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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5期 | 张执浩:在银河右岸(八首)
来源:《山花》2025年第5期 | 张执浩  2025年05月19日09:06

张执浩,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等,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及随笔集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刊》年度陈子昂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天 台

去天台上看风景

首先看到的居然

不是蓝天白云而是

那一排排晾衣绳

这一次我看见了一个人

完整而隐秘的信息——

内衣、胸罩、衬衫和外套

以及丝袜和筒裙——

除了身体,她

几乎把自己都搬上了

天台。这天的阳光

格外充分,一丝风都没有

我可以从能见度很好的高处

一眼望见清凉的世界上

那山、那水,和那个人

在银河右岸

长久地盯着北极星,你会

变得坚定。长久的爱

让人盲目又慈悲,也更加

专注于此生未竟的事情

但我时常无所事事,摆弄着

脑海里散漫的字词,让它们

显影于广阔的夜幕中。终于

又回到了银河泛滥的日子

我仰面躺在草地上,寻找

我们之间的对应,这关系到

我将如何面对未来的生活

星光闪烁,但并不照耀彼此

我在银河右岸来回逡巡

我把回不去的地方都当故乡

我把到达不了的星宿都视为

年迈的知己。很多时候

我轻轻搬动一个词,就能听见

夜幕下传来隐隐的溃堤声

临窗观雨

我从来没有看清过

一滴雨——这个发现

令我暗自惊异

雨从天上落下,落下

落下来,落在了

雨的声音里

但我从来没有听清过

雨的发声方式

瓢泼,或淅淅沥沥——

那是你们在比喻

而我此时就置身在窗前

朝黑暗伸出手去

雨点落在我的手臂上

像一些种子被造物主撒下

在黑暗中慢慢发芽

只有在闪电划过的瞬间

我才看清雨点碎裂

每一朵雨花都有娇羞的身躯

反复看一只蜣螂

一只大象出现在电视里

然后是一只蜣螂,趴

在大象的粪堆上,它

正在切割一个粪球,用它的

嘴和快速划动的前肢

镜头跟过去。蜣螂

已经换上了后腿,粪球

向前滚动,越来越圆润

而蜣螂后退着。原本

平缓辽阔的草地被切割

成了沙滩、山岳和河谷

粪球在翻山越岭。镜头

倒回去:一只蜣螂飞过草地

落在了大象的粪堆上

清晨的太阳还冒着热气

我还没有打开电视机就看见了

这一天的辽阔与无助

我这样描述那条河

小时候,我特别钦佩

那个把手网抡得又远又圆的人

每次他抛网,我们都会

从四面八方围过去

而每当此时,他就会停下来

卷一根纸烟,慢条斯理地

抖动着缠绕在手臂上的网绳

任由我们在一旁干着急

河水清浅,网在其中若隐若现

漩涡、水花和气泡似鱼非鱼

有时候是在黄昏,那人

瘸着一条右腿,对准夕阳

撒过去,渔网在空中划出一道

美妙的弧线,一头栽进了岩子河

多年以后我仍在抚摸的

书桌上的这颗卵石,就是

那人从河里网上岸的,还带着

那条河流的喧哗与静默

树上的熊猫

一只大熊猫爬上冷杉树

当它发现身边

再也没有更多的树枝

供它消遣后,索性

趴在树梢上睡着了

我们在树下安静地看着它

等候它醒来,与我们分享

它的美梦。从午后到日落

多么漫长的一个下午

这只熊猫清空了我们

做过的所有的梦

让我们心甘情愿地

望着越来越模糊的天空

爱上了梦的轮廓

一只鞋子

人行道上,一只

鞋子,不知是谁

搁在哪里的(可以肯定

不是“掉”或“扔”)

半新,干净,鞋尖所示

它的主人要出校门

路过那里时

我心头一惊

其他的路人也纷纷

绕道而行

之后我去了菜市

一路上都在想

那只鞋子会不会

被人捡走,或者被人

踢进路边的树丛

但我回来时,它

仍然在那里,只是

鞋带松了,仿佛有人试穿过

而鞋面上多了一层灰

花辞树

那天在小花园

听见一对母女这样交谈:

“妈妈,那些开过花的树

现在我怎么都不认识了?”

“那是因为你只留意过花。”

那天在小花园

我看见一阵风

卷起树叶背面,灰白色的

叶片像经幡在风中

朝上翻卷,仿佛天空

正在筹建一座圣殿

春天已经过去了

那些开过花的树

现在都心满意足

有的还在等待结果而有的

连结果都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