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登泰山
初来泰山,春意生发,满目新绿,山脚刺槐格外青嫩,松柏却蔚然苍翠。桃树无拘无束,一朵朵在枝头肆意怒放,花瓣朝天,不管不顾,却依然简洁安静。
山太大,映衬得水格外浅,沟沟壑壑盈盈一洼清流。或许因为泰山太老,时间临近谷雨仍兀自带着三分白露的秋意,让我第一回体会到秀色苍茫。车蜿蜒而东又曲折向西,腾挪之间,只是一路向上、向前。地势慢慢高了,迎面风凉,果然高处不胜寒。
南天门前的人来来往往,一时颇有些感慨。我的血脉里是有渤海与泰山的。“皖水洋洋源归渤海,泰山岌岌支发潜阳。”外祖母堂屋那幅对联好像刺在前胸后背。我想象着先人拖家带口一路南行逐水而居的样子。他们的行囊里,一定有块泰山石。
心想带走一块泰山的石头。古人说泰山石祛风、防水、辟邪、止煞、消灾、可压一切不祥,所谓“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
倘若书架置一块泰山石,泰山就在我家了。尽管最终一花一草一叶一木也没有带走,但我知道,从此泰山就刻在了心底,给我星辰可摘的气魄,给我惟天在上的庄严,给我置身霄汉的快意,给我天地同攸的凌然。
恰好身上佩戴有一枚高古玉三才环,是秦汉旧制。轻抚环身,掌中玉质温润如春日的地气,恍惚触到先祖行囊里泰山石的棱角。凭此一物,走在泰山,分明感觉天地人就此共通,心思顿时陶然、旷达、骀荡。
泰山的好,第一好在石刻,凹痕里积着前朝日色。岱顶大观峰的碑刻各有佳妙,“五岳独尊”更是众星捧月,我偏偏对古越卧龙山樵子张泰那一句“我对青松云作伴”情有独钟,难得闲适在焉。
泰者,大也,泰山虽大,丰隆不臃,巍峨自有清癯,偏偏骨相在焉,这是泰山的禀异。石头是山之骨,土地是山之肉,流水是山之筋。有山丰腴,有山嶙峋,都不如泰山如此骨肉相间。
身在此山,心在此山,第一念及的古人不是秦始皇,亦非汉武帝,而是班超。史书说他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有里侯相。斯评也能用来形容泰山,如此方才是祭天之地,如此方才是大灵之地。
上到峰顶,登高远望,极目之下,心里一眼见到黄河。黄河浊浪未改河声,泰山浓绿不脱骨相。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总疑心当年夫子是站在黄河边发此感叹的。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我登泰山而小自家。
人登高山,每每一级一级,上至高处,四顾苍茫,天地尽收眼底,方知从前所见不过一隅。此境非俯视,非仰观,而是与云气相吞吐,和山色共沉浮。极目之下,不全是眼力所及,更是心胸所容。
暮色围上来,要下山了,又过南天门,晚风掠过耳际,竟与童年外祖母摇蒲扇的凉风殊途同归。遥遥看见石阶几丈远的山崖一株桃花,是白桃。黄昏天光下,初放的花蕾有些瘦弱,有些单薄,风吹过,枝头又多了几分瑟瑟,如古画在暮色中颤抖。我是那花,那花即我,有些瘦弱,有些单薄,却依旧每一朵向阳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