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5期|陈胜乐:白裁缝
一
白裁缝叫白生,在塘上很有名,大家都叫他白师傅。
裁缝是个好职业,哪家要做衣服了,就把他请到家里,好酒好菜招待,还按“点工”收费,日不晒、雨不淋,不用肩挑背扛,与那些烈日下的社员相比,无疑滋润多了。
白生是个瘸子,很爱面子,从没穿过补丁衣服。每次出门,必把衣服熨得皱褶分明,嘴唇上涂一层油亮的猪油,就像女人出门前,把嘴唇涂得红红的一样。
塘上的人都知道他把猪皮当口红,只是碍于面子,嘴里不说破。
“白师傅,你嘴油光光的,又吃肉啦?”
在那年月,吃肉是很奢侈的事情。
在白生看来,面子比肚子重要得多。虽然吃不上肉,但面子还是讲的。嘴唇上抹点油,邻居以为你吃了肉,这就足够了。
塘上是个狭长地带,绵延十多公里,居住着近百户人家。这里曾经有一个大水塘,所以又称“塘冲”。
白生的家在“塘街”上,也就是塘上最热闹的地方。
塘上的人计时只看太阳,祖祖辈辈靠的是日影投射、太阳升落的“日晷”旧法。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没有“现在几点钟了”的概念,全靠墙上的“木匣子”有线广播,只要早上《东方红》、晚上《国际歌》一响,就知道该起床、该睡觉了,比鸡公准得多。
白生最近买了个小闹钟,让塘上的人大开眼界。
邻居围了上来:“白师傅,你提的什么啊?”
有的想摸一下,白生说:“只能看不能摸,怕摸坏嗒。”
白生提着闹钟在塘上四处溜达。围观的人多了,他就拧紧发条,让闹钟“叮当”响起,把大家吓一跳,再神秘地说:“这是洋货,今后看点就不用看太阳、听广播了。”
邻居们起床后,就过来问:“白师傅,几点了?”
他看了看,高声说:“三点八十三。”
邻居们很疑惑,早饭还没吃,太阳还没出呢,这是个什么时间?
二
鄂西物资中转站在塘上设有一个分拣点,主要职责是储存供销物资,分发到各乡(村)供销社。附近的村民把这个点称为“中转组”。中转组的负责人叫郝银。附近的人叫他郝组长。找他,不用“凭票”,还可买到紧俏货,价格比供销社便宜。
白生带着老婆玉兰找到了郝银。
“我想买几丈布。”
郝银一看是附近的白裁缝,就爽快答应,不仅布票没要,而且还每尺便宜了一角钱。
郝银说:“久闻白师傅手艺,我要缝套衣服。”
“好,我不要工钱。”白生说完掏出随身带的尺子,要给郝银量尺寸。
郝银又说:“我们现在要招个做饭的,包吃住八块钱一月,介绍一个行不?”
玉兰一直坐在旁边,听老公和郝组长说话,低着头不吭声。听说要招个做饭的,而且工资很高时,就赶紧站了起来。
“我行不?”
郝银盯着玉兰看了一会儿,说:“会做饭不?”
“嗯。”
玉兰原在矿上做饭,白生在井下挖煤。后来矿上出了事,就随白生回到塘上。两人在一起几年了,只是没办结婚手续。
白生和玉兰是在矿上认识的。
那天白生乘罐笼出井后,把一个女的撞倒了,还把她脑壳磕出了血。
这个女人叫玉兰,随丈夫从贵州来到矿上,一直在食堂里做零工。
玉兰比白生大两岁。两人就这样“撞”到了一起。
出事的那天,白生刚下井不久,就发现煤壁渗出暗红色水锈,井内出现“挂汗”,煤巷里发出“咝咝”叫声。
“透水了,快跑。”
玉兰的丈夫是个老矿工,一看要出大事,拉起白生飞身往洞口跑。
还没跑出多远,就听“轰”的一声,白生感觉被猛地推了一把,等回过头时,才发现玉兰丈夫不见了。
这次事故使玉兰失去了丈夫,白生也成了“瘸子”。
三
白生从小学得一手好艺。父亲去世后,他不想子承父业,觉得当裁缝没出息。听塘上的人说,到河南挖煤一天能挣十块钱,挖一年够吃一辈子。
但令白生没想到的是,大钱没挣到,还瘸了一条腿,他只好带着玉兰,还有她的女儿税税,黯然回到塘上,操起裁缝的旧营生。
白裁缝不同意玉兰到中转组上班,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
玉兰说:“工资这么高,做饭也轻松,比做裁缝挣得多。”
又说:“我不上班可以,你每月给我钱。”
这话戳到了白生痛处。
当裁缝的确挣不了多少钱,只是糊口。白生拗不过,只好同意玉兰到中转组去上班。
玉兰下班后,偶尔带些芝麻饼回来,说是郝银给女儿税税的。有时兜里还揣一小块肉,回家做给白生吃。
玉兰说这是她做饭时私藏的,郝银不知道。
肉是很贵重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
裁缝铺没布了,白生说:“买两丈布回来,带绒的那种。”
玉兰晚上回到家,把布递给白生:“这是处理品,没要钱。”
白生再没话说了。
女儿税税放学后,喜欢跑到中转组玩,那里不仅有肉吃,还有香香的芝麻饼。最近玉兰下班很晚,母女俩留在中转组过夜,几天几夜没回过家。
一晃到了腊月,白生忙了起来,赶制新衣服的多了,接他上门的排起了队。
做一件衣服一般五角一块不等。偶有脚尖的婆婆找上门,怀里揣着几个鸡蛋,怯怯地问:“攒了五个鸡蛋,能做件褂子吗?”
“能。”
白生心里清楚,鸡蛋五分一个,一件褂子工钱八角,这明摆是个亏账。他接过鸡蛋和布料,拿出尺子,在小本子上逐一记下身长、肩宽、袖长、腰围的尺寸,把布料上下抖动几番,然后平整放到布台上。
“婆婆,那我动剪子了啊。”
白生说完,就动手用粉笔在布上画线。
塘上的人说:“白裁缝眼睛真厉害,不用尺子就裁得准,只要他眼睛一‘捣’,衣服就蛮合身。”
白生一条瘸腿把缝纫机踩得飞快,纫针像鸡啄米似的,排料、剪裁、锁边、配零料、烫粘、合衬、合缝,然后开扣眼、钉扣子、缝垫肩、锁裤边。一只烧炭的熨斗,嗞嗞地冒出白烟。
这是白生最快乐的时候。
新衣做好后,白生把裁下的零碎布屑捧到婆婆手里:“这些您留好,等几年打补丁用。”
陆大爷做了条新裤子,由于凑不出一块的工钱,一直在这儿挂着。每次他拄根棍子,佝偻着背,在裁缝铺徘徊半天,把新裤子摸了又摸,嘴里念叨着:“这是我的裤子……”
来的次数多了,白生心里不是滋味,就取下来说:“裤子您拿走,工钱免了。”
陆大爷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才抹着眼说:“白师傅是个好人,等明年挖了药材,就把工钱送来。”
塘上的人说,陆大爷一辈子没穿过新衣服,这次好不容易在山上挖了点药材,卖的钱却只够换布钱。
陆大爷穿上新衣服没多久,就悄然去世了。一块钱圆了陆大爷的梦,遂了他一生的心愿。白生觉得这是他做裁缝以来,做得最心安的一件事。
四
玉兰最近常常夜不归宿。
白生感觉到,最近邻居看他眼神有些异样,晚上来串门的人也多了,进门就问:“媳妇回来了吗?”
昨天他走了神,把布料裁错了,还把烧红的烙铁放在布上,“嗞”地把刚做好的新衣服烫煳了一大块。
这还是白生做裁缝以来第一次失手。
玉兰晚上回到家里,“哐当”一声关上门,趴在床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
白生蒙了。
原来玉兰发现女儿怀了孕,就质问郝银:“是不是你干的?”
见郝银不吱声,玉兰抄起菜刀就砍了过去。
刀砍偏了,郝银吓得不轻,夺门而逃。
塘上的人愤愤不平:
“这个姓郝的该杀,砍了竹子掰笋子,把母女俩都祸害了。”
“白生不仅瘸腿,还缺心眼。”
玉兰发疯到处寻找,可就是不见郝银的影子。
白生血撞脑门,骂道:“我杀了这个畜生。”
鄂西物资中转站总部在汉口。他把刀往兜里一装,坐上到汉口的班车,发誓要亲手宰了姓郝的,提头回来见玉兰。
白生提着刀往院子里冲的时候,保卫科的人一拥而上,把他绑了。
第二天,玉兰被传唤到派出所做笔录,税税也被送到医院去做检查。
一周后,白生被释放,回到塘上“等结果”。
两个月后得到消息,郝银因为盗窃和流氓罪,公审后从重从快,被拉到刑场枪毙了。
玉兰没见到郝银的人头,就头往墙上撞,把一壶煤油泼到头上,一头扎进了熊熊的灶膛里……
此后,塘上的人就再也没见过白生了。
五
前不久我回到塘上,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看见一个婆婆正眯着眼专注地穿着针线。阳光之下,皱纹像波浪一样,在她脸上荡漾。
听说婆婆姓白,是贵州白家湾人,我突然想起白生,就问:
“四十年前,塘上有个姓白的裁缝,您认识吗?”
婆婆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裁缝聊如此,熨贴那堪知,一切都恍如隔世。
裁缝是个古老职业,从“女奴,晓裁缝者”,到“裁剪缝缀之事”;从作坊里“缝人”,到位尊薪优的私人订制;从“一手落”到生产线。而时光亦如裁缝,利落地剪去你曾经的尴尬,再慢慢地缝合上所有的支离。
【陈胜乐,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原三峡文学杂志社负责人、宜昌市文艺理论家协会副主席、宜昌市小说学会副会长。在《当代文坛》《文学评论》《文艺研究》《学术界》《作品与争鸣》《西部文坛》《文艺争鸣》《文艺理论研究》《南方文坛》等期刊发表理论文章;部分文章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文献中心》和大学报刊转载。文学创作见于《民族文学》《作家》《山花》《作品》《芳草》《长江文艺》《青年文学》《青春》《小说林》《长江丛刊》《青年作家》等刊物;获湖北省政府文艺奖。出版《散文美学概论》《当代散文新思潮》《新世纪作品与争鸣》《散文研究与思考》《中国散文美学综论》等理论专著及文学作品集十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