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1期|石钟山:德械师
1937年淞沪会战,吴淞口的阵地上,一片狼藉。
日军从海上舰艇起飞的飞机,对德械装备的第八十七师一团的阵地进行狂轰滥炸,八十七师的一个整编团,拉上阵地还不到十天,就只剩下眼前这十几号人马了。吴淞口的阵地不能丢失,这是日军海军登陆,支援淞沪会战的一个必争之地。日本人出动了几十艘舰艇,从军舰上起飞的飞机,像蝗虫一样,向吴淞口扑过来,丢下了无数枚炸弹。吴淞口的阵地上,硝烟四起,火光冲天,八十七师一团,在这里坚守了九天之后,终于接到了后撤休整的命令。
接替一团阵地的是德械八十八师二团,当二团的人马奔赴阵地时,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这里几乎被日军的飞机炸平了,早就修建起的掩体和战壕,已经不见了踪影,到处都是焦土和乱石。八十七师一团幸存的十几名士兵,满身焦黑,缺胳膊少腿地立在他们的面前,这十几名伤兵给他们带来了强烈的震撼,战斗还没有开始他们已经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
八十八师二团的士兵列队为这十几名士兵送行,十几名士兵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从二团士兵们面前走过。副连长张所一眼看到了残兵队列里的于重阳。他的目光透出恶狠狠的凶气,似乎想用眼神把于重阳活剥了。于重阳走到他的面前,头下意识地抬了一下,正和张所的目光碰在一起,显然于重阳也认出了张所,他很快又把目光避开了,搀扶着一个受伤的士兵,趔趄着身子向前走去。
不是冤家不聚头,副连长张所发现于重阳之后,目光便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身体,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的枪,此时只要他把枪口斜调过来,轻轻地扣动扳机,他相信于重阳就会倒在他的枪口之下。在他的心里,于重阳已经死过无数回了。张所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的仇人于重阳,冤有头债有主,有仇不报,是时机没到。自己的仇人于重阳,就在自己的面前咫尺的距离。十几名伤兵,马上就要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队列里的连长突然间下达了命令:向友团的战友敬礼!连队所有人都举起了手臂,队列里的张所也不例外,他下意识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扭过头盯着那几个伤兵向远处走去。此时他复仇的意念,已经离开了躯体,一直追随着于重阳。
远处的海面上,突然响起了日军的飞机轰鸣声,队列里的长官突然间命令道:散开队形,保持战斗状态。瞬间,队伍立马四散到了阵地上,他们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德械师,在战争没有爆发前,经过了严格的训练,每个士兵手里都配备着先进的德式武器。刚进入阵地就受到了日军的挑衅,机枪手把机枪枪管冲向了天空,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天空。刚开始是十几架飞机向他们飞来,后续又有铺天盖地的无数架战机向他们扑来,天空中那一架又一架日军战机,像一只又一只老鹰,他们匍匐在阵地上,就像一只又一只待宰的小鸡。数不清的炸弹从天空中落下来,在他们的身前身后爆炸。张所看到自己的战友,在爆炸中身体飞了起来,又落到远处。阵地上四面八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他们胡乱地向天空射击。
这样的战斗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步兵手持常规武器,面对日本海军的飞机,他们有力气使不出来,日本人的飞机狂轰滥炸一顿之后,又掉头飞向了海面。他们手持着各种武器,仍面对着空荡的天空,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手里的武器面对日军的战机,比烧火棍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所看到敌机飞过后的阵地上,一片混乱。刚才还在朝敌机射击的两名机枪手,身体和怀里的机枪已被炸得分离了,被炸坏的机枪瘫倒在一边,机枪手的四肢分离开来。敌机轰炸飞过之后,硝烟和尘土经久不散,整个阵地被蘑菇云笼罩了。
惊魂未定的他们,接到了长官的命令,就地挖掩体。阵地的土早就松软了,面对着头顶敌机,他们就像一群惊魂未定的小鸡,盲目地寻找着藏身之地。他们知道这种行为,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但他们仍然在拼命地挖掘着,似乎只有这样,才会给他们带来一份安全的保证。他们不知道敌人的飞机何时还会再飞过来,他们和时间赛跑着。
张所站在挖好的掩体里向远处望去,此时阵地上的硝烟和尘土已经散去,空气中留下一股焦煳的气味,他的目光能望到远处了。于重阳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走向远方的,他恨自己没有报仇。就是一念之间,他不知道如果敌人的飞机不在这时候赶来,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此时的他望着远处一条土路,那是他们通往阵地的必经之路,他们是昨天接到赶赴吴淞口的命令的,他们从围剿城里的日军的阵地上撤退下来,急行军赶到了吴淞口。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他的仇人。他有些怅然若失,为于重阳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他心有不甘,不知何时再和自己的仇人相逢。他开始懊恼自己了。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几个人影,几个人一路相扶相携着,一点一点地向阵地走近,他突然发现,出现的这几个人影,就是刚刚撤退下去的那几个一团的伤兵。于重阳的身影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连长走上前去,迎着那几个伤兵。于重阳走到连长面前,举手敬礼道:长官,我们撤不下去了,后撤的路线,被日本人封死了。
连长望着眼前的十几名伤兵,嘴角牵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出来。那几个伤兵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连长,连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用手比画了一下阵地,十几名伤兵只能又一次回到原来的阵地上。
张所的心脏快提到了喉咙口,他不错眼珠地盯着于重阳。于重阳回望了他一眼,张所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从容和淡定。这种淡定一下子激起了张所的愤怒,心里想着,于重阳啊于重阳,你怎么能装作没事人一样。他下意识又握紧了怀里的枪,手指扣动在扳机上,枪口瞄向了于重阳。
怨
张、于两家是邻居,张所的父亲是甲长,于重阳的父亲是保长,一甲十户,十甲一保。张父的甲长,还是于父封的。于保长在乡里有人,王乡长和于保长是连襟关系,也称为一担挑。一担挑成了乡长,于父自然就成了保长。
张、于两家因为是邻居,平时关系处得也不错,你家做好吃的了,送他家一碗,他家又还回一盘,日子和睦,又是甲长和保长的关系,有什么事儿经常在一起碰头,遇到顺心如意的事儿,甲长和保长两个人还会在一起喝上几杯。因为两个人的关系,两家人也都是和平相处。张所和于重阳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两人一起下河摸虾,又上树掏鸟窝,两个孩子在两个家庭的和睦相处中建立起了友谊。
事情的起因是于保长家翻盖房子,起初两家都是三间房,并排而立,粗心人甚至分不清两家房屋的差别,保里有人来办事儿,经常找错门儿,把张家当成于家。
于保长翻盖房子时显然动了心思,房子盖得又高又大,还向前移了半米。这样一来,于保长家和张甲长家就有了区别。乡里有个风俗,盖房子一般都不能超过邻居家的房屋的高度,更不能比邻居家靠前。乡下人相信风水。别人家的房屋比自己家的房屋高大又靠前,显然是想把自家的风水据为己有的意思。
于保长盖房子打地基期间,张甲长提了一壶酒过来交涉,他站在房屋的地基上,转着身子红头涨脸地说:那个啥,你家的房子是不是太靠前了,都比我家的房靠前差不多一步了。于保长叼着烟,眯着眼睛冲张甲长说:我家老大这不是要结婚了嘛,这你也知道,家里马上就要添丁进口了,房子不能不盖大一点,你别挑这个理儿,等你家盖房子跟我家靠齐不就行了。
张甲长暂时还不想翻盖房子,家里就张所这么一根独苗,这一年才16岁,离娶媳妇儿的年龄还差那么一大截。那一天张甲长提着那壶酒犹犹豫豫地最后还是拎回了家里,本想说服于保长把房子的地基缩回去一截儿,两个人还能跟以前一样在一起痛饮几杯,没想到于保长压根儿没给他面子。
让张甲长没有预料到的是,于保长家的房子盖完之后,不仅比他家的房子靠前了大半米,还比他家的房子高大了几尺。自家的房子和于保长家的房子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小弟弟。这让张甲长一家感到很憋屈,张甲长和于保长再次见面时都会弄个半红脸儿,于保长还像以前一样大大咧咧地和他打着招呼,张甲长的心里很不舒坦,每次见于保长和自己打招呼都支支吾吾的,两人的关系不再像以前那么融洽了。
两家人自然也渐渐地拉开了距离,再轮到两家各自做好吃的时候,不再相互赠送了。张所和于重阳两个年龄相当的孩子,受到了各自家里大人的影响,也很少往来了,每次出门都是各走各的。两个孩子有一次放牛,张家的牛把于家的牛给顶了,要是放在平时,两个孩子一定会齐心协力把打架的牛分开,然后坐在山坡的草地上,商量着放完牛之后去哪里疯玩儿。这次却不一样了,牛顶架成了两个人矛盾的导火索。于重阳拿起鞭子,把张家的牛打了。张所不干了,于家翻盖房子就把他们张家欺负了一道,这次又打他家的牛。张所和于重阳两个人就在山坡上打了起来。张所的鼻子被打流血了,于重阳的脸上挨了几鞭子,留下了血印子。天黑的时候,两个人把各家的牛赶回了圈里。张所回到家里鼻子还肿着,张甲长看到了,问清了缘由,拉着张所的胳膊就找到了于家。于保长见了自家的孩子脸上的血印子,也正气不过,一个甲长一个保长就吵吵嚷嚷起来,各说各的理,引得两个家里的女人,隔着墙头也骂了起来。因为有两个女人加入了这场争吵,场面一下子就热烈起来,吸引来了不少乡里乡亲看热闹。让乡亲们没有想到的是,张、于两家本来是这么要好的邻居,一个是甲长,一个是保长,两个人平时工作也多有担待,竟然全家出动吵得不可开交。两个孩子也剑拔弩张,两人四目相对,在院儿外的空地上竟然又一次动起手来。乡亲们就上来劝架,他们都是平头百姓,面对着甲长和保长,深了不是,浅了也不是。乡亲们和风细雨的劝架方式,并没有阻止张于两家的吵嚷。两个孩子在院外动手,一时也分不出胜负,打得滚在地上,一会儿你在上,一会儿我落下风,最后还是于家的老大于九阳走上前来帮了他弟弟一把,把张所摁在了地上。有哥哥于九阳的帮衬,于重阳彻底占了上风,腾出两只手,在张所的身上上下其手。于九阳是于家的老大,已经20岁了,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大人的模样。张甲长见自己的儿子吃了亏,不再和于保长争吵,从自家院子里拿出一根木棍,一下子把于重阳从自己的儿子身上扫了下去。于九阳见弟弟吃了亏,又哪肯示弱,也抄起一根木棍和张甲长对打起来。于保长就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喊叫着:反了,反了,没有王法了,居然敢欺负到老子头上。于是也提着一根木棍加入了对张家的混战。
最后张家寡不敌众,吃了亏。张甲长的老腰被于九阳的木棍狠狠地打了几下,张所的额头也被于重阳用石块儿砸破了。于家得胜之后,便把门闩插上,回到屋里闭门休战了。
吃亏的爷儿俩,被自家的女人搀扶到屋内。张甲长扶着自己的老腰,躺在床上哼哼着,想着自己好赖也是个甲长,手下管着十户人家,自己吃亏,这口恶气不出,以后还怎么在别人面前指手画脚。既然动武打不过于家,他就要上告,把于保长告到乡里去,虽然他知道于保长和乡长是连襟关系,想必乡长在人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偏袒于保长。
第二天一早,张甲长扶着腰就去了一趟乡里,乡长姓王,比于保长要年长几岁。昨天晚上的事儿显然他已经听说了,见张甲长没好气儿地找上门来,他端了一杯茶,一边抿着茶一边看着张甲长。没等张甲长开口,他就先发制人了,清清嗓子道:张甲长,你看看你,大小也是个甲长,乡里乡邻的,咋就把关系处成了这样?姓于的也是,为两个孩子,两家大人动手,太有失体统了。这样张甲长你先回去,于保长那儿我会去说,真的不像话。这一保一甲交给你们,让我怎么能够放心?
张甲长没有想到,还没等自己开口,王乡长就把这个事儿给断了,他和姓于的各挨了五十大板。这和他心里预期的结果有着明显的差异,他不服,他要告于保长一家仗势欺人,于是就把于保长家如何盖大房子欺负他家的事儿也说了。
王乡长把嘴里的茶叶末子吐在地上,头也不抬地说:这事儿好办,你家也盖嘛,盖更大的房子,你去欺负他。
张甲长没想到王乡长这么简单粗暴地处理这件事儿,来时的路上他也想过王乡长要偏袒于保长。因为两个人是连襟,他又想到自己也是一甲之长,在乡里自己也算是挂了号的,虽然不敢说王乡长一碗水能够端平,也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处理张、于两家的矛盾。这样处理很明显就是偏袒于家嘛,表面上两个人各挨了五十大板,但现实是于家明显占了上风,这样的处理结果还是让他吃了哑巴亏。他还想和乡长理论,王乡长明显有些不耐烦,挥着手说:回去吧,我这还忙正事呢,要是你们两家是为这点小事儿吵来争去的,你的甲长别干了,他的保长也得免去。
王乡长这么说就说到了张甲长的软肋,从甲长到保长,每年乡里都是有一些补贴的,日子自然比那些平头百姓好过一些。要是乡长真的生气了,免了他甲长的职,从乡里再也不能领到补贴了,自己就成了平头百姓了,日子自然又会难过一些。想到这儿,张甲长把心里的怒气往回压了压,冲王乡长丢下一句:乡长你大人大量,我是相信你的,于保长那里你也要说上几句,否则太不公平了。
王乡长见张甲长这么说,便也耐下性子,软着话说:这你放心,我是一乡之长,历来一碗水会端平,于保长有什么过错,我自然会批评他。
那一次张甲长忍着腰伤,扭捏着身子从乡里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回到家里后显然是憋了一口窝囊气,病了几天。也不知道王乡长是不是批评了于保长,这次纷争暂时就过去了。
相 见
20世纪20年代,中国军阀混战,中央正规军数量有限,日本人的威胁就在眼前,于是民国中央政府决定与德国合作,创建由德国军事顾问训练、装备德国武器的师级王牌部队。德国军事专家马克斯·鲍尔被请到中国,帮忙训练,德国人也急于推销他们的武器出口。中央政府计划,用三年到四年的时间,把陆军统编成六十个师。因为经济的制约,进口的武器装备有限,中央政府并没有完成这一宏大的计划。淞沪会战爆发时,总共十个师装备了德国装备,但只有87、88、36这三个师,外加一个教导总队装备相对来说是齐整的,其他师团还处于德械师的萌芽阶段,装备并不完整。
淞沪会战真正拉开序幕,这些装备精良的德械师才被派往了战场,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随身携带着精良的德式装备,受到了上海市民的夹道欢迎。他们被国人和军界高层寄予厚望,被分散到上海各个战场上,与日军展开了殊死鏖战。
87师一团这一股残余的伤兵部队中,于重阳少尉显然是最高的领导了,其他几个伤兵除了下等兵,还有几个中士,可以想见这位临时的指挥官,在战场上经历了数不清的生死,副连长牺牲了,他代替副连长,连长牺牲了,他又代替连长,营长阵亡了,他又代替营长……此时的于重阳少尉是87师在吴淞口阵地上的最高指挥官了。
88师的一部奉命接替87师的吴淞口阵地,按理说,87师仅剩的这十几个伤兵,完全可以撤出阵地了,可撤退的道路已经被日本人切断了。无法完成撤离的任务,在于重阳少尉的带领下,他们只能重新返回阵地。
吴淞口阵地,在敌机的面前,已不能用前后方区分了,日本人的飞机到处轰炸,到处都是前沿。于重阳带着他的那十几个伤兵,散落在几块石头后面,阵地上还到处冒着被敌机轰炸过的硝烟。这些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伤兵,他们的眼神是麻木的,望着友军接替的阵地,他们似乎做了一场梦,梦还没有醒来,又重新跌回梦里。这是一场关于生死的噩梦,他们麻木地望着天空。此时的天空,日军的飞机已经退去,它们又回到了战舰上,休整一番之后又会对吴淞口阵地进行一轮新的轰炸。
张所就是这会儿走到于重阳的面前的,他怀里抱着那支德式冲锋枪,腰里还别着一把手枪,胸前和腰上挂满了子弹,在太阳的照耀下,他身上的子弹发着冷冷的光。于重阳望着一步步走近的张所,站了起来。如今两个一起长大的玩伴、仇人,就这样意外地在吴淞口阵地上重逢了。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但都从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刀光剑影。
先是张所哗啦一声拉开了枪栓,一粒饱满的子弹从枪膛里跳出来,他用另一只手接住,他从未觉得子弹有如此这般沉重,他把子弹放在手心里,目光从这枚子弹上移开又投向于重阳。于重阳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学着张所的样子也把自己的枪栓拉开,同样有一枚子弹跳跃出来,他也用手接住。张所把那粒子弹装进了自己的衣袋儿里,还用手按按,于重阳也学着张所的样子,把他刚做完的动作做了一遍。
那几名伤兵似乎不懂得这两位长官的哑语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们两个人各自心里明白,两个人分别留下的子弹,是留给对方的,他们是仇人,在吴淞口阵地上不期而遇,他们要报仇,了结他们两家的恩恩怨怨。
做完这一切,张所把目光死死地砸在于重阳的脸上,于重阳感受到了对方目光的重量,他歪了一下嘴,吐出半口痰,沙哑着声音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张所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哼了一声道:知道就好,有仇不报非君子,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接下来两个人的目光又对峙在一起,他们就像两头打架前的公牛,拉开架势,准备寻找机会和对方拼命。
太阳在海平面上似乎跳跃了一下,照耀着整个吴淞口阵地都明晃晃的。阵地上的硝烟似乎已经散尽了,工兵们在拼命地挖着防御阵地,他们知道在敌机面前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可他们还是在拼命地挖着,这是德国教官教给他们的防御战术。
张所说完那句话,提起自己的冲锋枪,转身向自己的连队阵地走去。于重阳把目光从张所的身上拉开,投向了天空。他知道敌人的又一次轰炸即将开始了。他转过身冲自己的残余旧部道:敌机又要来啦,能不能活命,还能活几秒,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那十几个伤兵木然地把目光投在自己的长官身上,在阵地上这九天的时间里,他们经历过了太多的生死。他们刚上阵地时,一个满编团,一千多人,一场鏖战下来,就剩下他们这十几个人。熟悉或不熟悉的战友,一个又一个在他们身边倒下去,他们一次又一次和死神拉锯,才幸存下来。对别人的生死和自己的生死他们似乎早已经看淡了,仍然是一副木然的表情。刚开始接到撤退的命令时,他们的眼神曾经活了过来,撤退一步就是生。可他们还没有完全撤退下阵地,后撤的路线就被日军封死了,他们只能又回到阵地上。刚活过来的眼神又死灰一样。
又是一阵他们熟悉的轰鸣声,敌人的飞机又从海面上铺天盖地地飞了过来,阵地上的士兵开始无头苍蝇似的奔跑,所有人完全是下意识地在躲藏,他们不知道敌机的炸弹会落在哪里,自己又该跑向何方。阵地上一片骚乱之后,在他们的身后同样响起了轰鸣声,他们扭头望过去,看到了自己的飞机。六架飞机分成两组迎着敌人的飞机群冲了过去。自己的空军终于又一次迎战了。
早在淞沪会战之初,自己的空军曾经和敌人有过无数次交手,因为装备落后,无法和日本装备的零式战斗机相比,空军的勇士们打出了大无畏的气概,他们以命相抵,从战争开始之初,不断地有战机被日军的飞机击落。战争打到如此激烈的程度,空军已拿出了所有的家底,和日本人的战机生死一搏。
这一次因为有了空军投入战斗,影响了日本飞机对阵地的轰炸,有的日本飞机还没有飞到阵地上空,就被国军的战斗机拦截下来。六架飞机刚和日军的飞机接触,就有两架被击中了,拉着黑烟儿向海里掉落下去,飞行员都没来得及逃生,便和飞机的残骸一起沉入了海底。
所有阵地上的士兵,目光都被天上的惨烈战斗场面所吸引了,剩下的四架战斗机,仍不屈不挠地和成群结队的敌机缠斗在一起,终于有一架敌人的飞机被击中了,阵地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那四架战机被成群结队的敌机死死地缠住,他们看见有一架本方的战机向一架敌机撞去,它身前身后有几架敌机同时向它开火,那架飞机似乎要坠落下去,又猛然拉起来,加大油门向它咬死的飞机撞去,敌人那架被咬定的飞机仓皇地躲避,可惜已经晚了,最后两架飞机相撞,一起坠向了大海。阵地上的官兵为那个勇士惋惜,所有人都发出一声长叹。剩下的三架战机,还没有来得及撤退,便被敌机从四面八方射出的火力击中了。它们随着阵地上的一声长叹,向大海坠落下去。
因为有了空军的支援,这次敌人的轰炸有些仓促,慌乱中朝阵地投下一些炸弹,又向大海深处飞去。阵地上的人们为空军的战友感到难过,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海平面,空军战友惨烈一搏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他们。为了淞沪会战的胜利,他们只能凭肉身死守住脚下的阵地。他们是精锐之师,知道国人把希望都投在了他们的身上,他们不能退却,就是在阵地上变成鬼魂,也要把敌人拖住。
【作者简介】
石钟山,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著有长篇小说《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五湖四海》《问苍茫大地》等三十六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篇、电视剧作品《激情燃烧的岁月》《幸福像花一样》《军歌嘹亮》等三十余部(一千余集)。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金鹰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