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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5年第2期 | 陈武:声音(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十月》2025年第2期 | 陈武  2025年05月20日08:34

导读

插画师胡阿古对声音异常敏感,他人发出的声音让他心烦。起初是邻居的欢闹和宠物狗的叫声,狗叫进而升级为持续不断的、令人精神崩溃的嗥叫。到了公司,胡阿古又要忍受同事发出的种种令他不适的声音和气味。这些声音渐渐演化为穿脑的魔音,演化为他身体内部的异响。胡阿古尝试和邻居、同事沟通,每每大败而归,于是报警,一系列连锁反应随之而来。后来邻居走了,同事的精神也出了问题,又来了新的邻居,胡阿古又开始听到另一些更为怪异的声响……《声音》描写了日常生活中并不罕见的歇斯底里,只是它更为具体、完整、冷静。作品以近乎审美式的观察和叙述,擦画出了偌大城市中,一个孤独微小的、无足轻重的、无比真实的打工人和他的日常温度。

1

开始是嘈杂而欢喜的——共有三种笑声,男声、女声和狗声。男声的笑洪亮中透着金属质地,有特殊的气质和感染力;女声的笑带有水流声,是山涧流经岩石的水流,透明、纯净而清爽,有时又像母鸡下蛋后的炫耀,总之是快乐的;狗的笑声依然是汪汪汪的,但仍能感觉到那是在笑,讨好主人的笑,还伴着撒娇的哼哼唧唧声。三股声音或交叉错落,或两种声音、三种声音同时响起,纠缠不休,连续不断,此起彼伏。笑声像是带着尖锐的锋芒,穿透墙壁每一粒微尘和看不见的缝隙,直接和胡阿古的耳鼓发生着反应,让声音在他身体里无限放大。一轮声音结束了,再重来一遍,如此循环不断。

胡阿古被动地听着这些声音,先是觉得心烦,接着还是觉得心烦。但人家隔壁邻居在双休日新得一条心爱的小狗狗,开心一下怎么啦?碍着你啦?就算是碍着了,你也得忍忍,毕竟那是别人的家。单砖过渡的墙壁虽然不隔音,那也不能怪他们,他们跟你同样是租户。要怪就怪房东,怪建筑商,怪你没本事住独立的别墅。胡阿古就这样被声音折磨了两天,忍受了两天,隔壁传来的嘈杂声在周日午夜过后,才安静下来。可能是人累了,狗也累了,或是狗狗的两位新主人要在天亮后上班,便睡下了,进入了梦乡。

胡阿古也想进入梦乡。可胡阿古耳朵里的声音依然没有停,或者又以另一种形式响起来了——如果没有外来的声音,那内部的声音就开始作祟。胡阿古耳朵里的声音来自他身体的各个角落。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声音,肚子里发出的声音是咕咕咕的,这是饿了,或有可能饿了。反正他晚上没有吃饭。他处在减肥的状态中,晚饭是断断不能吃半口的。但他还是吃了,是切片青萝卜两口。一片薄薄的青萝卜要三口才能吃完,他只吃两口,剩下的放在一只小茶碟中。没错,两口青萝卜还配了一壶“鸭屎香”茶,这样有助于消化,胃里的声音有可能是茶水和萝卜发生的反应。胡阿古的骨头也发出了声音。骨头的声音来自膝盖,他只要两腿伸直,用力地伸,两个膝盖就开始酸,一个酸得厉害一点,一个酸得不厉害一点。酸得厉害一点的膝盖里发出咔、咔、咔的响声,金属一样的响声,和肚子里的咕咕声不一样。咕咕咕是连缀的,互相有牵连的,而咔咔声中间有停顿,那停顿干净利索,很有节奏,要用句号才能表达准确。他把酸得厉害一点的、发出咔咔声响的那个膝盖用力去收缩,响声更脆更大更酸也更爽。胡阿古的脖子里也发出声音,他脖子只要动一动,无论扭动,摆动,或点头仰头,就会发出啾的响声,动一下,啾一声,动一下,啾一声,如果不动,也会隔个一时半会啾一声。仿佛是一种小鸟,就躲藏在他脖子的某一隐蔽处,他想寻找小鸟具体的方位,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好像小鸟会在他脖子里窜动。胡阿古的耳朵里也会发出声音,他耳朵里的声音是一年四季都有的,而且是固定在右耳朵的深处。他右耳朵的深处,仿佛藏着知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叫——不厉害时,是一只知了在叫;厉害时,是一树、一片林子、一个夏天的知了在齐声大合唱,他耳朵里就成了知了的舞台,唯一的听众就是他。是不是每个人的身体都会发出声音呢?他不知道。他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声音,每天都被声音所控制,除非睡着了——他也知道,就是睡着了,声音也没有睡,只不过他听不到而已。可这么多顽固的声音,他怎么能够轻易睡得着呢?

早晨来临了。

胡阿古不知道睡没睡着,也许睡了一会儿,也许没有睡,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也是迷迷糊糊的,没睡着也是迷迷糊糊的。反正天亮了。天亮是真实的,窗户的玻璃上透出白光,还有不知从哪里折射过来的霞光。胡阿古身体里的声音是怕天亮的。天亮了,身体里的声音就消失了。

隔壁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是关门的声音。这个声音胡阿古也熟悉。隔壁的那对小情侣每天都成双成对地上班和下班,上班时关门的声音就是这样的,乓的一声,门就关死了,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从他门口刚一响起就消失,似乎是跑着向电梯厅冲去的。楼道的两端都有电梯厅,他们习惯使用右侧的电梯。胡阿古也用右侧的电梯厅,就是小号的那边。这对神仙般的小情侣上班去了。胡阿古知道,另一个难熬又必须熬的一天开始了。胡阿古准备画画。胡阿古有两本书共三十六张插画还没有完成,这是他不久前新领的任务。他已经拖延了。拖延症也是他的病状之一。但这两天不能怪他,隔壁因新来的狗狗引起的声音太影响他的专注度了。在那样的声音中,他怎么能静心工作呢?他的画纸一直摆放在画案上,各种画笔也准备停当,他一坐就是半天,脑子被各种声音控制着,无法有片刻的集中。

现在,隔壁的小情侣终于上班了,外在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加上交稿日期也日渐临近,是时候干活了。就在他屁股刚一落下时,或者说他屁股离椅子还有一段距离时,叫声突然响起——这是一种特别的叫声,长嗥。他只听到声音的开始,下意识里觉得声音结束再落座。可他坐不下来了,嗥叫声像一条直线,一直延伸,无限延伸,延伸到他听觉的最深处,且继续延伸。他的屁股就处于悬空状态了。

嗥——

一直延长的破折号,就是那声音的长度。

声音依旧来自隔壁。两个主人走了,他们心爱的狗狗开始了嗥叫。胡阿古知道这种声音叫嗥叫,他小时候在某部外国电影里听到过这种叫声。那是狼的叫声。狼是狗的前世。狗除了进化了汪汪的狗语,啸叫的长嗥也被它们继承了。这是胡阿古第一次听到狗狗能这样一口气的嗥叫,中间连停顿都没有,或者连喘息都没有,这是一种什么功能,太强大了。胡阿古辨听着声音,从毫无节奏感的嗥叫声中,还是听出了狗的焦虑、焦急、焦躁、焦心,还有渴望、渴求和向往,这种情绪,他感到亲切——因为不久之前他似乎也在这种情绪中徘徊。胡阿古被它所感染,回到了从前的情绪里,也学着它嗥叫。他学了两次都没有成功,第三次把喉咙捏着,才略有点相似。奇怪的是,他的嗥叫声刚有点像,隔壁的嗥叫就停了下来。他无法做到狗狗那样的嗥叫。他嗥叫的时间持续只有三四秒,气就不够了。气的长度,和嗥叫的长度成正比,这也是他的发现。更加奇怪的是,他一停下来,狗狗就叫了。最后,他和隔壁的狗狗形成一种默契,他叫,狗就不叫。他不叫,狗就叫。狗狗像是知道他在鹦鹉学舌。他当然不能像狗狗那样陪它嗥叫了。狗狗可以不工作,他不能不工作。于是,他不再叫了,试图让自己进入工作的状态中。但是狗狗在等待嗥叫而没有等来时,又开始了长嗥。

2

胡阿古在小区里散步。这是他连续第三天散步了。胡阿古到底还是凡人,没能够忍受得住隔壁狗狗的嗥叫。他被嗥叫声赶出来了。他学狗狗的嗥叫也只能管一时,没有镇得住狗狗,也没能带动狗狗而不叫。何况他也不可能像狗狗那样,把嗥叫当成工作叫上一天。他还要工作,就算能叫,也不能不工作啊。自己学狗叫反而影响工作。他也为狗狗着想过,觉得狗狗刚刚有了新主人。而新主人又要上班,无法在白天陪它,才促使了它的嗥叫。每天,狗狗的嗥叫都是从早上开始,即那对小情侣一出门就开始叫,一直叫到晚上八点左右他们回到家时止。胡阿古不胜其烦,在心里自我安慰,也许它叫几天就习惯孤独一狗在家了,就不再嗥叫了。也许呢,它知道隔壁有狗狗(他所装的狗叫)陪它,有了伴,就消停了。这是他用自己的思维度量狗的思维,当然不起作用了。胡阿古还在散步时,悄悄回家,倾听并分析狗狗的嗥叫声,看看有没有制约它的方法。但,似乎只有狗狗能制约他。比如前两天他在小区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中途有几次悄悄开门回家,听听它还叫不叫,叫声有没有变化——他是心愿狗狗不叫或换一种新的叫法。让他失望的是,它还是那样地叫。对于他的回来,狗狗也没有察觉。它的长嗥,依旧尖而细,顺着听觉的通道,可以抵达他神经的各个末梢。他简直就被它的长嗥声架了起来,架到了云端,而且随着叫声的持续,他越升越高。胡阿古只好再次出门,再次在小区里转悠了。转悠,既可打发时间,思想还可以飞扬,胡乱地飞,胡乱地扬,以期岔开长嗥声对他的侵扰和伤害。但是,收效甚微——虽然物理的声音没有了,可他意念中的声音还顽固地存在。

至于工作,就别想了——胡阿古的工作是一家文化公司的专职画师。这家文化公司里的员工全是画家,有画童书的,有画课本的,有画各种工艺品的,有线描、水粉、油画的,也有像他这样全面手的插图画家。员工和员工之间卷得要死,都想一炮而红,一红冲天。胡阿古也被夹裹其中,左冲右突,压力山大。但同事们相处也和谐。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受到其他员工的欢迎了。不受欢迎他是无意中体会到的,比如有人不理他了,就算他跟对方微笑、打招呼,对方也没有回应。还有人冲他怒吼,指责他桌子上的杯子酸了,臭了,发酵了。他闻到他的杯子确实在散发一股异味,不需要仔细地回忆,就想起来了,他某周的某天出了个差,加上周六周日双休,人没到办公室,杯子里的茶叶便发出了这种怪味。向他怒吼的是邻桌。他和邻桌之间隔着一道隔断,即三四十厘米高的挡板——称隔壁也妥当。他隔壁是个爱干净的女画师,平时所画的儿童画风格独特,辨识度强,也都活泼可爱,人却凶得要死。她突然责怪胡阿古的茶杯和杯中的残茶,而且不是开玩笑。胡阿古不想跟她计较,也没搭理他,拿着杯子去走廊上的洗手池清洗了。胡阿古心里也委屈,觉得他没有及时清理茶杯固然不对,你就不能帮着清理一下?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就毫无道理了,人家凭什么帮你清洗茶杯。巧就巧在,隔一段时间,某天中午吃饭时,隔壁女画师拿出一饭盒水果,居然是闻着臭吃着香的榴梿。胡阿古最讨厌这种味道了,闻着就恶心。好嘛,你只顾自己香,考虑别人的感受吗?于是胡阿古便画了一幅彩色而精致的《大便图》,图上的大便冒着热气,一只戴着小花帽子的小母狗正在舔食,旁边还有一行夸张的大字:自己觉得香,别人闻着臭!他把这幅即兴创作的画贴在背后的墙上。随即,全办公室的画师们都看到了,也领会了。隔壁女画师更是怒不可遏,把他的画撕下来,揉成一团,直接扔到他脸上。就是这天临下班时,老板找他谈话了。老板单刀直入,礼貌地让他回家工作,不用来单位了。凭啥呀!他感到受到了歧视,跟老板理论。老板和颜悦色地告诉他,有好几次,他的情绪出现过一点状况,比如在洗手池上洗手,每次都是洗了十几分钟,那洗手池的左边是女厕所,右边是男厕所。他霸占着只可容一人洗手的洗手池,让别人无法用,也让女同事们去卫生间时产生心理上的障碍,毕竟所有声音都是能传出来的。胡阿古听了,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事,好像只知道自己喜欢洗手,喜欢一边洗手一边想着画的构图,想着色彩、色泽的调配和运用。洗个手需要十几分钟吗?这个是问题吗?老板还说他在某一天,很晚了,可能是在加班,然后到老板的办公室门口,用头撞他的门,玻璃门,撞得砰砰响。他听了,觉得不太可能,谁傻呀?拿头去撞玻璃,不疼吗?他根本不承认。他不承认,老板就发愣了。发愣一会儿的老板还是好意地告诉他,有监控,门口、走廊,都有监控,只要有人进入他设置的监控范围区,老板的手机就发出提醒,就能从手机里看到。老板肯定地说,你撞了。老板试图唤醒他的记忆,继续说,春节假期后,上班第一天,晚上,你还把我门上的春联撕了,还记得我曾找你谈过,你矢口否认,不过你没有全撕下来,只撕了一个巴掌大的角,想起来啦?胡阿古很纳闷老板怎么能这样信口开河?老板还说了些什么,他就听不见了——就算是听了,也相当于没听到。但他也不想跟老板争论。不争论是因为他没有这些记忆。同时他又觉得老板不会撒谎,就是撒谎了,也是因为某种需要。回家上班也挺好。他答应了。老板为了消除他的疑虑,还许诺只要工作任务完成,待遇不变。这是多么好的事啊,许多人求而不得的好事,居然让他误打误撞给碰上了。其实,胡阿古知道,老板做了这么多铺垫,一直没提他隔断另一边的女画师——这一切都是拜女画师所赐——女画师告了他一状。女画师是怎么告的,怎么添油加醋的,他也不想知道,反正老板是听信并帮女画师采取行动了。女画师是公司的顶梁柱,是老板的摇钱树,老板得罪不起,就想着法子,让他回家上班了,眼不见心不烦。回家上班的两三个月里,他觉得也没有什么不习惯,工作都能做得下去。在隔壁的狗狗嗥叫之前,只有他身体里发出的各种声音对他略有影响,但他已经习惯身体里的声音了,且只局限于夜间,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如果不是这条狗狗白天的嗥叫,他依然享受这样的生活。正是狗狗的嗥叫,让他精神和思想凌乱了,让他像只流浪狗一样在小区里转悠。

3

小区里也有声音。小区里的声音是混杂的,无法辨清是什么声音。小区里的声音,说不清道不明,可以忽略不计,胡阿古也不想去辨别这些声音,虽然他对声音非常敏感。

胡阿古坐在一张铁艺条凳上,他走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也需要喝口水。胡阿古随身带着水。喝一口水,他开始闭目养神——他是在等待,等待天黑。天黑后,离那对小情侣下班的时间就近了。那对小情侣一回来,狗狗就不再嗥叫了。虽然隔壁还有别的声音,但那些都是他可以接受的声音。

迷迷糊糊中,胡阿古感觉起风了。风倒是不大,但树枝和树叶发出的声音,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不同声音的风,感觉到他前边的树和后边的树在风声中的差异,后边的树是几棵北京槐,前边的树是一排银杏树。为了证实,他睁开眼,果然如他的判断。他继续闭目养神,不同的树发出的不同的风声,让他又想起邻桌的女画师,简单说,是想起了女画师喝饮料的声音。喝饮料的声音每个人都有可能发出,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从女画师所喝饮料的声音,他能辨别出她在喝什么饮料。女画师喝饮料的品种不多,也没有固定一种,但就在她常喝的不多的三四种饮料中,能辨别出她喝的是雪梨,是冰红茶,还是奶茶。他不用闻气味,靠女画师喝饮料所发出的轻微声音中就能辨听出来。有一阶段,他想证实一下,居然全部正确。不同树在风中发出的不同的声音,和女画师喝饮料发出的不同的声音,让胡阿古牵连地想起小学时候的英语考试,在听力选择题时,他立即全神贯注地注意身边学霸的写字声,因为他早已经发现,邻桌学霸的写字较重,会发出声音,他能根据声音辨听出学霸所写的ABCD来,A是三笔,B是两笔,C是一笔,D呢,虽然也是两笔,写的时候会快一些,和B发出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所以,每次英语考试,听力选择题他都靠听声音完成的,且没有错过一次。闭目养神中的胡阿古,仿佛耳朵里再次响起了嗥叫声。胡阿古太明白自己了,他真是无法消化和接受这样的嗥叫,想个什么办法呢?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5年第2期)

【作者简介:陈武,男,1962年生,江苏东海人。作品见《人民文学》《十月》《钟山》《花城》等刊物,出版各类文学作品六十余种,代表作有《连滚带爬》《中介》《换一个地方》《三姐妹》《一封信和另一封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