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补课
一
石磊,做作业了吗?
做了。
答案能不能看懂?
能。
现在不看答案,能做上来吗?
够呛。
钟帅,你不看答案,能做上来吗?
我也够呛。
看过答案还做不上来,基础委实太差了。董玉香内心虽然有些失望,口头上却热切鼓励,同学们,不要灰心,这是一道高考压轴题,难度很大,做不上来很正常;考试时一旦遇到这类题型,你们一定要记住,带电粒子在磁场里运动,如果磁场有边界,如果带电粒子离开磁场又进入电场,问题往往十分复杂,解决这类习题,关键是要画出粒子的运动轨迹,然后根据轨迹的几何关系来计算未知物理量,从而不断向答案靠近……
三个学生全神贯注地听讲,表情似懂非懂。董玉香正讲到关键处,突然“咣啷”一声,房门猛然被撞开了,紧接着直愣愣地闯进来两个小伙子,一个小伙子双手举着数码相机,对着屋内如手枪点射一样啪啪啪一阵乱点;另一小伙子单臂擎着一台小型录像机,对着屋内如机枪扫射一样唰唰唰一阵狂扫,等到觉得证据被固定下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同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恶,还从来没有干过这破活儿。那个扛录像机的在内心里骂了一句。
三个学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子傻了。董玉香也傻了,思维如大雪笼罩下的原野白茫茫一片,待到回过神来,方反应过来自己“中枪”了,她努力稳住心神,正想盘问两个小伙子,你们头儿呢?这工夫蓝天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了,后面尾随着一名教育局工作人员、一名县纪委工作人员、一名警察,他正想呵斥,教育局三令五申,老师不得校外补课,怎么你不知道吗?可当他抬眼一看是董玉香时,同样傻了。
怎么是你?蓝天结结巴巴地问。
可不就是我吗?董玉香苦笑。
你不是在“幸福里”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蓝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妈有病,临时换地方了。
刚才开门的是你妈?
没等董玉香回话,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进来了,她拉扯着女儿的手,眼神空洞茫然,问,孩子,他们谁啊?又问蓝天,你们是喝水,还是喝饮料?董玉香听了,不由得一阵阵心酸,赶紧扶老太太到另一个屋去。
屋里的人看出来,蓝天和董玉香关系不一般,便都自觉出去了,留下蓝天像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屋地当中,头脑中风驰电掣,思前想后却画不出一条好道来,他重重地用拳头捶了胸脯一下,骂道,孙子,今天你可捅大娄子了!
二
冷静,冷静,蓝天汇报时,于剑不断暗自嘱咐自己,然而没用,大脑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如复读机般锲而不舍地提醒他——声音来自某年春节晚会小品中的一句搞笑台词:完了,你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蓝天汇报结束,把目光聚焦在于剑脸上,问,局长,你说这事怎么处理为好?
你问我,我问谁去?话一出口,于剑便意识到自己走嘴了,说话有失局长身份。
我是副局长,你是局长,我不问你,那你让我问谁?蓝天一反平常的谦卑姿态,话音里带着浓郁的逼宫味道。觉得似乎过火了,又放缓语气往回拉,局长,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就是在“纠风”动员大会上你反复强调,对于老师校外补课,发现一起查处一起,并且坚决做到处理不过夜。
我的确讲过,但那是针对有偿补课的老师,现在董玉香没收钱,你让我怎么处理?听了蓝天的“善意提醒”,于剑更加恼火了。要说在教育局里,蓝天算得上于剑的左膀右臂,可每到关键时刻,于剑如果不表态,蓝天就会“和稀泥”,有时甚至打“退堂鼓”,这点让于剑很不满意。换位思考,于剑倒也能理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作为单位“一把手”,如果你在关键时刻畏首畏尾,还想让手下为你冲锋陷阵卖命,怎么可能呢?
董玉香没收钱,你信,我信,但别的老师能信吗?特别是那些被处理过的老师,他们能信吗?还有一点,就是县长家的孩子免费补课,别人家的孩子能享受这个待遇吗?蓝天丝毫不顾忌于剑的感受,他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儿地把想法全倒了出来。
说不过去就不说!于剑知道蓝天话里的意思,便刻意加重了语气,眼神更是咄咄逼人。蓝天,我问你,关于董玉香补课没收钱的事,你对检查组统一口径了吗?
统一了,他们向我保证不出去乱说,但还有告状的呢,那人的嘴我可封不住。在于剑的强势压迫下,蓝天的语气像降落伞一样渐渐低了下来。
那个告状的露面了吗?看蓝天服软了,于剑调整好语气温和地问。
没有,蓝天沉吟着说,我猜那人应该是躲在哪个角落里窥探,因为他在电话里特意强调,除非看到教育局的人过来,否则坚决不走开。
于剑凝神思考了一会儿,说,你给他打个电话,马上。
蓝天用免提给对方打电话,对方关机。
蓝天,你说这个举报的能是什么人呢?
这可不好判断,也许是同事之间有矛盾搞打击报复,或者是冲奖金来的,或者单纯就是往外冒坏水,总之什么可能性都有。
据我了解,董玉香在高中威望高,人缘好,所以同事报复应该可以排除。于剑煞有介事地说。
蓝天却不认可,人缘好不一定不挨告,董玉香在高中为人处世太抢尖了,树大就容易招风啊!
于剑听了缄默不语,脸上挂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蓝天瞥了于剑一眼,不再往下说什么,某种微妙的气氛像晨雾一样在两人之间若有若无地浮动着,办公室里安静得如一块生铁。局面僵持了好一会儿,蓝天继续发难,局长,“纠风办”的人都在等待处理结果,你看我回去怎么说合适?
蓝天没回来之前,于剑已经想好了预案,但现在他又犹豫了,因为他怕一旦局面控制不住,自己最后会被带到阴沟里,可如果不这样做,又哪有什么好办法呢?想到这儿,他强行把不安压在心里,语气缓慢而坚定地说,你就说董玉香是免费补课,此事暂不处理。
蓝天再次瞥了于剑一眼,目光幽微复杂,说,这能行吗?文件上可是明确规定,老师只要校外补课没报备,一律视为有偿补课。
这还不简单,你悄悄给她补办一个报备手续,谁能知道?于剑说得轻巧极了。
蓝天却不买账,我可以给补办,但高中那边必须有报备单,否则手续不健全。
学校那边由我负责,你只管做好教育局的手续就是了。
局长,链条长,套头事多,涉及的人也多,能行吗?蓝天依旧磨磨蹭蹭地不想走,说话时一脸十足的苦瓜相,他这么卖力表演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怕事情一旦败露了,自己会被问责。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此事关系到的人太多,两害相权取其轻,不行也得行!于剑洞悉蓝天肚子里的小算盘,他想打破对方的念头,便斩钉截铁地说。
该死的“墨菲定律”,没想到竟然在我身上应验了。蓝天走了,于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黯然神伤。
其实关于董玉香补课,于剑是知情的,这事倘若从根上说,还是他一手安排的。那天,他到石县长办公室汇报高中建体育馆的事,后来不知怎么聊到高考上了,石县长愁眉苦脸地说,眼见再有两个多月就高考了,可石磊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特别是对物理简直一窍不通,按照组织安排,我明天要离职封闭学习一段时间,你嫂子所在公司正在改制,她作为财务总监没法抽身照看儿子,可这小子一离开我俩眼皮子底下就不玩活儿,哎,看来想让他考一本是没指望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于剑离开县长办公室后,立刻驱车到重点高中,他指示校长张成智找高中最好的物理老师给石磊补习物理。
石磊是谁,张成智自然知道,但他有些为难,问,这是县长的意思吗?
于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让你办你就办,把事问得那么清楚干什么?立刻又反应过来,张成智纯粹是在装糊涂。两人的关系比较微妙,大约三年前,教育局局长的位置空了出来,张成智一开始志在必得,奈何高中是事业单位,从事业单位调到行政单位任正职,不符合规定。张成智不服,他问组织部部长,是不是从现在开始,我们县的教育局局长只能从公务员中选拔?组织部部长说,按组织原则是这样。张成智说,如果这样,那不是外行领导内行吗?话说得很放肆,部长生气了,斥责道,怎么是外行领导内行,人家于剑也是师范大学本科毕业。张成智讷讷地分辩,他的确是师范大学毕业,但他一天老师也没当过。部长更生气了,质问道,你给我说清楚,干部选拔任用哪条政策规定了,教育局局长必须是老师出身?教育局局长的主要职责是教育行政管理,而不是站在讲台上讲课!张成智一下子被怼得哑口无言。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部长是按组织原则行事,自己还能说什么呢?张成智在省内示范性高中校长中有些知名度,按照历史沿革,示范性高中(前身是县重点高中)校长享受副县级待遇,就是说若论职级,张成智比于剑还要高一级,所以对于于剑当教育局局长,他打心眼里不服,虽然不服,但如果两人见面了,他明面上还得客客气气的,不客气也不行,高中的很多事需要教育局支持,小不忍必乱大谋。
你别管这是谁的意思,照办就是了!
于剑的口气很冲,张成智听了,火嗖嗖地径直蹿到脑门,但瞬间又熄灭了,因为他反应过来,高中体育馆项目正处于征地阶段,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教育局从中作梗,那项目就得泡汤了,尽管他不信于剑会如此小肚鸡肠,但是他必须考虑到这一点。于是只得勉为其难地说,老师我可以找,但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补课如果让人举报了,你必须全权负责。
这简单,只要你告诉我老师具体在哪补课,这样即便有人举报,我的人也不会去查。看张成智答应了,于剑的口气变得温和起来,同时心里生出几分自得,别看你是副县级,你再怎么牛哄哄,也得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谁能想到董玉香临时起意换地方呢?于剑懊悔不已,当初真应该安排得缜密一些,可现在说什么也晩了。又想,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告状人,只要他不到处煽风点火胡嘞嘞,那就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于剑抄起手机,给移动公司经理打电话。
三
董玉香安顿好母亲,急三火四地赶回学校汇报情况,张成智听完,多年历练养成的定力瞬间塌方,赶忙给于剑打电话,电话铃不屈不挠地响了老半天,对方才接,声音倒是相当冷静,张校长,你放心,我对说过的话负责任。
说得好听,事情到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负责任?张成智口不择言,因为按照文件规定,董玉香要是因为补课被处理了,他作为高中校长脱不了干系。
教育局这边董玉香已经报备了,是无偿补课,你那边把手续给补齐,不就没事了?于剑说得轻飘飘的,听他话的意思,事情就像吐口唾沫那么简单。
张成智哪里相信,他忧心忡忡地说,我是可以把手续补齐,但“纠风办”好几个人,你能把他们的嘴封严实吗?
这事由我负责,用不着你操心,你只需把学校的事搞利索就行了。
好,那咱俩一言为定,我这边把手续补齐,其他由你完全负责。
没问题!于剑心虚得很,说话却掷地有声。
那天,于剑走后,张成智第一时间把董玉香喊来,求她给石磊补课,这事若换成别的老师,一般会爽快答应:校长安排的任务,又是给县长家的公子补课,简直是四下里打灯笼找不到的好事,谁能不答应呢?但张成智心里清楚,董玉香可不是别的老师,因此他一开始便丝毫不敢摆校长架子,口气更是和风细雨,即便如此,董玉香还是直截了当拒绝了,理由倒十分得体:母亲阿尔茨海默病严重,没时间补课。
一切在意料之中。张成智深知董玉香桀骜不驯的个性,如果她能当场痛快答应,反而不是本尊了。多少年前,某位重要人物的孩子分在董玉香所带的班,该人物求张成智帮忙,把孩子串到班级前面和学习好的学生同桌,张成智估摸董玉香不会答应,便委婉拒绝了,该人物不死心改走曲线运动,但任凭该人物找领导强压,用金钱收买,求朋友说情,说软话哀求,董玉香始终不给面子,到最后该人物终于心服口服外加佩服,他对张成智说,董老师纯粹钢铁战士,这人你要不重用,连我都不能答应。张成智解释,我早想提拔她当学校中层领导了,可人家压根不感兴趣。
张成智见董玉香不松口,便唱苦肉计,你以为我让你给石磊补课,是为了讨好石县长吗?告诉你还真不是,说实话,我是为了咱们学校建体育馆才办这事的,现在全省的示范性高中,只有咱们学校没有体育馆,这事说出去要多丢人有多丢人,现在好不容易机会来了,你说我能放过吗?
难道我不给石磊补课,县长就不给建体育馆了?不可能!县长要是那么个臭水平,那他也不配当县长。
千万别这么说话,建体育馆的位置属于黄金地段,要是用来开发房地产,至少能卖两千多万,这也就是说,为了给高中建体育馆,县财政要减收两千多万,据我了解,县财政多少年来一直紧张,有时甚至吃了上顿没下顿,在这种困难情况下,县政府还张罗给高中建体育馆,绝对够说了。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县政府出钱建体育馆,理所应当,根本用不着感谢!
理是这么个理,但真要落实到具体工作中去,难啊!张成智联想到某些事,感慨万千。感慨完毕,他头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便斟酌好语句,慢条斯理地说,求你了,董老师,真的,你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要不你干脆把石磊和钟帅并到一起补课得了,我和你说,你要是真能把这两位的物理成绩给补上去,那咱们学校的体育馆可就板上钉钉了。
钟帅谁啊?
就是钟尉的大公子啊!董老师,钟尉并不是无偿援建体育馆,他开出条件,说只有钟帅考上二本以上院校,他才出钱,可你知道钟帅的物理成绩一团糟,如果不给额外吃点小灶,想考二本太悬了。
钟尉的名号在县城里几近家喻户晓,所以董玉香一听乐了,说,老子钟尉,儿子钟帅,要是有孙子了是不是得叫钟将?
张成智也跟着笑了,但是他立刻收敛起笑意,问,董老师,这么说你同意了?
校长,是不是说我不同意,咱们学校的体育馆就建不成了?
正是如此,你看我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吗?张成智唉声叹气,建体育馆至少需要一千多万资金,要是等县财政出钱,恐怕到猴年马月都建不成,董老师,你多哈哈腰,你要是能把钟帅的物理成绩补上来,那就相当于给咱们学校挣了一千多万。说到这儿,张成智习惯性地摆出了循循善诱的领导派头,说,真金白银一千多万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董老师!
张成智巧妙地抛出了高帽子,董玉香却不愿意戴,她问,校长,全校物理老师那么多,你为什么单单找我呢?
明知故问,别的老师是特级教师吗?放着现成的特级教师不用,反而去找普通老师,这要是传到县长耳朵里,能说得过去吗?张成智发现自己说得太露骨了,赶紧改口,再说,人家钟尉专门点名要你补,你说我不找你找谁?董老师,你就行行好吧,等学校体育馆建成了,全校师生都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校长,千万别这样说,我受不起,我答应还不行吗?
于是董玉香开始补课,周三一次,周六周日各一次,每次都在钟尉的私人会所里补,那个会所位于“幸福里”小区一角,会所单独开门,高墙深宅大院,门口有一条凶猛的藏獒守卫,生人根本进不去,至于教育局那边早打招呼了,即便有人举报,“纠风办”的人也不会来查,如此半月过去了,平安无事。这天是周三,下午放学后,董玉香按约定准备补课,可保姆来电话,说有急事要离开一会儿,她只得先去照看母亲,保姆迟迟没回,董玉香随手在微信里发了一个定位,两个学生便按定位打车过来了,保姆因为脱岗不好意思,又害怕老太太出事,打电话让正在读高三的女儿过来顶岗,女儿来了一看有补课的,便借机蹭课,种种阴差阳错汇集在一起,结果就变成董玉香违规补课了。
咱们补个报备手续吧。
校长,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想作假啊?
也不完全是作假,因为事实上你确实没有收钱补课。
没收钱也不行,之前我想报备,你说没有必要,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宁肯下乡教学,也决不作假。
听了董玉香的话,张成智很后悔,他想要是当初按规定报备,就没有眼下这些麻烦事了。可话又说回来,县长的孩子免费补课,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并且以他对县长的了解,县长断然不会同意孩子免费补课;还有,补课的事情一旦露馅,引发别的老师效仿,那就控制不住局面了。都怪自己当时想太多了,可是谁又能走到事情前边去看呢?
下乡不行,你要是下乡了,你寒碜,我寒碜,于剑寒碜,连带着咱们学校的体育馆可能也建不成了。张成智其实还想说,县长也跟着寒碜,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边说边观察董玉香的反应,发现对方眉头紧锁,但并没有流露出过激情绪,便继续苦口婆心地说,董老师,我知道你对下乡不在乎,但你有没有想过,作为高中的王牌老师,你要是因为补课被处理了,那高中的形象就彻底砸牌子了,既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么我建议你以大局为重,和我一道把这事硬扛过去。
听校长这样说,董玉香十分头疼。校长没有过誉,在高中二百多号老师中,论教学成绩,她从来都遥遥领先,没有哪个老师愿意和她在同一年级,因为受碾轧感太强烈了;论班主任工作,她班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永远最多;论家境,她夫妻恩爱,生活优渥,她对钱几乎没有概念,有时她也会想,要是丈夫不能挣钱,自己能不能像个别老师一样偷偷补课挣钱?毕竟补课不需要本金,毕竟那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毕竟和某些脏钱相比,补课所挣的钱要干净得多。是的,董玉香是骄傲的,说孤芳自赏也不为过,她不想巴结任何人,即使县长她也没放在眼里,她最烦某些自以为是的家长了,这些人没明白一个道理:你再有钱,地位再高,我也不求你干什么,你装模作样装腔作势谁拿你当回事呢?可眼下因为高中建体育馆的事,她腰杆子硬不起来——全校师生都眼巴巴地期盼体育馆早日建成,自己怎么好不管不顾率性而为呢?还有,校长并非危言耸听,作为高中的王牌老师,倘若她因为补课被处理了,那整个高中老师的名誉也会跟着扫地,但是造假洞穿了她的做人底线,并且她认真想过,造假一旦暴露,她可能就在高中待不下去了,而这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因为对她而言,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二者如同血肉,须臾不能分开。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思索半晌,掂量好词句说,校长,请你理解我,站在我的角度,造假一旦露馅了,那我今后还有什么脸面站在学生面前说这说那的?说到这儿,她的态度瞬间变得坚定起来,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就是不管到什么天地,我也不会造假!说完一拧身,毅然决然地走了。
真是人才啊!张成智望着董玉香遗世独立的背影,默默感叹,转念又想,你不同意有用吗?等我把生米煮成熟饭,看你答应不答应?!
四
王唯一回到电瓶车上,痴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他蓦然扬起手来,用力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痛骂道,王唯一,你说说,你这干的还是人事吗?你还有一点人味吗?说完,他抽抽噎噎地干哭了起来。
大约两小时前,有两个学生打车,王唯一从言谈中得知,这两个学生是要去补课。补课?!王唯一听了,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大概有一个多月了,县交通广播电台天天滚动播报,说有谁举报老师违规补课,奖励五千元,这话王唯一听了无数遍,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五千元够买一个笔记本电脑了,半月前,正在读大二的女儿王典打来电话,说要买笔记本电脑,否则没法做专业设计。王唯一不明白什么是专业设计,但女儿一向乖巧懂事,知道家中钱紧巴巴的,如非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提要求。五千元对有钱人来说不过是零花钱,但对王唯一来说是笔巨款,他一下子拿不出来。媳妇方芳先天小儿麻痹,生活虽然能自理,但走道栽栽晃晃的,基本丧失劳动能力,王唯一个头低矮,鸡胸严重,重体力活儿干不了,家中经济来源全靠他开电瓶车载客,外加城镇居民低保维持,日子过得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这上哪儿能拿得出来呢?他为此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谁想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机会竟然说来就来了!他前脚把两个学生送到目的地,后脚立马到胡同里打举报电话,为了坐实举报,他电话里特意强调,我就在胡同里死盯着,除非看到教育局来人了,否则我决不离开。
看到教育局来人了,王唯一的心才踏实下来,但他始终没挪窝,因为他想看看,到底是哪个老师倒霉了。实际在内心里,王唯一为刚才的一时冲动后悔了,因为他想,他若是到教育局领钱,那不是大摇大摆告诉别人自己是告密者吗?虽然教育局承诺为举报人保密,但他压根不信,因为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对于老师校外补课,王唯一深恶痛绝,女儿王典念小学时,她的班主任就经常补课,班主任补课,学生敢不去吗?即便老师没强迫,作为家长也会想,孩子这么大一丁点儿,要是老师给小鞋穿可怎么办呢?也别说是给小鞋穿,就是哪怕随随便便甩个白眼,孩子幼小脆弱的心灵就受不了,所以即便如王唯一这样生活几近水深火热的家庭,不管有没有必要,也违心让孩子去了。王唯一从骨子里瞧不起那个老师,为了额外挣补课费,一点人格也没有了,还为人师表,狗屁吧!可那样的老师毕竟是特例,扪心自问,孩子从小学到高中毕业,遇到的老师还是好人多啊,何况即使今天被举报的老师不是一名好老师,自己采用的手段也不光彩。王唯一文化水平不高,在他朴素的意识里,他想当然地认为,告密者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底是哪名老师被自己举报了呢?教育局的人离开好一会儿了,王唯一却一直没走,他屏气凝神,像踩点的小偷一样鬼鬼祟祟躲在胡同一角,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的,他下定决心,除非看到那个老师出来,否则决不走开。
待到看到董玉香走出门口,仿佛五雷轰顶,王唯一一下子蒙圈了,他生怕自己看错了,便使劲揉揉眼睛,再瞪大眼睛细看,没错,确实是董老师,他的大脑瞬间凝固了,身体像打摆子一样哆嗦起来。我的老天啊,怎么会是董老师呢?是谁也不应该是她啊!我竟然把董老师举报了,这可如何是好?这要是让女儿知道了,她肯定会埋怨死我,甚至不认我当父亲也有可能;这要是让老婆方芳知道了,她肯定会气得舞了嚎疯,没准会和我打离婚;这要是让亲朋好友知道了,他们肯定会认为我恩将仇报,纯粹白眼狼一个。王唯一手扶墙壁,种种想法如漫天雪花般飘飘洒洒,纷至沓来,每片雪花都像子弹一样准确击中他的头部,他的思维瞬间停摆了,他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部,仿佛这样会好受一些;他的身体如遇热融化的冰激凌一样,渐渐佝偻、瘫软、龟缩,最后他如同被抽筋剥骨了一般,艰难地蹲在地面上。
董玉香是王典的高三班主任,王典在班级里是尖子生,不过物理却是弱项,这就要命了,因为若想考上一流大学,哪科瘸腿也不行。为了把王典的物理成绩提上来,董玉香课后给她吃了很多小灶,正是由于董玉香的特殊照顾,她才得以考上双一流大学。收费?王典告诉父亲,我们老师补课从不收费,不但不收费,就是有谁家出于感谢心理,想送点鸡蛋鸭蛋什么的,老师也从来不要。高三上学期,王典突发急性阑尾炎,董玉香一时联系不上家长,就在家属一栏把字签了,手术费也是人家出的,事后王唯一两口子千恩万谢,可人家说不管谁当班主任都会这么做,事情便轻描淡写地过去了,甚至连手术费人家也不要。非但如此,王典念大学每年的学费,都是董玉香资助的。在王典心里,董玉香如同慈母一般,在王唯一两口子心里,董玉香是天高地厚的大恩人,可自己竟然把大恩人告了!这可怎么办呢?王唯一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他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人走过来,看王唯一脸色苍白如纸,便关心地问,怎么你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帮忙?
王唯一艰难地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没事,我刚才胃疼,但这会儿好多了。
那人狐疑地打量了王唯一几眼,也就那么潦草几眼,王唯一却感觉对方目光锋利如刀,而自己被切割得体无完肤。稍顷,那人说,你要是没事,我可走了。
王唯一猛一鼓劲站了起来,说,我真没事,谢谢。说完,他在那人的注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离了胡同。
王唯一在电瓶车上抽抽噎噎地干哭了好长时间,直到哭不动了,才静下心来想下步该怎么办。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到教育局“自首”,说自己检举错了,可立刻反应过来这毫无用处,刚才那帮人长枪短炮的,看样子早把现场给录下来了,自己去的结果只能是不打自招,落下告密的坏名声。“自首”不行,那该怎么办呢?王唯一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觉得除了撇清自己,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怎么才能撇清自己呢?王唯一绞尽脑汁、抓耳挠腮想啊想,最后终于想明白了,眼下手机号是唯一证据,只要自己说手机丢了,是有人用捡到的手机告的密,这样就可以撇清关系了。反正若是教育局问,自己打死也不承认就是了。王唯一打定主意后,把车开到护城河的大桥上,趁人不注意,他扬手把手机扔进了滔滔的河水中。
回家路上,王唯一后悔死了,眼下手机没了,老主顾找不着人,明天必须得再买一个,估计价钱再便宜也得一千上下,一千元就这么白白打水漂了,真是让人心疼啊!可如果不这样做,又哪有什么好办法呢?和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告密者相比,扔手机是最明智的选择了。
回到家中,王唯一告诉方芳,今天破财了,手机丢了。方芳安慰道,丢就丢吧,咱们权当破财免灾了。
五
五天过去了,举报人始终没露面,于剑的心逐渐安稳下来。连续几天,他的心总是七上八下的,一有人敲办公室门,他内心便会应激性地咯噔一下,以为是举报人前来领赏了。事实上教育局的奖金早准备好了,却一笔也没发放出去,倒不是没有举报的,不过就算是有,也没有哪个人前来领奖金。也许举报人是出于恶作剧心理吧,果真这样,那就没事了,于剑这样安慰自己。
那天,于剑给移动公司经理打电话,请对方帮忙查一个号码的身份证号,不想经理丝毫不给面子,抱歉,按照规定,没有身份证查不了。于剑大为不悦,如果有身份证,还用得着查吗?经理反复道歉,不好意思,没有身份证真查不了,要不你让公安局出手续吧?于剑只好找台阶下,不麻烦你了,我让公安局帮忙查。于剑没把查手机号当回事儿,他给一公安局好哥们儿打电话,待到对方电话铃响了,才想到这毕竟是违法行为,如果人家用同样的托词搪塞,那就下不来台了,更害怕对方刨根问底,于是东拉西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便挂断电话了。
于剑把蓝天喊到办公室,问,你说举报人为什么不来领奖呢?
这可不好猜,我想最大可能是碍于面子,因为毕竟在多数人眼里,举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这人能不能暗地里憋坏水,看我们没有动作,最后冷不防放一个损招出来,若是那样,我们可就被动了。
蓝天瞥了于剑一眼,心里纳闷局长为什么如此疑神疑鬼,想多问一嘴,又觉得不合适,沉默片刻,他迟疑着说,不可能吧,因为那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既然没有好处,那他为什么要处心积虑放损招呢?
于剑心里嘀咕,如果对方不是奔董玉香去的,他的真正目标是我,那不就一切能解释得通了吗?显然想法是不能说出口的,于是叮嘱,千万不要大意,我们必须无时防备有时。蓝天,你能不能根据那个手机号码,把举报人的底细调查出来?
局长,我打过好几次了,那个号码一直关机,你说奇怪不奇怪?
是有点奇怪,这样吧,这几天你别的什么也不要干,想方设法把举报人的底细查出来。
蓝天很有智慧,他仅利用一天时间,便把举报人的底细查出来了。董玉香是孝顺女儿,她为了让母亲走动方便和多晒太阳,特意在城区买了一个大平房,那个位置相对偏僻,平时没有多少人往来。那天,两个学生是打一辆电瓶车去的,蓝天猜想,举报人没准就是那个电瓶车司机,开电瓶车拉客是违法行为,县城里从事这一行的大多是残疾人,满打满算也就二十来个,根据手机号码一撒网,真相很快浮出水面,判断没错,正是那个司机打的举报电话。
那人名叫王唯一,鸡胸严重,算是半拉子残疾人。蓝天说。
残疾人?那生活肯定不会宽裕,照如此分析,他应该是冲钱举报的,可他为什么不来领奖金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除非面对面问他,但他要是没有前来领奖金的意思,那我们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也是啊,那我们静观其变吧!对了,王唯一为什么这些天不开手机呢?这里面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我派人侧面调查过了,王唯一确实把手机弄丢了,他在大前天新买了一部手机。
那坏菜了,于剑悚然一惊,能不能是有人捡了他的手机,然后用他的手机打举报电话?
也有可能,不过事情能有那么赶巧吗?
不管怎样,我们要多加小心。今天先到这里吧,蓝天,你多花一点功夫,派人把王唯一给我盯死。
两人正说着,办公室主任进来,说快递到了,于剑感觉蹊跷,心想,我没有让谁快递过什么啊?打开快递,是一套高档西服,从南方某城市发来的。
于剑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便含混说,厂家应该发错了,我从来没有买过西服。
蓝天一时没明白于剑什么意思,实打实地说,怎么会发错呢?你看地址写得这么清楚。
办公室主任很识相,他顺着局长的心思说,肯定发错了,这种情况我也遇到过,你要是收下快递,过两天对方就来要钱了,说到底,对方就是一个骗子。
于剑让办公室主任把西服给退回去,办公室主任说,局长,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的,保证不留一点后遗症。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