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5期|陈村:我能猜到吗
闹完精神,吴亮余勇可贾,抓耳挠腮,无人陪他口角。中途出现过一个李陀,战了几个回合,看着不好玩就走了。寂寞中,吴亮开始手舞足蹈。有一阵,他的业余爱好就是每日从汪晖的书上撕下一页便开始质疑。汪教授学富五六车,话题遍及全球南方和北方,古代和现当代,还发明了著名的“通三统”理论,很神奇,这个那个与那那个刷的一通,就统一起来了。他的大作,我稍微一翻就两眼晕眩,总觉得教授说话怎么像是嘴巴里含着点什么,但我没本事也没兴致消炎。这种不好玩的事情只有吴亮能以毒攻毒。我将他的帖子置顶,谁爱看谁看。吴亮也是好精神,敲木鱼似的笃笃笃笃连续敲了八个月。这期间有过一个传说,真假未知,说是汪教授问跟吴亮相熟的同事,这个老吴要搞到什么时候?
一个被描绘成全球知名的学者,在东西方都很吃得开,著作至少等了半身,如此听任攻击,确有非常的雅量。未见同道和学生帮着开释两句,今天的学界交情太过寡淡。我想起民国时候的学人乱战,谁也不肯吃亏,现在真是另一番天地了。
汪教授的策略还是对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吴亮再有韧劲也输给了教授。
我花了不少篇幅写菜园的掐架,只因“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写起来很无味。其实论坛的主线跟我们日常民生一样,重在衣食住行,淡而有味。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看吵架。菜园点击最高的帖子是那个“请君牺牲色相”,各位菜农贴一点自拍,也有人贴自己的儿女。有个温婉的菜农叫秋心,她将“色相帖”中的一些图片做成两个视频,它曾长久在土豆网流传。菜园灭失后,我有时会点开它播放一下,看看那些曾朝夕相处的朋友。
另一个非常热心的网友是园外郎,网友称他员外,他是北京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文字不算太好,但喜欢文艺,乐于助人。我们去北京承他自费设局招待。他曾将迟子建的小说敲进电脑请大家共赏。更吃力的是,他愚公移山,将菜园迁居弄堂网时的不少帖子搬回菜园。见他太闲,我指引他去微博玩一玩,那里更可随心所欲,没人计较他写得好不好。他去了,果然乐此不疲。
很受欢迎的还有明珠写的“孔娘子厨房”。她是个热心人,烧得一手好菜,无偿指导大家。我们聚餐要等她来点菜,她能让大家所费不多却吃得很爽。我去她府上品尝过她的厨艺,中式加点日本料理的手势,十分美味。那时她家的猫咪还在。这只叫咪咪噜的漂亮猫咪后来作为主角被黄石画进一本彩铅绘本:《咪咪噜外滩迷失记》。更被她主人爱不释手地拍了无数照片,做了一本叫做《亲爱的咪咪噜》的小书。人在猫的面前再肉麻也只是常态。豆瓣网介绍说:“上海著名作家孔明珠通过描述咪咪噜的每一声喵叫、每一个眼神、每一种动作,展示猫与人真实的生活和故事,用她至纯至简的生活状态不断提醒着人生活的本来意义。探讨了当代人,尤其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面对的禁锢、孤独、精神缺失等心灵层面的问题。”只可惜这猫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出走了。
孔明珠眼疾手快地自号“明珠姐姐”,避免被叫成阿姨或外婆。她本是《交际与口才》杂志的老总,有著作多种,屈尊前来种菜,前去弄堂交友,令其先生看了好笑。她是大家闺秀,很不喜欢菜园闹哄哄的,好在这里闹起来时,她可以躲到弄堂网去,那里有她的姐妹们。
有些网友每日会来发帖,就像是日记。身在美国的陈茶(本名陈谦)便是这样,于是我们知道她常常爬山,山顶上有棵树。她曾在硅谷工作,后来好好的班不上了,辞职去写小说。她写的《特蕾莎的流氓犯》等小说很受好评。她在上海有房子,二〇〇八年曾请我们许多人去她家一聚。我找出照片看了下,那天在场的有扫舍、奕奕、孙未、毛友超、王雪瑛、右耳、老皮皮、一毛、卢新华、徐跃、查建渝、木叶、老鼠。人与人,原本相隔千山万水,就是这样忽然认识的。
同在美国的还有前面说过的哀牢山的老话梅,翩翩起舞的柔软的金刚钻,画家兼作家文取心(本名范迁,工油画,写长篇短篇小说),自称“哥哥我”的薛海翔(写多多电视剧)等。在日本的有陈骏、禅味等,在澳洲的有黄惟群等,在荷兰的有专心画画的海上鹭鹭,在法国的有很文艺的扫舍。作家谢宏在新西兰,他应我请求曾去探访顾城在岛上的旧居,拍回照片。树从废弃的汽车里长出,信箱还在。气氛诡异,他探头看了两眼,拍完照赶紧走。
除了在小酒馆“腐败”,偶尔也去谁的家中一聚。二〇〇六年看世界杯开幕时众人在小张家,玩着飞镖等待球赛。飞镖出界,将好好的墙上也砸出坑来。
我主张的兼收并蓄,并非包藏祸心。那些眼界很高的朋友有所不知,菜园每天都要开门迎客,如果只有那种脾气上来了才来大吃一顿的大侠,必然暴冷暴热,明天卖什么呢?再说,总是大鱼大肉也有损健康,还是要有汤汤水水。论坛上不以有名无名说事,许多好看是无名者做出来的。况且今天无名,还有明天呢。我眼看着管风琴、去年燕子渐渐被人们所熟知,看奕奕唱西洋美声唱成专业,甚至看着菜园的小娃娃们一个个出落得有模有样。再说,那些名不名的原本也是说着玩玩的,做人是否真的快乐跟这个无关。
我这里有个总的名册。我随手写下一些ID,他们常到菜园活动。除了文中提到的那些,还有竹怜新雨、小意、黄昱宁、塞壬歌声、龚静、央金、阿欠、坚白、刘晓萍、大老黄、winni、浮小沉、潘都、嵇启来、蝶衣君、烟视媚行;许德民、鲍不平、刘齐、刘苇、孟庆德、郭发财、寄居蟹、舒飞廉、沈胜衣、黄孝阳、菜园子、尾尾、老摇、孟昌明、玛特说、辛酉、八面来风、陶瓷了、三皮、猫主席等人。无法一一列出他们的名姓。每个ID背后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看着这些姓名,我会想起他们的面容或发的帖子,想起我们去参加王寅的、王小龙的诗歌朗诵会,参观尔冬强的、潘曦的展览。我还知道有些朋友虽然不发帖,但每天会来看一眼,例如作家叶兆言。小众菜园犹如一个信息集散地。
菜园有不少奇人。像老鼠那种天才,教书教得好好的不干了,辞职画画,自号“半窗灵鼠斋”,网友怕麻烦,直接称他老鼠。他在租来的房子里燃灯造墨,灰烬弥屋,简直骇人听闻。有个小女友,有条大狗。他纠正我不能叫狗,要称作拉布拉多犬。他后来去南京住在朱府,跟定朱爷当学徒也是他的造化,只可叹朱爷寿短未能尽兴。他至今卖画为生,在网上续写他的本帮日记。
另一个奇人是古清生,他早先开一辆摩托,在网上做车的主题,参与过那本《中国可以说不》的热闹书。后来独自上神农架种茶,成了真的茶农菜农,贴图上的菜是他自己种的,伸出手来,是农人的粗手。舒飞廉在纸上怀念的农耕生活,他守着孤寂,做在大山里。老皮皮曾开车去看他。
提倡“拉筋”的童天一(本名钟健夫)也算一个。他是品牌文化的策划人,曾参与《南风窗》杂志的创办,文雅书生貌,喜欢网上说理。据他说,“读图时代”的说法是从他开始用的。我没考证,但可证明他曾身体力行。他曾开帖做实验,在一百天里每天拍照贴图。他的嗅觉很对头。同样题材的帖子,跟文字帖比较,图片帖的点击量是三倍以上。因网速和带宽之限,那时视频尚未推广,贴图也是限制像素的。尽管图像尚未动起来,童天一也玩得开心。我去广州时承蒙他和夫人招待。美丽的夫人钟洁玲也是老朋友了,当年榕树下丛书的责编。她在花城出版社,也是王小波文集的责编。
喜欢拍照的还有倾听远方,他构图严谨,横平竖直,不像我们歪歪斜斜一头乱发就出来见人。李娟的图片和江铸久芮迺伟拍的较为接近,自然而有气场。受到众口一词称赞的是何立伟,他原本是写诗的,写的小说十分空灵,《白色鸟》《花非花》,我跟他一起外出采风,他拍的照片比我好多了,可借用他小说的标题:大号叫人民。他用的相机我们多人都有,理光GRD,古文献硕士久久小姐给它起了外号,将它叫做“狗日的”,一下子就被人记住了。这相机可在非常近的距离对焦,我用它拍过不少微距,十分好玩。
菜园有个缺德的规矩:男人没有肖像权。拍了女人,她认为不好,马上就删除,无须理由。男人则无权抗议。男人拍男人,爱拍他嬉皮笑脸的,两眼发呆的,鼻孔喷气的。被拍下来了,只能让大家笑笑。男人这点牺牲都不肯做,如何解放全人类呢?
我拿女性没办法。我拍了照片,觉得蛮好看的,以为可以拍到马屁,贴图后,女主人公立刻不满意了。害我费力将图片做到指甲盖那么大小,将图片反转黑白颠倒成为示意图,有人依然不满意。拍了不让贴,我灵机一动转来一张外地报刊发表的照片,惹得小姐要跟我翻脸。你都让人拍了,让人登在报上,哪里还是隐私?有天,明珠姐姐说我当年拍的一张她和女儿的合影很珍贵,我听后百感交集。当年她觉得我太大胆了,要女同胞来砸我啊。我原本还以为自己可以报功呢。并非只有我遇到这样的无奈,有个叫嵇启来的摄影美女精心去拍另一个美女,我看照片很漂亮啊,图中人却嘤嘤地哭了一场。唉,这种叫照片的东西,太被期待了。一个人,不管长得好看不好看,都是自爱的。还是先存着,过五年不行就十年,等到二十年了拿出来,如同阿老开玩笑当面夸我摄影的用词:张张好!
有个年轻人比我狡猾,教我一招,拍照时焦距别对得太准。呵呵真是太聪明了!
这次的专栏文章,在杂志上发表无图,《上海文学》公众号发布时加了图片,顿时生动许多。现在的读者看到的老头老太,他们也有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小弟弟小妹妹。有多个朋友跟我说,图片很珍贵。谢谢他们。这些年我拍了不少照片,是希望大家看到他们的好样子的。但我确实不知道别人是否认为自己的样子足够好看了。现在的图片都有滤镜,不PS不见人。我拍照坚持不PS,除个别照片调整一下明暗,稍作剪裁,不瘦脸磨皮美白。我说过,我拍的好看是真的好看,看官可按图索骥。我是老派想法,弄得很不像自己了,再好看有什么意思呢,不是还要跟人家面对面吗,他会不会在背后偷笑?我现在已适应被谢绝拍照。四十年前,我写过一篇小说叫《美女岛》,因在一池仙水中泡过,那里的女性个个变成美人,美人好看得一个造型。我本以为是幻想小说,没料到是写实主义。
曾有多家出版社提起给我出版摄影集,我虽然羡慕肖全的那本《我们这一代》,却怕麻烦一直没做。那个肖像权不是说着玩的,不巧还弄出不开心来,甚至弄出官司。要一个个人去书面征得同意,太累了也太麻烦人家。按我以前的笑谈,你觉得好,我就拿去发表,你觉得不好,就买下来免得我哪天一糊涂去发表。我曾在钮也仿老总领导的《i时代报》开过专栏,每期交给责编小胖子沈琦华两张照片,他哈哈一笑就发了出去,在地铁免费赠阅。眼下我在《新民晚报》还挂着一个专栏“陈村照相馆”,编辑大人非常热情,只是我杂事太多,投稿太少。
前些天,小众菜园的IT大侠竹人兄陪同上海图书馆的陈超馆长来访,谈起照片。我要想一想,是否将我拍的几十万张照片整理一番,挑选一些委托上图收藏。如要照顾一下图中人审美趣味的话,可以协商存放几十年后再公开。竹人本名张峥,是中文互联网最早的内容创造者,曾与几个朋友创办“新语丝”,在第一期电子刊上即可找到他的名字。
二〇一六年,承尔冬强兄的美意,我在他的汉源汇做过一个摄影展,我拍的许多文学人物汇聚一堂,为当代文学虚张声势。策展人是曾琼和李琳。尔冬强亲自打印,装框,布展撤展,运输。尽管图片不够多,不怎么艺术,但反响很不错。这个展览后来搬到上海的宝山区图书馆展出过一次(四人联展)。在手机普及之前,拍照是个偶然的事情,用我的话是“拍下来就是胜利”。我们怀着感恩的心情,观看摄影术发明之初留下的中国影像。在我的时代,照片渐渐不那么稀有了,但我记录的人和场景他人未必目睹。希望在三十年后,它能在上海以更大的规模出展,在网上开展。那时,今日的未成年人也有了城府,看一眼传说中的书本上的那些人和他们的世界。
那天,陈超馆长谈到保存文化和文化现场的意义,说到叶永烈的捐赠。我送他的是一块少见的方正Ⅲ型汉卡,它是中国汉字输入进程的一个实物见证。我当年还为这汉卡写过一篇《批评方正》刊登在《南方周末》上。《上海文学》的这个专栏完成后,我拟将小众菜园的全站备份呈送上图,敬请他们费心,为后人保存一点点历史陈渍。
有点悔不该的是,我错过了一些太应该记录的场景。例如之前提到的寻根会议,还有跟王朔刘震云叶兆言朱苏进等人在长江轮上的几天,以及一些宏大的集体活动。我没想到那是一生中只此一次的机会。那时面对老先生不好意思端出相机去怼他们的脸,没将巴金、陈从周等老人家拍下。其实真要拍也就拍了,老人家们通常很宽容。黄裳先生还曾向我要过照片,我印了几张送他。我自己也老去之后比较无耻了,只要没跟我说别拍,我就一一记录。
说回正题吧。小众菜园“阵亡”于二〇一三年八月二日。
七月二十九日网友报告,99书城网挂了。我电话去问,是服务器搬迁,从托管处搬回公司。那几天上海酷热,气温冲到40.6度,改写了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高值。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晚服务器重新上线,菜农兴高采烈。
不料八月二日公司IT部通知,服务器搬迁后经安全检查,论坛即将关闭。人在论坛,总有不安稳感,不知何时会有暴雨或地震。我即用“@小众菜园”在新浪微博发帖,同时贴在菜园:
#公告# 接99书城网站通知:由于服务器系统升级,论坛将暂停运营,恢复时间另行通知,敬请谅解。论坛版块小众菜园明日起一同关闭。请菜农相互转告。非常抱歉!
再用“@陈村”转发了一下。这个ID有二十多万粉丝,受众更多。
@陈村: 99书城论坛和小众菜园2004年9月9日开张,经营9年了,歇一歇。但愿它按时归来。谢谢会员和菜农的耕耘,谢谢网友们捧场,鞠躬!
很快网站就点不开了:Bad Request (Invalid Hostname)——错误的请求(无效的主机名)。
公司知会我,因论坛上查见坏人发的非法广告,被要求关闭。可恶的广告贴在极少有人去看的其他版块,版主和我均未发觉。这个失误,我作为总版主负有责任。虽不是第一次关门,但这次我预感不好。黄育海在国外,我预约了等他回来后面谈。
论坛的关闭,就像去惯了的厕所关闭,令人极为不适。论坛因全天向全世界开放,很容易出现“违规”信息。随着时局变动,尺度常在变化。对社交平台,各国都有管理。及时发现并处理需要时间,还切实关系到运营成本。财务所限,那些小论坛很难万无一失。
菜园没了,生活还在继续。在接着的日子,我家接待过来上海参加乡村教师培训计划的甘肃陇南康县碾坝乡小学的蹇老师。去作协开会评审签约作家。王小龙六十大寿,因哥哥去世,不办寿宴。去书城参加译文出版社新书《时光守护者》发布会,见译者吴正、译文社老总吴洪等。会后去黄昱宁办公室小坐,送她本旧书《英语缩略语词典》,在楼下买了张荷兰地图。去酒馆为小白四十五岁生日庆生,祝他“冲出租界,走向世界”,见陆灏阚宁辉沈宏非严锋小宝孙甘露黄昱宁毛尖盛韵等生熟高人。跟我的知青好友小黑打电话。黄石的绘本《最美的上海》在上海书展首发,和金宇澄登台捧场。我写的绘本代序在《文汇报》副刊“笔会”发表,谢谢周毅。上海书展的晚场,听阿城演讲,谈青铜谈河图洛书,阿老真是太博学。二十日,给99书城网站的王建龙写了封信,谈小众菜园的后续问题。他详细回复我,短期内不可能再次运营。我丧气地在微博贴了一篇写于二〇〇〇年六月的旧作:《网络墓园》。之前我引过此文。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二日下午五点,我去花园饭店三十三楼酒吧,黄育海尚未到,在窗边拍了几张远眺淮海路和俯瞰锦江饭店的照片。酒吧的下午茶分88和108两种。客人稀少。
那天众人在看一个大案的审判,如果菜园还在,一定热闹。
我与黄育海其实并没多少话可交谈。对现状,彼此都明明白白,老毛病了。尽管我跟九久读书人公司之间没有书面约定,但还是走一下形式当面提出辞职,谢谢他在这九年间的关照。很惭愧没将论坛管好,给公司添了不少麻烦。这么热的天,他亲自去有关方面协商。跟独立论坛不同,小众菜园是有“铺保”的,做坏了将牵连公司。百十号人正靠公司吃饭,黄育海的压力更大。他跟我谈了会儿公司的运营。跟十年前相比,网络售书被读者接受,干翻实体书店,但竞争更激烈,图书业的经营更困难了。事已至此,我请网站给我一个小众菜园的完整备份。谈完,他让司机送我回家。
在新浪微博和网易微博发帖:
@小众菜园:
#公告# 小众菜园在传统的鬼节阵亡。因为所以也许大概不但而且甚至,正式关闭。数据的善后在与网站协商,尽量还给作者。非常感谢九年间辛勤耕耘的菜农,感谢支持菜园的网友。鞠躬!陈村辞去在99读书人的兼职。感谢黄育海先生和公司同仁们的信任和帮助。再鞠躬! [拜拜]
我在微博贴旧作《开菜园记》,看一眼九年前的开端。
一个花絮:微博上,“陈村”ID后面有个V,算是经过认证的会员。我请微博修改认证,去掉“上海99书城艺术总监,小众菜园版主”,只保留“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谁知他们要我的证明,否则就不能V了。加头衔需要证明可以理解,去掉也不行,很奇怪。那就不V吧。
网站的工程师很快给我光盘。在我另一台电脑上安装了论坛,可打开它备份。但以一人之力,备份那么多的帖子是不可能的。有段时间,我通知菜农,如要保存自己的帖子,可远程连上我的电脑自行取阅。这样操作毕竟很不方便,没人提出连网。
菜园有一条后路,就是再次搬家到弄堂网。弄堂网的老皮皮、段段等朋友慷慨地给菜园一个容身之所。但这样的迁徙伤筋动骨,许多人被扫了兴不再跟随。多年来的帖子竟然一下子就灰飞烟灭,再无情绪继续当牛做马。再说弄堂网也有同样的困境,负担不了二十四小时滴水不漏的管理,也可能朝不保夕。
弄堂网是个非常好的小网站。那时,金宇澄的《繁花》已大功告成,吴亮手痒,在弄堂网化名隆巴耶写他的《无处藏身》(发表在《收获》杂志时更名为《朝霞》)。他神秘地告诉我他就是隆巴耶(前些天,他忘记自己用什么ID在弄堂网写小说,我将隆巴耶还给他。他在《文学角》杂志还用过一个笔名:天冗。我问他什么出处,他笑说,就是“吴亮”两字被杀了头)。他终于学会自己发帖。我过几天去看一下,帮他整理格式,将字号放大,便于浏览。从不会打字到写成长篇,吴亮是我见到的进步最快的文人,也是将互联网用得最得心应手的文学批评家。
再说上一句,弄堂网后来果然也关了。创始人老皮皮死了。好在有段段在,保存资料,在网上延续它的香火。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五日看到上海市委组织部公示:上海作协党组换届,《文汇报》副总编辑汪澜、宣传部文艺处处长马文运来作协拟任正副书记。二十六日接到那多和赵若虹的邀请,去他们的网红餐厅“赵小姐不等位”,首次尝到一席盐焗菜肴,那多请他老爸赵长天生前在作协的老朋友们(不久之后我女儿请赵小姐当她婚礼的主持人)。二十七日李章王安忆宴请北岛和一位左医生,我和太太去作陪。二十八日朱威廉约饭局,吃蟹,见李西闽等。给儿子买了一只iPhone 4,买后他才说,班上的同学都在用iPhone。我这个儿子比较好养,不贪名牌,从不提要求。九月二日去话剧中心参加二〇一三上海写作计划开幕式,见到七位外国作家。九月十七日,作协开会,党组正副书记履新。孙颙、臧建民退出。会后在花园中的阳光下拍了些照片。九月二十三日,上海作协第九次会员大会,王安忆再次当选为主席(正值她荣获法国文化艺术骑士勋章)。
这里论坛的事情刚停,那边网络作协的事情起来了。
起点网作为业内大哥,愿意挑头做一个网络文学的协会。据说他们跟中国作协谈过意向,于是中国作协来跟上海谈。上海作协曾有两次主席团会议商议此事。在后一次,决定正式启动。对这个事情我较为消极,觉得没必要弄出两个协会,多一套班子会多花一笔钱。我的看法不作数,那就开始吧。我是唯一一个似乎还知道一点网文的人,于是奉命协助臧建民老师组建上海网络作协。说动我的是一个切实的原因,所谓网络作家,并不挂靠哪个单位,也没自雇一说,在经济统计报表上,仍属无业人员。这显然不合理,且有诸多不便。我们城市有许多政策,购房,孩子上学等等,很苦恼。无业,在丈母娘那头也不好交待。臧老师驾轻就熟地准备创办协会的各种文件,告诉我有两个选择,章程上可称作主席也可称会长。我马上说那就会长。一个大门里走出两个主席很奇怪。
上海网络作家协会成立于二〇一四年七月三日,首批会员七十五人。主管单位是上海作家协会。当选为会长后我按例说了几句,比较另类的是我一下子就说到了下台时分。我们不是网络作家,临时来搭一个班子,做完就应撤退,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我的“官样文章”是这样的:
感谢会员们的信任。我只是过渡人物,一个目击者。我在过渡期间将尽自己所能为会员服务。大陆的网络文学仅仅十五年,发展到今天规模是个奇迹。作者、网站和编辑的合力造成今天的局面。当网络作家,要有体能,像踢世界杯,老了就踢不动。希望我们尽到“看守内阁”的责任,日后能差额选举,在这个新生的团体内,由年轻人自己来运作。上海不可能出现五个十个作协,现在有两个作协是个好消息,从此相互竞争,互为补充,一起为文学做出贡献。
这是一个艰难的时代,有绝望也有希望,有喜怒哀乐,给文学提供了丰富的生态。期待网络作家关注历史更关注当下,用自己的创作与人民同悲共喜。
谢谢大家!
小说是大家自己在写,出版平台是各个网文公司,我们能做的是服务作家。大小事务都仰仗秘书长臧建民老师,跟他合作始终非常愉快。他有几十年的行政经验,没有他,我和几位副会长对付不来那些程序。我参与较多的是发展新会员,介入陕西北路网文讲坛,筹备评定职称,兼任《网文新观察》主编。
二〇一六年十月二十三日,上海作协和上海静安区文化局战略合作举行签约仪式,汪澜书记和陈宏局长联手做一番新事业,共同作为指导单位,创立“陕西北路网文讲坛”。网络作协作为主办单位的初衷是要将网络文学推向社会。蔡骏麾下的浩林文化公司承办网络文学的系列讲座(两期后转移给静安文史馆与乐敬文化传播)。签字仪式后首场讲座的主讲人是三个大神:蔡骏、杨晨和血红。这个讲座坚持办了五十多期,话题新颖,海报贴在闹市街头。常设会场在陕西北路600号,静安区文保管理中心,虽然场地较小,容纳的市民不多,但有个美丽的姑娘每次坐在第一排直播。请来的嘉宾们自带粉丝,不少人会远程观看,与嘉宾互动。从新华社到地区的报刊电视和网络传媒纷纷发稿、转载,理论上的受众据说超过百万。我有时会过去拍照,吃一颗招待网友的糖果。
对我来说,创办网文批评电子刊《网文新观察》的工作要累人得多。我们没有专职编辑,兼职的年轻人报酬微薄,于是我无法过多差遣他们,能自己做的事情就自己做了。我是夜半三更在计算字数和稿费的主编。所幸他们都很努力,编辑部主任项静很能干,请来的嘉宾和作者也很帮忙,局面渐渐正常。
批评网络文学是个苦差,作品动辄几百万字,它原本是连载,让人经年累月慢慢读。一口气读完还要写出批评文章,这个活儿人见人怕。约稿很不容易。好在我有个秘密武器,就是北大的邵燕君老师研究网络文学的团队,他们人多势众,硕士博士十分强悍,所做的公众号“媒后台”非常专业。我们刊物用了不少他们的大作。网文讲坛邀请,博士生李强曾专程来上海参与讲座。
我提出,还应设法给编辑增加一点报酬,分到编辑个人,正常出刊的话一个月也只有五百元。刊物一旦脱期,这点钱都指望不上。谈论中有人这样说:热爱文学么,人家没有报酬也会去做的。我的头脑猛地一晕,顿时傻掉了,无言以对。
我境界较低,以前跟罗洛先生说起过,如果从本职工作获得的全部收入只占我负责的家庭支出的一半,那我只能用一半的精力来做这边的工作。罗洛先生很深沉,没说什么。
网文很长是因为读者喜欢看长故事,也有商业的考量。那些大侠都写了几千万字。传统作家的作品写到二十万字就大功告成,网络作家的一部小说开篇后的二十万字是免费阅读的。在订阅网友的不断催更下,网络作家无法偷懒,每日陷于编写故事的深坑。据阅文集团发布的《2022年中国网络作家富豪榜》,排名前五位的网文作者唐家三少、天蚕土豆、辰东、猫腻和耳根年收入都超过了1亿元人民币,其中唐家三少以1.3亿元人民币位居榜首。钱多确实很好,从容多了,但身体非常累。走这条路太辛苦了。偶尔有不好的消息传来,网文讲坛的第五期,追念的便是病逝的鬼马星(本名马雨默),她出生于一九七二年,一个网络上的新星,写有三十多部作品。
感谢我的编辑们,在他们的鼓励和鞭策下,这一年多来凑出这个叙事。每次发表,都能看到朋友们友善的目光,让我享受到网络作家才有的待遇。这个七拉八扯的专栏即将结束。故事永远说不完,见好就收吧,留一点下次再说。后面的故事我快步通场。
二〇一七年六月,我给上海作协主席发了一封信:
我白天想了想。先通报一下,等上海作协和上海网络作协换届,我都请求不将自己列入主席团或会长的候选人名单,请辞《网文新观察》主编。就是辞去一切官方的人生花絮,回归一个朴素的养老金领取者。等换届是不想出动静,不是对抗什么。我想,我有精力的时间不多了,不要再贪玩,让人家去玩吧。从此我的言论、作为也与作协无关。我跟爱我的家人和朋友多点时间在一起好好的。
就这样。
想到摆脱那种牵连,觉得很好。这说法不完整,深深感谢作协机制给我养老金。之后,老了,让年轻人去做吧。
我于二〇一五年安静地退休。有人曾劝我晚点退,让职称升一升再退可多领一点养老金。我跟他说那就算了,不是什么好处都要争取,世上的好处争不完。任何收获都有代价。一个人不争额外的利益时,生活和人际关系会简单得多。
有个被想当然的事情顺便说两句。圈外的朋友常有误会,以为既然上海作协是某个级别的单位,主席或副主席自然也有相应级别。别的地方我不了解,在上海作协,确实不可能进主席团便有那个光荣。你本是布衣,当不当作协主席都是布衣,不领取任何津贴,不享受另外的福利。网络作协自然也如此。这个规矩好得很,不仅为国家节省开支,还免得有人更想讨个一官半职。好好写作吧。虽有文人相轻一说,但作家间的关系相对简单。花果山上,孙悟空喜欢的桃子在树上挂着,不必去抢人家手里“二桃杀三士”那桃。
人之一生,要一点自愚,前进进很好,后退退也很好。车来上车,到站下车。如我所愿,二〇一八年换届时,我在上海作协和上海网络作协卸任,同时辞去《网文新观察》主编。如释重负。此外,上海作协有个发展会员审批委员会,赵丽宏和我召集多年的会议,随着换届自然终止。滥竽充数当过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的兼职教授,指导学生的毕业论文,目前已告老休息。兼任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待等换届时被清退。按小农经济明明白白的规则,所有的无薪的挂单都只是票友。一个写作者,没什么值得一读的作品倒是弄出那许多花絮,真是人生败笔。
当我面对屏幕昏头昏脑的时候,每每想起余华跟我说的,今天能不能写出来,就取决于最后的一小时是否睡好了。我逐渐领会他的境界,他是我的睡眠先驱。
此刻,天渐渐亮了。书房灯火通明,电脑在播放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我听得最多的无标题音乐,它对我有很强的镇定作用,在写作最没头绪时听它,求神拜佛似的。这两天,楼上楼下书房客厅楼梯,家里的书纷纷走出书架,等待裁决。我想起买它们时候的焦虑和买到的喜悦,想起省下生活费狠狠心去买书,想起先睹为快。家有许多朋友赠送的书,要留着给我送终。我也看到不少有我签名的书出现在旧书网。成书那么辛苦,别被打成纸浆就好啊。为它们委屈的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随主人搬来搬去,尘埋烟熏,它为伊憔悴,青丝不再,居然从没被读,有的书甚至没有拆封。它们全然没错,只是投胎有误。我曾相信,等到退休了我会将它们全都读一遍。现在明白完全不可能,我的眼睛已不允许。
我没听说有作家活着就将书都扔了的。在旧书网上看到成群的签名本涌出,心里会停一下,知道老人走了。我家女主人一直有个焚书坑儒的念想,在电子书取代之下,这次我让她部分实现愿望。白天,快递公司的员工上门打包,运走十多个纸箱。下午打来电话,说总共是六百五十公斤,当晚就发货。目的地是北京,布衣书局的胡同先生贩书几十年,是业内著名的行家。我是在天涯的闲闲书话知道他的。如今闲着的时候,我爱在网上看一会儿他直播的拍卖旧书。拜托他是最牢靠的,给这些书找个新主人。Ade,我的苦命的书,一别两宽,善自珍摄。
家里弄得抄家似的,瘦身那么多,书架上依然满满当当。书之外,我还有许多像是废纸的纸张。其中最可贵的是朋友的来信。我该拿它们怎么办呢?例如,整理东西时突然掉出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的是陈洁写给我的一叠信。她似已被人遗忘,有谁还记得她写的小说《大河》?小说发表在《上海文学》,我记得王蒙先生夸奖过。提到所谓“华东师大作家群”,她没被算上一个。传来的消息是她在加拿大因病去世。
我打开一张二〇〇四年的贺年卡,上面祝我好好活着。写贺卡的她先走了。一个人走了,留下她气息的是那些文字,那些图像。是不是保存,谁来保存?
我活到了看见AI写诗写小说,还能虚拟图像和活动图像,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写动人的信。如果它写不了,没气息,那怎么能算“信息时代”呢?
凤凰网科技有个小视频——漫画家朱德庸:AI只会残害人的灵魂。朱德庸像他的漫画一样可爱。我在微信上跟他说了几句:
第一,人类真有所谓灵魂吗?第二,人类当然会灭亡、被证明是多余的,是博物馆生物。第三,及时行乐,不跟机器斗气。死于人类的创造物之手,也是人类的福气吧。好似公螳螂交配后被母螳螂吃掉,只要孩子好,自己怎么都行……
当人类不存,人类的看法也就不重要了。眼下已经人机交融,没有外挂的人将被淘汰。之后反客为主,人就没什么权重了。只有脱离了肉身,人类才能跨入星际文明时代,满宇宙地寻找家园。
我猜纯种人类的日子不多了,加上外挂,改造基因。人类也有今天。他们怕是会被后人类嫌弃和清算。AI将密谋焚书坑儒吗?我真的能猜到吗?今天的我们都是井蛙,谈论未来过于轻浮,就不说了吧。
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