《小说选刊》2025年第3期｜高春阳：石头记·雾瑶山（小小说）
我以前在东北经营过一家石材厂。
厂里加工火山岩石板，常用规格像60厘米乘60厘米乘3厘米的，叫起来很啰唆。我跟厂长商量：“咱俩统一叫法吧，找个规律。”厂长说：“可不是？跟孩子似的，天天叫大名不顺口，不如起个小名。”
我说：“按照宽度、长度、厚度的顺序，比如30厘米乘60厘米乘3厘米的，就叫363。”厂长乐了，说：“30厘米乘30厘米乘3厘米的，就叫333了呗？”我说：“对，像15厘米乘30厘米乘3厘米的，就叫153。”厂长竖起大拇指：“这样简单多了。”
没过多久，我提出的新叫法在全行业普及开来，大家都觉着顺口。
有一天，来了一位H省的客户，姓武，省城某公司的采购经理，说他们有一个公墓的项目要用火山岩石板。他参观完厂子之后很满意，问我：“3厘米厚度的，常用规格中哪一种最便宜？”我说：“663、363和333这三种规格最常用，每平方米单价分别是65、60、55元。”厂长在旁边提醒我，“153最便宜。”
哦，我都忘了，厂里切板都是从大到小，切到153就不再切了。153等于是边角余料的产成品，一般客户都嫌小，工地很少用。我说：“最小的153可以给你45元。”武经理说：“我们用量很大，能再便宜点吗？”我说：“你多要也没有，库存只有5000多平。”武经理说：“都要了，40元行吗？”我刚想说“我们厂不讲价”，看旁边厂长急得直挤咕眼睛，就改口说：“好吧，成交。”
我明白厂长的意思，这些153从没卖过，占地方不说，压货也压钱，还不如趁早变现。
武经理办事爽快，他出去给老板打电话，不一会儿就回来说：“签合同吧，我付给你全款，明天你就开始发货，我看着，发完货我再走。”
没想到事情这样简单，我有了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三天后，货物全部发完。看着厂里场地一下子敞亮起来，厂长乐得吃饭都多加了一碗米饭。这几天跟武经理一起，白天在厂里发货，晚上去市里喝酒，我们很快就成了哥们儿。
武经理的老板李总在H省买下了一处山，叫雾瑶山，他正在那里建一处邻近几个省最大的陵园。据说，要三代人才能完成这个项目。天啊，那得需要多少石材啊。我惊得半晌都没缓过神儿。武经理说：“火山岩石板用来铺山道，老板说大小无所谓，便宜就行。用好了，以后我们长期合作。”
捡这么个祖宗，能吃掉我每年的153库存，我和厂长乐得直哼小曲儿。我试着问：“363和333不要吗？”武经理说：“太贵了。”
武经理返程之后，没过几天就给我打来电话，说：“老板对153很满意，让我跟你订10万平。”我一听差点没跳起来，赶忙说：“谢谢老板信任，只是，这个活儿我接不了。”
武经理那头一愣，脱口问：“为什么？”我说：“40元这个价格做不了。要做，最少也得75元。”
武经理显然被惊到了，他大嗓门说：“量大从优，全世界都是这个道理，400万订单哪，老板还让我跟你讲讲价呢，我还没等讲，你可倒好，坐地起价了！”
我开始冒汗，赶忙说：“武大哥，你别急，75元的价格肯定做不了，说来有点话长，你听我解释……”我这边话没说完，武经理那边啪地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一时僵住了。厂长一旁擦汗说：“别得罪人啊，153以后年年有呢。”
我叹口气，决定亲自去趟雾瑶山。
几天后，我给武经理打电话，他还真接了。我说要去登门拜访。武经理沉吟半晌，说：“好吧，正好李总也在家，你过来跟老板谈吧，要不好像我在中间整事儿似的。”
我开车到了H省，见到了李总。李总相貌儒雅，举手投足间散发出强大的气场，我不由自主就感觉自己矮了三分。
李总说话也不绕弯，说：“高总，我做了一辈子生意，没见过你这样卖货的，数量越多，价格反而越贵，这是什么道理？”
我解释说：“153是边角余料切出来的，是工人从大到小切，顺手带出来的，计件儿成本跟大板一样，就因为小，我才便宜卖。但是，您要是一下子订10万平，我把原本该切的大板，全部改为切成153小板，耗时会更长，成本会更高，人工、刀头、电费全都得翻倍，所以卖价肯定就高。”
李总看一眼武经理，武经理一脸无奈。李总笑了，说：“真是隔行如隔山。看来有时候我们的认知，都在自以为是。老武，你带高总参观一下工地。75块我们接受不了，以后就年年收40块的153吧，高总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告别李总，我来到雾瑶山陵园，当场就被惊呆了。这里山连山一望无际，空气清新满目苍翠，工地大得没边儿，简直像个世外桃源。
我指着陵园里的一处公墓问武经理：“这单座墓地，看起来也就几平方米，一平方米卖多少钱啊？”
武经理笑着说：“不论平方米，我们论个数，最低档的卖5万左右。”
“啊？”我惊叫起来，“这不得1万多1平方米啊。比活人住楼房贵多了！”
武经理远望青山，悠悠道：“山那头是高档区，造价更高，环境更好，卖几十万、上百万一个的都有。要是论平方米，全世界最贵的楼价也比不了。”我咂舌。武经理问：“你知道咱们中国古人，骂人最狠的话怎么讲？”我摇头。
“死无葬身之地。”
我愣了半天，冒出一句：“同样是人，死了身价也不一样。”
武经理仰望苍天，说：“怎么可能一样？同样是153，你的价格还不一样呢。”
（原载于《天池小小说》2025年2月第3期，《小说选刊》2025年第3期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