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4期|夏立君:废墟哲学
废墟,一个适合默念与回味的词,一个不需大声说出的词。时间已判断过,光阴已浸淫过。废墟,它在时光深处很久了。
废墟有统一的表情:陈旧的温馨,若有所思的沉默。另一种更漫长的旅行开始了,抵达可能的废墟美学或废墟哲学,抵达一场又一场的空旷或寥落。
洋洋得意,人及一切事物,看上去总有一种永生永在的神情。而在看不见的内部,宿命的废墟在绝对生长。植物在植物的废墟上,虫子在虫子的废墟上,人在一切的废墟上,废墟亦在废墟上。所有投胎无不新鲜,却无一不是废墟上的投胎。不是废墟,就是在去往废墟的路上。
“一粒沙,再加一粒沙,不停地加下去,就成了沙漠,沙漠是一粒沙的分裂或繁殖。”二十余年前,世纪末的那一天,我首次沿塔中公路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面对无边无际的魔幻沙峦巨阵,心头冒出这句话。这里是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流沙面积却是世界第一。就是说,这里是全球运动能力、运动波及面最强最大的沙漠。有一位全能运动员:风。沙漠的风,风的沙漠。那一天,正好有不大不小的风。风柔和地搬运着沙粒,布置起由沙粒组织起来的沙雾、沙帐、沙漠军团,沿沙漠公路优美悠闲地游戏或游行。阵容整齐,阵势浩大,似乎有目的。
世上其他地方的风,有无数的事物可以吹。吹牛,吹骡马鸡虫,吹草木,吹鱼虾云烟,吹每一只猴子,吹每一个人,吹每个人的每一根头发。这里的风只能吹沙,对一粒沙一吹再吹,对所有的沙一吹再吹。吹走一个军团,又吹来一个更大的军团。吹走一个旧世界,吹来一个新世界。如果有其他事物偶然进来,风不是吹那事物,而是要吹来足够多的沙将其埋葬。与沙粒、沙漠不一样的事物,当然就应该埋葬。时间富有又漫长,沙粒人多势众肆无忌惮,埋葬的事物可以无穷多,有时,连活人都不放过呢。沙峦的形态,如熄灭的火,如火的燃烧,如火山爆发,如火山死灭。模棱两可的风,又是有超凡意志与能量的风,风的意志就是风化。风总是在重新安排一切,让凝固的火移动,让熄灭的火重新燃烧,不可阻挡地风化一切,将一切化妆出风一样的波纹,如一支回环不已的小夜曲,如一片喧嚣不已的大海。你意识到窒息时就晚了,你想逃走时却已丧失了力量,你处在一个无力的梦中。风与沙的感知与判断总是很准,若有一具汁液丰沛的肉身,正适合在此时此地被制造成一个完美的废墟。风与沙立即试探贴近这具肉身,判断可能性。你不会感觉不到,无穷的风的吹散与流转,风的意志裹挟沙漠的意志,或者相反。它们的意志,好像本质上就是一个意志。一个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世界就这样在聚散中高度统一。
沙漠,自然的一部分,又是自然的一个大废墟,一个似乎富贵无边雍容自在的大废墟。有个异常事物悄然出现。漠虎,一只漠虎(沙漠地区的一种蜥蜴),这个异常事物夸张又细腻地摇动四肢,驾驭着肉身与最底层的风,在沙漠废墟里摆渡它自己。遇到人,亦必是它生存里的一场异常事故。它警觉地昂起头,驻步观察我数秒或更长时间,好像在追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此处是你待的地方吗?它大约是失望的,它或许已经有一个结论:这是一只散发着浓烈味道的动物,可是实在无法让这头庞然大物成为一种食物。在难觅任何生灵踪迹的此境,它的现身无疑是一个奇迹。这只与沙粒颜色高度一致的漠虎,快速运送着自己,沿沙丘“索索”而行。它的身材真好,修长、精致、灵动,无一丝一毫多余之物,比起其他地域的蜥蜴,它体现的生灵之美更加纯粹。它是我目力范围内唯一生动的活物。就生存来说,它选择的是一个无比贫乏的世界,它必须足够勇敢果断。它与风沙共存,独行沙海沙雾,生之苦与生之乐,自作自受。它拼死拼活地活着。它以一股又一股细小的呼吸,与宏大冷酷的世界对峙。再细小的呼吸也是呼吸,呼吸造成它腹部的涨落,好像它体内拥有一汤匙海浪,一座约一立方厘米大小的泳池。与我短暂对峙后,它果断从我眼前失踪。不是被风沙埋葬了,是到远处散步。风沙是如此广袤,却无法埋葬活着的漠虎。风对它无奈,它本身就是一小撮风。沙对它无奈,它本身就是一小撮沙。不这样不行。这里的生灵极稀少,它们皆知选择最管用的策略,去对付一份来之不易的生存。有些生灵,在此传宗接代久了,干脆进化出独特的夏眠习性。这里的夏天既然如此不美妙,就用来睡懒觉吧。睡个长觉,做一做“仲夏夜之梦”。大自然乐意这样安排,沙漠深处的仲夏夜亦需生灵来消受。
那些早就失去了季节的事物,那些被埋葬于沙漠大废墟已千年万年的事物,大废墟里那些长眠的小废墟,如果有谁忽然结束长眠,意外来到人间,有可能是一件很轰动的事呢。比如“楼兰美女”。
沙漠这座大废墟喜欢制造一种现代人类珍视的废墟:人类身体的废墟——干尸。
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地区,各个博物馆几乎都辟有干尸陈列室,有些干尸会被视为镇馆之宝,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的“楼兰美女”即是。巴州博物馆、吐鲁番博物馆、和田博物馆、若羌楼兰博物馆等,都馆藏着丰富的干尸。大沙漠东南角的且末县扎滚鲁克古墓群,年代约在距今3000年至1500年前,仅其中一座墓就发现大小干尸14具,是一项比较重要的考古发现,相关部门直接在其上建了一处干尸陈列室。有名的“且末宝宝”即发现于该古墓群。它是一具2800年前的婴儿干尸,一件人形事物。再小的婴儿亦必有一份人间经历,享受过人类之爱。此婴儿在人间生活不超过12个月,被发掘后即成为全球最古老的婴儿干尸。亲人将其包裹时认真仔细的程度,足以震撼面对他的每一位活人:2800年前的绿洲人,就能将一具婴儿尸体照顾得这么周到完美了。它仅露面孔,以精心制作的石片护住眼眶,以毛线塞住鼻腔。专家们对古人在遗体上如此使用石片和毛线,做了宗教的、民俗的等各种猜测判断,莫衷一是。我这样想:那位伤心不已的母亲,这样做不过就是为了阻断无孔不入的沙粒进入孩子体内吧?这具肉身实在娇嫩啊,沙太多了太易进入人体,眼里容不得沙子啊。在沙漠环伺的绿洲里,沙粒与空气同在。这是2800年前的一个伤心事件,那位母亲实在伤心极了。对那具肉身,母亲想尽了所有办法去保护它,保护它在世界反面的存在。我这观点大约太简陋、太感性了。“且末宝宝”名声仅次于“楼兰美女”,曾出境巡展,轰动的场面上演了一场又一场。从沙漠瀚海的一角,来到汪洋大海里的一座岛屿,这具对一切无感无知的婴儿干尸享受了殊荣。
人性还是那个人性,人类的游戏方式却一直在花样翻新。
一具人形干尸,被供在博物馆,体现出活人所需要的一些意义,被视为著名干尸、无价之宝,类似活人中的名人。这只是人类在最近一两百年内发展出的爱好。这干尸如不是陈列在博物馆,而是处在人间其他任何地方,必定仍会被视为恐怖、不吉、不洁。世上的各类宝贝,人人想见到,乃至想占有。但若有人送你一具干尸宝贝,你是何感想?显而易见,人类个体是拒绝干尸的,人类只能以群体方式接受、欣赏干尸。干尸呈现在人间皆为偶然,而人类有朝一日重视干尸却是必然,是现当代才会产生的“必然”。我们发展出如此嗜好,根源何在?我们选择集体面对干尸,是面对什么?有可能面对什么?
我大约算是拜访干尸次数比较多的一个活人。不是因为我对它们多么热衷,而是因为在我的三年西域生活及后来的屡次西部之行中,它们总是分布在我的必经之路上。
20世纪末的那个暑假,再次踏上从我支教所在地喀什噶尔返回山东半岛的路途。独自一人来到乌鲁木齐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那里有一具著名的“楼兰美女”及其他众多干尸。馆员热心推荐讲解服务,我谢绝了。我自己能看出来的东西,你未必能讲出来;你讲出来的东西,我未必爱听。馆员问我:就你一个人?我点头。我一直拼死拼活地活着,亦喜欢自作自受。看了一楼各展厅,来到了二楼,众干尸在二楼耐心等候。它们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千年等一回万年等一回都无妨。一个游客都不见,我将自己的肉身移入那间古尸横陈的庞大陈列室。除了一个人的脚步声,没有其他声音。它们来自不同时空,堪称仪态万方,却不会制造任何一点声音。先将陈列室扫视一遍,心里忽然犯了嘀咕:光线咋这么暗?大夏天,咋冷飕飕的?如身处地窖或墓穴。大概人家博物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吧。不少人专门花钱看恐怖片呢,什么恐怖片也比不上博物馆有现场感。寒气,另一个世界的寒气,从地下从天上,从四面八方向我压来。这可是平生第一次观赏干尸。感觉需先干点与干尸无关之事。我停下脚步,定定神,朝众干尸喊一声:我来啦,我是动物,我是活人!忆起儿时走夜路吹口哨的情景。制造声音以求壮胆或威慑,是动物通用的法则。似乎有“嗡嗡”回音,回音又戛然而止。就在这时,所有男女老少干尸,不约而同“嘎吱嘎吱”地鼓起掌来,干燥的掌声在大厅里“嗡嗡”回荡。据说,人类的鼓掌习惯源于对权力的恐惧与尊崇,两手举到胸前,拍击手掌:请看,我两手空空,人畜无害,掌声是最好的证明与表白。恍惚中我亦举手拍了一下掌。我的掌声唤醒了我,马上明白干尸的掌声纯属我的妄想或自作多情。干尸怎么可能鼓掌呢?它们的手掌固然十分完整,可是,再完整也不可能鼓掌了。干尸的手掌有血有肉时,可能为国王或酋长鼓过掌,现在是绝无可能鼓掌了。此方时空里,只有我这样一个普通看客,独自“嘎吱嘎吱”地走在干尸陈列室。
众干尸虽形态各异,但皆完整有序。身为干尸,越完整有序,是不是越像造物主的一个噩梦?这又是我自作多情了。造物主从时间开始的那一刻,就一直在造物,后来开始造众生,造一生,送一死,有始有终,至今一次错都没犯呢。造物主不会有例外更不会有噩梦,有噩梦的只能是人。秦王嬴政成为始皇帝后,就在他那个小小的人间帝国里给予自己无数的例外,追求彻底满足此生。他最终却不得不承认一个道理:彻底满足自己,是一件无法完成的任务。始皇想让天帝(约等于造物主)对他来一次例外,让他成仙永生,等待他的却是一场规模巨大的噩梦。修改废墟必然降临这一宿命,造物主无此设计。
干尸废墟是一些无忧无乐的结构(组织),每一具却皆能令人心动。它们曾经是人,是各种各样的人。我拼死拼活地活着,知道自己每分每秒都在向废墟迈进,可是绝没有成为宝贝废墟的可能,除非忽然失踪于沙漠。不过,还是暂时不失踪为好。活下去的理由最易找,必然成为废墟的宿命却总想回避。
认真看完了第一具干尸。这么宝贵的事物,可得好好看。真是个生动完美的废墟。肉身的所有细节,皆凝固为干尸的无限狰狞。衣物,饰品,各式各样的头发,脸庞,躯干,皮肤组织,胳膊,睫毛,眼睛,手背,手指,指甲,指甲纹路,个别指甲上竟然还存有指甲油怪异的颜色……遗憾,看不见干尸手掌是何模样。不但看不见这具干尸的手掌,其他所有干尸的手掌也都看不见。没有哪个死人会将手掌向外显露。抬头转身再看下一具干尸的功夫,感觉空气又有点不大对劲,头皮似乎在与空气紧张地商量事情,头发似乎竖了起来,似乎还发出呼啸声。我伸出自己的手掌摸了摸自己的头皮那软不耷拉的头发,仍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头皮上,并没有变成干尸头顶上的宝贝发绺。再看,必须看,坚决看。看了一具又一具。同活人与活人的区别相比,干尸与干尸的区别更大更彻底。它们曾活在不同时空,呼吸过不同时空里的空气,披挂着不同时空的衣饰,带着不同时空的印记,活着时谁也没见过谁,现在被活人安排同居一室,表演于一室,却老死不相往来。统一的狰狞前提下,一具有一具的个性。这具是嘲弄的表情,下一具是荒诞的表情,再一具是……干尸,实话实说,虽然根源于人类,却于活人无半点同情同理心,半点不照顾活人的脆弱,就是直接体现具体的恐怖。体现,体现,亲自体现,集中体现,一具具干尸,充分体现了……身为干尸,形态无不狰狞,而体现无不具体。它们是人类的狰狞宝贝。
陈列室核心位置,那位“楼兰美女”好像在迎接我呢。
精心制作的巨幅楼兰美女画像,笑吟吟地竖立在“楼兰美女”干尸陈列柜旁。端详一阵美女画像,再端详一阵美女干尸,只能感慨画像制作者想象力的丰富。他奉命制作美女画像时,一定是一面驰骋其想象力,一面乐不可支。馆内众干尸,只“楼兰美女”享用了展示生前美貌的特权。
1900年3月28日,一个令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激动不已的日子——他在以罗布泊为探险考察对象的行动中,梦幻般地意外发现了已被流沙掩埋1500年的楼兰古国。他感到自己真是太幸运了。试探性发掘后,确定这里就是楼兰古国,中亚史里一直谜一样飘忽不定的楼兰古国,被异国他乡的这个幸运儿发现了。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发现。一所房子清理出来了,简陋却完整的木门朝外敞开着,这一敞开姿势已保持了1500年。“这一定是1500年前,这座古城里的最后一个居民在离开家时所开的门。”(斯文·赫定《亚洲腹地旅行记》)那个人离家却不关门,不是忘了关,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流水枯竭了或改道了,这片绿洲被抛弃了,楼兰人只好放弃它,任它死去。但大沙漠有最好的记性,它会收藏一切,记住一切。
八十年后,1980年的一天,“楼兰美女”在古楼兰国遗址被发掘出来,经碳-14测定,它已有3800年历史。1500年前,楼兰人无奈离去时,“楼兰美女”已在此掩埋约2300年。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古尸陈列室展出的干尸中,“楼兰美女”最为有名。美女照样是一具废墟,只是它更加完整清晰。它的重量是10.5公斤。它曾经活色生香,水分充足。展室中唯一有名有姓的干尸,是古高昌国将军张雄,重量是17公斤——所有成年人干尸,都是十多公斤。我们总是水分充足流水潺潺地活着,把水分还给大自然之后,就剩了这么点重量。
“楼兰美女”的形态证明,它经历了精心的修饰埋葬过程。一具人类遗体,偶然逃避了时间的寻常规定,化为一座袖珍废墟,成为一件展览品,成为一件现代人眼中的“宝贝”。它那黑洞洞的眼眶,似乎正在呼喊什么似的嘴巴,扭曲的肌肉,绝对是一种黑色幽默。庄重对待同类遗体,并对之进行特殊处理,这是人类进化到较高程度后才有的文明行为。人类进化史上的其他重要文明事件,应该大都发生于有这一行为之后。即使最初的极简陋掩埋,也必定伴随这一心理:期盼这遗体不被活人及各种动物打扰。一直虔诚对待同类遗体的一代又一代先人,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有热衷于欣赏干尸这一骇人爱好的现代人诞生出来。
干尸废墟意外地来到人间来到现代,它必须亲自体现并生成一些现代人所需要的意义与价值。发掘、研究、研讨会、评估、保护、特展、巡回展,人类学、社会学、考古学、考古人类学,相关活动不少。“楼兰美女”是个名人(名尸),过着行尸走肉、行尸走肉干的生活。活人不断地围绕它及众干尸动心思,不断推出新成果。吐鲁番博物馆曾推出一项创意活动:在干尸馆扎帐篷过夜。据称,活动吸引来不少远方的客人。创意真是不错。现代人焦思极虑设计出一条又一条的游戏路径,而无聊寂寞永远是包围着人类的汪洋大海。
“楼兰美女”是一种不怕任何打扰的事物。它摆出的应当是彻底嘲弄的姿态:我已穷形尽相,了无挂碍,你劈我一斧头与献给我一首赞美诗,都没有意义。我是废墟我怕谁。你们,潮水一般来而复往的活人们,所有得意洋洋眉眼生动的活人们,实际上无不对我怀有畏惧之心。你胆大,你不怕?那好办,我赏你与我单独相处一夜,条件是博物馆深夜关灯之后,你必须老老实实,不许动手动脚,心脏也不许乱动,不能乱想象。我们是睡眠极好的事物,睡到永远,不论永远有多远,我们都不怕。作为干尸,与我们相处最久、我们对之理解最深的事物就是黑暗。活人,常常看不到或不理解他自己的黑暗,就知道嘻嘻哈哈地活着。与我、与我们共享一夜黑暗,我觉得这件事很有必要。
有一种幽默是“楼兰美女”式的幽默。
我这个煞有介事的打扰者,终于被“楼兰美女”逗笑了。刚进门时的不适烟消云散,感觉灯光似乎变亮了,对干尸废墟有点亲切感了。
现在,每时每刻,笑意盈盈的“楼兰美女”复原图与身体废墟摆在一起。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它们该一直在互相嘲讽,一直在嘲笑对方太荒诞了。涅槃,重生,虚无,荒诞,生与死的界限在哪里?
这真是个难得的可以保持沉默的好地方好机会。沉默,一直沉默到生存的暗影里去,察知自己的黑暗,将黑暗举到有光的头顶,并与之和解。
就在我一心一意独自体会干尸、展望人生可能的意义时,忽然来了一大群看客。男女老少,大呼小叫,指指点点,得意洋洋。我这个煞有介事的打扰者,感觉到立即被更大的打扰所覆盖淹没。同样一件事,一个人做,两个人做,一群人做,境界味道就会完全不一样。独行一段路,群游一条街,有天壤之别。我匆匆看完余下的干尸废墟,走出干尸陈列室,走出博物馆,来到正午的阳光下。我深深体会到,我只能活在阳光下。
在欣赏干尸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我的生命又消逝了一截,与命定废墟的距离又近了几尺几寸。一呼一吸间的生命,比琴弦更脆弱。我拼死拼活地活着,一刻也不曾松懈。据说,废墟亦需要呼吸,保存干尸废墟,要特别注意干湿度。
2011年仲夏,我到新疆,又见到了“楼兰美女”。这回不是离我命定的废墟又近了几尺几寸,而是已由青年进入中年,我又经历了好多场肉身与人生的本质性变化。而它还是那样。它当然还是那样。看来,它的呼吸比我稳定多了。存在于季节之外,它不需任何伪装与表达。它体现一切,亦无所体现。看样子,它并不知道:它的知名度更高了,地位更显赫了,期待看一看它的人越来越多了。
“楼兰美女”是印欧人种(一般指白色人种),去世时很年轻。3800年前,正当中原夏商之际,中华文明的半信史时代。楼兰距印欧距中原都十分遥远。她因何在这里?她,她所在的族群,有怎样的经历?这是个永恒之谜。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周边的干尸,它们死亡时大都很年轻或年幼,以今日标准看,少有年长者。年代越远越是如此。世上所有地方发现的所有人类遗骨,都能证明这一点。这无疑会粉碎越是远古越美好的幻想。我们的祖先就这样幻想了数千年,在幻想里打发着克隆轮回一般的岁月。年代越久远,人类的生存越是残酷艰难。一代一代古人,在他们的时空里度过了艰难的日子。实质上,那也是替我们过的。我们没理由不敬重他们。古今人性亦是同一种人性,没有第二种人性。本质上,我们与他们的日子是一个日子,人类的日子是同一个日子。干尸曾短暂拥有人格人性,但很快就没有了,永远没有了。干尸废墟,是死亡的呈现或证据。我们亦必将如此。这才是它们有能力让我恐惧,又能令我产生探究亲近愿望的根本原因。
世界很多地方发现过古人制作的干尸,以古埃及木乃伊最为典型。木乃伊皆经历过许许多多规模不等的隆重仪式。这一仪式密切关联权力与统治。时光深处,总是不断有遗体必须被隆重对待。个别人甚至还很年轻时,就精心布置未来的那一隆重仪式了。秦始皇遗体是古中国被空前重视的遗体。始皇取得了同时代无人能匹敌的成就,他认为他必须享用江山上一座空前巨大的陵墓,那巨陵承载着幻想中的震慑天下、延续权力的重任。遗体关联权力,是人类源远流长不绝如缕的现象,是一个可以以之检验文明程度的指标。怎样对待遗体,永远是人类的一个问题。我所见沙漠干尸皆为自然环境造成,它们本身亦化为自然的一部分。是现代人类的异常需要,让它们重新不自然起来。
有一种“事物”历史极悠久,但没有一件会化为废墟,这事物就是鬼神。我不信鬼神,自儿时就不信。可是,生而为人,就是做不到对鬼神无所畏惧。人创造了鬼神,人又将鬼神形象化偶像化。其目的显然就是以鬼神为依托,既生动形象,又能震慑人心。这是神庙佛殿广泛存在的根据。若有人煞有介事地装神弄鬼,我亦可能情不自禁地滋生出将其奉为神明的冲动。
一生从未面对过同类遗体的人可能并不多。那一年,高寿的母亲无疾而终。夜晚,兄弟姐妹七人为母亲守灵。夜深了,表达悲伤最激烈的三姐妹被我们劝走。到了下半夜凌晨三四点钟,大哥二哥先后出去忙活与丧葬有关的事务了。一个人去世,会一下子产生很多事务。又过了一会儿,四弟也要出去。四弟说:三哥你害怕吧?我说怕啥。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时分,死寂,一大团死寂。恐惧忽然降临,我望向娘的遗体,几炷香的细烟在袅袅升腾,似乎试图接近冥冥中的某种力量,空气丝丝有声。我走到娘跟前,端详着娘那张仍然慈祥的脸,握住娘那冰凉的手,求娘原谅老三的不孝。——我不该恐惧。娘去世前头脑还明白的时候,对围在身边的七子女留下她最终的嘱咐:我死了,你们(娘抬手朝我们划了一圈)都别害怕,娘不吓唬你们;二妮胆最小,二妮你别害怕(娘抬手指指二姐)。二姐流着泪说:娘,您放心,俺不害怕。我一直握着娘的手,另一个世界的凉意渗入了我的骨头,直至有人进来,我亲眼看到了娘咽气的那一刻。那一刻之后,娘已变成另一件事物,一座废墟,略作停放后即去火化。但对我来说,这是人间最有力量的一座废墟。数十年前,刚推广火化时,阻力很大,乡间老年人普遍这样想:这辈子咋这么背运啊,死了连个完整尸身也留不下。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事:听闻火化厂烟囱倒塌的谣言,竟有老人欣然自尽。在幻想中,其尸身趁机安然入土了。母亲对火化亦相当排斥恐惧,常常念叨,并指望子女像个别人家那样,能抗命将亲人尸身偷偷掩埋。好在这种念叨越来越少,去世前没有再提火化这事。不信鬼神的父亲,当初这样哄劝被火化吓慌了的我娘:人家说了,上天堂不干净可不行,在火炉里炼得干干净净的,光剩下白骨头,神仙给换上新衣,就能进天堂了。娘说:你这是哄我的吧?
尸身作为一种事物,注定以尘埃的形式,回归无穷的物质世界。而活人却总是对尸身或想象中的尸身念念不忘。“楼兰美女”没有化为尘埃,而是以干尸形式存在,重返人间对它来说纯属意外事件。
背负着孤注一掷的命运,不远万里来博物馆赏鉴身体废墟。它们无意中把更本质的存在形式暴露给了我,废墟似乎更容易抵达真相或真理。
人可以在活着时就已经是废墟,年轻的或年老的废墟,移动的活的废墟,时时散发着真正的废墟散发不出的浓烈腐败气息的废墟。一万具“楼兰美女”不会改变空气,一具活废墟却可能具备足以令人窒息的力量。身体会产生腐败,废墟已结束腐败。
华莱士·史蒂文斯把这样几句话放在一起:“每个诗人都有点儿像农民。亚里士多德是一具骷髅。身体是伟大的诗篇。”
我颠覆一下或变相改装一下:“优秀的农民就是诗人。亚里士多德的骷髅一直在追问亚里士多德。每个废墟都是一场黑色幽默。”
人类的干尸废墟,不过是一件人形物品,可是它们与石头、木头、牛干尸、马干尸等物品就是不一样,它们向我传送特别信息的目的,总是能够得逞。唯一原因就是:我是人,我活着,我呼吸。废墟是有力量的。将悬置于未来却随时会到达的死亡,视为生存与存在的最深刻动力,是不能回避并必须去做的事。
山东半岛海滨,22楼,阁楼,面朝大海,2024年的第一场秋雨如一位不速之客,正洒向目力所及的一切大地一切海水一切风,沙,沙,沙,沙,沙,沙……语言是一件贫乏的事物,我只能用这个无一点水分的词,模拟无边秋雨声。一种渗透感穿越感极强的声音,来到了我人生的秋冬时节。雨丝落进大海,一如落进大沙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映日荷花,暴雨如注。春天夏天,皆为昔日景象,已成他人的季节。我煞有介事地写作一番,打量打理一下我在这个时空里的心情。心情是有颜色的。我大体看清了我心情的颜色。我的心情搁置在沙漠与大海之间,人与物之间,新生与废墟之间。废墟,它在时光深处等待一切。
【作者简介:夏立君,生于山东沂南,现居日照。曾在中学任教十余载,后供职于媒体。已出版散文集《时间之箭》《时间的压力》《时间会说话》、小说集《天堂里的牛栏》等。散文集《时间的压力》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另有作品获《钟山》文学奖、泰山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