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5年第5期|邱力:灯火摇曳
他回来了。艾小云说。
事先竟不吐露半个字,看来对我仍是心存芥蒂。艾小云知道这消息,是胡萍告诉她的。她们两人经常微信一聊就是好半天。女人就是这样,心里再有啥过不去的坎,表面上云淡风轻像啥事也没发生。艾小云说的这个“他”,是我的弟弟蒋贝利。因为家庭琐事,我们几乎断了往来。半年前他生场重病,差点儿交户口本,出院后住在镇上。今天回城,艾小云安排他和胡萍在夕街老屋住下。匆匆说了句下班直接来夕街吃晚饭,马上要和胡萍到菜场买菜。艾小云就挂了电话。
我有点儿走神,脑子里闪现出蒋贝利前前后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事。
蒋贝利因为“假酒事件”被判两年。他是被人举报,市县工商公安联合执法,将他制售假酒的窝点连锅端。胡萍向我哭诉,她怀疑举报蒋贝利的人是同学罗一球,要我帮忙调查。我说贝利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早晚要进去。还得感谢那个举报他的人,要不然像竹林乡那个卖假酒的在酒席上害死了五个人,把自己小命也赔进去了。胡萍说了句有你这样当哥的吗?就挂断电话,从此好长一段时间不理我。过后,我去荷花池找到罗一球开的饭店,但卷闸门紧闭,上面贴有门面转让的纸条。我照着纸条上留的手机号码打过去,那边是个声音沙哑的女人。问她知不知道罗一球去哪了。女人骂了句啥子毬不毬!没诚意你打个毬?我又问了几个和蒋贝利一块厮混的朋友,都不知道罗一球跑到哪儿去了。
蒋贝利出来后,成天窝在家里喝闷酒。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要他和胡萍来城里散心,他推辞不来,最后竟连电话也懒得接。我知道他是在生我的气,怨我没有在他落难时拉他一把。想当初,他带着样酒来要我帮忙去我上班的公司和熟悉的饭店推销,我就发现苗头不对,劝他别做那种一夜暴富的美梦。事发后,我又有何能力去捞他?那天夜里,他突然在酒桌上晕厥,送到县医院抢救,脱离危险后回到镇上,我都是听艾小云说的。那时我正前往云南一个偏远县城出差,公司派我去洽谈垃圾回收项目。我赶紧拨通胡萍的手机,说些安慰的话。谢谢哥关心,一个假酒贩子,害人害己,活该遭报应。胡萍的怨气从千里之外清晰地传过来。我让艾小云跟我一块去乌那镇看望蒋贝利。艾小云肚子里的火气不比胡萍小,说去了丢人现眼要去你去。我两头不落好。胡萍冷眉冷眼,蒋贝利侧躺在床上,连眼皮都没睁开。之后半年,就没了蒋贝利的消息。
我心里慌乱,向同事说声家里有事,就往夕街奔去。
掏出备用钥匙开门,没人,看来艾小云和胡萍还在菜场,蒋贝利呢?窗户敞开,风涌入房,那股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霉味一个劲朝鼻孔里钻,只好把大门也敞开。站在阳台抽烟。阳台角落那盆德国兰还活着,但看上去离死不远了,残余的四五片叶子蔫头耷脑,泥土板结干燥。我舀缸水浇透花盆,又松了土。
楼下这条被飞速发展的新城区远远抛到身后的街道,各种小商贩挤成背靠背,在两侧人行道上占道经营,来往的行人和不断涌入的车辆混杂成堆蜗牛般挪动。汽车喇叭声、摊贩吆喝声、鸡鸭鸣叫声响成一片。眼下的季节也如同夕街似的混乱。今年春天简直不像春天,老天爷一会儿阴一会儿阳,倒春寒都过去好几天了,身上的毛衣和羽绒服还不敢马上脱。
有多久没来夕街老屋了?当初离开夕街,本就不想再回来。搬家那天早上,一直下雨,且雨越下越大,仿佛天空中飘过“今日不宜搬家”六个大字。艾小云怪我日子没选好,胡说啥“被雨淋湿的东西进新家要遭霉运”。若是平时,我们两个又要吵上一架,想到马上逃离此地,我咬牙把涌到嘴边的一堆脏话硬生生吞回肚里。“蚂蚁搬家公司”开辆蓝箭小货像只迷路的蚂蚁在夕街七拐八扭,好不容易摸到楼下。跳下来两个比我还要瘦弱的小个子男人,忍不住心头火起,说好来四个壮汉,这要搬到夕街升明月啊?看到眼前被我骂得唯唯诺诺的两只小蚂蚁,又看到他们一趟趟楼上楼下满头大汗地跑,我便闭嘴帮忙拿些小物件。我和艾小云住进东城区的一家高档楼盘,每月按揭1800元,房贷15年。我不同意卖掉夕街老屋(房市疲软),也不愿意到中介所挂牌出租(怕外人把老屋弄脏)。我那点儿工资加上赚的外水,勉强可以应付每月开销。艾小云想不通,左右拗不过我,说我死脑筋,活该穷一辈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股筋胀,反正有些事情该坚持就得坚持,男人嘛。
时间一长,夕街渐成回忆。
直到蒋贝利回来。
门口一阵寒暄。我忙起身去迎接。楼梯间,蒋贝利穿着件深蓝色冲锋衣,戴了顶宽檐黑色棒球帽,蓝口罩将大半个脸遮掩,握着根三只脚的多功能座杖。胡萍搀扶着他,走三步晃一晃,一步一顿地朝前挪。他的座杖先探进头来,轻刹一脚,挡我面前。他颤抖着摘下棒球帽,像个民国年代的乡坤一样微微躬身颔首,挤出艰涩的笑容。猛地看见他光秃秃的脑袋上一条大约15公分长的缝合伤口,像丑陋的蜈蚣横爬在凹陷的头骨处,又听见他嘴里叽哩咕噜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尽管事先心里有所准备,还是不由得心惊肉跳。
胡萍趋前一步说,多危险哟,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你看嘛,说脑梗就脑梗,还做了开颅手术。唉,总算捡回条命。
坐下来后,聊了会儿蒋贝利的病情和今后的打算,都唏嘘不已。他竟然病成这样,我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艾小云和胡萍去厨房做饭,我和蒋贝利并排枯坐着,一时无话。
蒋贝利半边屁股坐在沙发上,上半身弯曲,面部表情和坐姿都很僵硬别扭,像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他的行动和语言能力受损,我们的沟通,胡萍全程充当翻译。艾小云把一锅香喷喷的黄焖鸭端上桌,一瓶存放了五年的“珍酒”开盖后,酒香满屋。四个人有点拘谨地围坐桌边。胡萍从随身携带的提包里取出个塑料袋,解开,拿出块类似幼儿园小孩用的饭兜,垫在蒋贝利下巴颏下,又往蒋贝利右手塞了柄勺子,然后再将一只红色塑料碗盛了半碗米饭放置在蒋贝利面前。没办法,他现在就这样了。胡萍苦笑着。
艾小云和胡萍喝橙汁,我独自端杯喝白酒,蒋贝利的面前象征性地摆着只空酒杯。现在,蒋贝利是彻底跟酒绝缘了,就连吃个饭都成问题。他将米饭和菜浅浅舀起来,歪歪斜斜地递到自己的嘴边。右手整个拳面紧紧握住盛着饭菜的勺子,常常在中途因颤抖而颠簸,漏得面前一塌糊涂。嘴角挂着几丝涎水,竟毫无知觉。胡萍拿纸给他擦拭,动作娴熟。
许是炖得时间短了,每一块肉蒋贝利都咀嚼半天。我和艾小云对望一眼,艾小云说了声你们等一会儿,就端起那盆黄焖鸭进了厨房。再端出来时,一盆黄焖鸭被她用高压锅回锅炖了,还添加了魔芋和黄豆,肉比原先香糯。
窗外的天早已黑透。不知是哪一层楼的人在拉二胡,咿咿呀呀地反复拉《梁祝》的一个段落,更衬得夜色深沉。又坐了一会儿,酒喝得越发没滋没味,艾小云和胡萍也早已把天儿聊完。
我把碗筷搁桌上,站起身,扫了大家一眼,说,这次来了就别忙走,明天我去中医院挂个专家门诊。
夕街老屋是爹妈留给我们兄弟俩物质方面最重要的念想。八年前就明确的棚户区改造项目,不知为何偃旗息鼓了,这大概跟政策、资金有关。
那时候,社区人员逐家逐户上门登记核实,征求大家意见,老屋拆除重建后,是回迁住新房还是要一笔补偿款?我们全家当晚开了个家庭会议。爹妈的意思是回迁住新房,蒋贝利却提出要那笔一百多万元的补偿款,留一部分给爹妈养老,一部分我们两兄弟平分。我还清楚记得当时蒋贝利说话的样子。他有些按捺不住地急切,整个身子向前倾,双手在空中比画着,似乎这一辈子做梦都难以想象的钱财就堆放在眼前。胡萍不说话,拿眼神先瞅蒋贝利,再朝我们逐一扫过。这着实让我意外。
我这个弟弟,从小到大再怎么不让人省心,起码的亲情观念还是有的。现在怎么会对那笔尚无半点眉目的钱财那么感兴趣呢?看爹妈神色不悦,我拿眼神示意蒋贝利,让他顺从爹妈的意思。蒋贝利不识好歹,又重复了一遍要钱不要房的想法。
老二,那你说说,把房子卖了,钱分了,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到哪儿去等死?父亲满脸愠色。
当晚的家庭会议不欢而散,我私下里问蒋贝利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蒋贝利嗫嚅半晌,说,还不是永宁瞎折腾。永宁是胡萍跟前夫生的儿子,高中毕业跑到新东方去学烹饪,半年不到就学成回来。在迎宾路的一家农家乐炒菜,才炒了一个月,就被老板炒了鱿鱼,一气之下,自己在夜市街当了老板。开夜市摊的钱是蒋贝利和胡萍资助的。
这次,是永宁要筹备婚礼,女方家提出彩礼12.8万,另外男方家还要准备一套房子。我一听就火了,彩礼钱和房子凭啥要你来承担?你这个冤大头还没当够吗?胡萍跟蒋贝利好上后,带来的儿子永宁正在读初三。蒋贝利为了爱情毫不犹豫地接管了这个烂摊子,和胡萍母子共同居住在自己那套不足80平米的老房子里。说起来,还得感谢蒋贝利的前妻没让他净身出户。
我说,难道女方家就不能松下口,减点彩礼?蒋贝利说,约定俗成的价码,松不了口。再说,永宁把婚结了,也算是了了一桩大事。我心里凉了半截,知道蒋贝利的脾性,认准的死理会一个劲走下去,就像小时候痴迷足球,走到哪里都念念不忘。只好单独去找爹妈商量。三个人唉声叹气好一阵,爹妈商定拿出存折上的8万块,让我拿五万块,总共13万块,交给蒋贝利应急,但回迁的新房,就没蒋贝利的份了。我和艾小云跟爹妈住,爹妈百年后,房子归我所有。回头把这意思向蒋贝利说了,他说好,此外再无他话。
我心里有气,难以消散。永宁结婚那天我没去,艾小云作了代表。
蒋贝利后来把自己那套房子腾给永宁小两口,跑到胡萍老家乌那镇住进那座带院落的小平房。那房子门前有条小河沟,沟中常年有鸭客放鸭捕鱼虾,再远处是高低起伏的群山。早晨起雾时,倒也充满田园诗意。蒋贝利的“竹叶烧”酿酒坊就建在平房一侧。
我没事就往夕街跑。
说真的,一开始我不太情愿,多半是为了应付胡萍的唠叨和抱怨。她一个女人家,要里外照顾一个大男人实在吃不消。艾小云每次来都负责买菜,好在菜场就在夕街拐角处,都是吃完饭就走,不肯留在老屋过夜。我理解她,老屋里储藏着许多让她心里难受的老人老事。她这辈子受够了,没必要再陪我受煎熬。我却不得不面对夕街。
爹妈临终时,要我这个当哥的拿出当哥的样子。你们这一世是兄弟,下一世不晓得还碰不碰得到?你们不和和气气的,我们在那边也不得安生……一想到这些,我对蒋贝利的怨气便烟消云散,放不下的事得放下,想不通的事得想通。
我预约专家门诊,带蒋贝利去看病。专家说,除了吃药就是坚持身体机能锻炼,看各人的状况,有的恢复得好生活能够自理,有的身体各方面越来越衰退,甚至瘫痪在床。从医院回家,蒋贝利面色灰暗,胡萍也在一旁叹气。我说,别想那么多,咱们一步步来,药要吃,日常训练更不能少,先把手脚说话练利落,再做其他。
我兄弟俩,一个叫有为,一个叫有志。我迷武侠,蒋有志迷足球。有志这个名字短命,只存活了16年,被贝利取而代之。我呢,家里家外有为有为地叫了43年仍然毫无作为,如果不出意外,还会这样到死都被人称为蒋有为。
说来有点意思,我的偶像是金庸小说里身怀绝技的侠客,从小就想练成像“梯云纵”“八步赶蝉”“ 踏雪无痕”这种轻功术。有志呢,之所以改叫贝利,当然跟球王贝利有关。蒋有志改称蒋贝利,其实是徒有虚名。他个矮体弱,四肢短肥,更凸显他的脑袋又大又圆,这种身材的人偏偏爱上足球,且在校队只穿球王10号球衣打主力前锋。我知道他为了得到主力前锋这个位置,主动放弃担任副班长的机会。我还知道,在校队,大家当面叫他贝利,背地里叫他矮脚虎。蒋贝利这一生最大的梦想是像球王贝利一样,在千军万马中用一招惊天地泣鬼神的“倒挂金钩”来攻城拔寨。
一想起那些岁月,真是让人热血沸腾。我那时傻乎乎地相信,按照地摊买的轻功秘籍逐步苦练,轻功定成。我做梦都在想,有一天,会像俞岱岩一般,想飞檐就飞檐,想走壁就走壁。到时候,我提一口真气,从校门口纵上三楼窗口进入教室如履平地,就让同学和老师们齐声惊呼吧。
在院坝另一侧,一棵石榴树下的空地上铺着块脏兮兮的席梦思,上空横着根竹杆,悬挂着一个分辨不出颜色的足球,蒋贝利一次次地腾起身子,又一次次从空中坠落在席梦思上,右脚努力去踢那只晃晃悠悠的足球。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苦练“倒挂金钩”。
让人绝望的是,我的轻功练了大半年,顶多也就是上学放学时比其他同学跑得快些而已。因为练“跑板功”还崴了三次脚,脚面肿得像个刚出蒸笼的馒头。蒋贝利的倒钩一个人练时倒是有点像模像样,一旦想在球场上施展又全不得要领。好不容易奔跑到对方禁区附近,接队友传球,来一个转身,背对球门,还来不及起跳呢,就被对方球员前后围攻动弹不得,倒钩动作才做了一半不到就夭折了。有那么几次为数不多的勉强起跳,可那根本不是倒钩,看上去极像失足从高处坠落。
有时候,我和蒋贝利把训练场地转移到大佛山上。
大佛山树木繁茂,出太阳时阳光透林而入,阴雨天时微风夹杂细雨自林间簌簌而落,是个修炼真气的好地方。蒋贝利的倒钩要练腿脚力量,他是绕山跑,一般跑五六圈,跑完和他的同学罗一球练弹跳。罗一球在球队专职守门。他练的绝技是“鲤鱼打挺”。他说练成后即使平躺在球门边,对方把球射来,只要像鲤鱼一样原地打挺腾空而起,就可以牢牢将皮球收入怀中。这两个家伙说起尚未实现的绝技唾沫横飞,好像真成为了球王贝利,一球成名天下知。
我后来没有再练轻功术,大部分原因和大佛山上那个长须老者有关。
长须老者几乎每天早晨都在山顶一块空地做怀中虚抱状,站桩吐纳,耗时一小时后,面对一株古松出拳掌反复击打,呼呼有声长须飘飘不怒自威。因其形象气质卓尔不群,我和蒋贝利、罗一球都十二分关注他,以为邂逅了高人。
有一天,我们仨按捺不住心中激情,趁高人练功甫毕,躬身向高人讨教。高人听完我们仨的梦想后,用犀利的目光扫视我们一圈,并要我们仨逐一蹦跳。而后他点了点头,对我和罗一球言道,你两个可以。对蒋贝利则言道,你不行。
第二天,我和罗一球除了日常训练外,就跟在高人身旁,做怀中虚抱状,练站桩吐纳和击打松树。蒋贝利则不改初衷,独自绕山跑,跑完练空翻,掌握空中平衡身体的诀窍。如此练了大半年,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没有练成飞檐走壁,更别说“梯云纵”了。我想大概是功课作业压身,书包比一坨铁还要重,那一口真气怎么提得上来?罗一球的“鲤鱼打挺”也无疾而终,背着装满书本的书包从我身边路过时,弯腰驼背的样子像一条气喘吁吁的龙虾。
那个说我和罗一球可以的高人有一天不见了踪影,向人打听,据说练功时心脏病突发,在ICU病房观察。我和罗一球失望大于悲伤,一致认为此人是个老骗子。
蒋贝利不一样,临近高考还在练倒钩。
我揶揄他,能站着就把球进了,有必要玩倒钩这种花活吗?
蒋贝利说,这辈子,我就不信有一天练不成倒钩。
高考前夕,我们校队自行解散,听罗一球说,蒋贝利独自参加了一场跟校外球队的比赛。他自然是没有表演成倒钩,但是弹跳力比原先大有进步,和人争头球,一蹦老高,总是抢先争得头球,再也不怕被对方高大的后卫压制围攻。
刚搬到东城区楼盘时,艾小云和我整理家中杂物,在捆扎成堆的包裹中翻出《倚天屠龙记》《笑傲江湖》《射雕英雄传》。书是用牛皮纸包了封皮,随手哗哗哗地翻了下书页,一股霉味裹挟着陈年旧事向我扑面而来。
转眼到夏天。
跑夕街的次数多了,晚上有时候无聊,蒋贝利跟我言语沟通也很吃力,就回家从书柜顶上翻找出那三套书,带到老屋消磨时间。
我睡客厅对面的小屋,蒋贝利和胡萍睡大卧室。
夜里,手捧旧书,躺在老床。楼下喧闹的夕街夜市声也像书中字句让人玩味。醒来是后半夜,恍惚间,听见老屋里的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和走廊隐约响起熟悉的窸窸窣窣声,再凝神细听,竟似爹妈披衣起夜的声音。心头顿时泛起一片无边无际的甜蜜忧伤,将夕街的夜晚浸润得湿漉漉的。
睡不着觉,起身到阳台抽烟。对面楼脚的夜市摊仍亮着红灯,门头灯箱里“尤记霸道卤味”的“卤味”两字不亮,变成“尤记霸道”。这家夜市摊是夫妻档。老尤瘦高个,脸色常年呈菜青,从没见他笑过,连客人结账时他也是垮着一副臭脸。老婆矮肥,话多,像一只不停绕着客人旋转的胖陀螺。他家的卤味确实霸道,口味重得吃一回保你七天不想看见鸭脖鸡脚。我曾多次要老尤把味道调清淡些。
我从微信群和朋友圈里获得一些信息,针对蒋贝利这种情况,逐项进行筷子夹豆、倒走、脚踏单车、诗歌朗诵。我把这套训练计划说了,蒋贝利没吭声,背过身去,面无表情地继续看一部没完没了的都市言情剧。胡萍苦笑着摇头。我一时气急,伸手抓过遥控器,啪啪啪换了几个频道,最后调到体育频道。屏幕上先是一段闹哄哄的广告片,一个男人在电脑屏幕前敲打键盘,表情抓狂,画外音是句夸张的广告词,生活嘛,不要紧绷要轻弹。一旁的蒋贝利双手握住座杖,烦燥地在地上敲打,向我索要遥控器,表情跟广告中的男人一般抓狂。
我不理睬他,把遥控器掌握在手里。随即播放的是一场足球赛实况录像。这是一场当天凌晨的欧冠四分之一决赛,比赛场地是葡萄牙里斯本光明球场。一方是西甲豪门巴塞罗那,一方是德甲冠军拜仁慕尼黑。我用手指点着屏幕,示意蒋贝利一起观看。真没想到,开局才四分钟,巴塞罗那球门就被拜仁的穆勒射穿。简直是梦幻般开局。随后不到七分钟拜仁送给了巴塞罗那一记乌龙。这场球赛开始变得好玩起来。最终比分竟然是8∶2,巴塞罗那惨败给拜仁慕尼黑。体育解说员声嘶力竭不无夸张地形容:“这是一场火星撞地球的对决!”
第二天上班,脑海里不断闪现赛事精彩进球,还有蒋贝利看比赛时的兴奋样子。我知道,这场精彩的足球比赛真的如同一颗火星撞击到了麻木颓废的蒋贝利,他如同一条冬眠的蛇,开始慢慢苏醒。
这个八月下旬,观看欧冠赛事成了我和蒋贝利雷打不动的节目。只要有赛事,无论是凌晨还是深夜,我都会提前跑到夕街老屋,和蒋贝利一起锁定体育频道,一起观看赛事直播。那段日子,陪伴我们的是莱万、梅西、穆勒、格纳布里、马丁内斯、苏亚雷斯……他们一次次的传接球、运球推进、远角破门……球场上阵阵呐喊仿佛穿越时空传到夕街老屋,两个老男人时而拍桌惋惜,时而欢呼鼓掌。在夕街就有这点好,任凭你在家中为球赛喊破嗓子,也没邻居上门提意见。你打开窗户,对面楼那些荧屏闪烁的屋子里不也有人在熬夜看球吗?
有天看球晚了,一时兴起,抓起手机翻找“尤记霸道卤味”的电话,屏幕上立马跳出“尤霸道”三字,我心头跟着一跳。打过去,还没开口,就听见老尤永远没有睡醒的声音,一份鸭脖鸡脚豆干,两只猪脚,六罐啤酒?我忙答,对头,再加份油炸花生米。一会儿,有人敲门,是个不认识的小伙子,跟老尤一样的五官,瘦高脸白。但说话一笑又像极胖陀螺,叔,我爸把味道调清淡了,你尝哈。我扫码付款。心想,老尤这个霸道卤味看来是有接班人了。
我边看边吃喝,偶一瞥眼,竟发现蒋贝利也抓了根鸡爪在啃。他的手指似乎变得灵活,咀嚼迅速,眼神也变得专注,盯着屏幕不漏过任何一个精彩细节,这样子哪里像个病人?梅西拿球找到左路的阿尔巴,一记精准长传。阿尔巴停好球往中路转去。苏亚雷斯接球后假射晃过博阿腾,低射破门……好——球!蒋贝利哆嗦着喊了一嗓子,顺手抄起我放桌子上的那半罐啤酒喝了一大口。我眼里有点发热,看着沉浸在球赛中的蒋贝利,想起多年前的我们,恍如就在眼前。
看球期间,蒋贝利接受了我拟定的手脚基础训练课,并已逐步不借助座杖,挺胸站直行走。他能一次性用筷子稳稳夹起30多粒黄豆放进碗中。照着面前的《唐诗三百首》,也能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发出声音。为了交流顺畅,我用一块纸板夹了沓白纸给他备在身边,出门就放在双肩包里。跟人交流时,他可以用笔在白纸上颤抖着书写,连带着含糊不清的语音,也能半猜半听明白大意。
眼看着蒋贝利的状态有所好转,我们都很高兴,心里默默祈祷奇迹出现。
罗一球这当口却冒了出来。
我是陪蒋贝利去逛永宁的夜市摊时,无意中碰到罗一球的。罗一球的摊点估计新开张不久,要不之前就应该看见。一眼瞅见罗一球,都不敢认了。他肥白累赘的肚子皮球一样吊在裤腰带下,仿佛随时会扑通一声坠地,头发像烧荒后幸存的一圈稻茬,勉力包围住头皮。他在给顾客抓一条大鲤鱼,网兜捞上来后,双手捉住往砧板上放,鲤鱼劲大,拼命挣扎掉到地下,头尾翘起,不住打挺。
罗一球抄起一根带铁刺的粗大木棒扑过去,骂道,日你先人!老子看你还能挺多久!一棒就砸平了鲤鱼。他呸地吐一口痰,揪起衣襟下摆擦拭满手的血水污渍。他揪衣襟吐痰和擦手脸的样子,一下子让我想起那时候在大佛山上,他练“鲤鱼打挺”时,从地上一身灰土翻起身后的系列动作。
我喊道,罗一球。
哟嗬,俩兄弟稀客啊。罗一球脸上的惊慌一掠而过,指着招牌“四海风味烤鱼”说,别叫我罗一球,我现在叫罗四海。
蒋贝利一直在看罗一球杀鱼,目光冷硬。他努力站直身子,全身上下绷得紧紧的,像一根风一吹就会扯断的丝线。他稳稳地朝罗一球走去,然后挺直腰板坐在塑料凳上,嘴唇紧咬不说话。我紧挨着蒋贝利坐下。
罗一球又捉了条大鲤鱼,准备放砧板上开膛破肚。蒋贝利伸右手摆动,含糊不清地念叨什么。我把他的双肩包打开,取出纸板和笔,让他写。蒋贝利一笔一画地写:和刚才一样杀鱼。整行字笔锋粗砺,那个“鱼”字末尾四点呈一条直线,力道极大,像一柄利刃,把纸戳穿。罗一球用奇怪的眼神盯了蒋贝利几秒,说,好,这样杀鱼过瘾。他双手抓起鲤鱼朝地下砸去。那鱼拼命挣扎,头尾翘起,不住打挺。罗一球骂道,狗日的,别怪老子下手歹毒哈。一棒打去,血水污渍四溅。那条鲤鱼烤得外酥里嫩,添加了豆豉和水豆腐,还有一些配菜,有种特别的香味,我吃了大半条。蒋贝利怔怔地坐着,从头到尾都没动一下筷子。
此后几天,听胡萍说,蒋贝利又恢复来之前的样子,早上不起床,也不锻炼身体,成天抱着电视看抗日神剧和综艺。我想他这种变化大概跟那天夜里碰到罗一球有关。他不说,谁又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仇怨?思前想后,我特意在办公室下载了两部电影,《胜利大逃亡》和《传奇的诞生》,拷贝在笔记本电脑里,带来给蒋贝利观看。
那天是周六,中午下班回家,接到胡萍电话,急吼吼地叫嚷,蒋贝利失踪了。我叫她冷静,别张开嘴巴瞎咧咧,下落不明两年才叫失踪,蒋贝利不见了一上午顶多叫失联。来到夕街,周围都找遍了,该问的人也问了,无影无踪。胡萍之所以焦急,还因为蒋贝利独自离家时拿走了家中的一卷绳子。他这是要干吗?
站在街口,望着行色匆匆的人群,忽然想到一个地方。我对胡萍和艾小云说,你们先回家歇息,我自己去找找,一有消息就告诉你们。
我朝大佛山走去。
我没有把握能否找到蒋贝利,只是觉得若是我自己遇到解不开的心结,最好的去处当是到大佛山去走一遭。
爬了一会儿,浑身燥热,脱了外套搭在肩上。行到半山腰,转弯处的一块空地上有五六个闲人,聚拢在一起,发出嘈杂的声音。路过旁边时,看到一个深灰色的双肩包扔在人群外,正是蒋贝利的包。我赶紧挤进去,果然看见蒋贝利。只见他整个人倒挂在一棵横伸而出的松树枝干上,双脚被绳子捆绑得很牢实,双手环抱在胸前,身子在半空中前后大幅度晃荡。
几个闲人嘴里在数数:95、96、97……
我冲过去,扶稳蒋贝利,一边腾出右手去解他脚上的绳子,一边吼道,你们这是干吗?没看见他是个病人吗!
一个闲人说,大哥,别误会,他在和我们打赌。他说他能这样一直晃到200个数,不然就输给我们200块钱。
胡闹!想钱想疯了?有你们这样玩的吗?我把蒋贝利缓缓放在地上,递瓶矿泉水给他喝。
他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脸色通红,满眼兴奋。地上那块纸板上胡乱夹着写了许多字的纸。
一张写的是:把我倒挂起来,用绳子绑。
一张写的是:我能一直晃,200个数,你们数。
一张写的是:晃不够200,给你们200块。
闲人们悻悻散去。我把蒋贝利扶起来,问他咋会想到大佛山来玩这么一出?
蒋贝利写道:哥,我不会金钩,会倒挂了。
我心头一震,写道:真有你的,说不定哪天你真会练成倒挂金钩。
蒋贝利写道:会的。
我写道:那我也会想飞檐就飞檐,想走壁就走壁。
我和蒋贝利相互搀扶着,一路走下山。
【邱力,贵州黔东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清明》《青年作家》《广州文艺》《长城》《文学港》《绿洲》《野草》《黄河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