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5年第2期|鄢熙丁:寻找张爱玲
鄢熙丁,2001年生,江西南昌人。在读研究生,青年编剧。作品见于《西部》《星火》等刊。
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
——张爱玲
大厅里的灯明晃晃的,照得吴智汗毛倒立,浑身不自在。他看了眼手表,计算着这具躯壳陷在沙发里的时间,左手的大拇指摁在食指指节纹上,接着中指、无名指、小指依次裹在大拇指上,最后配合心里默念的整点数,得出了十二个小时的结论。
十二个小时并不准确,因为中途去过一次厕所,不过他认为这不是自己的失责,而是怪罪到了前台小姐身上。对方以为他是来这里打探住房的客户,在他刚坐下时贴心地端来一杯水。他解释说自己是这里的业主,在等人,不用麻烦了。前台小姐便没再打扰。
水却实实在在地摆在了吴智面前,他的注意力被其分散,甚至可以说是剥夺。当视线沉入水底,他拿起杯子尽数饮下,整个动作十分流畅,像是在心中排练了许久,又像真的是为了消解等人产生的焦虑。
他太渴了,对水的执念,全部来自放在眼前的水。
两个半小时后,尿意猛烈袭来,吴智皱着眉头,弯着腰,捂住肚子,冲进了最近的厕所,花了五分钟才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宁愿相信什么也没发生,但这样的解释终究太过潦草。他有理由怀疑在这段时间内,有人从大厅经过,而且不是别人,正是他要找的张悦。
完美的侦查计划败给了一杯水。吴智现在回想起来,又忍不住责怪自己。他必须回去了,长达十二个小时的辟谷,让身体和精神分离得彻底,以至于看什么都有重影。从沙发拔出的动作属实不易,他走进电梯,楼层数弄错了几次,才勉强回到801的家中。
推开门,细长的猫叫盈满吴智的耳朵,他知道是吴可乐饿了。
吴可乐是他下班途中在小区门口捡到的流浪猫。那天雨下得大,吴可乐浑身湿透,不停地叫,像是在叫魂。吴智费了一番力气,将猫弄回了家里,第二天便买了羊奶、猫粮、猫砂、猫抓板,像模像样地养起猫来。此前,他只和人接触过,接触久了,愈发讨厌“人”这个物种。还好吴可乐不像人似的钟情于金钱和暴力,只会偶尔靠近,要几个蹭蹭,格外乖巧听话。他有时觉得吴可乐不像是猫,吴可乐也没把自己当作一只猫。
捡来吴可乐时,吴智确实怀着私心。搬入新家以来,总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午夜来回移动,让他几度疑心屋内有恶心的老鼠。好几年都没见过老鼠的他心中生出了几分惧怕,梦中常常出现与老鼠酣战的场景,醒来后往往气喘吁吁,泡在汗里。吴可乐的光临,帮他解决了一大困扰,或许是它身上的气味,或许是它寻了个时机,给屋内的老鼠们警告了一番。他渐渐习惯了有吴可乐的生活,是它给了他鲜甜的睡眠。
关上门,打开灯。吴可乐踮脚站在玄关处,尾巴高高竖起,像即将发射的毛绒火箭。吴智走进客厅,从冰箱顶部拿下袋子,舀了些猫粮,吴可乐循着味嗅了过来,俯下头咀嚼。吴智又打开冰箱,拿出昨天剩的包子和冰好的可乐。一人一猫草草塞饱了胃。吴可乐在猫抓板里趴着,吴智能量告急躺在沙发上。
近十二点,闭着眼,吴智的身体无限坠入睡眠,思绪仍利落地游荡在半空,他想起两个月前第一次见张悦的场景。那天他们约好了在楼下见面,两人都很准时。张悦戴着黑框眼镜,穿着连衣裙,赤裸着白净的脖子和肩膀,锁骨被齐肩的头发松散得半遮半挡着——是吴智喜欢的类型,他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沉默从电梯里一直延展到了房间门外,吴智将钥匙插入锁眼时,张悦开口了,问他能不能等她工作一个月后再补交押金。他没作思考,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原则和两人间的壁障同时被打破。张悦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这不难理解,长期不与异性社交的男性,在面对年龄较小的、妆容和语言都毫不犀利的漂亮女孩时,心里自然是不设防的。
简单参观完了701的房间,两人一起在阳台上休息了很久。阳光絮絮洒在张悦的脸上,像一幅莫奈的画,吴智方才看清她的脸。高鼻梁,大眼睛,嘴角明显的痣,和他前女友黄梦给他的感觉很相像。他惊觉记不清黄梦的脸了。
“这里采光不错,比我原先住得要好很多很多。”张悦笑着说。
“是的,比我住的地方还要好一些。”话音刚落,吴智猛地觉得有什么不对,连忙补充说,“我的意思是,我住习惯楼上了。”
吴智怕张悦有别的想法。毕竟户型一样的话,正常人都会选择采光更好的居住,次一些的出租。可惜他和黄梦住过这里,每一寸空间都会让他回忆起曾经的点滴,比如客厅墙皮的一小块脱落,厨房厨具的摆放,卧室的双人床,尤其是气味,汹涌地标记着两人曾经密集而亲昵的时光,尽管距离两人分手已过去了两年。
具体因什么吵架,吴智记得清楚。黄梦说她要去见张爱玲,而且必须趁着“整个天空冻住了”的时候,再穿上“一条茶青折褶绸裙”,就能见到。吴智说她疯了,神经病。黄梦坚定地说她没疯,那是她最爱的作家,最想见的大明星。两人斗了好几句嘴,然后就各忙各的事情去了,埋下一颗闷声不响的雷。吴智那阵子因工作上的事情闹得忧心忡忡,并没有精力去哄黄梦,黄梦则成天把自己锁在卧室,将两人彻底隔绝。离开时,黄梦的嘴巴紧紧地闭着,两个嘴角拉出一条紧绷的直线,双手揣进兜里,像是被挟持的人质,快步走出了家。吴智懒得去找她,直接睡去了。按照以往的经验,吴智很自信,次日黄梦应该出现在沙发上,并且蜷缩着身子等他做饭,自觉与他和解。
一周过去了,吴智没能等来黄梦。其实第三天联系不上时,他心底就有个声音告诉他,黄梦不会回来了。他在翻箱倒柜寻找黄梦踪迹的同时又度娘了一下,发觉她所提到的那些话都出自张爱玲的小说《第二炉香》,匆匆读完。里面有个情节讲的是在主人公的新婚之夜,他的妻子愫细却逃出家门,跑进学生宿舍,对人哭诉罗杰是个畜生。吴智突然觉得这几乎是黄梦在告诉他,她要逃了,她还拿走了她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这无疑是在向他作最决绝的告别。在卡包里吴智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不用找我,我很好。吴智寝食难安了半个月,焦虑搅拌着呼吸,世界的边缘开始崩塌弥散,每夜都要做噩梦。在梦里,黄梦如愿见到了张爱玲,他也见到了张爱玲,他看见她们正处于各种悲惨死法中将死的状态,表情狰狞,面如死灰。
黄梦离开的日子离端午节很近,两人每年这个时间都会去黄梦母亲家吃饭。黄梦是单亲家庭,黄梦母亲很喜欢吴智,因为吴智家境好,对人也大方,每次逢年过节送的礼都贵重,许诺的订婚彩礼也预付了一半。几次黄梦想分手,也多亏她母亲和亲戚劝才劝住。他们都劝黄梦要好好珍惜吴智,并反复告诫黄梦,你都二十八了,经不起分手了,一旦分手就属于妥妥的大龄剩女,再顶着二十八岁的“高龄”,几乎不可能再找到像吴智条件那样好的男人。女人一旦过了二十六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一岁一贬值,就不在优质男人的择偶范围里了,最好能在年底就完婚,别错过最佳的生育年龄——与父母的代沟,横着一座喜马拉雅。吴智倒是对黄梦的年纪没什么看法,他只是想把黄梦留在身边罢了,仅此而已。
那年的失约让敏锐的黄母感到不安。吴智则不断施展着缓兵之计,生病,加班,年假旅游,常用的理由都用上了,拖到黄母亲自上门。黄母哭着说要见自己的女儿,她找人算过了,黄梦今年的运势极差多灾多难。吴智也哭了,解释的话融进泪里,模糊成一团,在喉咙间上下滚动,大意是黄梦为了追星失踪了,都是自己的错,自己没能够拦住黄梦。黄母缓了许久,说不是他的错,黄梦打小就有些极端。那时她还没和黄风离婚,也就是黄梦的亲生父亲,但时常争吵,两人都喜欢摔东西,一摔起来,厨房客厅里到处都是玻璃、陶瓷碎片。黄梦一声不吭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一锁就是两天。她各种方法都试过了,包括砸门,没用,黄梦把书柜抵在了门口。她急得想报警,黄风不许她报警,因为他在当地是个有点权势的小官,爱面子爱得紧,怕家里吵架的事传开,不好面对下属。就这样,他们在门口苦守了两日,终于等到黄梦出来,好言好语说了不少,饭菜也准备了一桌,黄梦只是轻轻说不饿,喝点水就行。实在没办法,只能任由她去,她在第四天才吃了些东西,面色惨白,嘴唇发灰。她问我们她好看吗,我们都说好看好看。后面又吵了几次架,黄梦每每都是如此,黄风受不了了,悄悄写好了离婚协议,骗我签了名,就走了。后来,黄梦告诉我,她这样只是想变得更美,想让他们都注意到她、喜欢她,尽管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快死了,身后长出了翅膀,不过她倒觉得那样也是美的。吴智大为震撼,也只有震撼,他从来没有听黄梦提起过这件事。如此看来,确实不怪他,他是拦不住黄梦的,虽然他没想过要拦,也猜不透黄梦的想法,毕竟没人能见到一位死去多年的文豪,就像没人会因为一个女孩只喝水折磨自己而爱上她一样。最后,他给黄母磕了好几个响头,头皮都磕破了,渗出了血,安慰黄母自己会一直把她当亲人对待,有一切困难尽可找他。黄母顿感无措,连忙让他起身,说两人相爱不容易,也许是黄梦又像小时候那般闹脾气了。
黄母这话是说给吴智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纵然黄母没有完全搞懂其中发生的事情,也只得释然,像黄梦儿时那样随她去。走的时候,吴智塞给黄母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剩下一半的彩礼钱,黄母一边用余光扫视银行卡,一边推脱着不要,拗不过吴智的气力便接过了。黄母再也没来找过吴智。
吴智在黄母来前,曾发了疯似的在城区找了黄梦一段时间,沿街发放他和黄梦美颜后的合照。路过的人都以为遇见了疯子,躲闪不及时才会接过照片,然后匆匆扫过一眼,丢进最近的垃圾桶。也报警了,警察也没辙。两个月后,他放弃了。他买来了所有张爱玲的书,废寝忘食地读,知道了范柳原和白流苏,知道了那个该死的胡兰成。他想从张爱玲身上找到黄梦的影子和黄梦的去向。之后每逢听到当地电视台播报自杀和他杀新闻时,心就会止不住地战栗,像是被人狠狠捏了数下。
总归是自己走出来的,吴智慢慢不再奢求能见到黄梦。他先是捐掉了她所有的衣服,又把与黄梦有关的物件卖给了废品站,照片倒进了烧火的铁桶,最后花光积蓄搬家到了801。701被他封存了两年,他自认为他会丧失所有关于黄梦的记忆,剩下的念想随光阴的流逝一同熄灭。
没想到张悦的出现,又让吴智想起了黄梦。他摇摇头,妄图赶走脑海中虚实不定的黄梦,和海浪般一下下冲击他心礁的情绪。张悦没能看出他繁复的思考,问他现在能签订合同吗。她迫不及待想住进来了。吴智说合同昨天就准备好了,只需签字画押。待他从公文包拿出合同,张悦匆匆扫了几眼,就着急签了字,摁下了红手印。吴智问她不再仔细看看吗。张悦摇摇头,说没必要。吴智不置可否,其实他在她那个年龄也是如此,觉得社会是那样美好,黑白分明,令人神往。
走出701,吴智长吁口气,从记忆的泥沼中抽离是那般艰难,总要牵连起不必要的泥炭和苔藓,扬起久不落地的灰。如果不是一年前公司裁员,他也不会落得这种境地,启用701是被迫之举。公司解雇他时给的理由是市场不景气,被迫裁员,但会将他重新纳入公司人才库,后期公司发展需要的话会优先聘用他。他知道这些烂俗客套背后的含义,他没有机会了。不过离奇的事情在于他离开公司时,才发现三分之二的骨干都被公司暗中裁掉了,离职赔偿也是按最低的基本工资给的。怨声载道中,也有一些人聚在一起谋划联合起来抗议,但在种种原因下不欢而散。
离职后,吴智在家中无所事事了好一阵子,其间他没有与家里联系,也没提起买房和离职的事情。家里的父辈尤其是他的父亲,从小对他严苛,虽没打过他,但骂他是家常便饭,母亲从不管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麻将桌上,说话没耐心,脾气暴躁。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也是父亲口中最不成器的那个。所以当投递的简历都被打回时,他才意识到现在的就业形势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他也想休息休息,像是到了阵痛的年纪,暂时没有什么能让他精神一振的了。
除去在701见过的那面,吴智再也没见过张悦。他也没有理由去见她,张悦这两个月都按时交了房租,而且还依照约定补交了押金。难道要告诉张悦,她的气质很像他的前女友,他对她有好感,所以想见一面吗?当然不能。不过他总觉得可疑,明明就住在同一栋,甚至是上下层,为什么从来没有碰到过呢,是因张悦那天看透了他对她的感觉,故意躲着他吗?这让他联想到黄梦的失踪。吴智感到心惊,莫名的仓皇感开始泛滥,快要溺死他。他不允许未知和无法解释的事情存在,说不定此刻的他正被张悦窥视。吴智不断说服自己,他必须见到她。
一周前吴智决心要调查张悦时,在701门口站了许久。久到门的猫眼向他发射出奇异的光线,刺得他的眼睛完全睁不开,下意识用单手挡住光线,然后一束灼热射进了手心,周围的一切都在速生速朽,坍塌再重组。黑色的浪大碗一般扣向他,搅碎了他的身体,他也成了万千水滴中的一员,永不停歇地向前奔涌,然后重重撞击到厚重的门上,错位的身体仍能感受到痛楚。他想停下,却怎么都不能停下。他又变成了旁观者,意识变得透明,悬浮在空中,动弹不得,语言成了字符的组合,不相干的几个字凝结在一起,咒语一般以他的口吻讲出,强迫他对此作出防卫,收起已经要叩响门的手。到底是放弃了,吴智大口喘着气,没有去敲开那扇门。
说不上来为什么,囿于沟通的困难,直截了当地找到张悦问询一定是最好的方法,可他害怕在与她交流中暴露自己不纯洁的想法。他现在更倾向于观察,得出结论,再主动出击。在家一年的消磨,培养了他超越常人的细致,他感到身体中某些部分正在发生变化。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计算从家到电梯的步数,打开冰箱和灯的次数,每天洗澡的次数,对周围的光线极其敏感,耳朵里能听到的声音愈发细微。他会静静地嚼着米饭,望着视线能及的地方发呆,话语对他比较无用,单一的声响更能吸引他。他的反应会将他的身体高高托起,做出更具潜意识的动作来,意义随他生命一同枯竭。每天他都会出一趟门,除了丢垃圾,就是买菜,偶尔也会坐在小区内公园的滑梯上,揣摩每一个从小区门进来的人,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他最讨厌形色各异的人挤在一间电梯里,头顶上白热的灯,风机的噪声,上升下降带来的短暂眩晕,以及女人男人所带来的香水味、汗臭味,不经意间的肢体接触,都会让吴智感到压抑和难以呼吸。他和邻居们虽然住在同栋楼,但也没能在时间的催化下成为朋友。他唯独记住的是每日都在小区门口奔跑的一群小孩。每每看到他们,他就知道接下来更为凝重的夜晚要到了。
一点了。梦醒的疼痛似一面坚硬的墙,挡在了吴智与回忆的中间。吴智从沙发上起身,去厕所洗澡,洗完后腰间系上浴巾,倒下一杯凉水。吴可乐伸了个懒腰,没挪地儿,竖瞳盯着吴智看。吴智打开灯,从茶几的柜子抽出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他近一个星期的成果。首先是他根据张悦很少出门这点,推断出她的职业一定是可以在家完成的,他第一个想到的职业便是作家。黄梦在大学时期就是个小作家,偶有作品发表在文学期刊上。她从来不让吴智看她写的文字,她说,文字世界中的她和现实世界中的她差别极大,读她的作品会破坏她在他心中的完美形象。
吴智不知道黄梦说得对不对,他本身对文学没什么兴趣,对书的概念还停留在学生时代老师口中的中国四大名著和世界名著。他父亲不让他看课外书,便没有养成阅读习惯。黄梦喜欢在家中不同的地方码字和看书,她说这样屋子就能完全接纳她的文字,给予她源源不绝的灵感。吴智喜欢听她敲击键盘的声音,周末休息时,他会头枕在她腿上,任阳光攀缘过他的身体,研究清脆的声音从键盘里跳跃出的逻辑和规律,然后慢慢入睡。黄梦曾告诉他,作家的灵感最常会在深夜迸发,必须及时抓住,不然天亮后就会在阳光下蒸腾、逸散。根据这点,吴智曾在楼下的人行道蹲守过两夜,看着目标位置的灯时有亮起,像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那天他在701门口停留时,并非毫无收获,他发现了一袋垃圾。吴智记起黄梦也从不丢垃圾,经常把垃圾放在门口,导致吴智养成了出门顺手带走垃圾的习惯。一次出差回来他发现门口没有垃圾袋,转身就去质问坐在沙发上的黄梦,为什么没有垃圾。黄梦奇怪地说,垃圾吗,我自己已经丢了,怎么了?一瞬间,很多不好的想法从吴智心中一闪而过:是他不被需要了吗?有其他男人替她丢了垃圾?还是有什么敏感的东西在垃圾袋里促使她丢了一次?不存在的垃圾袋化作一团矛盾的液体将他淋个湿透,他倚在门口,楼道的阴凉悄悄漫了进来,衬得他的眼神愈发空洞。
那是他第一次对黄梦动手。一只手拽过她的脖子,另一只手重重地扇在了她的脸上,她双手拼命拍打着掐住她脖子的手臂,声音聚成一团晦暗不明的云,但始终形成不了雨势。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占有黄梦,这让她的拍打变为他攻势的助兴。他注意到黄梦干净明显的锁骨。放开手后,黄梦跌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接着是拼命咳嗽,呛出的几滴鼻涕湿了沙发的表皮,他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她瓷白的背上。他抗拒着再次对她动手的冲动,走了。
回来后,吴智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他向黄梦下跪道歉,说是最近公司压力太大,一时冲动,保证不会再有下次。黄梦尝试理解,看着他跪下的样子,说我原谅你了下次不要这样了。吴智使劲抱住黄梦,说他会控制的。后来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每次吴智都以相同方式博得黄梦的原谅。
吴智甩甩头,他觉得自己应该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张悦身上。张悦家门口有垃圾,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在丢垃圾的时候偶遇过张悦呢,这不合理。他白天在一楼大厅坐了整整一天,也没看到她,难道她真的发现了他的想法,然后偷偷外租了。这让他对张悦的兴致高了不少。黄梦也干过相同的事情,偷偷从家逃走,在外开房。吴智知道,黄梦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对吴智的威胁,这也是吴智在那晚没有追出去的原因。先前他的应对也很简单,给附近几个酒店打去电话,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黄梦,然后算准时间跪在酒店的门口等黄梦下楼,黄梦看见吴智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又赢了,站起来就牵着她的手回家。他能强烈地感受到黄梦在挣扎。蚍蜉撼树,他想。经历过这几件事情后,吴智心知肚明,两人的感情再也不会和好如初了。
下一刻,吴可乐的身形须臾间敏捷起来,打断了吴智的回想。此间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出现了。有老鼠!吴可乐的视线穿过铜墙铁壁的黑暗,对准了客厅的沙发。按理说在八楼,是不可能出现老鼠的,彼时吴智也跟曾经的同事提起过,同事告诉他,一些老鼠会顺着狭长的楼层外墙向上爬,他心中倒是蛮佩服这种老鼠的,居然能把既定的目标执行得如此之好。吴可乐窜进沙发底下,吴智打开手机电筒跪地俯身去照吴可乐。光照下的吴可乐,眼睛亮如绿翡翠,嘴里叼着的是它早先最爱玩的胶球。玩具球只是卡在了沙发下,并不是老鼠。
吴智起身的时候,浑身都酸痛,他拿起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上他的最新总结:张悦足不出户,像是作家,于近期搬离了701。他要去床上睡觉了。睡觉,这个字眼在现在的他看来意义明确,而在之前,他经常和黄梦开玩笑,把睡觉引申到另一种含义上去,特别是在黄梦对他讲了一堆他听不太懂也不太感兴趣的文学话题之后。他喜欢看黄梦羞红着脸在他面前一件件脱光衣服,这个过程像是在对她进行简单的解剖,或是在向他展示最纯净、最柔软的部分。吴智还会让她趴在床上,然后用手轻轻划过她的背,这动作时常引得黄梦不由自主地发笑,然后陷落在他的温柔中。
后来同居了,他厌倦了,黄梦也厌倦了。黄梦的身体上新添了不少吴智留下的痕迹,他偶尔也会让黄梦静坐在床上,什么也不做,纯粹地欣赏。他自始至终认为残缺才美,而正是他让黄梦变得更加完美。后来两人一起睡觉的次数并不多,一个月就两到三次。可他没想到一次的疏忽会导致黄梦怀孕,所以那天黄梦拿着验孕棒找到他的时候,他只瞥了一眼便轻轻甩出两个字——打掉,而后就睡着了。他不想要孩子,也不喜欢孩子。躺在床上,吴智突然发现,黄梦告知他怀孕的那天和黄梦离家出走的那天只隔了一天,如果当时他换一种态度,黄梦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他了呢?
吴智醒来的时间是第二天下午。吴可乐蜷缩着身子,在他腿边睡着了。他这一觉睡得很好,好到一时忘记了起床该做些什么。饥饿在半个小时内形成感知,以渴和饿的形式通知他该去喝水、做饭。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猪肉和一捆青椒。以前他是不爱吃辣的,是为了黄梦才尝试的。辣起初对他而言,是一种痛觉,他的胃像是被绑在了烫红的铁柱子上似的,不停地被灼烧。每次陪黄梦下川菜馆前,都要做足心理准备。黄梦看他次次都被辣得汗流不止、舌头打结,都会心疼地劝他说,不行咱们就换一家吧。他摆手拒绝,说我是个男人,怎么能被吃辣难倒,吃辣和爱你,我都会坚持下去。那时的黄梦被这样的土味情话感动得稀里哗啦,吴智吃辣的习惯也就留存到了现在。
辣椒炒肉就着米饭,吴智一连吃下了好几碗。他饿极了,昨天的包子和水都只能作为接济。吃完后,他给吴可乐重新添了猫粮和水,吴可乐这才从床上跳下来。洗碗时,吴智又想起和张悦玩的躲藏游戏,这诱得他平滑地度过了两天,确实是个消磨时光不错的选择。
有人敲门。吴智在敲门声响起前就有预知,就像是有人拍他肩膀前,他都会率先回头。他猜不出有谁会来找他,放下洗好的盘子,水蹭在了衣角。
“您好,房东。厕所好像堵住了,水漫得很快,我怕等不及维修的人来,能不能请您帮我看看。”女人说。
“额……请问您是?”吴智尴尬地摸摸后脑勺。
“我是张悦啊,701的租客呀,这才多久,您不会连这都忘了吧,我昨天还在楼下大堂见过你呢。”张悦说。
张悦?吴智以为是白日梦,那声音却清清楚楚,面容也十分真切。可她的样子与他记得的完全不同。她相当瘦,脸上的轮廓更为清晰,嘴角的痣也消失了,没戴眼镜,黑皮肤。只穿了条吊带睡裙,身材一览无余。
“好,好的。”吴智来不及思考,从厕所里拿出皮搋子,和张悦进了电梯。
电梯里,张悦问起昨天的事情,她中午外出上班就看见他坐在那儿,晚上回来他还坐在那儿,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吴智淡淡地说,他昨天是在给新房找租客,人分了几拨来,早晚都有。张悦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张悦给吴智打开门,里面收拾得简洁整齐,基本上没添什么新家具,他径直走向厕所,黄黑色的粪水正不顾一切往外涌,快要溢过马桶的边沿。他马上拿起皮搋子对准马桶口,用力向下压实,来回了好几次,那粪水才一溜烟地逃走了。张悦在旁边为吴智鼓掌,说真的太谢谢你了,事出紧急,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来找的你,辛苦你跑一趟了。吴智笑着说小意思,问她住得还习惯吗。张悦说很好,她很喜欢这里。她自然地顺接到别的话题,问他是不是经常不出门,她只有偶尔在电梯和买菜的地方见过他。吴智说,没错。张悦说,要不要喝一杯,家里刚买了酒。吴智摆手推脱,随便客气了几句。临走前,吴智说,一个人在外面别穿这么少。张悦没接话。
至于这个皮搋子,早就有了。吴智当年从701什么也没带走,唯独带走了这个。回到家,吴智也没有对应起名字和脑海中的那张脸。她到底是谁,为何会替代张悦出现在他的想象中。他想了又想,只觉得头痛欲裂,不知是谁搬动了他的记忆。
这时,吴可乐看见了吴智,吴智也看见了吴可乐。吴可乐从卧室里出来,嘴里叼着一只肥硕的老鼠,毛色灰黑,血从尾巴上吧嗒滴落,像是还没有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