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5期|石囡:公元313年:大河两岸的流浪者们
石囡,本名史龙跃。1977年生,山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1届高研班学员,山西文学院第七届签约作家,大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短篇小说、评论、诗歌等见《山花》《作品》《山西文学》《黄河 《当代人》《诗刊》等刊,著有长篇历史散文《拓跋,上马》、少儿科幻长篇《大耳博士的房间》以及诗文集两部。
公元313年:大河两岸的流浪者们
石囡
信
公元313年,客居凉州的那耐·万达克伏在一盏银灯下,听着夜晚的黄河潮水,给故乡撒马尔罕的伙伴写了一封长信。他听到黄河水在脚下发出呜咽,那些水穿过金城,流经粟特人聚居的街道,一路奔涌北上,在河套和河东绕了几个大湾之后,裹挟了更多的泥沙,又向东流向了晋国都城洛阳之北。但是从洛阳传来的消息令人不安。
那耐·万达克困居金城已经四年。四年前,他派遣自己的商队第一次进入中原,到长安和洛阳收集更多的丝绸和玉器。他的队友们运气并不好,因为他们正赶上了西晋“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几十个族人被困在洛阳,大多死于饥荒,勉强逃出的人讲述了他们的遭遇。
那耐·万达克身着丝绸长袍,用一支鹅毛笔在汉人制造的纸张上写信。他在信中写道,最后一位皇帝从洛阳逃走,城市和宫廷遭到火灾,宫殿被焚烧,城市被毁。洛阳、邺城和长安都遭到匈奴人的冲击。“洛阳已不是昔日的洛阳,邺城已经不是昨日的邺城……这些所谓的匈奴人,昨天还受制于君王!先生们,我们不知道,其他中国人是否有能力把匈奴人赶出中国,赶出长安,或者他们把国家置于一边。”
他在信中交代了从洛阳和长安逃出的队友的情况。阿马特·萨可现在住在酒泉,阿萨可住在姑臧,他们重新获得了相对的安宁。他为高特木·萨可安了一个家,但高特木决定离去,而且已经离去,谁也不知他是回到了故乡还是什么地方。其他人音讯全无,“再也没有来自那里(洛阳和长安)的人了。”
和所有的粟特商人一样,那耐·万达克生长在中亚阿姆河与锡尔河流域的绿洲王国,但是他注定要离开梦幻般的撒马尔罕王都,来到两千多英里外的凉州,售卖费尔干纳山谷的马匹、印度宝石、麝香和撒马尔罕的金桃。他带领商队穿过帕米尔高原,穿过大漠,经于阗、楼兰入敦煌,再由敦煌出发,来到酒泉、姑臧和金城。这里是进入中原的跳板,但是很明显,这次进中原赶上了不好的运气。
那耐·万达克惧怕失败胜过惧怕死亡。他在大漠中忍受过饥渴,并多次和马贼斡旋,他有着迷人的微笑、甜蜜的嘴唇和乐观的心态。危险无处不在,但商机也无处不在。此刻,他在银灯下给远在撒马尔罕的领主瓦扎可克写信时,仍不忘汇报他的最新发现,“从敦煌一直到金城,亚麻布销路很好,几乎每个人都改换了原来的布衣和毛织衣物。”
跟中原人做生意总能获得极大的利润。他并不畏惧战争,战火总是不断,打仗有时还能带来新的商机。但和先辈们遇到的情况不同,如今战争和饥荒彻底毁掉了两座城市,洛阳和长安不再和从前一样。失败。他从未受到过这么大的屈辱,作为商人的他,现在又穷又老。他看到了死亡。
那耐·万达克决定留在凉州等死。他在信中安排了自己的后事,主要是财产的分配,然后用棕色丝绸缠裹,在外面又裹上一层粗布,交给信使。那耐·万达克并不知道,他的这封信并没有回到撒马尔罕,而是遗落在沙漠地带,直到一千多年后才被发现。
他也没有预测到,尽管战乱频仍,他的族人们并没有放弃与中国的贸易。作为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中间人,在此后的数百年间,将有更多粟特人来到中国,他们带来了西方的宗教、艺术、工匠技艺,也把东方的文明传到西方。他们聚居而成的九个王国,最终成为中国的九个姓氏。据说,康、安、曹、石、米、何、穆、毕、史等姓,有很多就来自粟特人的绿洲。
一个多世纪以后,他们的驼队和商旅形象,被雕刻在云冈石窟的第7、第12窟和16窟。尖顶帽、长靴、驮物马和骆驼,与高鼻深目的供养人,正是那耐·万达克后人的形象。那是丝绸之路东端,石头们书写的另一封长信。
魔盒开启者
313年,由匈奴人刘渊建立的汉国进入第十个年头。这一年的正月初一,第三任汉国皇帝刘聪在平阳宫廷内大摆酒宴。群臣衣着鲜丽,列坐两侧觥筹交错,独有一19岁的年轻人穿着下人的衣服,躬身依次给群臣斟酒。这个青年是被刘聪俘虏的西晋皇帝司马炽,此时虎落平阳,主人和奴仆互换了身份。见此情景,一起被俘虏来的晋朝旧臣忍不住放声号哭。刘聪斜眼看着这些装腔作势的晋朝遗老,感到厌倦。一个月后,斟酒的青年和哭泣的群臣全部被刘聪杀掉。
西晋经“八王之乱”后衰弱不堪,内迁的南匈奴首领刘渊趁乱起兵,于304年建立汉国,割据今山西南部和河南、河北和关中的一部分,“五胡十六国”就此发端。刘渊死后,刘聪弑兄称帝,并连续攻打洛阳与长安。永嘉五年(311年),刘聪率军攻克洛阳,俘晋怀帝司马炽,纵兵烧掠,屠杀王公士民,史称“永嘉之乱”。两年后,粟特人那耐·万达克写给撒马尔罕的长信中,记述了他听闻到的残酷场面。
匈奴人刘聪并非生来就杀戮成性。他和父亲刘渊,都是自小就阅读汉人典籍,在外貌和行为上都与汉人没有太大区别。父亲指导他读《诗》《书》《易》《左传》《史记》《汉书》和诸子百家学说,到14岁的时候,他已经“究通经史,兼综百家之言”。作为匈奴单于嫡脉而存在的刘聪,并没有觉得自己和汉人有何不同。少时他行走洛阳,混迹于汉人士族子弟之间,参加名士沙龙,写诗作文,也交了不少朋友,名士乐广、张华、王浑都对他称誉有加。他擅长草书和隶书,写过的诗赋有150多篇,如果不是中原内乱,刘聪很可能成为一个名士。
晋人好品评人物,名士王浑曾评价刘聪:“此儿吾所不能测也。”什么叫不能测呢?据说孔子在拜见老子之后对弟子说:“鸟,吾知其能飞;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刘聪知道这种品评背后的深意。汉人所不能测的,恐怕不止是他的儒学学养,还有他身体里流淌着的匈奴的血,而且是匈奴贵族的血。刘聪恐怕自己也“不能测”,在他与司马炽的交往中,就暴露了他的两面性。
刘聪与司马炽少年时就相识。那时候刘聪不是汉国皇帝,司马炽也不是晋朝的皇帝。那时候还是在洛阳,刘聪是个游学的贵族子弟,司马炽是个刚刚受封的少年王爷。刘聪第一次拜会司马炽,司马炽表示相见恨晚。司马炽说:“听说你很擅长辞赋,我这里有一些原创乐府歌曲,咱们不如一起切磋切磋。”二人谈笑终日,相处甚欢。很明显,如果没有战争,他们的人生将是另一个样子。
公元311年,刘聪在攻入洛阳俘虏司马炽之后,一开始并没有将司马炽当做普通俘虏来看待,还封司马炽为会稽郡公。他没事就找司马炽聊天,一次酒后长谈中,甚至还回忆了他们少年时的往事。但是表面上的温情背后,他们彼此间的信任已经不复存在。司马炽求生欲极强,但他越是小心翼翼,越是奴颜婢膝,刘聪越觉得他可疑。于是,公元313年年初,在一场“青衣行酒”的试探之后,刘聪将司马炽杀掉。战争,让所有人暴露出人性深处不可控制的黑暗力量。刘聪与司马炽的相爱相杀,像一个悲剧的两个侧面。一个侧面,是草原文明对农耕文明的追慕,另一个侧面,则是游牧民族和汉民族之间的猜疑和竞争。
313年,刘聪杀死了昔日好友司马炽。三年后,他又杀死了司马家族的最后一个皇帝司马邺。刘聪的这种自身矛盾的个性,可能来自游牧部族寄人篱下之后的自卑。他急于灭掉晋朝,目的就是将自己的汉国升级为中原王朝的正统。当年汉朝军队击败匈奴,北匈奴西迁,南匈奴内迁,枭雄曹操将他们分为“五部”,纳入汉人的管辖。对于这些匈奴人来说,无异于寄人篱下。他们追溯汉人的历史,希望找到自己血统的合法性。于是,刘渊在称王后,追溯汉朝第一任皇帝刘邦为先祖,并宣称自己继承了汉朝的正统。这就是他们将自己国家称为汉国的原因。
这个小小的汉国只存在了25年。作为最早尝试在中原立国的匈奴贵族,他们无疑是失败者,但是由他们而引发的游牧部族立国运动,将深刻影响文明的走向。尤其是刘聪连杀两任西晋皇帝的行为,就像尼采说出的那句“上帝死了”,彻底打破了中原王朝皇帝的权威,在事实上开启了“五胡乱华”的潘多拉魔盒。
此后一百多年,从河西走廊向东直到辽河流域,先后出现了21个割据政权。有的小国如昙花一现,并不为人熟知,后人在说起这段历史的时候,便以“十六国”笼统称之。这些割据政权中,匈奴、羯、氐、羌、鲜卑五个族群都曾盛极一时,被称为“五胡”。“五胡”中的鲜卑拓跋氏最终统一中原,并完成了文化与血脉的大融合,实现了蜕变。这段文化融合的历史,以图像符号的形象被雕刻在北魏的云冈石窟,供后人解读。作为潘多拉魔盒的开启者,匈奴人也并没有因一次立国失败而退出历史舞台。他们后来建立的北凉,还将开启中国的石窟时代。
灾
公元313年的洛阳已经是一座空城。早在刘聪攻陷洛阳之前,这座所谓的晋朝国都已经不是适宜居住的城市。连续的天灾和人祸是同时出现的,自西汉末年开始的300年是中国历史上第二个小冰河期,北方草原地带的牲畜大量死亡,游牧民族被迫南迁。他们有的成为汉人朝廷的编户,有的则在汉人的管辖之下拥有自己的领地。这些涌入中原的杂胡们,被迫与汉人争夺为数不多的食粮。但实在没有多少食粮可以抢。
饥荒蔓延在整个黄河以北,粟特商人那耐·万达克在书信中记载了自己的所闻:“在那里,而当他们到达洛阳的时候……那里的印度人和粟特人都死于饥荒。”《晋书》记载了永嘉五年(311年)刘聪大军围攻洛阳时的景象:城内饥甚,人皆相食。
《宋书》记录了这段时间的天灾和人类行为的荒唐。永嘉三年(309年),“五月大旱,河、洛、江、汉皆可涉。”也就是说黄河、长江、洛水、汉水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断流。永嘉四年冬,再次发生的持续干旱击垮了晋朝贵族。权倾朝野的司马越主动放弃了京都,带领朝内的王公将士南迁,王朝的统治中心一片萧条。作为王朝的僭臣,司马越大权独揽,杀戮朝臣,又给了羯人将领石勒大屠杀的理由。
石勒带来的人道主义灾难远远超过天灾。石勒是汉国皇帝刘聪的部将,但他与匈奴贵族刘聪大为不同。刘聪是汉化匈奴的后裔,早在他出生前,他的父亲和祖父就拥有了“刘”这个汉姓。石勒则生来连姓都没有,他的祖先源出西域,大概跟粟特人有着扯不断的关系,他自己则出生在太行山南部的山区。作为一个流浪族群的后裔,石勒起初只有个族语“㔨勒”的名字。他自小与底层杂胡居住在一起,从事苦力劳动,偶尔跟着小商贩讨口饭吃。他见多了下层胡人首领的蛮横残暴,也时常忍受汉人官吏的折辱欺压,还曾被汉人将领劫掠卖作奴隶。石勒不读书,对“弱肉强食”这个词不会有兴趣,但他的经历教给了他朴素的生存法则:生命的本质是吃肉,生命本身就是肉,生命以生命为生。在此规则下,石勒信奉暴力,并成长为一个马贼首领。匈奴刘氏起兵后,他成为刘氏集团军中的重要力量。
在刘聪攻灭西晋的过程中,石勒是大型杀戮的主要实施者。永嘉五年(311年),司马越病死,石勒率军队追赶司马越的送葬队伍,十余万人的送葬队伍全部被射杀,尸体堆积如山,有如大型围猎场。成为大将之后,石勒也试图表现自己温和的一面,但这注定是一个艰难的过程,直到高僧佛图澄出现之后才有所收敛。永嘉五年,没见过佛图澄的石勒还是一个暴徒。这一年,中原名士王衍被他俘虏,起先两人还相谈甚欢,“勒甚悦之,与语移日”,但一言不合就大怒,半夜将王衍等名士大臣推墙活埋,之后又杀掉了晋朝宗室的四十八王,司马家族在中原的力量就此被一键清空。
石勒按下删除键之后,在事实上宣告了西晋的灭亡。此后西晋“衣冠南渡”,将权力真空完全交给了北方游牧民族。客观上,石勒的杀戮开启了一个大时代,这个时代将充斥两种力量:一种是被释放的野蛮力量,另一种则是精神的力量,由云游四方的僧侣和隐居山林的儒士来守护和传播,最终完成一种人类精神的融合。
东进、南渡与西行
公元313年,从西域东来的高僧佛图澄已经81岁,在目睹了石勒连续的大屠杀之后,他决定以一己之力影响这位魔王。佛图澄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在龟兹、乌苌、罽宾等西域国家学习和讲法。79岁时,佛图澄云游到了洛阳,并亲历了永嘉之乱。这位年长的智者和其他僧侣们不同,永嘉之乱后他没有跟随南渡的衣冠们逃难,也没有返回相对安宁的凉州和西域诸国。他决定以一种特立的“入世”姿态留在战乱的中原,并以自己的方式弘法。
公元313年,佛图澄已经成功见到了石勒,并劝说他少行杀戮。为了获得这位羯人首领的信任,佛图澄向他展示了各种“神通”。有关佛图澄的神异事迹,《高僧传》中多有记录,后人在敦煌莫高窟第323窟北壁,也以全景式连环画描绘了有关佛图澄的此类传说。但是对于这位八十多岁的智者来说,展示“神通”的表演仅仅是一种表演,目的就是让蛮族首领信服。佛图澄有清醒的认识,跟南渡的儒家士子们可以讲经说法、辩论谈玄,跟石勒这样不读书的莽夫,只能通过肉眼可见的表演对他进行催眠。
佛图澄展示的“神通”,确实慑服了石勒这位魔王。此后,石勒建立后赵,他和下一任后赵皇帝石虎,都对佛图澄礼敬有加,对他言听计从。石勒和石虎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但在佛图澄的影响下,开始懂得了治国不能全靠武力。从公元319年后赵立国,到公元348年佛图澄圆寂,后赵国都襄国和邺城建起了儒家的学校,也立起了数百所佛寺。儒学和佛学就像润滑剂,让羯人在中原建立的这个后赵国多少有了点文明的模样。佛家有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种积极的入世姿态,在中原自佛图澄始。
公元313年,来自西域的僧侣帛尸梨蜜多罗云游到洛阳一带。在目睹了洛阳城破的惨状之后,他跟着幸存的晋朝士人们南下,成为南渡衣冠中的一员。帛尸梨蜜多罗本是龟兹国太子,这位在精神上有着更高追求的年轻人,对国王这个宝座没什么兴趣。他把王位让给弟弟,出家成为一名僧侣并四处云游。永嘉之乱后,他常年住在建康(南京)的建初寺,与东晋的王公们谈禅论道。他主持译经,也传授一种音乐,所创的“高声梵呗”,后来被高僧释道安所弘扬。很多年后,释道安迁居到长安,年仅7岁的流落王子拓跋珪曾听到他所唱的梵音。
作为一种中国化的梵乐分支,梵呗结合了音乐和文学的双重美学。梵音本是从印度经西域而来东土,曹魏时期,名诗人曹植游历鱼山,受到空中梵音的启发,摹其音节,创作了梵呗,是为“梵呗”这一音乐形式的起始。此后晋室衣冠南渡,梵呗在江南得到历代高僧和皇室的传承。释道安北游长安,又将这一音乐反哺到北方。拓跋珪建北魏,北魏造云冈石窟,以“音乐窟”著称的12窟至今还在传唱梵音。
公元313年,高僧竺法乘再次返回敦煌,传法已经十年,师父竺法护在这一年圆寂。师父从月氏国来,精通西域三十六国语言。他跟着师父由敦煌至长安、洛阳译经,译经三百多卷。逢了中原战乱,他们又西行返到敦煌,留下洛阳四十二寺,长安一百三十八寺在风雨中飘摇。敦煌有敦煌的好处,凉州有张轨父子护着,战乱是听不见的。西又有龟兹、于阗诸国,佛塔千重,中亚和天竺等地的僧侣聚集,可堪往来学习。
竺法乘在敦煌经年,建立寺庙,广收门徒,《高僧传》称他有“大化西行乘之力”。实际上,从西向东,从东往西,自来回环往复。此后工匠凿窟,由敦煌、天梯山东至武周山云冈石窟,又由云冈而龙门、麦积山,也是一条回环往复的道路。
桃花源
六十岁的凉州刺史张轨弃了车仗,领着儿子张茂或者孙子张骏,步行穿梭于姑臧城中。他脑海里大致有了一张规划图,那是姑臧城的未来,一座具有儒家风格的都城。
年届花甲,张轨越来越喜欢步行。这座匈奴人建起的小城,现在是他的城,也是整个凉州的核心。
公元313年,姑臧城比以前更挤了。前来避难的汉人且不必说,就是西来的胡僧与胡商也不在少数。来自中原的文士们往往是举家迁来,购田造屋,庭舍连片;粟特商人们聚居地则是成了一条商业街,贩夫、兵士和贵族的管家们出入其间,肩膀挨着肩膀。旧城不够用,新建的房舍们又杂乱无章。新的居民区需要城池来保护,他想在旧城的南北两面加筑两座新城,再用通衢大道连接起来。
张轨不是聋子,他时常听到从长安传来的童谣:“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倚柱观”三个字是对他的赞美还是责备,张轨不能分辨。301年,中原刚乱起来不久,张轨就主动请求来镇守凉州。乱世求生而已,他本想避开司马家族愚蠢的内斗,来凉州这个世外桃源图个清净,却不意成了事实上的凉州王。
公元313年,张轨在凉州刺史任上已13年。这13年来他没有闲着,兴文修武,保护州民,中原州郡成了血肉横飞的修罗场,只有凉州吏民像局外人一样,坐山观虎斗。但他真能置身局外吗,真的“倚柱观”了吗?张轨有些疑惑。王弥兵犯洛阳,他出兵救了洛阳;刘聪河东作乱,他败了刘聪;刘曜进逼长安,他也派了三千卫国兵。但他毕竟没有把身家性命赌上去。有谶言说张氏雄霸凉州,张轨听了喜忧参半。他是不会称王的,但现在无论怎么看,他都更像一个独立王国的国君。
中原流民一波一波涌入,他们只求肚中的食量与生活的安宁。四方涌来的诗书世家给了张轨一点安慰,他们拖家带口,马车上驼满了儒家经卷。张轨祖上,世代专攻儒学,母亲辛氏,是陇西的名门世家。如今中原涂炭,衣冠之家大多向南渡了江,匈奴们、羯们、氐们忙着建立自己的国家。在张轨的潜意识里,晋这个王朝的文脉,多多少少应该在凉州得以保存。
公元313年,从敦煌来的大儒郭荷大概也五十岁了,他隐居在姑臧城东山的山林里,开班授徒。张轨在姑臧城也开办了学校,可惜请不来郭荷。城里不够安静,世道还是乱,城池还是挤。也就是从这时候期,张轨和儿子张茂开始破土动工,在姑臧旧城的南、北两边各依着原来的旧城加筑了新城。此后世代扩建,“并旧城为五,街衢相通。二十二门,大缮宫殿观阁,采绮妆饰,拟中夏也。”这是后来的事情了。
公元313年,张轨在凉州经营着一个世外桃源,此后凉州儒学兴盛,有如另一个中原:“永嘉之乱,中州人士避地河西,张氏礼而用之,子孙相承,衣冠不坠,故凉州号为多士。”
戒
公元313年,诗人刘琨困在摇摇欲坠的并州晋阳城中,试图戒掉一些东西。
他屏退了账下的胡姬,不再追求从西域传来的流行艺术。粟特人的胡舞曾一度让他着迷,但此时他身处匈奴人的围困中,意兴索然。“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那是他在洛阳时写给15岁胡姬的诗句。这首诗只属于少年的他和少年的洛阳。胡笛、胡舞、胡箜篌,庭院里的燕子,茶盏里的空谈,那是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和画面,和边塞无关。少年的他和京城的王公贵族们,曾经有过癫狂荒唐的年月。这样想来,他和司马家族的那些王爷,那些败家子们没有什么不同。但毕竟不同,年岁越大,他所学的经学越让他产生一种执念,他还要捡拾这破碎天下的一地鸡毛。
公元313年,刘琨独守晋阳城已经六年。晋阳城像个捕鼠夹子,南有匈奴日日紧逼,北有鲜卑敌我不明,所以原来镇守晋阳的司马腾跑了,但刘琨自己钻了进来。六年前,刘琨接到并州刺史的任命书,一言不发就到晋阳城上任。他完全可以不来,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上任之路像一场预谋的自杀,也像逃难,他带着一千多人,从洛阳城广莫门出发,向北渡过黄河,冲破匈奴人围追堵截来到蒙山脚下,见到了空空的晋阳城。他或许有些后悔,写诗叹息一番,说“君子道危矣”,抱膝而眠。醒来,梳洗好颓废的胡须,又觉能有一番作为。六年过去了,晋阳城有了一点生气,但他似乎仅仅是为了抵抗而抵抗。收拾河山,和诗歌一样虚无缥缈。他已经43岁,洛阳城也空了,晋阳城依旧孤悬。一些人追随他而来,一些人离他而去。追随他的人,说他以孤立之身,游于豺狼之窟,实在是志气过人。离他而去的人,说他浮夸而骄奢,恃才傲物而没有控御之才。他们说的似乎都没有什么错。
他决定戒掉音乐,连同他最爱的胡笳。音乐让世界面目模糊,善恶难辨。自己的面目就清晰么,他照镜、顾影,一半是才情,一半是愚蠢。因为喜欢音乐,他也喜欢上了音乐人徐润,还提拔他当了晋阳令。但徐润是个小人,一年前害他丢了晋阳城,在拓跋猗卢的鲜卑骑兵帮助下才又夺回来。城可以失而复得,母亲是在城破之日永远地离去了。声色误国,声色就是我。
胡笳就是一个笑话。月夜之下,匈奴围城。城墙之上,运筹帷幄的刘琨幽幽吹起了胡笳。胡笳怨,胡笳念,围城的匈奴们都得了思乡病,唏嘘长叹,纷纷离去。这是个好故事,是他在酒醉后跟朋友杜撰的好故事,但故事毕竟是故事。他总是戒不掉爱吹牛的毛病,但奇怪的是,人们总喜欢听离谱的故事,还把这个故事四处传播,说什么“胡笳退敌”。这个故事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他决定戒掉诗歌,连同戒掉自己的虚荣和狂妄。信使带来了坏消息以及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洛阳城破,怀帝已经被匈奴刘聪杀掉,新皇帝只有13岁。年初,小皇帝派人送来了诏书,封他为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加散骑常侍、假节。这些虚封的名号对他来讲实在没什么用。从前的他好说些豪言壮语,他在跟友人是书信中说什么“枕戈待旦,志枭逆虏”,那不过是一些意气用事的话。
他又在月夜吹起了胡笳。《登陇》《望秦》《竹吟风》《哀松露》《悲汉月》,这组《胡笳五弄》本是琴曲,他在编曲时融入了胡笳音调。什么胡音,什么汉风,合奏起来谁能分得清?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为了自保,他托名“以夷制夷”,跟鲜卑首领拓跋猗卢约为兄弟。猗卢是个讲义气的年轻人,帮他打了几次胜仗。为了报答救围之功,他把雁北五县之地送给了猗卢。这事不需要跟皇帝商量,上个表就得了。这件事的对错,似乎也难以说清。
公元313年,刘琨没有戒掉诗歌,也没有戒掉胡笳。作为抵抗匈奴的一方势力,他注定是一个失败者。这个悲剧诗人大概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抵抗匈奴的同时成为另一个游牧部族的引路人。他送给拓跋猗卢的雁北五县,为鲜卑拓跋氏铺平了第一块跳板。
都邑
公元313年,鲜卑王拓跋猗卢开始仿照汉人的制式造城。他先在盛乐旧地修筑了盛乐城,称为北都。接着,他派人重修汉平城,称为南都。此后又在平城之南的“黄瓜堆”修建新平城,三城成鼎足之势。
三年前,拓跋猗卢出兵帮助并州刺史刘琨,刘琨给晋朝皇帝上表,封了他一个“代公”。代公是中原王朝给的封号,自然也有食邑。食邑太远,他借着再次出兵助战的机会,向刘琨求了雁门关以北五县的地方,安置了十万鲜卑人。也就是这时候,“城”这个概念在拓跋猗卢头脑里膨胀起来。
拓跋猗卢的先祖们,大多不知道城是什么样子。他的先祖,最早居住在大兴安岭古鲜卑山的山洞里,那是一个天然石室,可以遮风挡雨,抵御猛兽。后来,他们离开鲜卑山,来到呼伦贝尔大草原,见到了匈奴王留下的十万家遗民,但匈奴人和他们一样,也没见过城。
公元313年,拓跋猗卢还会时常想起那个故老相传的故事:有一天,一个神人身着宽大的衣袍,来到呼伦湖。神人对拓跋猗卢的先祖们说,这个地方不能建造都邑,你们要继续向南迁徙,那里的土地更适合居住。没有人知道这个神人来自何处,也没人知道这个神人叫什么名字,但他们都记住了一个叫“都邑”的词。
很多年以后,拓跋猗卢的父亲拓跋沙漠汗真的见到了“都邑”——晋王朝的都城洛阳。他的父亲作为人质常年居留在洛阳,所以他不常见到父亲。他的父亲高大、英俊,而且和别人很不一样;有时,会穿和汉人一样的长袍,有时,会讲一些难懂的汉话。父亲也会给他讲一些南方汉人的故事,汉人谜一样的宫殿,天神一样的仪仗和天女一样的歌舞。后来,少年的父亲死了,爷爷也死了。再后来,少年成了草原的王者。但他并没有忘记父亲的梦想:造一座像汉人那样的城池。
一年前,拓跋猗卢也第一次见到了汉人的城池,这个城池叫晋阳城。晋阳城本来是并州刺史刘琨的领地,但刘琨把它弄丢了,丢给了匈奴人刘曜。为了帮助刘琨,拓跋猗卢亲自带兵二十万,穿过雁门关来到晋阳城下。晋阳城有高大的四方形城墙,周边有汾河环绕。拓跋猗卢带领士兵攻城,懂得了“城”的另一重意义。
公元313年,拓跋猗卢站在平城的城头,扬鞭远望。他看不到雁门关,但他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城市。在平城之南,他的儿子拓跋六脩镇守着新平城,整个雁门关以北的地方已成为鲜卑拓跋氏生息之地。拓跋猗卢可能并不会想到,很多年后,当平城成为北魏王朝的国都,这座城市的的样子,会和他父亲见到的洛阳城多么相似。
可能他更难想到的是,他的后人和他的先祖一样,会始终迷恋一种叫做“石室”的东西。他的后人在武周山开凿了石室,雕刻了佛像,把流浪中放不下的远方,都放在了那里。
公元313年,东方和西方
公元313年像一面未打磨的铜镜,无论东方和西方,此后都将折射出不同的面目。
在西方,罗马帝国似乎已达到辉煌的顶点。这一年,君士坦丁大帝颁发了米兰敕令,表面上,帝国从物理上的领土到精神上的信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而此后,古希腊-罗马世界的酒神、日神、美神和悲剧精神逐渐被淹没。一个半世纪以后,从北方蜂拥而下的日耳曼各族将把欧洲重新撕裂,西方将迎来长达十个世纪的“黑暗时代”。
在东方,大统一的西晋王朝开始全面奔溃。西晋皇帝司马炽在一场宫廷盛宴后被杀死,中原皇帝的权威不再,中原领土被来自各个方向的胡族撕扯。表面上,中原文化已达到衰亡的顶点。而此后,经过一个半世纪的列国纷争,中国北方又复归统一。大分裂时代也带来了大融合,儒佛道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进行交融,胡汉多民族的族谱出现交织,不同民族之间的区别越来越小,最终归于一。大分裂时代带来的遗产,恰恰是一个兼容并蓄的北魏王朝,以及北魏王朝雕凿在石头上的云冈石窟。
对于石头来讲,一定有一些严重的时刻和偶尔的时刻,使它呈现出现在的形态。一块石头被凿开,一些疼痛喊叫的石头被抛掉,一些留下来,被打磨,保持着悲剧一样的庄严。那些被抛掉和留下来的,此刻的存在或不存在,都构成了同一个时空,装载着人们的疑问、困惑和想像。此刻和过去密不可分,在过去的过去,在某个时间点上,有一个人正在仰望星空,有一个人正在吹一曲胡笳,他们都和此刻有关。
每一块石头都有记忆。比如亚西山大图书馆会被凯撒的战火焚毁,但地中海的蔚蓝和古希腊神庙的柱式,将在东方的某座山上呈现。比如灾荒、河水的断流、帝国的崩塌和重建,人类在惶恐中的冲撞和贴近,借助石头雕像实现精神的重生。没有哪个时刻是最重要的,或许每个时刻都那么重要。我站在云冈石窟的某一尊石雕前,与它对视。它的衣纹上裹着来自西域的流沙,它的尖顶帽和驼峰还带着帕米尔高原的热浪。它会让我想到公元313年,粟特人迷失在河西走廊的一封长信。
公元313年不是最重要的一年,但对于石头的此刻来讲,却是不可缺少的一年。这一年藏在时间的罐隙中,让历史的皮肤颗粒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