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为终
(一)
我们小区是2000年建的。那个时候,北京的城镇化正是如火如荼。
小区坐落在永定河冲击扇平原东部的花乡地区,郭公庄大葆台附近。葆,草木旺盛。葆台是明妃的大花园别墅。西近下柳子,北靠六圈。近左边是皇帝养畜牲的一圈到六圈村,烧花盆的白盆窑村,周边依旧是给皇帝养花种花的地方。半亩花田半亩蔬,还有玉米和稻谷。
每家都有院子的独立别墅。一个影视明星引着开发商来的,美籍华人,外国人,或许是他们的不忍,或许是他们想恢复美式田园风,在盖这个小区的时候,把这片土地上原本就有的很多花草树木基本保留了下来。200户,差不多留下来有200多棵北京乡土老树。然后,种了很多法桐等,给这个小区命名为“北京国际花园”,显得很洋气。
我家门口是一棵大马牙枣树,对面是两棵杏树,左边是鹅掌楸,右边是楝树。
“门前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而这个迟到“春光”给了初夏的楝花。
楝花,始于暮春,收梢于初夏。《花镜》上说: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为首,楝花为终。 楝花是江南二十四番花信风之尾,楝花谢尽,花信风止,便是绿肥红瘦的夏天了。
北京每年四月底五月初,楝花才开始盛放,因为它不是设定的绿化树,很多人并不认识它。认识它时,它已高高大大,只能仰视。淡紫色的花,一丁点儿,簇聚在一起,就是一大朵,一大垛。如紫色云雾,笼罩树梢。
每到这个时候,低调的树主人很是洋洋得意,开了所有的窗吸那香气。
夜里,更浓,很多人以为是丁香。树主人说:这是一只大神鸟种的,你看,树顶上有个巢,住着它们祖宗八代。
我抬头看看,真的。
多年来,我一直在这个时候要讨好这个左邻,容我在他们家门口多待一会,并讨几枝繁花茂叶,放在衣帽间,床底下,熏香避虫。瘪了,焉了,颜色也不改变。
叶,2至3回奇数羽状;小叶对生,卵形、椭圆形至披针形,顶生一片。边缘有钝锯齿,广展,向上斜举。每簇花都长在新枝上。必定是褐色的旧枝抽出的新嫩绿枝上。这香气中有它披荆斩棘的味道。这楝,开花前要新建多少宫殿,开辟多少道路呢?
在北京,每一棵楝树都是古远的。
楝是原古的楚巫。端午节时,楚地民众用楝叶包裹粽子投江,以驱避蛟龙、保护屈原的遗体。楝树,曾被赋予神秘色彩,传说凤凰、獬豸以楝实为食。凤凰只有吃了楝,才去梧桐树。蛟龙不畏屈原畏惧楝叶,是“自然物通灵”的原始信仰吗?
楝树叶的驱虫特性,自讨苦吃,以苦为资本的自信是楝素。也常被用于祭祀仪式,兼具实用与象征意义吧?
民间也认为楝树可避凶,如端午节插楝叶,与巫术中的“祝由术”一脉相承。
远古巫风对自然物的功能化崇拜,演化为今天科技的“源氏物语“。
(二)
紫色的楝树花总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仿佛它们永远藏着什么秘密。
民间有句俗语:“楝树开花姑娘回家”,这似乎暗示着楝树花开时,农活开始忙碌,姑娘们回家,帮忙做农活。也有人说这种说法有些牵强。但肯定有不少人这样说过,还有意把“苦”隐了去。
也有人说“楝花”和“恋花”发音相同,这可能是母亲对远嫁女儿的思念。每当楝树花开,姑娘们回家,带回一些好吃的,证明自己生活得很好。炸煮一些食物,用楝叶遮盖,防腐防虫,保鲜。
农村还有句俗语:“楝树开花,男十七女十八”。据村里的老人说,楝树的花朵具有很高的药效,采摘的时候必要找一男一女前去采摘,男的要十七岁,女的要十八岁,只有这样的两个人去采摘的苦楝花,才具有真正的药效。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真的不得而知。
其实,我感觉这是在说楝树的妙龄与寿命。 楝树的寿命是八九十岁,在树木的平均寿龄中属中等水平。
一个秋天,我们院子里来了一对金发碧眼,围着这棵老棟树叽里呱啦。
我的左邻,白胡子老头,捧了一大把小黑球球儿。
“我们小时候玩打弹弓子的,是它的果实”,他的头顶,分枝打展,吊坠着密密麻麻的小黄枣儿。
“我买这个房子就是因为这棵树。一个大神鸟儿种的。我老家在江北,这是我的子弹,我姐的嫁妆,我爹的木材,我妈的药。”
“叶,用苦楝子做成油膏可治头癣。果核仁油可供制润滑油和肥皂等。”
“这也是曹雪芹的爹染高级绸缎的染料”他最后补充说。
两个金发碧眼,听得一脸懵然。他从英国留学归来的孙子都不知道怎么翻译了。
正确的命名是智慧的开始。这或许翻译自孔子的“名不正则言不顺”或是老子的“名为万物之母”,苦楝树到底为什么叫苦楝树呢?
南宋学者罗愿写了一部解释名物的训诂书《尔雅翼》:“楝木高丈余,叶密如槐而尖,三四月开花,红紫色,芬香满庭,其实如小铃,至熟则黄,俗谓之苦楝子,亦曰金铃子,可以练,故名楝。”
“可以练”是楝木名称的由来(“练”指漂白生丝)。《周礼·考工记》云:“以楝为灰,渥淳其帛。”古人用楝叶灰处理生丝,流程称“湅”,此处指加工工艺,而非树种名。
从战国时开始,古人就用楝树的枝叶烧成灰,然后和生丝一起放在水中浸泡,楝灰可以使生丝洁白柔软,这个过程就叫做“湅”。可见楝之名称,源于其“叶可练物即漂白” 。看来,白胡子老头说得没错,曹雪芹的江南织造离不开楝。
“楝”字里的两个点儿,是那个子弹,果子,枣子。果实在冬季树叶飘零后挂在树梢,看上去就像羊屎蛋子一般,所以也被大家叫做羊屎蛋子树。
后来,那对金发碧眼把这些羊屎蛋子带到了海外,挽救他们国家的生态。
(三)
苦楝树在中国已有千年栽培史,十六世纪被葡萄牙人带到欧洲。它曾是农村常见的“四旁树”:房旁路旁田旁山水旁。过去的农村,树木不但繁多,而且树木的品种跟现如今也大不相同,现在农村主要的树木都是以速生树为主。过去的农村,不同的树木品种都有各自不同的用途,有的是上好的木材,有的是可以开花结果,也有的具有一定的药用作用。现在已经少有种植,城市农村都少见了,特别是最近二三十年,很多地方的苦楝树砍掉了。村庄空了。水泥路吞了泥墙旁边的很多树。
包括城市化挤占等带来的安全隐患,现代家具需求转向工业化材料,以及杨树等速生经济树种的竞争等。
然而,在我国不怎么受重视的苦楝树,在国外却成为了香饽饽。
很多国家都在引进种植它,美国农业部称其为可解决全球难题之树,而联合国环境署更是把它誉为地球卫士。
这又是为什么呢?
苦楝树有何特别之处?
一是净化空气的超级工厂。楝片表面密布的气孔如同微型吸尘器,对二氧化硫的吸附效率是普通树种的4-5倍。一棵成年苦楝树每年可吸收10.2kg二氧化硫,同时释放11.2kg氧气,相当于一台全年无修的空气净化器。更令人惊叹的是,其叶片绒毛可捕捉PM2.5微粒单中原节流粉。三棵楝树,相当于100台家用空气净化器的日均处理量。在土壤修复领域,苦楝同样功勋卓著,其根系能分泌有机酸,将重金属离子固化为无害化合物,使废弃矿区重现生机。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公路旁的苦楝,靠着深入地下15米的根系,在年降水量不足300mm,在极端环境中形成绵延百里的防风林,将沙尘暴拦截在人类居住区外,这种适应力让它成为全球23个生态脆弱区的优选树种。
二是农业革命的天然武器。化学农药的滥用正引发全球生态危机,而苦楝树带来了希望。每年冬季都有人去采摘苦楝果,用它来当杀虫剂。苦楝树的果实是一种天然的农药,它的果实和叶片中含有的苦楝素。能干扰200多种昆虫的荷尔蒙系统,蝗虫接触后停止进食,白蚁闻味绕道,红蜘蛛48小时内丧失繁殖能力,肯尼亚农民将苦楝叶捣碎制成的杀虫剂,使棉花产量从每亩300kg跃升至700kg。这种以树为本的生物防控模式,正在替代非洲35%的化学农药使用量。更令人振奋的是,苦楝生物农药对蜜蜂、蝴蝶等益虫完全无害,解决了化学农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难题。在印度,苦楝制剂已广泛用于防治到飞虱、玉米螟等害虫。而巴西、埃及的科研人员也在深入研究其杀虫机制这种天然杀虫剂的推广,正在重塑全球农业的可持续发展路径。埃及的科研人员也在深入研究其杀虫机制,这种天然杀虫剂的推广正在重塑全球农业的可持续发展路径
三是生命科学的宝库。苦楝树的根皮果实入药已有2000多年历史,可治疗寄生虫感染、皮肤病等疾病。现代科学更揭示了其惊人潜力,苦楝素能诱导癌细胞凋亡,在实验室条件下,对乳腺癌、肺癌等多种癌细胞的抑制率超过60%。尽管人体临床试验仍在进行中,但这种源自东方的古老智慧正在为现代肿瘤治疗提供新的方向。
当然,苦楝的经济价值同样不可小觑,木材纹理美观耐腐蚀,是制作家具、乐器的优质材料。果实提取的油脂可用于制造生物柴油,十棵苦楝树足以驱动农用机械完成10亩地的耕作。在马来西亚的碳汇交易平台上。苦楝碳汇凭证的价格三年暴涨300%,成为ESG投资领域的热门标的。这种一棵树养活一个村庄的模式,正在非洲、东南亚的贫困地区推广。
然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苦棟也不例外。在美国南部,其快速生长曾导致局部生态失衡,曾被列为入侵物种。但科学家发现,通过与香樟混植,既能发挥抗污优势,又能用香樟的致命木材弥补结构强度,实现生态平衡。这种黄金比例种植法为外来物种管理提供了新的思路。
在太空探索领域,苦楝还承担着特殊使命,其高效的光合作用速率、每小时释放氧气量达松树的3倍和抗辐射特性可以让苦楝翱翔太空。拉萨的太空城市计划中,苦楝已成为备选生态调节植物。
从中国乡野到世界舞台,苦楝树用其独特的生态智慧,为全球环境治理、农业可持续发展、能源危机等难题提供了东方方案。正如联合国环境署的评价:古楝树不仅是一棵树,更是一种生态哲学,它教会我们如何与自然共生。在这个充满挑战的时代,这株东方神树正用根系编织着人类与地球的未来。
(四)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楝树因为全身上下都是苦的,苦,是最高端的武器;苦,成了它的避难所。苦的味道就连那些虫子都不去啃食。
不择土壤和环境的优势。让其在一些相当贫瘠的地方,也能够很好地生长。耐寒、耐旱、耐贫瘠,能在酸性、碱性及盐渍化,甚至在镉污染或盐碱胁迫环境下仍能存活。
生长速度快,素有“三年椽、六年柱、九年成梁材”之说。
木材纹理美观,可用于家具、建筑;花、叶、果、根均可入药,具驱虫、清热、止痛等功效 …… 这么好的树。
苦楝树16世纪由葡萄牙人引入欧洲,因其观赏性和药用价值,成为欧洲园林的重要树种,被称为“中国浆果”。植于卢森堡花园、马德里街道。
而今,故土的楝树,却在推土机的轰鸣中渐成记忆。唯有古诗里还留着它的魂魄:院里莺歌歇,墙头蝶舞孤。天香薰羽葆,宫紫晕流苏。
苦楝树具有解决全球生态难题的潜力,土壤修复力,固碳稳定力,无需精细管理的自理能力……
更不在乎“苦”之名被轻视,恰如人类对自然资源的矛盾态度——利用与遗忘并存。
科学家还说,它能吞下镉毒,在盐碱地里站成绿洲。可谁记得,它也曾是朱洪武避雨时的“坏心树”?传说帝王一句诅咒,让它冬日落尽繁华,主干中空。但来年春至,它依旧抽芽,只在新芽上开花。如那些被苦难镂空却挺立一生的伟人。
苦味驱虫疗疾,以坚韧之躯修复伤痕,以凋零之姿预告新生。若草木有灵,它定是位沉默的诗人,写着最古老的生态寓言。
我站在楝树下,看着一朵一朵地开始、结束,感觉着一摄氏度一摄氏度地升高降低。
傍晚,当丁达尔效应出现的时候,光就有了形状的含义。光线穿过紫花绿叶褐茎漫射,不仅把树叶照亮,还透过树枝和树干,勾勒出楝的轮廓。
人类可以忘掉它,可以不在乎它,可以欺负它,甚至可以毁灭它,让它消失。目前来看,它似乎没有任何办法,但是,最终,它会带领所有的树,共同回答人类今天做的一切。
楝为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