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5年第4期丨华之:晒书
春日,阳光轻薄,母亲翻箱倒柜,抱出几床大厚棉被在院子里晾晒。白棉布被里朝外,尼龙绳压成向下的弧度,在几只麻雀蹦蹦跳跳的小院里,这素白的厚重像冬天最后的隐喻。
父亲在门口的小菜园翻土。去年,巴掌大的菜园里,父亲上了猪粪、牛粪,又撒了许多草木灰,褐色的泥土抓一把能攥出油。现在,惺忪的还夹杂着冰雪残星的泥土,在父亲闪亮的尖头锨下翻了一个身,又晒着暖沉沉睡去。
春天,心爱之物似乎都应该拿出来晒一晒。
1
无端想到了书。书在架上放久了,就像箱柜里的被子一样,有一种潮润而幽闭的时光气息,书上的文字也寂寞太久,该让它们出来透透气了。
铺几张席子在院中空地,一趟一趟搬运,又一排一排把书小心摆开,席子上放不下,再铺几个床单,直到把大半个院子都摆成一个大书摊。
晒书真是一个体力活,等我把全部的书都搬出来,早已累得腰酸背疼。原来,文字真的是有重量的,它们落在纸上的力道,像经年不废的武功,此刻透过纸背,全压在我的双臂间。
母亲养的大花眼神迷离地走过来。大花是一只毛色灰白驳杂的猫,好吃懒做,体态臃肿,它腆着肚子扭扭搭搭蹭到我身边,妩媚地拱拱我的腿,两只前爪一伸,腰脊下塌,屁股后坐,就要往书上趴,被我一脚踢开,委屈地滚在一边。
春天的风清甜,不识字,也来凑热闹,胡乱翻书。
我搬一把椅子,坐在书摊前,满心欢喜地看着,目光从一本一本书上掠过,像一个吝啬又虚荣的富翁,在无人处盘点他积攒多年的金币。
弟弟带着小侄子来了,三岁的小侄子叫着姑姑,就要往书前跑,被母亲一把拉住,哄劝他说,赶紧回来,你姑的书金贵着哩,可不敢去碰,奶奶给你找好东西吃。
还是母亲最了解我,知道我这人没心没肺,唯独因为书,敢和所有人翻脸。
去年,母亲住到我家之后,邻居玉梅婶常来串门。玉梅婶有点财迷,说话时眼睛骨碌碌乱转,东瞅西看,忙得不够使唤。母亲知道她日子过得拮据,总是顺手送她一些水果,点心,自己种的蔬菜之类,不想有一次她竟不吭声夹走了我放在桌上的《山海经》。
母亲不让问,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难堪。我偏问,玉梅婶不识字,书到她那里不会有好下场。果然玉梅婶讪笑着,说想用纸打些袼褙,给孙子缝虎头鞋。《山海经》第二天隔门缝塞了进来,玉梅婶却再也不来串门了。
不过,玉梅婶的小孙子豆豆有时会趁人不注意跑到我家院子里看猫咪,我若恰好得闲,就抱他在膝上,给他看《山海经》里奇奇怪怪的动物。他小眼神清澈,小手指指点点,看得很是入迷,细绒绒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柔软又温存。那时,我对虎头鞋的愧疚就一点一点抵消了。
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里写道: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但愿豆豆长大后,还能在书中找到足乐。
2
这些年,我在网上买了不少书。
以前买书最低限度是正版,现在已不苛求,当当网,拼多多,旧书网,货比三家,只捡便宜的买。不是对书的要求降低了,而是和看手机相比,任何一本纸质书的阅读体验,对眼睛和心灵都不亚于一次养生SPA,当然对纸质有特殊要求的书画类书籍除外。
记得2023年看了春晚舞蹈《只此青绿》后,我专门在网上买了一本关于王希孟的书,当时可能挑花了眼,仓促点了一个链接,付了款。三天后收到一个硕大而扁平的包裹,满腹狐疑打开后才发现,竟然是一本铜版纸质的《千里江山图》画册。
这是十八岁的少年画家王希孟笔下的千里江山,青翠蓊郁,绿意蓬勃,水天一色,绵延不绝。看完画册,那梦幻般的青绿光芒一直在我心头闪烁,我似乎在瞬间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只能在合适的年龄去做,就像这幅传世的《千里江山图》一样,只能属于十八岁。元代画家黄公望年过八旬画出的《富春山居图》,同为传世之作,却处处透着人对自然和生命的哲思,那已是属于暮年的超然和禅意了。
现在,这本《千里江山图》画册成了家里最大的书,书架里放不下,只好放在最上层,靠墙立着。
后来,我又买了一本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但这本书和王希孟不相干,不过书中一个桥段,我一直记忆犹新:
陈千里找到诊所门后,轻轻敲了两下。门后,陈千元正在等着他。
“我想找一幅宋画。”
“你说说是哪一幅?”
“《千里江山图》。”
“你打开窗朝外面看。”
“说的是,这些人就是江山……”
对于理想和信仰,王希孟和陈千里都愿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一幅千里江山图,实则是一部关于英雄的风雅颂。
3
我的目光落在一套新书上,这是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上中下三本,放在一起半尺多厚。我记得自己好像只看了一个开头,记住书中有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睡着时,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
后来我曾无数次在将睡未睡时,感受到自己平躺在浩瀚渺远的宇宙里,左右是深蓝或土灰色的星球,它们是金星,木星,天王星,或者不知名的星星,但我却由此获得一种坐标般的确定感,一种最原始的存在感。
可惜当我清醒之后,那种神秘又玄远的感觉就会迅速消失,如奇异冰花在窗玻璃上快速消融。我对普鲁斯特的文字很着迷,却始终没有耐心读完厚厚的三本书,每次翻读大约都会在相似的地方搁置。
仔细看看,这种着急买回来却又束之高阁的书还不少,像钱钟书的《谈艺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金宇澄的《繁花》等,它们全然簇新地躺着,像阳光下盛装的新娘,终是被我辜负了。
有人说,把买书等于读书,就像是得到一本《葵花宝典》,就误以为自己拥有绝世武功一样,其实,还有一个过程必须得经历。
说这话的人好狠,其实读书没有那么痛苦。对于爱好买书的人来说,他买的其实是一种安全感。就像我看着书架上的书一天一天拥挤起来,满满当当,会有一种即使全世界都消散了,只要这些书还在,日子于我就一如往常一样。
而那些没有看过的书,就像一座座未知的岛屿,它们漂流在日常的河流里,是我随时可以涉足探寻的春山和秘园。
4
风拂动我的发丝,也轻轻拂动书页,它们在阳光下哗啦啦地翻动着,像是被春天一一检阅。
一小根纤细的洋槐叶脉落下来,随手拿来做了书签,夹在某页书的中间。一只黑色的小甲虫爬上梭罗的《瓦尔登湖》,书的封面是一片青青的羊齿叶,甲虫围着那片叶子团团转,它是嗅到了叶子另类的文化味道吧。
我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本《诗经》,翻开来看,发现书中难认的生字都标了拼音,有许多地方还做了批注,以前看书还是挺认真的。在《召南·野有死麕》这篇,边上用黑色蝇头小字写着:别傻,一只死鹿而已!叹号画得很粗,像一个女子仓促的决心。
不过重读这首诗,单是诗中“有女如玉”这四字,便生出十分珍惜。吉士不应该以死麕诱之,要堂堂正正请媒人,下聘礼,八抬大轿娶她回去,才不亵渎爱这个字。
这些年,对于爱情,总让人欲说还休。可即使我一辈子也不曾遇到过爱情,我依然坚信它的存在,就像沃尔什在《与神对话》里说的那样,我相信爱是这个世界的绝对真相。
我拿出笔,又在批注下加了一行小字:女人的花期短,她的美,请务必珍重。
再往后翻,又有意外收获。书中某页居然夹了一张请假条,纸张已经很脆薄了,上面写着:因家中有事,需请假一天。落款是部门一个女孩的名字,时间是二零一五年三月十一日。
屈指一算,十年了。十年前的一张请假条,为何被我夹入《诗经》。当我看到夹纸条的这页,是《卫风·氓》这首诗时,思绪一下明朗了。
女孩叫艳艳,那时刚经历一场刻骨铭心的失恋,一位追她好久的男孩转身娶了领导的女儿,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她为了报复,频繁开启相亲模式。那天请假,又是去相亲了,她说,上午见一个,下午还要见一个。
艳艳长得好,愿意相亲的人排成长队。
当时我正读《诗经》,就翻到《氓》那篇,指着其中一段让她读: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看了注释后嘿嘿一笑说,男人是贪吃的斑鸠,但我不会当美味的桑葚,你放心,我的主任,见了兔子我再撒鹰。说完把一张请假条拍在桌上,转身离去。当时,我应该是顺手把假条夹书里了。
如今十年过去,艳艳早已离开单位,独自在外地打拼。当年那段疯狂的相亲,她阅人无数却芳心未动,听说现在还是孑然一身。
有人说她挑,也有人说她面相孤寡,人心中的成见确实像大山一样,女人只要不结婚,日子过得再好都不叫幸福。但人生可以有许多选择,爱却是一道单选题,没有找到唯一的答案之前,艳艳,真希望这张请假条永远有效。
我又把假条郑重地放回书页,合上书,仿佛合上一段没有落幕的苍凉旧事。此去经年,凭这一纸密钥,或许能等到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吧。
5
目光落在一本《肖邦传》上,这是一位远方的朋友送我的书。
朋友喜欢买书,藏书,还开过一家很大的书店,不为赚钱,只为他四处淘来的书有一个好的归宿。他送过我好几本书,有清代吴乘权的《纲鉴易知录》,美国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英国诗人艾略特的《荒原》,还有《肖邦传》和《莫扎特传》,这些书我以前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朋友说,送书就像恋爱,要送给对的人才会珍惜。
收到那些从远方迢递而来的书,我不敢怠慢,一本一本细细阅读,然后才发现,他送的不只是书,还是关于音乐和诗歌的某扇暗门,某把钥匙,关于幽深历史隧道里的某个机关,某串密码。
有一段时间,我开始喜欢肖邦,聆听他空灵如夜色般纯净的《降E大调夜曲》,一遍一遍不能自拔。以前以为最纯粹的文字就像春天的小雨,能从草木的芽尖润湿到人心最幽微的角落。听了肖邦的音乐,才知道最纯粹的音乐是不在这个世界的,它像是文字的翅膀,能带着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御风飞到世界之外。
后来,我也遇到一位喜欢读书的女孩,经常找我借书。她在一家企业上班,收入微薄,借书时总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每次都额外多送她几本,让她不要还了。可每过一段时间,她都会把书如数还回来,还仔细地给每一本书包上书皮,生怕弄脏。书中的批注也是铅笔写的,娟秀的小楷,浅淡如水。
包了书皮的书,陌生而郑重,在我,竟似又得新书一般欣喜。
书来书往,批注重叠,让思考传递思考,让意义叠加意义,让文字唤醒文字,借书的价值大抵就在于此吧。
6
母亲说,春天太阳浅,不如秋天晒书好。
母亲说得没错,古人很早就有关于晒书的各种记载。有在三伏天晒书的,清代藏书家孙庆增在《上善堂藏书纪要》中说:曝书须在伏天,照柜数目挨柜晒,一柜一日。
有在六月六这天晒书的,孙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记载:“每年六月初六,原本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是皇宫中的内府官员会把各种史籍、重要的档案、御制文集拿出来晒,每年如此,从未更改。”
也有在七月七这天晒书的,清代的孙枝蔚在《七夕忆内》里写道:“遥怜弄针妇,空嫁晒书人”,就生动描写了七夕这天男子晒书和女子乞巧的民间风俗。
唐代的杜牧则在他的《西山草堂》诗中写道:“晒书秋日晚,洗药石泉香。”一个秋日傍晚,诗人晒书,洗药,忙着自己的事情,夕阳下飘散着书册的干燥气息,草庐里弥漫着石泉的清凉芬芳,这是独属于诗人的黄昏,安谧又轻软。
是的,不拘是三月三,还是六月六,原本都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却因为这些书,在阳光下夹缠着零碎的记忆开出一朵朵花,我便欣欣然有些沉醉了,仿佛所有的春天都为我而来。
【作者简介:范江华,女,七零后,笔名华之,三门峡市作协副主席,现就职于渑池县文联。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安徽文学》《当代人》等杂志。出版有散文集《穿行》《梦回雅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