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独库 ——血染的英雄路
来源:长江日报 | 何建明  2025年05月20日09:00

当冰雪融化之日,新疆的美景又将开始吸引全国千万游客。而去新疆的人,必定会先走一走那条迷得你失魂的独库公路。

“每走一次独库公路所带来的满足感,都会不一样。它或坦荡如海,或高耸入云,或惊心动魄,或酣畅淋漓。总之,新疆的冰、雪、道路、湖泊、山峦、草原、峡谷、峭壁、沙丘、碧池、蓝天、阳光、浓雾……这里应有尽有,甚至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奇妙与原始之美。”一位旅客写的《独库随感》。

独库公路就是这般独特,它是新疆大地上一道抹不掉的绚丽彩虹,在共和国的历史上有着一段飘红的痕迹。而我与这条公路却有着一段特殊的“缘情”:1975年底,我接到入伍通知书,我的部队是“基建工程兵”,这个兵种一般人不了解。显然,我们可以从字面上认识“基建工程兵”的内涵:它是为国家基本建设而特设的一支部队。独库公路就是由当年的基建工程兵(后整编为武警交通部队)修建的。

作为这支部队的新闻干事,我自然比一般人更了解整个部队的情况。然而,阴差阳错,完整采访独库公路建设过程的机会我却始终未能获得。也正是几十年前的军旅生涯,总让我惦念曾经的战友。而每次去新疆,最挂念的一定是那些仍在天山深处战斗的战友们。不曾想到,在时隔近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我竟有机会专程踏上战友们用鲜血和生命铺就的如画般美丽的独库公路……

新疆的地理环境以天山为南北分界线,历史上从未有过一条可行的通道。翻越天山,犹如攀登天梯。新中国成立后,新疆的建设和西部国防迫切需要实现南北疆的联通,以促进快速发展。北疆的石油与南疆的粮食,如何实现互通互惠,成为关键问题。打通天山的天险之路,自自治区成立以来,一直是从中央到天山南北普通百姓共同关注的重大事项。

然而,打通天山并非易事。历史上,天山南北一直相隔千里之遥。想要绕过天山,至少需要行走四五天、超过1000公里的行程,而且沿途尽是峡谷与天险,因此被称为“死亡之路”。然而,新疆是一体的,又怎能长期被分隔为南北两地呢?新疆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特殊的国防需求,决定了必须破解这道天险难题。

1974年4月21日,国务院和中央军委便下达《关于加快天山国防公路建设的命令》。那一年的基建工程兵迅速扩编,新增了数十万人,承担了当时十几个国家基本建设战线上的特殊任务。天山筑路部队即我们基建工程兵兵种下属交通指挥部的部队。在这支英雄的筑路部队中共有三个团编制,其中有一个被称为“王牌团”的部队为“168团”,它的多数官兵是我的江苏淮安老乡。168团最初并不驻扎在新疆,后来才进疆的。

“我们从家乡出发时共859人,来自淮安的12个乡。离家的那天是1969年12月8日下午。当时我们坐的是闷罐车,一路北上,大家开始时都很高兴,以为是要去北京呢!不过确实是到了北京,只是可惜我们只是路过北京。”老兵们回忆道,“4天后才发现,原来我们是被派到内蒙古乌拉山脚下修建机场的部队。那里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168团在这里是负责为空军在大山中修建一座机库。这支部队后来又辗转多地。1974年的初春。168团——此时已更名为“工程兵第四工区部队”——突然接到命令,离开宜昌,展开一次“三千里风和月”的急行军,最终来到新疆乌苏独山子一带驻扎。同时去的还有另外两个团:138团和161团。

在三个工程兵团到达之前,其实从1970年开始,陆军第四师和第八师的官兵便已经奉命在独库公路北段最险要的地段拉开了第一声开山炮的序幕。筑路的战斗一开始就是一场生死之战,人民解放军野战部队就有14名年轻的官兵英勇牺牲。

天山上筑路的士兵所承受的苦难,远远超过沙漠中寻找水源的士兵。因为在冰雪覆盖的天山中,他们面临的不仅仅是荒凉与孤独,更是每时每刻都可能降临的危险与死亡……

我的淮安老乡们所在的168团当时修路的目的地是那拉提。这个名字一提起,大家都会兴奋得跳起来,因为近几年去过新疆的人都知道“那拉提”——它的美,主要体现在雪山映衬下的绿色草原与碧蓝水流,以及蓝天、牛群、帐篷的点缀……

可是,当年我的淮安老乡们所见到的那拉提,呈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辽阔的旷野、连绵的群山,以及随时可能崩塌的雪峰和滚落的碎岩……“那拉提,地方大着呢!我们当年施工的地方是在山脚下的沙漠戈壁,没有房子,帐篷肯定不行,因为修路至少需要几年时间。所以,第一个任务就是挖‘地窝子’。”

独库公路全长562.75公里。它贯穿新疆中枢的天山山脉,连接南北两地。在这500多公里的路途中,需要穿越众多山脉与峡谷,以及平均海拔超过3000米的雪山和多个达坂。沿途除了高山和峡谷外,最为关键的是恶劣的气候条件,雪崩、泥石流和冻融翻浆等地质灾害频发且难以预测,给修建公路的部队带来了极大的艰辛和挑战。在1974年,一切物资供应有限,部队的装备也极为简陋和原始,给建设工作增加了更多困难。

“要把天堑变通途,靠的就是我们全体指战员以血肉筑成长城的精神和战斗意志!”我的战友们这样说。

整条独库公路共架设桥梁67座,总长度达到1996米,建造涵洞1294道。这些数据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看起来并没有特别之处。然而,当你亲自走一趟独库公路,就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即使在今天,每当车辆驶过一座飞架于峡谷之间的桥梁,你都会不由得在车上感到心惊肉跳。因为道路的一侧通常是岩石破碎的悬崖,而另一侧则是白雪皑皑、宛如银色世界的景象……至于涵洞的险峻,钻一次便足以让人胆战心惊!设想当年,我的战友是如何用炸药和铁镐开凿出“通途”的啊!

1974年,独库公路进入全面施工和整体推进阶段。就在这一年,原军委工程兵第四工区的138团、161团、168团正式进驻工程沿线工地。两年后,军委工程兵的这三支天山筑路部队统一改编为基建工程兵第111大队、112大队和113大队。1985年基建工程兵撤销后,这三支部队被改建为武警交通第四、第五、第六支队。

施工进入高峰期,全线投入人力达18000多人,运输车辆1200辆,各种机械设备1900多台……除部队外,新疆地方一度还投入了12000多名民工和工程技术人员。如此规模的施工,堪称一场和平时期的建设大战!

三年前,我在淮安参加一个会议,遇见了后任部队政委的叶玉昶老首长。全身透着军人气质的叶政委,身板硬朗,精神不减当年。然而当提及筑路战友时,他竟然老泪纵横,事后我还得知,他的两个女儿竟然也是在部队施工的地方不幸遇难的。“当时,叶政委的爱人得知孩子去世后,精神受到巨大打击,最终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这是政委一生的心痛。”淮安的老战友们悄悄告诉我。

见叶政委那天,他显得格外高兴,几次紧握我的手,说:“你也是基建工程兵,又是大作家,好好给我们天山筑路兵宣传宣传……”如今回想,叶政委的话中蕴藏着他隐忍了几十年的痛楚。那种痛,足以压垮男人的整个世界。然而,作为军人的他,并没有倒下。

叶政委在我面前并没有讲自己和家人的事,却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他团里的故事——

“独库公路全长562公里,我们168团承担了大约小一半的任务,那个艰巨和艰苦啊……”叶政委说到这儿有些说不下去。他递给我一本淮安作家写的书,并说:有些现场的故事,其实比书上写的还要惨烈。

其实叶政委和作家书上的故事,过去我当基建工程兵时就有耳闻。也正是这样的故事,一直让我牵挂着那些把生命留在独库公路上的战友们。故这回我到新疆后,内心就带着一个任务——到一个叫“乔尔玛”的地方,去见一位特殊的老战友,并拜谒埋葬在那里的168位战友的墓地。

那是一个雨雪天。一路上,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每一片雪花似乎都打在我心尖上……

终于,在雪雨中我见到了身穿老式军装的陈俊贵——一位干瘦但十分干练的汉子。他看上去非常疲倦,而且似乎还有一只手臂受了伤。“我不想多说,说不动了……”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他这样说道。显然,他过于疲惫和劳累。

“老陈,你知道吗?我也是基建工程兵,后来在白石桥兵种总部工作。我是1976年1月入伍的……”我这样自我介绍。

陈俊贵顿时站住了,愣了不到两秒钟,立即向我敬了个军礼,说:“哎呀,是老首长、老战友啊!请,请,请进屋里坐……”他的神态完全变了,精神也焕然一新。

“老战友、老首长啊,现在来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独库公路沿线的风景越来越美,每年的游客从几万到几十万,人数不断增加。他们一到独库,走一趟,就知道修这条路时牺牲了这么多基建工程兵的战友,也知道了我一直在这里守护烈士墓。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来烈士陵园参观……这么一来,我可就忙坏了!忙不怕,当年我们施工的时候,为了这条公路,战友们连死都不怕。我还怕忙吗?可不瞒你说,我真有点担心。我担心的是,要是我不在了,会不会还有人像我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这些战友?我就怕这个!”陈俊贵一开口,就让人感受到他是个直性子的人。

不错,他本就是一位东北汉子,一个对战友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的人。为了守护168位烈士的英魂,几十年来,他默默坚守在一片苍凉的土地上。当我坐下来与他长谈之后,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这位“天山筑路兵”以另一种形式的牺牲装点了独库公路的壮美。他的精神深深地感动并折服了我。

陈俊贵比我晚两年入伍。他是1978年的兵。他来到天山筑路兵168团后,便遭遇了一场惨烈的雪崩,与他一起执行任务的两位战友不幸牺牲,只剩下他一个人幸存。自此,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变化——如今,他仍然坚守在乔尔玛烈士墓,成为一位守墓人,且他一家人都投入其中。

那年陈俊贵到部队时,独库公路已经修建了6年。当时的施工正值最艰难的阶段,部队随时传来战友牺牲的噩耗。但即使如此,军心始终未曾动摇。陈俊贵所在的部队也牺牲了好几位战友,甚至在施工现场,目睹战友牺牲的场景已屡见不鲜。那一年,部队在“老虎口”施工时,山体突然塌方。一块巨石落下,正好砸在一位四川兵身上,他的整个身子被压在下面。当时,这位四川兵还没断气,勉强能够说话。战友们纷纷拿起钢钎等工具试图撬开巨石,但无论怎么用力都撬不开。“老虎口”又位于悬崖峭壁之上,机械设备根本无法运上来。大家想用炸药炸开石头,可又担心会误伤这位战友。战友们急得团团转,而四川兵却开口说道:“你们别费心了,我肯定活不成了。把石头一起炸开吧,别影响施工。”

他越是这样说,战友们越是难受,一个个哭了起来。四川兵又说:“我快要死了,还没给家里人写过一封信。谁能帮我记一记?我想跟爸爸妈妈说几句话。”战友们赶紧找来纸,对他说:“你说吧,我们记。”四川兵便一字一顿地吐出话来:“爸、妈,我在部队挺好的。工作不累,吃得也不错。首长很关心我,战友们就像亲兄弟一样。爸、妈,我就是有点想你们……”说到这里,他哽咽了,鼻子和嘴里随即开始不停地流血,血越流越多。战友们哭着轮流给他擦血,可怎么也擦不完。

最终,当鲜血不再流淌时,这位四川籍士兵也没了最后的气息……

“想起这样的事,我就再也不埋怨任何事情了。”陈俊贵说道。此时,这位东北汉子显得格外安静而动情,宛如一只肩负重任的小虎崽。我理解,因为我也是从“死神”手中挣脱过来的人。

陈俊贵开始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我们是四班。班长叫郑书林,湖北人。班长平时对我特别好。

1980年4月6日,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天。当时大雪封山,42公里处施工的部队已经断粮,我们习惯称其为“42”。由于通信中断,团里决定派我们连队去“42”送信。连长让郑书林挑选三个身体素质好、能力强的战士执行任务,我有幸被选中。出发后我才知道,同行的四人中有班长郑书林、副班长罗强以及另一位战士陈卫星。去“42”的路程有40公里,大雪封山,这项任务并不轻松。我们四人带上炊事班剩下的20个馒头,背着一支步枪和一部军用电话就出发了。团里的意思是,如果前面的电话线路能接通,就让我们给“42”传达团里的指示,通知施工部队可以撤出工地。

本来42公里的路,我们以为一天差不多就能走完,谁知道却整整花了三天三夜……

出发不久,天空开始飘起大雪。天一黑,雪越下越大。原本存在的路迹已经完全消失。事情开始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比我们预想的还要艰难得多。

班长说:“能不能想办法找到以前那些没有倒下的电线,给‘42’打通电话?”终于找到一根还竖着的电杆,这让我们几个人兴奋了好一阵。但积雪太厚,爬不上去。于是,班长蹲在地上,让罗强踩着他的肩膀,又让我踩在罗强的肩膀上,副班长在一旁扶着我们。然而,折腾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因为我虽然接通了电线,却始终打不通电话。无奈之下,我们只得继续沿着电杆的方向往前走……

这一夜,我们累得筋疲力尽。天亮后再看,我们几个人身上全是泥水和冰碴,活像冰棉人——因为棉袄、棉裤都冻成了冰块,像盔甲一样,又硬又冷,敲都敲不碎!

继续向前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慢到一个小时也走不了二三百米,因为大雪已经完全没过我们的腰部。班长说,如果照这个速度下去,我们非得冻死在雪地里不可。该怎么办?

“脱!把棉袄、棉裤全脱了!”他说。

于是,我们开始脱衣服,但怎么也脱不下来。最后只能一个人坐着,另一个人抱住腰,还有一个人用力拽着棉袄和棉裤,才能一层一层地将它们脱下来。班长的意思是:把身上百十斤重的“冰衣”脱下来后,各人背自己的衣物,他自己还要背着一支枪。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相对“轻装”上阵,走得快一些。可是,那是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环境啊!我们只穿着毛衣和绒衣,冻得受不了。风又特别大,像刀子一样直往骨头里刮……

实在走不动了,只能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可一坐下,手脚又麻木了,动弹不得。这时,我们心里都紧张起来:照这样下去,真是非死在雪地里不可!“快起来!快起来!坐在这儿等于等死!”班长冲着我们喊道。我想起身,但怎么也站不起来,有些赌气又泄气地说道:“你们走吧,我不想走了!”班长上前一把拉起我,说道:“你走不动的话,我背你!”无奈之下,我只得继续跟着他们向前走。但雪太大,连“路”都看不见,只能爬着前行……就这样,我们又在雪地里坚持了两天两夜。

寒夜的雪地里是怎么度过的?那就是四个人挤在一起,靠啃几口馒头补充一点能量,再依靠年轻人体内积聚的一点热量,硬生生熬过去……

第三天早上,我们爬上了一个坡。后来得知这里距离“42”还有约8公里。现在听起来,8公里似乎只需一两个小时拼一把就能到达。然而,我们已经在雪地里跋涉了三天三夜,体力几乎耗尽,连一丝气息都提不上来了。几个人互相对视,心照不宣,都明白我们恐怕已是凶多吉少。我们倒在雪地里,眼睛望着天空,目光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然而,谁也不愿直面眼前的严酷现实。

班长拿出了最后一个馒头,他的双手微微颤抖。我们都看在眼里,因为这个馒头是我们四人最后的一点希望和能量!

班长突然举起馒头,对我们三个人说:“我现在提议,这最后一个馒头留给陈俊贵吃,他是新兵。大家有没有意见?”

我愣住了。看了看班长,又看了看另外两位战友,他们坚定而无畏地齐声说道:“同意。”

我急了,眼泪都流了出来,说:“我不能一个人吃,要吃大家一起吃!”

班长郑重地说道:“就一个馒头,大家分着吃,对谁都没有实际作用。就这么决定了。陈俊贵,我现在命令你把馒头吃掉!”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看着他们三人。罗强转过身去。班长和陈卫星没转身,看着我,他们要看着我吃。我知道这是命令,于是就接过馒头,然后转身三口把馒头吃掉了。可当我转过身来,再与陈卫星的目光碰在一起时,发现他的眼睛在狠狠地瞪着我,意思是:你还真吃了呀?你这个新兵蛋子怎么这样不懂事呢?

后悔了!我懊悔地将目光移向班长。班长只是笑了笑,说道:“很好,陈俊贵。”然后命令道:“我们继续往前走!”谁也没有想到,大约在中午时分,走在队伍最后的班长倒下了,倒在了雪地里……我们赶紧跑回去查看,只见他半边脸埋在雪中。我们将他翻过身时,发现他还在微弱地喘气。

副班长罗强赶紧说:“陈俊贵,你守着班长,我和陈卫星去砍些柴火,给班长取暖。”……这么个天气,哪儿找得到柴火!他们气喘吁吁地回来,失望地围在班长面前。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不停地喊着“班长,班长”……但班长就是不睁眼。我害怕极了,跪在他身边,不停地呼唤着:“班长,班长!”

班长奇迹般地醒了。我赶紧拂去他脸上的雪花,听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们继续走吧,别管我,我不行了。你们一定要完成任务。”然而,他又转过头,低声对我说:“陈俊贵,如果你能活下来,到我湖北老家看看我的父母……”

“班长,你会活下来的。”我哭着抱住班长的头,连声说着你不会死的,我背你出去。但班长再也没有回应……他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的心仿佛崩溃了一般,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罗强和陈卫星也跟着哭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副班长罗强说道:“我们开枪为班长送行。”于是,雪地的山谷中响起了一声沉重的枪声……

班长在雪地里永远地“睡着了”。当我们离开他时,大家一起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剩下我们三个人,为了完成任务,必须继续往前爬行。可是从那时起,我们的脚步就像被灌了铅一样,既迈不开,也抬不动,一回头就要停下。为什么?就是舍不得班长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雪地里啊!也不知边爬边走了多久,我们三人又不约而同地返回了班长“睡”的地方,心里还幻想着他会醒过来……然而,当我们返回时再看班长时,雪已经覆盖了他的身体,连那身绿色的军装也完全看不见了。

这是我们最悲痛的时刻,但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或许是因为伤心到了极致吧。

突然间,副班长罗强倒下了,倒在雪地里……

“副班长!罗强……”我和陈卫星赶忙将他扶起。当时我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班长不在了,副班长必须和我们一起闯出去!于是,我和陈卫东使尽最后一点力气轮流背他,另一个人则在后面抬着他的腿……这样又能走多远呢?很快,我和陈卫东都筋疲力尽了。

罗强就这样安静地在我们面前闭上了眼。这一次,我和陈卫星已经没有了眼泪。我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却什么都没说。陈卫星朝我摇了摇头,似乎在告诉我,他也坚持不住了。我忽然感到一股沉重的责任感涌上心头,我必须和他一起闯出去,即使是背,也一定要背他出去。不知道哪来的力量,我就这样背着他走了一段,又扶着他一起走了一段……

后来,我走着走着,最终也倒下了。

我不知道陈卫星倒下了没有。我昏迷过去了……

当我醒来时,发现身边有一位哈萨克族的老牧民——我们得救了。

“陈俊贵!”是陈卫星在叫我。啊,他还活着!我们抱在一起,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直到部队的战友把我们带回去……

陈俊贵讲完自己的故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后面的事你肯定知道。我班长郑书林和副班长罗强被追记二等功,《解放军报》等都作了报道。陈卫星的左脚趾头全被冻掉了,被定为二等甲级残疾。我右腿的肌肉部分被冻死,陆续住了三年医院,最终被定为二等乙级残疾。我们两人后来都退伍回了老家。我是在1984年离开部队的。”

然而,离开部队后的陈俊贵并没有放下战友们的事,他做了一件常人都做不到的事:带着全家,从辽宁老家,重返天山,为那些死去的战友守墓,而且一守就是40多年……

我问他为什么能做到这样。他轻描淡写地说:我这条命是班长救下的。他当时让我吃那个馒头,就等于给了我一条命。如今我有了家,有了儿子,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班长对我的恩情。也不想让我们的那些牺牲了的战友孤独地留在天山……

东北汉子一字出口,成了终身的行动,而且连自己的儿孙都跟着他走上了一条英雄守英雄的路!

“40年了啊,老战友,你太伟大了!”我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声,拍了拍陈俊贵的手臂。

陈俊贵苦笑地摇摇头,轻声说道:算啥?比起躺在墓地的战友,我一点也不感到自己有啥了不起的。末后,他认真地看着我,重复道:真的,一点也没啥了不起!

“走,带我去陵园看看战友们……”这时,我提议道。陈俊贵立即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那身没有红领章的已经不再是绿军装的衣服,随手又拿起两瓶白酒和一包烟——啊,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他帮我准备的给战友们的祭品!

烈士陵园就在陈俊贵“家”的右侧,是一片独立围起来的山坡地。关于他的“家”,我还来不及询问,便急匆匆地先去陵园,看望那些静静长眠于此的筑路战友们……

雪越下越大,寒意愈发逼人。进入陵园后,映入眼帘的正是中央矗立的一座纪念碑。碑上镌刻着一行醒目的文字:为独库公路工程献出生命的同志,永垂不朽!

这时,我和陈俊贵等人排成一行,深深地三鞠躬。接着,陈俊贵带我来到纪念碑的背面,指着碑文上牺牲的168位烈士的名字,逐一为我讲解。随后,陈俊贵带我来到山坡上的墓地。这里是政府特意开辟的一片平整的土地。烈士墓排列整齐,像一支整装待发的钢铁队伍,仿佛在等待军号吹响的那一刻。

我们来到墓地时,大雪纷飞,洁白的雪花掩盖了每一尊墓碑上的名字。我想知道这些人是谁,于是随手拂去第一排中央一尊墓碑上的积雪,随即显现出一个我熟悉的名字:姚虎成。

“哎呀,是姚营长!我们学习的好榜样啊!”我不禁脱口而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五十年前的军营年代……

这时,只见陈俊贵用手轻轻地为一尊尊墓碑拂去上面的雪花,露出墓碑上的一个个名字。他便一个一个地讲述这些战友牺牲前后的故事……

我听得入神,偶尔抬头擦去额头上飘落的雪花,也不时拭去眼角的湿润。分不清眼眶里的是融化的雪水,还是滚落的泪水……我从陈俊贵手中接过酒瓶,开始与他一起在一位位战友的墓碑前倒酒、敬烟……最后,我俩一起立正,郑重其事地举起右臂,向静静躺在这里的战友们行了个庄严的军礼。

那一刻,我的双眼再度被泪水模糊……

【何建明:全国劳动模范、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协原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七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三获鲁迅文学奖,四获徐迟报告文学奖,六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