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5年第2期|周洁茹:小对话:成为,拿奖,影响
周洁茹,江苏常州人,曾任《香港文学》总编辑,现为浙江传媒学院驻校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小故事》《美丽阁》等。
小对话:成为,拿奖,影响
◆◇ 周洁茹
成为
你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我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
我很早就“成为”了作家,我仍然经常地问自己,这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想要成为的自己?
新书《成为作家》发布会的前一个小时,肖恩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提及他的几个高中同学,中四中五就打工去了,没有再继续上学。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没有什么希望呢?我说。
肖恩说他们不是没有希望,而是他们“觉得”他们没有希望。
连试都不愿意试一下?我说,只要拼过努力过就不会后悔。
有时候是挺难的。肖恩说,实在读不下去。
我说我也有过写不下去。
成为专业作家的那一年,我二十三岁,第二年离职,去了美国加州。美国的十年,我没有写作,事实上一到加州我就中止了写作,我想干点别的,什么都好,只要不是写作。
学校派给我一个拍档,随机派的。你去学生中心登记,想要了解当地人,融入到当地的生活,而且也有人去登记,愿意做这个志愿者,电脑系统就会给你们组一个队。
电脑派给我一位名叫奥格的老太太,我们每周见一次面,她会带我去一些当地人才知道的地方,艺术市集、玫瑰园,有时候也会待在她的很漂亮的家里,聊聊天。奥格那时候已经六七十岁,但是有生活的热情,她会去茶楼饮茶,画中国画,做瑜伽……我已经完全中止了写作,我要追求一个与我之前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人生,但是未来到底会怎样,我不知道,也许更坏,越来越坏,我活得消沉,每天都在担忧。我更像是六七十岁。
有一天奥格带我去了一个集市,一个四人的爵士乐队正在表演,他们的年龄之和一定超过了三百岁,可是奥格听得入神。我对爵士没有兴趣,我克制着不耐烦。表演结束,奥格买了一张他们的自制CD送给我,封套上四个红西装老爷爷,手中的金色乐器在太阳光底下闪闪发光……我突然就跟奥格说,我再也不会拥有您这样的生活。
奥格显然是吃了一惊,脸色变得严肃。
你将来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的。奥格一字一顿地说。
我之前没有告诉过你,我来自洪都拉斯,你一定没听过这个名字。奥格说,刚到美国的时候我们一无所有,但是我们年轻啊,我们唯有努力,我的丈夫直到现在还在工作,没有休息过一天。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望着她。
你还很年轻啊。奥格说,你的未来一定会好的,你会有一个很好的人生。
我的第一个孩子肖恩出生以后,我们离开加州,去了纽约,我的第二个孩子家安在纽约出生。我与奥格渐渐不再联络。事实上,一离开加州,我就不再写信给奥格,我也不再写信给任何人,我与所有人都中断了联络。孩子们都上了中学以后,我尝试重新开始写作。我给大家群发了一封地址更新邮件,那时我们已经搬家到中国香港,在香港居住了将近六年,从中止写作又回归写作,已经差不多十六年,我快要40岁了。奥格给我回了信,她说她很高兴又收到我的信,并且希望我再给她写信,告诉她我一直都在做什么。
我的电话一直没有变。她说,给我打电话。
可是我没有给她打电话,我也没有再写信给她。
肖恩快要上大学时,我们又回到加州。车开在大教堂前的大路上,两旁是高大的棕榈树,一切好像又回到二十年前。我说不出来更多的感受,已经45岁的我,不只是消沉,又加上了疲惫。我有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不确定。
我拿出手机,从信箱里搜出那封奥格的回信,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奥格的声音完全没有变,我相信她也是马上认出了我的声音。奥格欢迎我们随时探访,她随时都在家。
再见到奥格,我都觉得我在做梦。奥格一点没变,奥格的房子也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可是真的过去了二十年啊,真真实实的二十年。只是,奥格的丈夫病了,在医院,她得经常去医院看他。
离开加州的前夜,我给奥格寄去了一本小说集,里面收录了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写的是我们离开加州搬到纽约的第一年。
希望您喜欢这篇小说。我写信给奥格,期待下次再见。
奥格一直没有回信,我在想也许书寄丢了,也许书没有寄丢但是奥格要看完了我的小说才回信给我。我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我越来越忙,只是我没有再离场,我一直写了下去,也有实在写不下去的时刻,时间和体力都不太够,也许写作就是一场长跑,有人永久离场,有人好不容易返场仍然很难跑到终点。
有一天,凌晨三点,我突然醒了,打开手机,奥格发来了一封信,她说很抱歉回信迟了,她一直在忙着照顾丈夫,他在月中的一个午夜过世了。
现在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时刻,我需要做很多事情才能使我的生活重新恢复。奥格说,我用读你的书来帮助我度过这个时期。
我从床上坐起来,读这封信。
你不知道你们的来访给我带来了多少快乐。奥格说,真为你感到骄傲,你有这么可爱的孩子们,而且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寄来的书,这是一个最特别的礼物,让我知道,你成为了你想要成为的你,一位母亲,同时也是一位作家。你有一个很好的人生。爱你的,奥格。
我的眼泪终于没能忍住。但是是的,我成为了我想要成为的我。
肖恩听我讲完,沉默了会儿说,妈妈,我找到了方法,我到图书馆来读书,实在读不进去的书,坐在图书馆就能读进去。
我说好,刚才我在家长群晃荡,又有家长在计较学校排名,说你们学校这次被宿敌赶超是因为流浪汉的缘故,学校不整顿校园治安导致排名下滑一位。
家长们又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我又说。
肖恩笑了起来。
有一位家长只说了一句话,但是很打动我。她说她看到一个流浪汉坐在路边读着一本书,他面前的纸牌子写着“I am homeless but not hopeless”(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但我不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
排名这些没什么的。肖恩说,我尊重他们,这是他们的个人选择。他们当然有希望,他们也还爱着,他们还想继续感受这个世界,只是以一种我们不太熟悉的生活方式,继续享受、继续爱着这个世界罢了。
是的,这才是你们的学校真正教给你们的。我说,honesty, integrity, and respect for others(诚实、正直和尊重他人)。这一句印在学生证的上面。
肖恩笑着说他要回去学习了。
放下电话,打开电脑,又刷新了一下朋友圈,肖恩发了一张照片,拍的他在图书馆的书桌,今天的书桌上多了两行他的学长给他留下的字,左边是You can do this(你可以的),右边是You are Loved(你被爱着)。
虽然字写得有点不怎么样,但还挺好看的。
拿奖
肖恩读了《素食者》,问我这本书的语言怎么样?
我说所有翻译过来的小说都不太好评论吧,尤其是语言。
结构怎么样?肖恩又问。
我说对于一个已经拿了诺奖的作品,结构怎么样好像也不太重要了。
那它为什么能拿奖?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能拿奖。我说,我只知道韩江拿到了奖,就意味着我们全部的七零后女作家都拿到了奖。
她拿跟我拿是一样的,我又补充了一句。
肖恩笑了起来。
生为女性,不配活着也不配死去。肖恩说,这就是我读完了这本书之后的读后感。
我给肖恩发过去一个大拇指。
惠英的父母视她为商品,出售给她的丈夫,并会因为女儿今天的行为是由于父母没有管教好而感到抱歉,她的丈夫抬高自己贬低妻子,将妻子的举动物质化、应该化,以“忽视”建立冷暴力,而丈夫与姐夫都以“窥视”的方式,互相描述、贬低,甚至性幻想彼此的妻子,并以“物件”发泄对对方妻子的性冲动,他们通过“女性惩罚”,最终实现了自己的“地位崇高”,丈夫以妻子未能达到自己的期望,理所当然地,冷暴力惩罚,姐夫以她来发泄自己在生活中性对象的缺失,性暴力惩罚。肖恩说,以女性作为被惩罚的对象,来提高男性地位。
是你的功课?我问,你要写书评?
不要啊。肖恩说,我只是刚好把电影理论课学到的东西用一下。
我说你妹妹挑选了《玛丽波平斯》做她的哲学课功课,但是分析研究特拉弗斯的理论文章实在太稀少了,她很烦恼。我建议她可以引用电影《欢乐满人间》和《拯救班克斯先生》。
确实可以,肖恩说。
格式上面可以吗?
不知道啊。肖恩说,好像无法引用电影中的台词,但可以引用评论这部电影的评论文章。
你妹妹的老师向她强调她不可以引用自己建立的理论、自己说的话,她一定要去引用别人的著作、别人说过的话。我说,所以你妹妹决定先发表她评论特拉弗斯的文章,然后再在功课中引用她自己的话。
可以吗?
不可以吗?
好吧。肖恩又笑了。
男性将自己视为世界的中心,并借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作出解释。肖恩说,尤其将自己的性冲动罪责于女性与艺术创作的姐夫,妻子对他的好是应该的,妻子的妹妹为“艺术”献身也是应该的,事情就应该按照他设定的剧本走,当他“享受”完这一切以后,也应该“展翅而飞”,但当他被拦下来的那一瞬间,世界破灭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得去找这本书来看看了,我说。
可以看看。肖恩说,你叫我看《过春天》我就去看了,虽然第一眼就知道是女导演的电影。我想特别提一下《素食者》中的大姐,可能有读者会认为这是一个支撑住整个家庭,作出了自我牺牲的伟大女性,其实一切都建立在一种自我安慰,自我救赎与自我弥补。当姐姐看到丈夫消瘦的模样,回想到的却是自己出来打拼的那段经历,并将自己映射到这个如此自私之人身上,并以其视为打拼的动力,从始至终她从未自己而活,这是自我救赎;当姐姐将自己活着的动力建立在自己的孩子之上,家庭的维持是因为孩子,自己活着的原因也是因为孩子,这是自我安慰,也是自我救赎;而姐姐对妹妹的包容是对其童年时期因为“不理解父亲”经常挨打,自己的漠视与自我保全的弥补,妹妹长大后姐姐对其的照顾,与其说是爱,更不如说也是自我弥补,弥补童年,弥补自私,并达到自我救赎。姐姐的自我救赎,更是剥夺了惠英去死的权利——“我为什么不能死?”
本质上来说,这就是一本权利之书,而女性作为被冷暴力对待、窥视贬低、性别夸张、男性惩罚、物质化的对象,自始至终都缺失了权利。不只是活着的权利,更是连死去的权利也没有。肖恩说,不配活着,也不配死去。
所以我说韩江拿了这个奖,也就是我们都拿到了奖的意思。我说,肖恩你知道妈妈的标签从来不是什么美女作家而是女性文学吧。
肖恩说是的,我知道。
影响
跟肖恩说我要写一本《影响我人生的十碗面》,也就是说我要写十个面馆的故事。肖恩笑了,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影响我人生的十个餐馆”。
Cheese Cake Factory(芝士工坊)?我说,我们家的特别生日餐馆?
算是一个吧。肖恩说,但如果我来写,我会写萨利亚。
听说过。我说,但我们家从来没有去过啊。
还是小学的时候。肖恩说,那一天学校乐队表演,中间有两个小时放我们出去吃饭,同学的父母看到我独自一人就带上了我,我跟着他们,不知道会去哪里,内心十分紧张。我们去了一个餐馆,坐了下来,同学妈妈问我吃不吃鸡翅,我说好,又问我吃不吃虾,我说好,又点了一个焗饭,焗饭真好吃,鸡翅也烤得很香,我问同学妈妈餐馆的名字,她非常震惊,说,这居然是你第一次吃萨利亚?!
我们家是不会去吃的,我坚定地说。
是啊,所以我只好说很不好意思,之前确实没机会吃。肖恩说,回去的路上,同学的妈妈跟我说,这个鸡翅我们算一算钱,然后虾你也有吃,还有焗饭,一共是这么多钱,你可以给我现金。
这个事情你要到了大学才告诉我?我说。
要不是你说你要写影响你的面馆,肖恩说,我也不会提及这个事,我都有点忘记了。
后来呢?
后来。小学时候的我没有现金啊,我只有八达通卡,我只好说我改天再给钱可以吗,我现在身上没有钱。同学的爸爸妈妈对视了一眼,说好。第二天我就把钱给同学了。
为什么你没有钱?我问。
你就没有给过我和妹妹钱,你没有钱的概念。肖恩说,我之前也没有,但我去过萨利亚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