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成长往事
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喜欢读苏东坡先生的文章,《赤壁赋》的洒脱旷达、《后赤壁赋》的孤寂清冷、《喜雨亭记》的欢快流转、《记承天寺夜游》的梦幻玲珑……好的文章只消一眼,便会让人萦绕心头,念念不忘。
唯独《古文观止》一书所选苏轼的《超然台记》和《凌虚台记》这两篇文章,却总是容易混淆,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台。这也难怪,古人的生活中虽然没有各种电视台,却有曹操的铜雀台、陈子昂的幽州台、李白的凤凰台……只是对于身处现代的我们来说,“台”这个概念已相当陌生了。那些曾让古人感慨万千的“台”,早已隐没于历史的尘埃中,余下的是城市里的一簇簇高楼大厦。
直到有次读了一则关于《凌虚台记》的故事,我才重新认识了这个叫凌虚台的地方。公元1061年,20多岁的苏轼初入官场,来到陕西凤翔,任凤翔府签判。他的顶头上司是陈希亮,用苏轼的话来描述,这位上级身材不高,目光冰冷,从来都是绷着那张黑脸,王公贵人一见到他,马上都要收敛起来。
陈希亮,字公弼,他好像对苏轼这位从国都来锻炼的官员并不感兴趣。尽管苏轼的文章已被皇帝所赏识,连公认的文坛盟主欧阳修读苏轼的文章都感慨“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偏偏陈希亮不把苏轼放在眼里。苏轼想去拜见他一面,往往要等上半天,而苏轼最为自负的文章更是屡屡被他打回,涂改得面目全非。同事有个称苏轼为“苏贤良”的,被陈希亮生气地责问:“一个小小的判官算什么贤良?”苏轼闹情绪没去参加中元节的集体活动,结果被陈希亮罚了一笔钱。
本来意气风发的苏轼,初入官场就遇到这么一位难对付的上级,别说他想不通,连我这样的看官都觉得愤愤不平。按说这位老先生和苏轼是四川眉山的老乡,论辈分又是苏轼父亲的长辈,亲不亲故乡人,哪有这样刻薄对待同乡晚辈的道理?
反击的机会来了,有一次,陈希亮在后园盖了座高台,让苏轼写篇文章纪念一下。苏轼心里憋足了劲:今天非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上等水平。洋洋洒洒一篇《凌虚台记》就此横空出世。
文章不长,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读读,有意思的是这篇文章末尾的议论:“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对于这篇文章的理解,到底是登高感慨还是含沙射影,几百年来的口水仗打个不停。明代李贽、茅坤、杨慎等文学大家敏锐地发现,这明明是在嘲讽陈太守。可是我倒没从字里行间读出什么微言大义。
陈太守的水平当然比我高多了,一眼便看穿了苏轼的小伎俩,然而奇怪的是,这次他一反常态,直接让人把这篇文章刻在石头上,一字不改。后来陈老爷子谈起这样做的原因,体现出一位长者的境界:“他爹苏洵在我眼里也是子侄辈,苏轼这小子更是孙子辈,我平时不给他好脸色,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突然出名,我怕他因此自满而名不副实。”
当我读到“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这段文字,不禁对这位长者肃然起敬。循循善诱、嘘寒问暖的老师当然会让我们感激终生,但这般铁石心肠、严格苛刻的师长,更是难能可贵。在我们的生命中,总有些人宁愿背负我们一生的误解,也要让我们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若干年后,经历了宦海浮沉的苏轼才逐渐体会到陈太守的良苦用心。这段严苛的挫折教育,是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有了这段经历,苏轼才会坦然面对以后的新旧党争、乌台诗案。当他遇到巧言令色的沈括、阴狠恶毒的舒亶,才明白以前那位老上司的高尚之处。年过不惑的苏轼感愧交加,充满温情地写道:“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已而悔之,但后悔已经晚了,陈先生早已作古,苏轼再没有机会向他说一句感激和道歉的话了。“轼平生不为行状墓碑,而独为此文”,苏轼以前从不给人写碑铭传记,却破例为陈太守写了长长的一篇传记。当他提笔撰写《陈公弼传》时,或许陈太守会在天上欣慰地笑着说,这孩子总算成熟了。
时隔近千载,曾经的凌虚台早已不知何处,但这篇《凌虚台记》留存在文学史中,记录着一段温暖的历史。人生得遇一严师,足矣。穿越千年的历史风尘,向这位陈希亮先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