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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蓝:钓鱼城下忆鱼鹰
来源:“中国环境”客户端 | 蒋蓝  2025年05月09日16:18

2025年4月,我来到重庆市合川区钓鱼城,此城防御体系堪称13世纪军事工程的巅峰之作,被称为“巴蜀要津”。其地当嘉陵江、渠江、涪江之口,控扼三江,涪江在其南,嘉陵江经其北,渠江在其东,三面临江,削壁悬岩,形势险峻。古言“蜀口形胜之地莫若钓鱼山,请徙诸此,若任得其人,积粟以守之,贤于十万师远矣,巴蜀不足守也。” 南宋淳佑三年(1243年),四川安抚使余玠为抵御蒙古军东下,于此筑城防守,名钓鱼城,并徙合州治此。开庆元年(1259年),蒙古兵围攻四月不下,蒙哥汗死于此!经此一战,“延续宋祚、缓解欧亚战祸、阻止蒙古向非洲扩张”。

黄昏时分,是钓鱼城下阔达江面最为恬静的时刻,从赤裸石头背脊上泻下来的夕光,开始在丝绸的水面淌金。偶尔可见几条猛力击水的宽大鱼尾翘出水面,颇有抽刀断水、切金断玉的凛然之气。自2020年长江十年禁渔全面启动以来,长江正在发生什么,又有什么变化?

我来到停泊在渠江上的中国渔政55146船上,见到了王树海、李根富、尹柒龙、吴兵、王合荣5位昔日的本地渔民,他们的身份来了一个鹞子大翻身,从昔日的职业捕鱼人成了合川区护鱼队的队员,逐日分别在20公里的江道巡护,风雨无阻,呵护着嘉陵江、渠江、涪江一线的鱼类生态。

这不过是全区36名护鱼队员的缩影,也可以窥见合川区昔日一千二百多位渔民的点点滴滴。

说到这里的鱼,翘壳(翘嘴鲌)、鲤鱼、花鲢、黄辣丁、江团(长吻鮠)、船钉子(长蛇鮈)、马脑壳鱼、鱤鱼、白甲以及六七十斤重的青波(中华倒刺鲅),鱼就从他们的嘴里倒泻而出。

禁渔前,由于过度捕捞等因素,长江渔业资源急剧衰退,一些珍稀鱼类甚至濒临灭绝。号称“四大家鱼”的青鱼、草鱼、鲢鱼、鳙鱼的资源量较20世纪50年代减少了90%以上。禁渔5年来,钓鱼城这一带江面鱼群之多,甚至挤成了“早高峰”,见多识广的老渔民不禁惊叹,“几十年未见此阵仗!”长江的鱼种新增了三四十种,中华鲟、胭脂鱼重现江湖。大江变活鱼的奇迹不断上演。

搏击巴山蜀水数千载的鱼鹰,即将迎来一个出生入死的大限时刻。也可以说,它们迎来了一个集体“下岗”的重大时辰。

鉴于鸬鹚全部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 2013年濒危物种红色名录ver 3.1,鱼鹰也很快成为国家渔业法禁止的捕鱼工具。根据2015年7月22日通过的《成都市〈中华人民共和国渔业法〉实施办法》,第二十五条明确写着“禁止用鱼鹰、水獭在天然水域捕鱼,在特定水域确需要使用鱼鹰、水獭或者电力捕捞时,应当报省渔业行政主管部门批准。”

现在的普通鸬鹚是“三有”保护动物,私人也不被允许无证饲养了。也就是说,人们以后若想看到鱼鹰,只能在鱼塘、水库等特定水域里。

1963年出生的王树海,自幼生活在涪江上的铜溪镇,16岁开始捕鱼,拥有35年喂养鸬鹚的经验。谈到自己曾经喂养过的14只鸬鹚,王树海承认:“当时铜溪镇上只有我和另外一户养有鸬鹚。我这14只全部买自江阴,有一只最争气了,有亡命的精气神,能力可当十几只普通鸬鹚。它咬起过17条青波鱼,最大一条30多斤!它在水下与大鱼搏斗,彼此体力消耗殆尽,才叼着鱼鳃游出水,待我把鸬鹚与鱼捞上船,鸬鹚站都站不稳了,双脚打闪闪,倒在船板上要喘气半个小时……”

王树海有一定文化,他知道杜甫在夔州生活期间,写下过“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的诗句。“乌鬼”是什么,这引起了后世学者的考据大战,有人竟然认为“乌鬼”是黑色的家猪,其谓四川人嗜肉,家家养猪,呼叫猪时则作乌鬼声,故号猪为乌鬼,甚至还有人考证是指鬼神。后来,北宋沈括考证说是鸬鹚,我和王树海以为是比较准确的。周师旷所撰的《禽经》,是中国最早的鸟类学专著,书中就记载道:“王雎、雎鸠,鱼鹰也。《毛诗》曰:‘王雎,鸷而有别。’多子。江表人呼为鱼鹰。雌雄相爱,不同居处”。但这也有问题,因为按照渔人的说法,鱼鹰很难抚养后代,鱼鹰的后代一般是渔人用母鸡来抚养的,如果“多子”的话,岂不累煞父母?

唐宋时,三峡一带人们称鸬鹚为“乌鬼”,以形容这种黑鸟不像鲣鸟那样冥顽,而有着近于鬼魅的擒拿技术。但这种技术一方面是天性使然,另一方面,在于它们那可以伸缩的喉袋,那里则被渔人视为理想的鱼类中转站。鸬鹚往往整齐地站在船头,各自脖子上都被戴上一个脖套。渔民发现鱼讯,打一声哨响,鸬鹚便纷纷跃入水中。由于带着脖套,鸬鹚捕到鱼却无法吞咽下去,它们只好叼着鱼返回船边。主人把鱼狠命夺下,鸬鹚又空着胃囊再次下潜。在遇到大鱼时,几只鸬鹚会合力捕捉。它们有的啄鱼眼,有的咬鱼尾、有的叼鱼鳍,配合得非常默契。待捕鱼结束后,主人摘下鸬鹚的脖套,把准备好的小鱼赏给它们。这是它们劳作一天的唯一口粮,还要看渔人的心情。

王树海回忆,“熬鹰”是鱼鹰必须接受的残酷训练。熬鹰的时候,渔人必须残酷,既然要指望从清水里榨出利润,就只能一门心思将它们熬练成鹰。用两根布条子,分别把鹰的脖子扎起来,几天下来,直饿得嗷嗷乱蹦,才端出盛满鲜鱼的小筐。鱼鹰扑过去,吞了鱼,喉咙处便鼓出一个大疙瘩。鱼鹰吃不进肚,又舍不得吐出来,被憋得咕咕叫。渔人攥着鹰的脖子,另一只手狠拍鹰的后背,鹰的嘴里不舍地吐出鱼来。就这样反反复复熬下去,使呕吐成为一种自由的呼吸。有些鱼鹰熬打不过,瘦成一只小鸟模样,丑陋死去。而熬过来的鱼鹰,打开翅膀,继续呕吐着,它们的生命才得以延续。所以,鱼鹰捕到鱼,渔人收入囊中。人们可怜渔人生活的清苦,却反过头来说鱼鹰贪婪。

虽然驯养鱼鹰在中国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但文字的记载却是少之又少。只有偶尔在一些诗、画或文学作品里被提及,没有系统化的研究。1931年,芝加哥自然博物馆的费迪馆人类学馆长Berthold Laufer 出版了一本书,比较中国及日本的驯养鱼鹰风俗,也许是至今最好的资料了。

王树海补充道,鱼鹰常年处于饥饿状态,胃酸的分泌刺激了它们斗争的欲望。人们偶尔见到的鱼鹰,往往都无精打采弯着脖子,仿佛一把休息的镰刀。这种欲望拯救了它们的性命,周围是自由的风,流动的水,高敞的天空,它们被食物系住了脖子。鱼鹰懒得抬头,梦在水里融化,宛如破水的刀。但刀在水里,就像被水折断了一般。

熬鹰之举,也一度被使用到人类社会。人训练鹰,熬鹰又反作用于人。这样的吊诡循环,谁能预料得到?

《格林童话》里讲到鸬鹚的叫声,仿佛是在呼唤“回来,牛儿,回来。”其实,它们是沉默的,野生鸬鹚偶尔咕咕咕叫几声,被驯养的鱼鹰则连这咕咕咕也免了,它们缺乏感恩的兴致。就像一块沥青,夹在阳光和水面的反光中,黑成模糊的一团,一幅溶化欲滴的样子。

拉封丹在寓言《鱼和鱼鹰》当中,特别描写了老年鱼鹰的聪明,对此拉封丹总结说:“鱼虾用生命换来的教训告诉我们:永远不能相信吃人者的话。当然了,其实葬身于鱼鹰腹中的鱼虾还不能算太多,既然人们也同样把鱼虾的大部份都吃掉了,吃鱼虾的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进人腹和进狼肚,都差不多,早一天或晚一日,我看区别也不大。”我同意寓言家的结论,在于他懂得最基本的进化论维持了这个残酷世界的稳定。拿食物给我们的人,另一只手,其实也随时将卡住我们的脖子。

鱼鹰大约可以工作15年,它们老了,眼力开始变差,捉鱼的效率便会降低,在这种时候,渔人便慢慢混一点酒精和生胡椒来喂它们,随着分量的逐步加大,鱼鹰便醉死在梦中……对于这个似是而非的说法,王树海没有搭腔。

我想,那个梦与天空、飞翔都无关,只与食物密切相连。这并不可悲,生命濒临绝境,与生命无关的念头,都会自动熄灭。不禁想起杜甫的诗句“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自今以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是体现人与鸟的和谐和信任的关系,但世间已经越来越不缺乏这种信任了,信任食物,逐渐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最高语法。

王树海的手臂比划着,我竭力想象他和他的战队雄姿:“好鱼鹰要看脑壳,圆而丰满的,眼睛鼓的。到2000年,涪江草街水电站关闸蓄水,水深达三十多米,我知道这个深度超过了鸬鹚的极限,就把鸬鹚全部卖给了卢三娃。哎,很有点舍不得……2021年,我加入合川区护鱼队。我现在每天巡护在江边,劝说那些偷钓者;去水边寻找有无暗网施放……我偶尔听见鱼儿破水的声音,恍惚间,又好像是听到我的鸬鹚在奋力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