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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5年第4期 | 王大进:兄弟
来源:《四川文学》2025年第4期 | 王大进  2025年05月15日08:16

1

有些记忆,就像深扎在脑子里的铁钉,即便生锈、腐蚀,也依然会隐藏在最深处,作为阴影而存在。

说起那个下午,许多人仍会感到惊心动魄。每过一年,村里人就会想到小喜宝又该长一岁了。他失踪时才两岁九个月十七天。那个下午让许多人心惊肉跳,是因为它是那样的平淡无奇。天很蓝,阳光灿烂,村子里很静,九里河的大河湾也静静的,河水缓慢地流淌着。原来丰沛了不少,是因为半个多月前下了好几场大雨。两岸的庄稼地里盛开的油菜花一片金黄。空气里有一些粪肥的味道,苦涩而酸臭。

林宸那个下午在厂里忙得不可开交,他刚送走了两个外地来的客户又到车间里去检修了一台机器,两手油污,刚想回到办公室去喝口茶,远远就望见邻居大婶慌慌张张地向他招手,嘴里急急地喊着什么。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什么不见了。走近了他就听清邻居大婶说小喜宝不见了,他奶奶正在村里发疯似的寻找。林宸心里一紧,但同时觉得她们太过紧张了。他推测是被村里哪个妇女带去摘油菜花,或是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糖果。这事是有过的,小喜宝很招人爱。村里人知道他家很宠溺小喜宝,大家也都愿意讨好他。

多少年来,西河村连小猫小狗都很少丢失,何况是个孩子,并且是他林宸的孩子。林宸是个老板,这些年来办厂,生意兴旺红火。村里不少人都希望能到他的厂里去做工。在这个村里,他比村干部更受人尊重。村干部对他也是客气的,看到他都是笑脸相迎。这年头,谁能比一个有钱人更受人欢迎呢!他父亲在村里和镇上做了那么多年干部,也不如他现在光彩。

他急急地赶回村里,看到院子里已经围了好些人。

“到处都找了,就是找不见。”他妈妈瘫坐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

“哭有什么用,找!”林宸也急起来,“请大家伙帮帮忙,伯伯婶婶、爷爷奶奶,大家伙帮我再四处找找。”

整个村子都惊动了,许多人放下手里的农活参加到寻找小喜宝的队伍里。孩子是跟着奶奶在家里的,林宸的妈妈哭着说自己也就是到屋后摘了一会儿豆角,再回到院里就不见了宝贝孙子。她前前后后找了个遍,也没看到孙子的踪影。大声呼唤,听不到孩子有回应。她一下就变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林宸的父亲去市里跑事情去了,小喜宝的妈妈跟着她的一个好姐妹去东南亚旅游了。这事本身挺耀眼的,村里的姑娘媳妇都羡慕得不行。她回来要是不见了孩子,一定是要拼命的。

所有的小河小沟都被找遍了,依然没有一点踪影。一个小孩子,能到哪去呢?林宸把厂里的工人都发动了,分别到附近的村子和镇上去寻找。按理说,孩子是不可能走出村外的。直到天黑透,人们在夜色里跌跌撞撞,四下里呼唤,手电筒的光柱就像是无数把挥舞的长剑。到了晚上,许多人甚至顾不得吃晚饭,却到底没能在夜幕里把小喜宝像鱼一样地从河里网上来。

林宸整夜没合眼,天刚亮就跑去镇上派出所报案。所长吃了一惊,立即就通知了另外两个民警和他一起去村里,还到厂里又查看了一番。村里村外好一番调查,但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村子的平静彻底被打破了。

他们不明白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完全不能接受。很明显,只有一种可能:孩子是被坏人拐走了。孩子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又没有外星人来劫持。这些年有一些外地客户来厂里谈生意,也都走在明处。林宸没有仇家。派出所把情况上报了县公安局。县公安局也专门开了警车上门,很仔细地把他所有的客户都排查了一遍。剩下的可能就是有人实施敲诈,毕竟林宸这些年发财的名声在外。林宸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发了大财,一定有不少人眼红他。

但这也只是一种可能。

从那天开始,小喜宝就从村子里消失了。人消失了,这事却像是钉子,扎在村里人的脑子里。天晴时,记忆就会模糊。偶尔阴天,就会让人想起。对于林宸来说,却是一直尖锐的存在……

2

谁也没想到,西河村会出这样的事。

当年的西河村,算是九里河那边最大的一个自然村,有一百多户,五百多人口。面积不到七平方公里,六百多亩耕地,作物以小麦和水稻为主。没有集体企业。但向阳造船厂却是全镇乃至全县最出名的企业,老板就是年纪轻轻的林宸。

林宸是个大老板。

原来村里就有一个造船厂,是林宸的父亲当村主任时创办的。过去九里河沿岸的村子都需要船,每年春夏季都会在河里罱泥,运送粮食、化肥。开始是造木船,再后来就造水泥船。开始的那些年是赚钱的,还非常红火,因为周边的村子需求量大。过了些年就不赚了,再往后,还出现了亏损,甚至越亏越多,让村集体欠了一个大窟窿。村里有人怀疑是老林贪污了,可是却又没有足够的证据。造船厂终于荒废了,连围墙的砖头都被一些村民拆走了,里面长满了野草。尤其到了秋天,整个厂区里都是蛇莓,开满了黄色小花,结出许多红色的果子,鲜艳欲滴。

小时候的林宸经常和赵三宝去造船厂玩。

赵三宝的妈妈在造船厂里上班,她是厂里少数几个妇女之一。人长得白净,个子高挑,乳房丰满。

林宸和赵三宝差不多大,相差只有几个月。他们经常去船厂的厂长办公室里玩。林宸的父亲是村主任,也兼着造船厂厂长。他会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摸出几块糖果,分给他们,一视同仁的样子。

赵三宝从小就长得瘦小,皮肤黑,头发有些卷。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腼腆。他胆小。他父亲死得早,两个哥哥比他大,都不愿意带他玩。

林宸的性格和赵三宝不同,是村里出了名的调皮大王。林宸调皮、胆大,经常闯祸。赵三宝自己胆小,却喜欢看林宸闯祸。林宸就愿意带着他,和他分享闯祸时的快乐和闯祸后的刺激。赵三宝成了他的小跟班,从小学一直跟到初中。后来林宸去县城读职中了,而赵三宝留在村里务农。虽然他不满十五岁。那三四年,他们的接触就少了很多。林宸职中毕业回来后,在村里闲晃了两年多,无所事事。他那时已经是一米七八的大个子了,一身的名牌,长得白净,说话做事都是一副城里青年的派头。

赵三宝却已经是家里地道的劳动力了。他虽然长得瘦小,但干活却很踏实。他能吃苦,再重再累的活也能咬着牙坚持。从心智上说,他可能比别的同龄人更成熟。他和两个哥哥有明显的区别,长相也大不一样。为此,村里人是有一些闲话的。

赵三宝和林宸是两种不同的人。村里人一度觉得林宸是不成器的,他只不过是依仗着他的父亲。老林那时候已经不是村主任了。老林过去当村主任,吃香喝辣的,并没有给村子带来实在的好处。村委会改选,原来的村委当上了主任。老林灰溜溜地落选了。落选后的老林,后来就到镇上去了,成了水利站的副站长。村里人觉得林宸这样的晃荡,将来大概率不如他父亲。就像人们猜测的一样,林宸晃荡来晃荡去,终于在村里晃荡不下去了,于是去了南方一个城市打工。没人知道他在外面干的什么,足足晃荡三年,又回到村里。回到村里的林宸,打起了造船厂的主意。

林宸从村委会手里接过了船厂,其实那只是一块荒地罢了。他许诺如果以后赢利,每年会给村里百分之十的红利。

谁也没想到,造船厂从一个小作坊开始,一点点地做大。工人从最初的十来个人,发展到了上百个。开始也还是做水泥船,后来做起了钢驳船。船也越做越大。林宸从城里专门请来了技术员和工程师,造上了大船。谁都没见过的大船,居然能有两层楼那样高。里面不仅有机器,还有厨房和休息室,装修很是豪华。

林宸发财了。

村里人眼里看得都要冒烟了。

林宸倒真的是兑现当初的承诺了,每年都给村委会分红。村委会把相当一部分作为集体的积累留存,村里有谁得了大病了,会进行适当补助;另一部分则用来抵扣每家每户的税费上缴。但这样的好处,慢慢就淡化了。人们更多的是看到林宸的暴富,那财富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雪球大到滚起来能把整个村子碾平,他们感觉。

一个人总要倒点霉才好,他们想,这样就平衡了。

林宸那段时间疯了一样,四处寻找。他丢下手里的一切,只要有一点消息就会去核实。在短暂的真空后,各种消息就像夜晚稻田里的飞蛾一样,扑向他们。即便有些消息非常荒诞,根本没有可信度,他们还是会不辞辛劳去寻找。他们自己就像飞蛾一样,到处飞,向着任何有光亮的地方。

陆路有好多条,请了许多人去分头寻找;另一条是水路,林宸自己开了一条船逆流而上寻找。虽然孩子可能是在陆路上失踪,但也可能被人从水路上带走。有时人需要逆向思维,越小的事情往往反倒越有可能性。当然,毫无疑问,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没有任何结果。

3

有些事,会在时间的沉淀中,慢慢浮起来。

孩子出事的那个晚上,半夜里所有的人都散去了,只有赵三宝陪着林宸,一直到天亮。鸡叫了第二遍,东边的天空开始泛亮了,村子有了明显的轮廓。造船厂三楼的总经理办公室也开始明亮起来,而他们脸上的疲惫就像相片底片在显影液里慢慢清晰起来。林宸一直在抽烟,不断地抽,一根接一根,扔了一地的烟蒂。

“不要担心,能找到的。”赵三宝一直安慰着林宸。

这样的话,已经重复无数次了。林宸已经听得厌了。他表面上镇定,但心里却慌乱得很,不知道妻子要是知道这样的消息会怎样。

“等天亮了我们再分头去找。”赵三宝说,“我去县里看看,看看车站和轮船码头有没有什么线索。主要是不能让老人太急,他们要是知道了,急出病来,你两头照顾不了。”

“你千万不要急,厂里的事,你该管还要管。你忙你的。外面的事我来跑。”赵三宝说。

林宸抹了抹眼泪,“少不了要请你帮忙的……以后就靠你帮我多跑跑了,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真的是很感谢你。”

“不要这样客气。”赵三宝说,“客气就生分了。”

“真的谢谢你,好兄弟。”林宸感觉他就是自己的亲兄弟。

是的,村子里是有传闻的。他们有着共同的父亲,所以他们童年时那样要好是有原因的,现在这样好,更是一种血脉联系的证明。

林宸办厂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赵三宝。他想把他招到厂里。在厂里干,要比种田挣得多。他是不可能亏待他的。赵三宝却有些迟疑,没有答应。可是,他又三天两头带着他的那条小黄狗往厂里跑,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那些忙碌的工人。有时他也主动帮忙卸货,做些杂活,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来吧,到我厂里有什么不好的?”林宸说。

赵三宝就尴尬地笑,“再说吧,不急的,不急。”

村里想进船厂的人挺多,不少是主动上门请求,三宝怎么反倒不愿意呢?一直到老林都劝了,赵三宝才来厂里。老林上门去找他妈妈,“让三宝去林宸的厂里,在家干什么?种地能挣几个钱?他和林宸关系好,两人从小玩到大的,跟着林宸干,还能有亏吃?”

“多挣点钱,到时好娶老婆。”老林是真心想帮到赵三宝。

赵三宝进厂了。林宸挺照顾他,安排他做管理,负责来料和出料。那时候厂里还不像后来的规模,来往的账目有村里的会计代兼,赵三宝的任务不重,甚至可以说是清闲。很多时间,他就坐在仓库的门口晒太阳,昏昏欲睡。有时他甚至还会找人下几盘象棋。赵三宝的棋下得好,全村没人下得过他,这让他有些得意。林宸偶尔也能胜他,大体是二胜三负。可是,林宸太忙,很少和他对弈。

造船厂慢慢成了远近闻名的明星企业,生意红火。每天都有卡车来运送钢材和机器什么的,又不断有大船下水,鞭炮震天响,河面上硝烟滚滚。一艘艘大船,彩旗飘扬,拉着响笛,顺着大河,向远处驶去……

林宸从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成了一个无比忙碌的老板。他简直是分身乏术了。有段时间,老林也来他的船厂帮忙,但两人却经常意见不合,时有争吵。再后来因为经常有人来参观,林宸就只让他父亲做接待工作。老林自然也是高兴的,他是一个喜欢表现自己的人。虽然是儿子的船厂,但在他的介绍里仿佛他是老板。老林在这个厂里干了差不多有两年,后来又回到了水利站当他的副站长去了。

老林所以回镇上的水利站当副站长,据说是林宸看不惯他和厂里的个别妇女打情骂俏。那时候林宸正在热恋中,女朋友是他过去在县职中读书时认识的同学。她长得很漂亮,家是县城的,毕业后就在县里工作,商厦五金柜台的营业员。林宸追求她好几年了,终于心想事成。

林宸结婚了。

妻子的确漂亮,不要说是本村,就是整个镇子,也挑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漂亮的姑娘。皮肤白净,身材高挑,窈窕动人。人见人夸。她配得上林宸。或者说,林宸娶她是对的。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结婚第二年,林宸漂亮的妻子小郑辞掉了在县城商厦里的工作。她一年里有大半时间,住在县城娘家,小半年来村里生活。林宸经常去县里,有时几乎是天天跑,最少一周也要跑三次。他有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往返在县城和村子之间。林宸在村里盖了房子,三层小楼。林宸对未来的想法是,他要把造船厂做成全县乃至市最好的私人企业。没人怀疑这事的可能性,因为大家看到了他的能力。

小喜宝的出生,更是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光彩。娃娃的脸蛋长得像妈妈,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爱笑,笑起来咯咯咯地讨人喜。谁见了,都忍不住要抱他一下,逗他。

让村里人意外的是,赵三宝有天突然不干了。离开了造船厂,理由是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三宝出去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有人说他是在外面的城市里当销售。很难理解,他那样一个内向的人会去做销售。没人相信他能干得好,跟当初不相信林宸能干好企业一样。人们没有再犯第二次错误,对于赵三宝的判断是非常的完美,他在外晃荡了两年时间,一事无成。

赵三宝把在造船厂挣的那点钱全花光了。

回来后的赵三宝没有再回到厂里,而是在家务农。他干农活比过去更勤快了,这倒是让村里人觉得他踏实。他的两个哥哥都结婚成家,独立出去了。家里只有他和他的母亲。他是大龄青年了,也有人为他说媒,但都没结果。

而这时的林宸的造船厂,却比赵三宝离开时,规模扩大了一倍都不止。

曾经的好朋友,在生活的道路上分岔了,分得越来越大。

4

村里人都希望小喜宝能被找回来。

所有的人都相信,孩子的失踪一定是有人想敲诈林宸。如果真是这样,倒也是好事,因为林宸肯定愿意出钱。只要儿子能回来,让他出多少都是愿意的。十万、二十万,甚至是三十万、五十万,他都愿意。三十万,当时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可以看出来,林家是不惜一切的。或者是被拐,他们也愿意给提供可靠信息的人一些奖励。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们就一天天地盼着某天突然出现勒索电话或是信件。这样的可能性是分分秒秒都能发生的。然而,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却没有一点音信。偶尔村委会办公室和船厂办公室的电话响起,基本都是县里或是镇上的会议通知,或者是生意上的事。

在寻找小喜宝的过程里,赵三宝是最热心的。他四下去打探,然后非常起劲地帮着寻找。他的消息多,有些消息甚至是前后矛盾的,可是他会积极建议林宸去核实,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大家很感慨,三宝这人还是很不错的。就算他当时离开造船厂去城里没能混出一个模样来,那又怎样呢?他的心地多善良啊,为人厚道。那个时候,正是田里最忙碌的时候。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赵三宝为了帮着寻找小喜宝,玉米都没来得及种。两场雨一下,地里长出了许多荒草。

“这两兄弟……”

村里人知道,赵三宝和老林是生分的,表现得像一对仇人。从来没人看过赵三宝和老林说过话,有过笑脸。但赵三宝却和林宸是要好的。由于小喜宝的失踪,林宸和赵三宝的友谊更近了一步,似乎发展成了亲情。那段时间,赵三宝跟林宸几乎是形影不离。夜里,他主动去厂里经理办公室守着电话机。电话随时会响起来。他们希望电话响,告知任何消息。他让林宸多休息。派出所让林宸打印了好几百份寻人启事,赵三宝就积极主动地要求自己去四乡八村张贴。

本镇的他贴得最多,几乎每个村子的村口、每条路的路口都张贴了,有的甚至贴了好几张。外村的,少一些。他认为外地外村的,对这样的事情不会太关心。他从外面带回来的消息,倒比他张贴的启事还要多。

他嘴里的各种消息到处飞,听得全村的人都糊涂了。

赵三宝那段时间虽然辛苦,风里雨里地到处帮着寻找,倒是胖了不少,晒黑了许多。和过去不同,他变得爱说话了,做事更大胆了。他变得自信了不少,见到镇上和村里的干部都能大咧咧地侃侃而谈了。

他像换了一个人。

林宸和他正好相反,变得沉默寡言,消沉了。

两人调了个儿。

出事后,老林心里很懊恼。如果他不去市里,那天应该是在家的。他到市里是跑自己的事情去的。按照政策,他在水利站当了那么些年的副站长是可以转成正式干部的,工龄也应该从他当村长时算起,但因为前两年他在林宸的造船厂里干过一段时间,县里相关部门居然有人不同意他转干。林宸是不同意他去市里找人的,但老林坚持要去,结果事情依然没办成。而林宸的母亲自从孙子失踪后,就病倒了。全身的毛病全犯了,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

小喜宝的妈妈现在几乎不再回村里了,更多的是住在县城她妈妈家。她旅游回来时听到那个消息,在村口哭得要晕倒了。之后,她一直有点痴痴呆呆的,脸色苍白,两眼失神。

“你们还年轻,赶紧再生一个。生一个生两个都可以的。”

众人这样劝说她。

林宸也是这样安慰小郑的,但每说一次,自己的心里就像是被东西刺了一样。说这话就是在犯罪,他想,是背叛了小喜宝,尽管事实上他永远不会放弃寻找。就算倾家荡产,他也要寻找到孩子。

他在心里立了誓。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

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的结果。

5

谁也没想到赵三宝有一天会出息了,成为一条龙。

那些年里,他一直陪着林宸寻找小喜宝,荒废了自己家的田地。他这样做值吗?村里人怀疑他的脑子有问题。就算他们是兄弟,那也只是同一个父亲罢了。他们不是两口井里打出的水,能一样的。

对于赵三宝的行为,林宸是很感动的。赵三宝是他最可靠、贴心的兄弟。每当林宸垂头丧气,没有信心的时候,总是三宝在一旁为他鼓劲、打气。林宸有时也想好好地经营船厂,想着挣钱。毕竟他最早得到的荣誉,都是因为他成功的经营,有钱。

“不能放弃啊,”赵三宝说,“毕竟已经找了这么久了。孩子找不回来,挣再多的钱也没用。挣钱的日子很长,但孩子不抓紧找回来,以后就永远没机会了。”

“孩子肯定还在的。没出车祸、没淹水,也没人敲诈,那就是被拐卖了。说不定是被拐到什么好人家里去了。只要找,总能找着的。”赵三宝说。

“我陪你这么久了,你要不打算再找了,也是白费了我一片心呢。”赵三宝说。

林宸没了言语。

“儿子就是你的一切。”赵三宝说,“儿子没了,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找了这么久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林宸叹着气。

“好多事情说不好。只要坚持,有的人突然就被找到了。”赵三宝说。

“但愿吧。”林宸说。

村里人眼里,林宸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苍老了许多。

每过一段时间,赵三宝总能探听来一些消息,然后陪着林宸一起去寻找。林宸是身心俱疲。一方面寻找儿子,一方面也要顾及船厂的事,还要照顾家里的老人。母亲的身体明显一天不如一天,而他父亲一年多前在去外地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行走要靠拐杖。

这样的状况是不可能持续的,终于,林宸的造船厂一天天地衰落下去。

这是必然的,村里人都看在眼里。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不可能同时去做好几件事。原本非常红火的造船厂,以人们眼里可见的速度衰落下去。那时船只的订单是排满的,能排到七八个月。一条大船的交付时间最多只要大半年,现在却要一年多。原来有意和他做生意的客户,就把订单交给了别人。

几年过去了,孩子没找着,生意也一天天地淡了下去。最近的一年,全年只做了两条船,吨位都不大。扣除成本,不赚反亏。厂里的工人们也逐渐地散了,早两年开始本村的工人在上班时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他们把更多的时间用在自家的田里。外村的原来也有十几个,走清了。

“做不下去了,”林宸对赵三宝说,“生意不好。”

“不能坚持了吗?”

“坚持不下去了。”林宸说。

“我要去找儿子。”林宸说,“有些地方还没找过。”

事实上这么些年来,许多地方都找过了,邻省的一些地方也找过了。他和妻子小郑尝试了许多方法,贴寻人启事,到一些市县的广播、电视里登广告。在一些地方的派出所和福利院,他们也见过和小喜宝差不多大的孩子,但都不是小喜宝。

小郑在县城里又工作了,托了关系,去了邮电局。她所以会去邮局工作,是她觉得在邮局里通信更容易。她和许多地方邮局里的话务员建立了联系,希望别人能向她提供她所需要的信息。她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如过去,人瘦了很多。慢慢地,思想有了动摇,她想再要一个孩子。她妈妈也一直劝说她,趁着年轻,赶紧再怀孕,要是年龄拖大了,生养就不容易了。

林宸看到小郑的变化,心里很安慰。他也很努力,希望她能怀上,但却不见什么动静。他也对她保证,就算她再怀上了,也要把儿子找回来。他可以舍弃一切,但不会舍弃儿子。找到儿子,成了他的人生信念。

小喜宝的丢失之痛,不仅是林家的,其实也是整个村里人难以忘怀的,就像村口那棵大树上结的疤痕。没人相信小喜宝还能找回来,不可能的。世界这么大,天南地北,人海茫茫。小喜宝就像是一粒麦子,掉进了大海。林宸觉得他只有把儿子找回来,他的家才能恢复完整。否则这个家永远都是缺的。他时时能感到心痛,他经常梦到小喜宝,梦到他还在家里,蹦蹦跳跳的,那么可爱。有时又会梦到他掉进了河里,梦见他被人抢走,坐上车走了。各种梦境。

林宸想去云南、贵州那些地方找找。他的一些客户熟人说,那边这种事比较多,可能性大。

出发的那个晚上,他去找赵三宝,把厂里的一些钥匙交给他,以防万一有事。赵三宝盖了新房子,二层小楼,整体刷得雪白。在村里,它就像是一块大雪糕,非常显眼。这多少让人有些惊讶,看来这些年他积攒了不少钱,虽然不清楚那些钱的由来。有些人的财富是可以说得清的,有的却是说不清的。说得清说不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钱了,他可以找个老婆成家了。

“你放心,家里有什么事我来照顾。”赵三宝说。

那晚上,两人聊了好久,最后都流了泪。林宸是伤心地哭了,觉得自己这辈子真的太倒霉了,很不好。他现在甚至是羡慕赵三宝,生活平静,波澜不惊。赵三宝也是声音哽咽,说他这么多年,过得也很不容易。从小他便不受人待见,甚至时常受村里别的小孩子嘲笑。两个哥哥也看不起他,排斥他。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好几次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这么多年来,他内心里埋藏着太多的屈辱。

“厂里那些房子就空出来了?”赵三宝问。

“如果村里要收回去,就收。”林宸说,“按照合同,还没到期。如果村里没收,就由着它去。”

“你想用就用,弄来养猪养鸡的,都行。”林宸说。

“行,我想想……等你回来,厂子还交给你。”赵三宝说。

林宸走了,而且像是从此消失了一样,很久不回来。没人知道他要去多久,甚至就不回来了?赵三宝真的就在村里人的眼皮底下,在造船厂的后两排厂房里,养起了鸡。开始只养了几百只蛋鸡,短短一年时间,养到了好几千只蛋鸡。他根本忙不过来,还雇用了村里的许多妇女,帮着捡蛋。鸡蛋集中后需要重新分拣,然后再装箱。每天傍晚,一只柴油发动机的小货船会停泊在船厂前面的码头,一箱箱鸡蛋会被装到船舶里,“突突突”地冒着黑烟,驶向大河的远方。

赵三宝总是笑眯眯地看着船远去,夕阳照在他的脸上,泛着金光。他抽着烟,有些心满意足。他心里有一个大计划,要把这个造船厂里的所有厂房全利用起来。他还要承包下这片河湾的草地,在这里饲养肉鸡。

一切都在改变。

从这时开始,赵三宝就像一只蛾子从灰色的茧里钻了出来。它迅速地长大,而且越长越漂亮,越飞越高……

6

十几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时间就像空气一样透明。具体到小小的西河村,人们在时间上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村子变小了,赵三宝发达了。这十几年里,社会越发地开放,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地走到外面的世界去,开阔了眼界。眼界一开阔,村子自然就显得小了。同时,人们是眼看着赵三宝发财了,发得很大,比当年的林宸要大得多。人们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变化,远超当年在林宸身上看到的。

赵三宝现在成了一个大胖子。

赵三宝做的是养殖业。从接手造船厂的厂房开始,现在扩大到了全县。养殖公司的全称是“丰农禽业养殖有限公司”。不用说,赵三宝也成家了,老婆是邻村的,幼儿园老师。他们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孩。

赵三宝成了远近闻名的致富典型。

省、市、县的有关部门,都很重视对农村农业致富带头人的宣传。事实上,除了养殖公司,他还在外地经营着两家建材公司。禽业公司里,大多是一些农村妇女和老弱病残。这样他能享受许多政策上的各种好处。报纸、广播对他有许多宣传,发掘他身上的闪光点。记者隔三岔五地来村里,而村民最喜欢向记者提及的,便是赵三宝当年放下自家的一切,帮着林宸寻找孩子。如果不是当年帮着找孩子,他早就结婚了,也肯定早就发财了。一句话,是林宸耽误了他。

“能别写这事吗?”赵三宝开始时还挺喜欢那些记者采访宣传的,后来就有些烦,甚至是恼怒——“没意思。”

林宸现在很少在村里出现,一年里难得回来一两次。他在外面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寻找儿子的下落。有人说他更多的是居住在县城里。但他的婚姻似乎有很大的问题,据说小郑后来和邮局里的什么人好上了。那人是离婚了的,单身。她会不会和林宸离婚,谁也不知道,反正现实是两人分居的。听到的人,唏嘘不已。

老林早从镇上退了,回家里照顾老太婆。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好,有时拄着拐杖会去赵三宝的那个禽业养殖公司。他就站在大门口,长时间地立着。大门口的围墙上,还有过去造船厂那个旧牌子的痕迹,斑驳的。有时赵三宝开车经过门口时看到他,就会主动降下车窗,冲他笑一下。

“有空进来坐坐。”他说。

老林依旧立在那里,颤颤巍巍的,手里的拐杖用力在地上顿了顿,喉咙里发出一阵呼里呼噜的声音,什么话也不说,一口痰啐在地上。

“老东西!”

赵三宝在车子里得意地微微一笑,心里冒出这三个字。

7

这年热得早,才进入五月就像初夏。

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原本九里河沿岸一大片金灿灿的晚油菜的菜花都凋零了。赵三宝出去有好几个月了,从春节后就出门了。他所以出门,据说是去找林宸去了。这个春节,林宸没有回来。老林病倒了,想儿子,也有人说他想孙子。在村里,他经常盯着一些小孩子看。赵三宝家又多了个孩子,第三胎,是男孩。

大蜻蜓,绿眼睛,

 一对眼睛亮晶晶。

 飞一飞,停一停,

 飞来飞去捉蚊蝇。

两个小姐姐带着男孩玩,教他学唱儿歌。

老林盯着看,看得入神。

村里人想道:小喜宝失踪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男娃的年纪。林宸为了寻找小喜宝,付出了太多。他差不多算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最新的消息,是他在南面一个地方病倒了。他给赵三宝打过一个电话,说他已经探听到了小喜宝的最新线索,非常可靠。林宸很兴奋,觉得他这次是有十足把握的。他要去寻找。

赵三宝很庆幸他是生病了。现在他要把林宸接回来。他要对林宸说,他的身体不适合去寻找。如果一定要寻找,由他代替好了,谁让他们是兄弟关系呢。对于赵三宝这样的举动,村里人也是感动的。

现在没人歧视赵三宝。现在的赵三宝是个大人物,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村里人甚至这样想:可惜现在老林不能明白地认下赵三宝了,否则这晚年的养老就不用发愁了。当然,就算老林有心认这个有出息的儿子,赵三宝也不一定愿意承认。这是个问题,不大不小。赵三宝愿意承认林宸这样的兄弟关系,这才是最让人感动的。

“我要把林宸接回来,他的身体不行。”赵三宝说,“他不能再在外面跑了,根本没希望的事。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可能找到呢。八成又是假消息!”

赵三宝开着他的那辆黑色奥迪轿车,离开了禽业养殖公司。出发时,他说最多一个星期就回来。他离不开公司,有许多事要忙。但十天过去了,他们也没回来。但他们远去的时间越久,回来的日子也就越快了。

这是一个相对的时间。

8

这天中午,在村口的路上,一个明显从外地来的小青年向村里走来。他的样子有点疲惫。他这一路过来已经寻找了好多个地方了,他打听一个村庄,一个有着造船厂的村庄。问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打听到。现在,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他看到那个大河湾时,心跳有些加快。他有些童年的模糊记忆。他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带着他到船厂去玩。他上过大铁船,有高高的驾驶室。驾驶室里有新涂油漆的气味。阳光下,大船的甲板上很烫,热气蒸人。

他是怎么离开村子、离开家的呢?他记得奶奶带着他去屋里择豆角,然后他在院子里的地上看到一队小蚂蚁在行军,排成一队,领头的几只正在吃力地搬运着一粒饼干屑。后来一个叫三宝的叔叔就抱着他,说要带他到船厂去玩。三宝叔叔并没有把他带到船上,而是在船厂围墙那边把他交给了另外两个男人。他们带着他,让他躲在一辆小三轮的棚盖下面,开走了。再后来,他被他们几经易手,坐过汽车,也坐过火车,到了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有了另一个家,有了另外的父母。这些年来,他一边在外打工,一边寻找着童年里的记忆。

他来到禽业养殖公司的大门前。

他看到大门口的围墙上,有块旧厂牌的痕迹。他立在那里,感觉有一些模糊的记忆正慢慢地从他的脑海浮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