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惹的雪
夜半暗,雪穿透夜空。雪花被风裹挟,像一群群飞蛾在空中乱舞。看了一会儿,我感觉有点眩晕。
今晚不知为啥,我老是睡不着。撩开窗帘,楼下恰好有一盏路灯,把周遭照得半明半暗。
深夜两点,老公睡得鼾声大作,我真羡慕他的好睡眠。哦,女儿在老家的阿爸那里,白天在野地里疯了一天,这会儿也应该呼呼大睡了吧。其实,平时我的睡眠挺好。是不是下雪有点闷?还是……哎,真不知怎么了,我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突然,听到手机消息提示音响了几下。咦,这大半夜谁找我?拿过手机一看,我大吃一惊,是卓玛吉给我发的邮件。出啥事了?我和卓玛吉在手机上聊天,一直用微信。今天这么奇怪,她竟然发来了邮件,而且还是几封,我马上打开邮件查看。
一
亲爱的依西珍,我真是后悔啊,肠子都要悔青了,当初怎么没阻止扎西呢!
依西珍啊,我的好闺蜜,我和扎西举行婚礼时,为了见证我最幸福的时刻,你不顾有孕在身,挺着大肚子来参加了我们的婚礼。
在哈洛村办婚礼,开支小,除去支出,还剩下二十万礼金,这可把我和扎西高兴坏了。我俩反复数了几遍现金,我说存银行,扎西也答应,但他从此天天盘算做生意。
自从阿卡出生后,扎西做生意的愿望更强烈了,他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唠叨。他说,银行利息太少,他开出租车,早出晚归,挣钱少,还没办法照顾我和阿卡。他还说,他要让我和阿卡过上好日子。其实,我不太在意我们有没有钱,只要扎西一直像现在这样对我和阿卡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扎西一直四处打听,有没有啥好门路。阿卡一岁时,扎西突然说,他要和三个朋友开砂石厂。他还说,砂石厂厂址他们已经选好,就在我们帕尔玛村沟口临近大河的地方。他说,那段河道开阔,砂石又多又好,又说,他们打算一人投资五十万。当时,我手里抱着刚要睡着的阿卡,我一听,大吃一惊,全身一颤,阿卡被惊醒,啼哭起来。我边哄阿卡,边问扎西:“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扎西说,他打算到银行贷款三十万,已基本说妥,抵押就用他家和我家两栋碉房,还说,找了人帮忙,贷款应该不成问题。扎西这么一说,我突然间忧心忡忡,一再问他生意稳不稳当。扎西说:“卓玛吉,你就是怕变。没问题的,现在建设多,修房子、修路都需要砂石,应该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还说了一大堆,谁谁做砂石生意挣了多少钱。我不太懂,但心里惴惴不安。
刚开始,扎西他们办砂石厂还算顺利。那段时间,我带着阿卡从俄惹乡回县城,扎西他们都在商量办砂石厂的事。扎西一天到晚兴冲冲地说,要到市场监管局办营业执照,要到税务局办税务登记证,要到环保局申请环评,要到自然资源局办土地使用证、生产许可证,要到国家发展改革委立项……扎西把我的头都说昏了,我不感兴趣,真是听不进去,我也懒得再过问。扎西他们一天到晚商量来商量去,东奔西跑。几个月下来,砂石厂终于开始生产了。
扎西一直很忙,他成天泡在砂石厂,我和阿卡都很难见到他,更不要说受到他的照顾了。养育阿卡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我要带阿卡,又要上班,每天都累得精疲力尽。扎西长期住在砂石厂,变得又黑又瘦,我也不忍心责备他。
扎西好久没回家,有一次周末,我带着阿卡去砂石厂看他。我带了扎西喜欢吃的凉拌香猪腿、牦牛肉包子还有西瓜,从县城坐了近半个小时的车才到砂石厂。
砂石厂内,灰尘像薄雾,机器轰鸣。整个厂区除了机器,就是沙子和石子。我远远看到扎西站在机器旁,一动不动。扎西脸色黝黑,嘴唇爆皮,他的脸上、头上都是灰尘,头发都有点发灰。扎西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和砂石。
阿卡突然眼睛发亮,嘟囔道:“阿爸,爸爸。”阿卡也是好久没见到扎西,十分兴奋,我还没教她,她就在那里嘟嘟囔囔。扎西一抬头看到我和阿卡,喜出望外,马上又说:“卓玛吉,你把孩子带到这儿来干啥,这里到处都是灰尘。”我只得说:“阿卡想阿爸了嘛!”
扎西不再说什么,他一把抱起阿卡,亲了又亲。阿卡被扎西脸上的胡子扎得又疼又痒,小脑袋左右躲闪,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俩玩了一阵后,扎西开始给我介绍他的宝贝机器:给料机、颚破机、洗砂机、圆锥破碎机……哎,头都给我说大了。
然后,扎西给我介绍制砂流程:“河道里开采的鹅卵石通过给料机进入颚破机进行粗碎,粗碎后的骨料通过皮带输送到1号筛分机,将天然砂倒入洗砂机进行水洗,40毫米以下骨料进入冲击式制砂机进行三级破碎,40毫米以上的进入圆锥破碎机进行二次破碎,其中沙子通过洗砂机水洗后进行脱水处理……”扎西边说边给我指那些隆隆开动的机器,我从来没接触过砂石生产,说得我头昏脑涨。
看着那些运转的机器,听着扎西的话,我一阵阵发愣。扎西还指着一堆一堆像小山的砂石说:“卓玛吉,这些可都是钱呀!”扎西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样发光,牙齿白亮,笑意不经意溢出他的眼睛。扎西一把抓起传送带上的砂石,用黝黑细长的手指捏了捏,声音里抑制不住地透出喜悦,“卓玛吉,你看这些砂石的质量多好啊,一定能卖出大价钱!”我看着运送沙子的传送带,突然想起电视里看到的印钞机,一粒粒灰不溜丢的沙子,好像一张张粉红的百元大钞。
扎西带我和阿卡来到工棚。工棚简陋,用木板简单搭了床,床上乱七八糟地铺了棉絮铺盖。看到扎西黝黑精瘦,看到他条件这么艰苦、工作这么辛苦,我一阵心酸,抹起泪来。扎西一把抱住我,说:“卓玛吉,别这样,过段时间我们就挣钱了。”
从此,我再也没去过砂石厂,扎西不让我们母女去。每晚他都会在微信里跟我聊天,天天打视频电话。他说,他们几个股东做了分工。罗尔武人脉广,负责跑关系、找门路、收货款。严木初与人见面自来熟,管具体销售。彭措和他管工地,虽然辛苦,但扎西觉得适合他。
有一次,我刷抖音,看到罗尔武拍了一条短视频。罗尔武穿了一身藏青色的格子西服,跟他平时的形象完全不搭调,幸好罗尔武长得帅气,看起来也不违和。他抓起一把砂石,用手轻轻捏住它们,感觉他在爱抚那些砂石,接着罗尔武用“椒盐普通话”说:“砂石干净无泥,颜色纯黄,是砂石中的爆款,有需求的与我私聊。”然后,缓缓捏紧手指,砂石从罗尔武的手指间慢慢泻下。
后来,罗尔武还给我打电话说:“嫂子,我策划了一条抖音,你帮我们当一下模特,就在砂石旁摆几个姿势,拍几张照片就行了。”我腼腆,很少拍照,而且我从小自卑,从来没有抛头露面,我怕搞砸,没答应。后来,我看到罗尔武发的抖音,一个穿月白色藏族服饰的美女站在砂石堆旁,一会儿手遮太阳,一会儿手托下巴,一会儿扶腰,一会儿又做了一串藏族舞蹈动作,好像仙女下凡,不小心落在了砂石旁。音乐配的是歌曲《画你》,一个温柔甜美的女声唱道:“把你的倩影画在故乡的山间,幸福的笑容定格在我心里,把你的温柔画成那小河,爱情的泉水永流我心田……”然后,一个童声画外音响起,“真是想不明白,我不找你,你就不会主动找我吗?”画面下写着“大量供应各种优质砂石”。
一年匆匆过去。冬季,扎西他们也没有停工,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催收货款。扎西没了在厂里的开心劲儿,有点焦虑。他说,不赊账不好卖砂石,赊账不好收货款。扎西不太给我讲他们砂石厂的事,他害怕我担心。
周末,我带着阿卡回县城。我发现,扎西的颧骨处有点红肿,马上追问他。扎西这才同我说,他们到一家建筑工地要欠款,和小老板动了手。那小老板赊账时,满脸堆笑,随时都哈着腰,一见面就散一圈香烟。这次他们去要欠款,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睛上翻,鼻孔睨人,半躺在椅子上,还把一双臭脚放在桌上乱抖。那小老板说,业主没给他钱,他也没办法,还说工人的工资都还没开呢。他叫扎西他们等着,还大言不惭地说:“欠账不赖账,我这点信用还是有的。”扎西气不过,和那小老板争吵起来,还动了手。扎西一拳打过去,那小老板的脸瞬间又红又肿,鼻血长淌,扎西也被他打中颧骨。我一听,好心疼扎西,掉起泪来,倒是扎西安慰了我好一阵。
春节前,扎西他们分了红。他们这一年生意真是不错,一个股东分了四十万。拿到钱那晚,股东们一起吃火锅,还请了我们家属。每个人都很开心,我们喝了酒,还去唱了歌。大家意气风发,想到来年,大家更是铆足劲儿,准备大干一场。
那晚,阿卡在卡拉OK厅里睡着了。半夜一点,我们才回家。回到家,扎西搂着我说:“为了你们母女,我啥苦都能吃。卓玛吉,你看嘛,我一定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心里一颤,不禁落下泪,平时对他的埋怨瞬间全无。我觉得我很幸福,老天给我安排了这样好的老公。
春节刚过,扎西他们又开工了。有一天,扎西在电话里声音低落地说,政府在拍卖砂石厂,卖出了天价,他们的砂石厂不在拍卖的范围内。过了一段时间,扎西又说,县城的工地,被政府拍卖的砂石厂承包了,不允许买他们的砂石。过了几天,扎西又说,他们的砂石只有贱卖给那些指定的砂石厂,利润很薄。
三月底的一个周末,我回县城。吃过晚饭,扎西给我讲,他们胳膊拧不过大腿,砂石厂利润不大,他们几个股东合计,打算开一家火锅店,还说店面已经找到,以前也是经营火锅的,经营不善倒闭了,正急着出手。
我毫无思想准备,大吃一惊,心急火燎地问道:“本钱怎么办?”
扎西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几个已经算过了,那个店面本来就是火锅店,需要投入不是很多。店面需要重新提升装修,再添置一些设备,每人首期投四十万吧!”
我一听着了急,忍不住高声问:“我们哪有那么多钱?”
扎西嗫嚅道:“三十万贷款,我还没去还。”
我一听火冒三丈,“三十万贷款你还没有去还?不是说好春节后你就去还吗?你怎么能这样!”
扎西挠着脑袋说:“我看砂石厂的生意不咋好了,想着再做其他生意,就没着急还。”
我不由自主厉声说:“前面的贷款还没还上,怎么还能再投钱呢,到时还不上银行的钱,那可怎么办?”
扎西说:“罗尔武他们三个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他们说一有收入,就先给我分红,让我还贷款。”
我声音越来越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砂石厂经营起初不错,你看现在遇到这个状况。如果开火锅店再出一点意外,那我们可怎么办?”
扎西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做了市场调查,县城的人喜欢吃火锅,不要说火锅店,就连火锅串串也生意火爆,应该没问题。”我看到扎西边说边用力握紧他细长的手指,好像要抓住什么。我突然想起抖音视频中罗尔武抓砂石的手,罗尔武握住砂石,越用力,砂石从他的手掌中泻落得越快。
我耐住性子说:“开出租车,虽然累,虽然挣钱少,但稳当,我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
扎西不屑一顾地说:“你一个女的懂啥,你就是求稳怕变,不投入哪有回报?”
我气不打一处来,气急败坏地喊道:“扎西,没想到你这样看不起我!”
扎西哄了我一晚上,一再解释他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他说,这个世上他最在乎的就是我和阿卡,他也是为了让我俩过上好日子,才这样受罪。
那是结婚后,我俩第一次吵架。
五月,扎西他们的火锅店开张了。刚开张,生意不错,不过,这个县城只要是新开的餐饮店起初生意都不错。扎西一头扎进火锅店,仍然是早出晚归。不过,那会儿我只要回到县城,找他倒是挺方便的。阿卡快三岁了,可以在火锅店里玩。他们忙的时候,我也帮忙,洗菜、洗碗、端菜、收拾桌子……见啥做啥。
以前我挺喜欢吃火锅的,我们家改善伙食,都吃火锅。开了火锅店后,扎西的衣服、口腔,连头发丝都是火锅味儿,我和阿卡只要到火锅店也是一身火锅味儿。几个月下来,闻着那味儿我都想吐,但我没跟扎西说。星期天,我和阿卡回俄惹乡前,我都要给自己和阿卡洗头、洗澡、换衣服。
哎,以前扎西不怎么喝酒,特殊情况,也只是表示一下。自从开火锅店后,为了争取回头客,扎西要给重要客人敬酒,每晚回来一身酒气,有时还喝得醉醺醺的。我责备他,他就一脸无辜地说:“卓玛吉,我也不想喝,我喝了胃疼,我也是为了生意,没办法啊!”
二
这样一直持续到十月,火锅店的生意倒还可以,可是扎西越来越焦虑,他的贷款快到期了。火锅店刚开张几个月,投入多,利润却不多。扎西只得到处借钱,四处碰壁。我俩的亲戚都在村里,本来就没啥钱,就算有心也没办法帮我们。他去催收砂石厂的货款,老板们都说,再宽限一两个月,一定能还上。我眼睁睁看他一天天像无头苍蝇瞎忙,却没有任何收获。他一天天焦头烂额,晚上睡不好觉,每天还要在火锅店忙到深夜。看着扎西日渐消瘦,我心里非常着急,却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周末,非常难得地轮到扎西休息,我在家做了晚饭。自从有了阿卡后,我的厨艺提高不少。
扎西会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他一直不太说话,心不在焉地吃着晚饭。他胃口不好,吃得很少。我问他,是不是我做的饭菜不可口,他急忙说:“卓玛吉,你做得很好,只是这段时间我胃疼,吃什么都没味道。”看到扎西那副难以下咽的表情,我觉得有点扫兴,但也没说什么,我知道这段时间他都在为还贷款的事烦心呢。
吃完晚饭,扎西蜷缩在沙发上,好像得了流感全身发冷的病人。看他根本没有洗碗的意思,我只得自己收拾碗筷。阿卡倒是像平常那样无忧无虑,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摸摸这里,捯饬捯饬那里。我在厨房听到扎西不耐烦地呵斥阿卡。以前扎西特别宝贝他的女儿,今天不知怎么了。突然,我听到玻璃杯摔碎的声音,紧接着听到扎西大喝一声:“阿卡,喊你不要乱跑,不要调皮,一点儿也不听话,你看你又把茶杯打碎了!”阿卡放声大哭,声音急促而尖锐,等我奔到客厅门口,只见扎西一把将阿卡摔到沙发上,朝她小小的屁股就是一巴掌,然后,气呼呼地开始徒手捡地上的玻璃碎片。阿卡从没有经受这样的惊吓,一下哭得好像有人卡住了她的脖子。我忍不住说:“扎西,你再心烦也不能拿女儿撒气吧!阿卡这么小,你舍得啊!”扎西嘴角抽动了一下,看着我搂着的还在哇哇大哭的女儿,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和扎西都哭丧着脸,电视虽然开着,但我俩都没有心情看。阿卡又开始跑来跑去,还嘻嘻地笑起来,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晚,九点刚过我们就睡了。我在床上辗转了好一阵,扎西仍然心事重重。
半夜,我突然醒来,一摸身边,扎西不在。我吃了一惊,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我打开卧室门,客厅没开灯,但客厅的窗外有一盏路灯,灯光透过浅米色的窗帘,照得室内半明半暗。我闻到一股白酒味儿,扎西坐在沙发上,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上,十指插进头发里,手指痉挛一般,一下一下地抓扯着自己的一头卷发,好像这样就能把烦心事一点点从他的脑袋中抓走。我压低声音问:“扎西,你怎么了?”扎西全身一颤,眯缝眼睛茫然地盯了我好一阵,才缓缓回过神来,他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卓玛吉,我确实睡不着,我想喝点酒,也许就能睡着了。”我不忍心责备他,扶着他上了床,但我却好久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下午,扎西两年来第一次破例送我和阿卡回俄惹乡,晚上扎西也没回县城。第二天我起床时,扎西还没起床。我手忙脚乱地把阿卡送到乡幼儿园,然后匆匆赶往办公室。一上午,我都不在状态。想起扎西和他的一堆破事,我忍不住唉声叹气。
中午,我回家时,扎西已做好午饭。吃过午饭,扎西说:“卓玛吉,我们到美谷村转转吧。”两年来,我们都没有一起去过美谷村,我欣然答应。
那天,天空湛蓝深邃,天边飘着几丝云彩。我们从美谷村左侧徐徐向上爬,穿行在碉房之间,那是村里老人每天转经的路线——从左至右绕行村子一圈。
我和扎西路过我们第一次一起喝咖啡的水岸西餐厅,现在那里已变成了中餐厅。西餐厅水土不服倒闭了——游客日程安排匆忙,没工夫在这里慢慢品咖啡,本地人尝个鲜,也就不去了。现在的中餐厅叫“再回首”,经营家常川菜。看着餐厅里人声鼎沸,生意不错。我和扎西唏嘘不已,世事多变啊,我俩再也找不到我们以前的回忆了。其实,那天一反常态,一路都是我在说话,扎西说得很少。
沿着碉房间的石板小路,走到村子的最高处,一幢有金顶的建筑,那是村里的美谷寺庙,寺庙的四壁外墙安装了转经筒。中午,游客和村里人都在吃饭休息,游玩或转经的人很少。寺庙门口,我们遇到了庙里的喇嘛。喇嘛五十多岁,慈眉善目,体型壮硕,他和气地说:“请脱鞋进大殿!”我和扎西连忙双手合十道谢。
大殿上供的是三米多高的四臂观音,四臂观音法相庄严,一双丹凤眼垂视。菩萨前供了曼扎、净水、酥油灯,还有鲜花。两厢的墙装满了落地壁柜,壁柜的上端装成大小整齐划一的小格子,一格刚好供奉一尊小四臂观音铜像,下方是长方形的格子,每一格都装上了经书。
我和扎西走进大殿,在门口正对着四臂观音的已经包浆的木地板上磕长头。我很快磕完,小时候,阿妈每天晚上都要磕长头,我对磕长头十分熟稔。
我缓缓起身,转头看扎西。他的双手在头顶合十,缓缓下移到胸前,双腿跪下同时双手向前伸,然后趴在地板上。扎西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很缓慢,修长的手因太过用力微微颤抖,一双手相互依靠又减轻了抖动的强度。他的肩胛完全打开,他把自己紧紧贴在地板上,好像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大地。哦,阿妈说过,我们都是大地的一部分,新生命降生,像一棵禾苗破土,人终其一生都在大地上奔忙,人最终离开,也是通过土地。
磕完三个长头,他蜷起身子,双手合十,头埋在胸前,跪在那里。我看到他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他一直跪在那里,好像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我跪在他身边,一直不停地祈祷。我喃喃念诵:“祈求菩萨普度众生,像一对驱除幽暗的日月,一场熄灭烦恼的雨雪,一块承受善恶的基石,一条大慈大悲的河流,一座不被动摇的大山,一片抚慰痛苦的厚云,一位布施爱心的母亲……”这些话,我都是学着阿妈念诵的,阿妈祈祷时都要念诵这些。
我们不知跪了多久,我的双腿发麻,头发昏,一起身,一个趔趄。扎西浑然不觉,我看他此时全身松软,头垂得更低了,双肩不再颤抖,蜷缩在那里。我突然想起扎西讲过,他开出租车时,搭载过一对教授夫妻到寺庙。教授讲,为什么要在菩萨前双手合十磕头,那是因为每个人到寺庙都带着一颗善心,你双手合十磕头就能接收菩萨身上所有的正能量。看来,这话,扎西是听进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扎西长吁一口气站了起来,他头不昏,腿也没麻。我们双手合十在胸前,从左往右缓缓地走,走到佛像的右侧,回头望了一眼四臂观音,我猛然惊呆了。四臂观音正面看庄严肃穆,高高在上,不可企及。从右侧看,眉眼间突然平添了一丝妩媚,仿佛红尘间的女子。哦,真是不可思议。
晚上,我们陪阿卡玩了很久。我看扎西平静了许多,不再像前几天那么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我心里也好受了不少。
躺在床上,扎西睡不着,我也睡不着。
扎西突然说:“如果能借到钱,就算只借两三个月都好。火锅店生意还可以,应该很快能还上。哎,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他又说:“卓玛吉,我确实借不到钱了,你能不能在你们乡上想点办法?过渡一下嘛。”
他长叹一口气接着说:“你当会计,你们乡上那么多钱,能不能借两三个月?”
这几年,我考了会计证,从出纳变成了会计。
听扎西这样一说,我吓得心惊肉跳,我急忙说:“那是挪用公款,要判刑的。”
扎西说:“我们很快还上,应该神不知鬼不觉。”
我连忙说:“不行,不行,你想都别想!”
扎西那晚还说,如果不及时还贷,他的征信会受影响,以后再也贷不上款,而且还要被定成“老赖”,向全社会公布,到时,我和阿卡都会受牵连。
最后,扎西流着泪说:“卓玛吉,我真对不起你和阿卡,我一心想让你俩过上好日子。我那么辛苦,那么努力,没想到会这样。”
我俩一夜再无言,但都没怎么睡好。
过了几天,扎西打电话来,惊慌失措,声音颤抖地说:“卓玛吉,银行打电话来了,说已把我纳入征信黑名单,让我赶快还钱,不然要起诉我,要让我蹲大狱!”
我吓得定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我仿佛看到扎西被警察铐走,我和阿卡在后面呼天抢地。我一下哭出了声,竟然忘了自己在办公室里。哎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跟我阿妈一样。放下扎西的电话,我请了假,推说身体不舒服,回寝室休息一下。
那段时间,我们乡的出纳去生孩子,安排了一个临时出纳。临时出纳是个中年男人,人好,就是不爱学习,对出纳业务一窍不通。乡上安排他当临时出纳,他一万个不愿意,但是推不掉,只得接了。他天天说:“卓玛吉,我啥都不会,你帮我做一下嘛。你以前是出纳,轻车熟路。到时我一定感谢你,我请你吃饭。”平时他对我很照顾,我也不好驳他的面子,而且我们今后还要在一起工作。开始我还想教他,但他不想学,说:“混过半年,我就不用当出纳,懒得学。”最后还把出纳的密钥都交给了我。我想反正工作也不难,我就会计出纳一起做了。
依西珍,我鬼迷心窍啊,真是鬼迷心窍。我在寝室里左思右想。我想,现在扎西这么危急,我不救他,谁救他?我看了很多部外国电影,都是好人一进监狱,受到各种侮辱打骂,受到非人待遇,生不如死。一想到那些情节,我不寒而栗。又想到,扎西一进监狱,我没老公,阿卡没阿爸,我俩都会受欺负、受歧视,我特别不愿意阿卡像我小时候那样。我又想,扎西他们火锅店生意还真不错,过渡一下,后面应该能还上。我在家边想边哭,竟然忘了去乡幼儿园接阿卡。还是阿卡的老师打来电话,我才想起接女儿的事。
我怕别人看到我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赶紧擦干眼泪,洗了脸,还破例涂了粉底、胭脂、口红,然后急急忙忙去接女儿。
吃了晚饭,我一边心不在焉地陪女儿玩,一边胡思乱想。女儿终于睡着,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想来想去,一下想起,我们俄惹乡有一个维修村道的项目,账户里有一百万。因为要占用老百姓的地,一直协调不下来,没法实施,资金还在乡政府的账上。
前段时间,我们乡上又去协调维修村道用地,我也去了。我们乡上和村上的干部刚走到那家人的碉房前,一个手指戴着硕大金戒指的男人腆着肚子走了出来。他刚吃完午饭,正在用卫生纸擦嘴,牙齿上还粘着辣椒。
一看见我们,那个男人对着村干部开口就骂:“王真,你随便喊哪个来都没门,我就是不让地!”
我们乡长耐心地说:“严木参,你有啥要求,我们可以慢慢谈嘛!”
严木参气势汹汹地说:“哼,有王真免谈!”说得村党支部书记王真一阵面红耳赤。
这时,严木参的老婆走出房门,我以为她会劝她老公。出人意料的是,她的态度比严木参更恶劣,她一手叉腰,另一只手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指地,一会儿都要指到王真的鼻子上,一直不停地尖声叫骂。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像巨型尖叫鸡,激动时,一脸横肉乱跳,口沫横飞,一只脚不停在地上乱跺,好像要把王真踩在脚下。她还撩起藏装的后下摆,肥屁股朝向王真,拍着屁股喊:“王真,哼,你让我们让地,你想得美,我让你吃屎!”严木参的老婆真是要多蛮横就有多蛮横。
我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严木参和王真早结下了梁子。前几年,也是征地,严木参他们的地等级低,赔付少一些。严木参两口子去找王真,结果一言不合,动了手,严木参把王真打伤,王真报了警,派出所拘留了严木参,还让他们赔了医药费,两家就此结下了梁子。
严木参老婆叫骂:“凭什么都是地,人家赔的钱多,我们家赔的钱少。我们找你理论,你还叫派出所抓严木参。王真,你优亲厚友,你仗势欺人。哼!你们官官相护,你们叫我们让地,门都没有!”然后,作势要在地上打滚,连花头帕都掉在了地上,我们乡上的干部只好左右扶住她。严木参老婆的两根辫子乱蓬蓬地耷拉在耳朵边,真像黑子遇见陌生人狂吠,铁链都要挣脱的样子。
我们灰溜溜地无功而返。后来,乡上村上一直在做工作,可是严木参两口子铁了心不让地。
依西珍啊,我鬼迷心窍,真是鬼迷心窍啊!我想,工程应该一时动不了工,一时还不需要用钱。为了救扎西,我应该万死不辞,况且只是冒点风险。这么多年,扎西从来没有骗过我,从来没做过一丁点对不起我的事,这次出这样的事也不能全怪他。为了救扎西,我就暂时借用一下吧,扎西说了,一两个月就能还上。
第二天,我心一横,用密钥把维修村道的三十万转到了我的账上,然后颤抖着声音给扎西打电话让他赶快还贷款。一转完钱,我浑身发软,手都抬不起来,好像被谁痛打了一顿。从那一刻开始,无论看到谁,我的眼睛都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看人,真是做贼心虚啊,总觉得我犯的罪马上就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上班,我躲在自己的办公室,下班赶紧回家,生怕见人。坐在办公室我还会莫名心慌,晚上也睡不踏实。
当天下午,扎西到乡上看我。我俩一回到房间,我就痛哭失声,心中早已后悔不已,我边哭边数落扎西。扎西用颤抖的手抚摸我的头,嗫嚅着说:“卓玛吉,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卡!我一定想方设法,赶紧找钱。”
依西珍,那是十月份的事,两个月前了。扎西确实在努力筹钱,他的朋友们也说,火锅店一有钱,砂石厂一收回货款就先拿钱给我们。扎西我俩给他们说,我们借了高利贷。
十月底,该做账了。我做了银行存款明细账和库存现金明细账,还帮临时出纳做了银行现金日记账和库存现金日记账,用的最简单的复制粘贴。临时出纳浑浑噩噩,根本看不出来,还一再说感谢我。我好惭愧,脸都红到了脖颈,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十一月的一天,扎西给我打电话,说钱再过两天就能筹齐,让我不要太担心。我怎么能不担心嘛,自从挪用了乡上的钱后,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上班恍恍惚惚。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悔,心里忍不住埋怨扎西。女同事们都说,卓玛吉,你是不是病了?这么苍白,这么消瘦。
扎西给我打电话的第二天上午,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罗尔武老婆桑丹的电话。一看号码,我有点纳闷,心想她找我干啥,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一接电话,桑丹哭着说:“卓玛吉,罗尔武和扎西他们被公安局抓走了!”我顿时感觉晴天霹雳,眼前突然发黑,天都快要塌下来了,眼前的东西和人都变成了黑白色。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一步也迈不动,我一下瘫坐在地上。
乡上的同事们一听说扎西出事,马上让我请假到县城。平时要好的女同事还说,让我不用担心阿卡,这几天,她帮我带阿卡。
我浑浑噩噩到了县城,火锅店已被封,门上打了封条。我去找罗尔武的老婆桑丹,她的眼睛红肿,假眼睫毛乱七八糟地倒伏在她的眼皮上,眼泪冲出一条条泪痕,脸上白一块,红一块。桑丹一见我,马上放声大哭:“卓玛吉,这可咋办啊,他们四个都被抓走了!”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哭哭啼啼,呜呜咽咽,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她说,前几天,有市场监管局的来检查,说他们店用了地沟油,他们没放在心上。开店以来,来检查的单位很多,一会儿消防,一会儿卫生,一会儿派出所。今天上午刚开店没多久,就接到派出所通知,让所有的股东务必在火锅店等候。十点左右,来了一队警察,念了拘留通知书,就把他们几个铐走了。桑丹还说,扎西他们被拘留在县上的看守所。
走出桑丹家,我木然站在大街上。大街上依旧艳阳高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哎,世上有这么多人,都与我无关,我茕茕孑立,无依无靠,除了扎西。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我要去找扎西。
坐上出租车,我一路忍住没哭,昏昏沉沉就到了看守所。一到看守所的门口,就看见大门旁有一个岗亭,岗亭里站了一位武警。
他问:“同志,你有啥事?”
我说:“我丈夫扎西今天上午被拘留到这里,我想看看他。”
武警像看外星人那样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他严肃地说:“你不知道吗,刚抓进来不允许探监。再说,探监也需要手续。”
我低声下气,厚着脸皮说:“求求你,帮帮忙,我远远看一眼也行!”
武警坚决地说:“走走走,不行就是不行!”
我急得哭了起来。
看守所在山边,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大道,小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说是小路,其实也通汽车。这条小路只通看守所,来往的行人很少。
我怕武警再来轰我,只好坐在稍远的一棵树下。我痴心妄想,万一能远远地看到扎西呢,其实,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又想,我离扎西这么近,也许他能感应到我在陪他吧。
哎,该死的扎西啊,你倒是进了监狱,我可怎么办?我挪用的公款怎么还上?我也进了监狱,阿卡怎么办啊?阿卡的命怎么比我还苦呢?我虽然没有阿爸,但还有阿妈陪我。我和扎西都进了监狱,阿卡才三岁,谁来照顾她?我的小阿卡,你的命咋这么苦啊!
我坐在路边,蓬头垢面,涕泗滂沱,心如刀绞。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我觉得那天的阳光特别刺眼。我一抬头,天旋地转,眼睛都不敢睁开。我看任何地方好像都看不真切,所有的东西都有重影,就像不戴眼镜看3D电影。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落山,天黑了下来,路灯亮了,寒风刺骨。
另一个武警走到我的身边,温和地说:“天黑了,快回去吧。过段时间再来吧,记得办手续。”
我木讷地看着他,然后,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县城走去。我走在大路旁,不断有车灯照亮道路,车呼啸着从我身边开过。那些车灯的光好像只照亮道路,根本不照在我的身上,我落入无边的黑暗。我像一个落入黑色深渊的人,越挣扎,越往下落,要命的是不知深渊的底在哪里,我看不到一丝光亮。我像那些落入泥潭的牦牛,越挣扎,陷落得越快。我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可是抓住的除了空气,就是黑夜。我踉踉跄跄,好像被痛打了一顿,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断,我的骨头已经支撑不了形销骨立的我。刚走进县城,我一头栽倒在地。
等我醒来,我躺在医院急诊室的床上。护士惊喜地说:“11床醒了!”我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额头,护士急忙说:“别动,还在输液!”这时,医生走过来,翻看了我的眼皮,用听诊器、血压计给我检查了一阵,说没事了。过了一会儿,我才听护士说,我在路边晕倒,有个好心的路人把我送到了医院。他们在我斜挎的包里找到了我的身份证,还有钱。他们忙着抢救我,那个路人趁他们不注意走了。医生看我不严重,也就没再找那人。哎,不知道那好心人是谁,我也没能感谢他。输了一晚上的液,第二天我就回了俄惹乡。
依西珍啊,回去后,我发现我的眼泪突然变少了。
有一天中午,我强迫自己睡午觉,可是好像有只无形的手抓扯我的心,我越睡越心慌。我挣扎着起了床,沿着步游道,就到了美谷村,好像梦游,我走到了美谷寺庙。
一走进大殿,我蜷缩着身体跪在那里,忏悔自己的罪过。不知跪了多久,我突然看到大殿的角落里还有一位觉姆。觉姆三十来岁,绛红色的袈裟衬得她肤色白净。她气定神闲,盘腿坐在那里,背后是挂了唐卡的土墙。她放了一条白布在她盘起的腿上,她在白布上放上一层曼扎盘,接着慢慢地用手把混有玛瑙珍珠的青稞麦子装满曼扎盘,她又拿过一层曼扎盘放在上面,再放进她供养的粮食珠宝。她这样垒了四层,曼扎盘每高一层,体积递减一圈,垒好后,曼扎盘很像一座宝塔。她小心翼翼地盖上曼扎盘的盖子,停了片刻,她把曼扎盘轻轻推倒,曼扎盘和供养的粮食珠宝滚满她腿上的白布。然后,她一直不断重复这一切。她口里念念有词,我听不清她究竟在念诵什么。我傻傻地在旁边看了很久,我心想,如果人生也可以这样重来,如果人死了也可以这样重来,该有多好啊!觉姆垒起曼扎盘多不容易啊,她怎么舍得一次次推倒重来?是寓意“舍即是得”,还是寓意“人生无常”?我正在胡思乱想,那个觉姆突然对我展颜一笑,那是孩童般的笑容,好像一道清澈明媚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周身刹那间暖洋洋的,心里的积雪开始消融。她是不是洞悉了我的想法,不可能吧,但我觉得我的心情好了一些。
那段时间,我白天照常上班,下班后我给阿卡做我最拿手的饭菜,然后陪她玩。阿卡一睡着,一静下来,我就觉得好像有一面小鼓在我的心坎里乱敲,有时还有嗡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让我坐立不安。
有一晚,看阿卡睡熟,我反锁大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我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我觉得自己好像无主的幽灵四处游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走到了美谷寺庙。
我不停转动寺庙外的经筒,一回头,看到一排排呼呼转动的经筒,在月光下充满了蓬勃生机。只一会儿工夫,一排排的经筒,在我身后渐次缓缓停下,但只要我肯再用力转动它们,它们就又重新充满了活力。我想,是不是世上的一切,只要肯努力,都可以重新开始。
我连续两晚到美谷寺庙转经。转经时我太过用力,转经的时间太长,我的手臂、后背酸痛,但我睡得踏实多了。
第三天晚上,天上铅云密布,北风呼啸,快要下雪了。我戴上防寒口罩,系上格子围巾,穿上黑色羽绒服,走出家门。风越来越大,我的头发被吹得像蓬草,乱发打在我的脸颊上。我刚踏上美谷村的拱桥,正想把围巾系在头上,突然一阵寒风吹来,我恍恍惚惚没抓紧围巾,围巾落到了拱桥下的河边。我连忙跑下拱桥到河边捡围巾,刚跑到河边,又一阵风,把围巾刮进了河里。此时已是十二月,河水发黑,像冰冷的铁水,但不时有雪白的浪花点亮漆黑的河面。灰色的格子围巾在河水里闪动了几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傻愣愣地站在河边,束手无策。哎,河水永无休止地往前流,从不回头。河水一边流淌一边不时泛出浪花,河水应该是快乐的吧。河水发出低沉的声音,好像女中音在给自己唱小夜曲,河水真是自得其乐啊。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如雷电闪现:“只要走进河里,痛苦就会像围巾一样无影无踪,我再也不用承受这样的煎熬了。”好像旷野里有个声音在回荡:“来吧,来吧,一了百了,一了百了!”我木然地往河里走,我的脚刚迈进河水,一阵刺骨的疼痛袭来,我的眼前突然像电影一样叠加种种画面——阿妈穿着梦里的紫衣服,“卓玛吉,你答应阿妈要好好活着!”扎西会笑的眼睛脉脉地看着我,“卓玛吉,我会一辈子对你好!”阿卡哭喊:“阿妈,阿妈!”寒风吹得小阿卡头顶花环一样的卷发瑟瑟发抖。我打了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我在心里暗暗地责备自己:“卓玛吉,你不能这样,你是阿妈、妻子、女儿,你怎么能只顾自己的感受,你怎么能这样自私呢!”
我的鞋像冰块裹紧我的双脚,我的脚发麻,不一会儿就没了知觉。我像一个醉汉,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此时,雪下了起来,雪下得又急又大,我感觉一片片雪砸在我头上、身上,砸得我走路更加摇摇晃晃。雪在跟风搏斗,我在跟风雪搏斗,我在跟自己搏斗。
雪啊,连你也欺负我这不幸的人。这雪好像那些村野的狗,看到体弱的、衣衫褴褛的、不幸的人都要狂吠,甚至扑上去狠狠地咬噬他们。
我们帕尔玛村就出过这样的事,我们村里的巴准婆婆,70多岁,矮小体弱,还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不久前,巴准婆婆在村里走,一条狗冲向她狂吠一阵,看她没啥反应,那狗得寸进尺,试着扑向她,瘦弱的巴准婆婆一下被扑倒在地,旁边的几条狗看领头的狗得势,一拥而上。听说,那些狗一瞬间咬得巴准婆婆鲜血淋漓,连肋骨都露了出来。幸好送医及时,巴准婆婆保住了老命。
此时,这些雪、这些风啊,也欺负我这不幸的人,好像要把我击倒在地,直到吸干我血管里的最后一滴血。我的心啊,痛苦地抽搐,我翻来覆去地想,世上的人那么幸福,我的命为什么从小就那么苦?别人天生能拥有的幸福,为什么我要拥有却那么难?我一次次地琢磨,为什么老天爷对我如此不公。我一次次地后悔,我在人生岔路口的选择。我一次次地奢望,假如我能重新选择该有多好啊!我的心啊,像这风搅雪,我把自己的内心搅动得鲜血淋漓,苦不堪言。
顶着风雪,拖着完全没有知觉的双脚,我终于踉跄着走回了家。打开卧室门,一眼看见阿卡只穿着内衣内裤睡在床下的地板上,她已经睡着,脸上满是泪痕。我一阵锥心的痛,哎,我作为阿妈太不称职了,我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忘了自己已是阿卡的阿妈。如果阿卡出了什么事,那就算下地狱,也不能弥补我的过失。
依西珍啊,从那晚后,阿卡睡着后我也寸步不离。我仍然痛心疾首,担惊受怕,痛苦不堪。你知道我不善言辞,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聊聊,倾诉一下我内心的苦痛,我觉得我快承受不住了,但一见面,我又不忍心破坏你的好心情。还有,我的内心太痛苦,思绪太乱,我怕我词不达意,我怕我在你面前痛哭失声,我怕让你为我担惊受怕。从那晚后,阿卡睡着了,我就开始给你写信,我怕到时,我来不及告诉你我的这些事,还有,我觉得把失眠的时间花在给你写信上,我的心里要好受一些。我写信给你,更像是写信给我自己,好像我在跟我自己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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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