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5期|赵晖:清泰旅社(中篇小说 节选)
赵晖,毕业于浙江师范大学外语系,现为浙江省江山市江山传媒集团记者。出版有小说五部,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文学港》等,被《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杂志转载。曾获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影视剧改编价值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
清泰旅社(节选)
赵 晖
如今已是别人的土地——被掠去的田野还会有春天吗?
——韩国诗人李相和,写于一九二六年
一 电台
1
郑冬棉是昨天夜里从杭州出发,坐那趟夜班火车赶到上海的。特情小组的组长乐以李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过去取一个箱子,然而当他在约定的时间赶到康乐坊十九号,四周安静得出奇,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此时秋天的风吹得很卖力,郑冬棉看见一片晾晒在竹竿上晃来晃去的渔网,以及渔网下面洗澡桶那么大的木盆。木盆里养了许多鱼,其中一条蹦跳在泥地中,嘴巴一张一合,正在剧烈呼吸。
在那昂扬的鱼腥味中,郑冬棉停留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他是在目光飘移时发现,右侧杂物间的门板下方,一双土黄色的皮鞋正在处心积虑地往后收缩。就此他发呆了可能有五秒钟,随即强打起精神,看似笑眯眯的,吹出一阵愉快的口哨。他吹出的曲子是黎锦晖与黎明晖的《毛毛雨》。可是等他再退两步就要退到门口时,院门外却传来拉动枪栓的声响。
没有第二种选择,郑冬棉拔枪,子弹命中那双皮鞋,门板下一股血灿烂地喷出,藏在杂物间的男人发出杀猪般的号叫。这时候身后的灶披间方向传来一声枪响,飞过来的弹头擦肩而过,郑冬棉于是转身开出第二枪。他能感觉到子弹冲出枪膛时的猛烈,也记得自己在枪声中抖了一下,随即全身大汗淋漓,仿佛刚刚已经死过了一场。
在姜安南的记忆里,这一天上海的天光当真是阴沉得吓人,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正要破土而出。差不多中午十二点钟光景,姜安南看见一团黑咕隆咚的云层从黄浦江方向阴恻恻着赶来,最后又死皮赖脸逗留在石库门里弄上方,那种样子似乎只需要提一根长竹竿稍稍一戳,云层就会稀里哗啦掉下来。
姜安南是这间院子的主人。二十分钟前,他坐在院子里正要开始杀鱼,准备晚上炖一锅据说可以催奶的鱼头豆腐汤。他妻子在两个月前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女儿,吃奶的胃口特别好,所以妻子的奶水显得日益紧张。
姜安南将剪刀对准胖头鱼张开来的嘴,就要咔嚓一声剪下时,门被一伙人耀武扬威地撞开,一根铁棍也迎面挥舞了过来。后来那些人见他很不老实,又将他捆绑到一根柱子上,用他杀鱼的剪刀撬去他的一颗牙齿,还在他嘴里塞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姜安南就这样被伺候得鼻青脸肿满身血污。他后来是使劲转过脑袋看见的,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枪战中,面对飘飞的子弹,郑冬棉最终闪身进屋子将门板闩上,接着又迅速找到他,帮他解开了捆住身子的绳索。
脱困以后的姜安南急忙拎起桌下一只藤条箱,几乎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带上郑冬棉朝后门的方向,跟野狗一样狂奔。两人后来蹬上一辆脚踏车时,一场雨准时到来,噼里啪啦热闹非凡。
雨点凶猛,砸落在康乐坊逼仄的弄堂,即刻在干燥的青石板上升腾起一场白茫茫的雾气,飘飘荡荡犹如仙境一般。
2
十月底的杭州同样让人闷得发慌,就跟湿答答的梅雨天一样。这天下午两点,乐以李离开浙江警察局,灰头土脸地上了权部长停在门口的老爷车。权部长问他谈得怎么样,乐以李就跟他讲,刚才在局长办公室碰见一头狮子,自己差点没被吓死。乐以李还问权部长,你们韩国警察局也会养狮子吗?
权部长抱着方向盘会心一笑,干脆把车上的收音机给关了。刚才有个女人在里头慢条斯理地唱着越剧,声音飘来飘去,让他想起古代中国有个很潮湿的词语,好像叫作烟雨朦胧。权部长说,老乐你还是知足吧,至少杭州人还有自己的警察局。他说如今的韩国,衙门口挂的都是日本人的膏药旗。
权部长来到中国很多年,一口汉语说得蛮地道,只是发音时偶尔会气息不稳,让人感觉像得了久治不愈的鼻炎。事实上他很清楚,在中国,乐以李的乐在姓里面应该念月,月亮的月,但他一直以来还是坚持叫他老乐,快乐的乐。
乐以李是来警察局赎人的,为了浙江大学一帮话剧团的学生。就在上个礼拜,学生在学校礼堂排演一部讽刺剧,结果当天就被警察局给抓了进来。那部剧再现了四年前的“九一八”事变后,浙大学生会和杭州学生代表前去南京请愿的一幕。剧中的学生振臂高呼,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然而委员长心情很不好,责骂他们不好好读书就知道跑到南京瞎胡闹,还振振有词讲了六个字:攘外必先安内。
刚才在局长办公室,乐以李陷落进质地考究的真皮沙发里,感觉身上的骨头也在慢慢变软。他看见局长点燃一根雪茄,喷出一口雄壮的烟雾,然后就抓起桌上的名单扫了一眼,道,总共有五个学生,你是准备要赎哪一个?乐以李于是尽量坐得端正,又用巴结的声音说,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孩子,我让他们一个个过来给局长磕头,一直磕到你老人家满意为止。局长立马拦住,说,免了,你要是把这里的地板给磕碎了,我照样叫你赔钞票。说着把一双硕大的脚掌架到办公桌上,又扯了扯有点紧绷的袜子讲,听你这口气好像蛮有钱的样子,你在杭州是做什么勾当的?是杀人越货呢,还是坑蒙拐骗?
乐以李于是赔上一张笑脸,跟他说,之所以硬着头皮过来,是因为那些孩子都认我当担保人,所以就打肿脸充胖子,还望局长能开恩。
局长听到这里,打出一个肥胖的哈欠,然后就狮子大开口,讲出来的价钱简直让乐以李心惊肉跳。
现在权部长把车子开得慢慢悠悠,好像是为了节省汽油。车子好不容易开回到清泰旅社,却在最后几步路熄火了。权部长人五人六地下车,围着车厢骂骂咧咧,最后才从旅社里叫来一帮手下,风起云涌地把车子给推了回去。后来他打开引擎盖要检查电路时,看见乐以李提着一只扁塌塌的公文包,推出那辆铁锚牌脚踏车,嘴上半个字都没说,又火急火燎地出去了。
脚踏车擦得油光锃亮,公文包晃晃荡荡挂在车把横挡上。权部长看着乐以李渐行渐远的背影,感觉他那种马不停蹄的样子,好像比杭州水龙会的救火队员还要忙。
南山电影院位于湖滨路附近,跟西湖隔了四五百米的距离。影院一楼是观影厅,二楼除了放映室,还有老童留给自己的卧室,以及堆得乱七八糟的储物间。
老童是这家影院的经理,同时也是电影放映师。他平常喜欢跟乐以李下棋,就在影院楼顶那块宽敞的平台上。很多时候,风从西湖方向吹来,棋子啪嗒一声落下,老童衣袂飘飘,觉得自己很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意思。
老童这天提了一块棋盘以及布袋里的一众棋子,从二楼放映室踩着步梯登上平台时,又有一架飞机在头顶掠过,惊天动地的样子像是要把电影院的楼顶给掀掉。
位于笕桥的中央杭州飞机制造厂简称中杭厂,与附近的中央航空学校只是隔了一堵墙。据说他们是在去年年底开始造飞机的,霍克-3的战斗机造好了推到跑道上,再交给航校的教官和学员们去试飞。试飞回来的战斗机每一次都飞得很低,这让楼顶下棋的乐以李和老童不仅能看清飞机编号,还能见到驾驶舱玻璃后那些飞行员的面孔。很多次乐以李都说,自己要是再年轻个十来岁,也要去当飞行员。
然而老童没有想到,这天下棋下到一半,乐以李却提出要跟他借钞票。老童说为啥,乐以李说为了那帮浙江大学的学生,说着就扯开公文包,取出一页花花绿绿的纸,笑眯眯地递了过去。老童问他什么意思,乐以李说,我们家清泰旅社的房契,我还是把它抵押在你这里。
此时又有一架战斗机山呼海啸地经过,搞得老童简直要疯掉。等到震耳欲聋的声音消失,老童说,我真是看不懂,那些演戏的学生莫非是你亲戚?
乐以李把目光散开,很长时间望向远处那片西湖。他看见西湖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像是被人丢弃的一块玻璃。乐以李说,学生有错吗?难道中杭厂那些造出来的飞机,以后也是要攘外必先安内吗?又说,日本人在天津巷战演习,到了六月又推出《秦土协定》与《何梅协定》,照这样下去,华北是不是又要成为另外一个东北?
老童听到这里,烦恼得要死,心想如果要喊口号,那应该去省政府门口。他嘟哝了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麻烦你多考虑一下自己。
我自己又怎么了?
你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不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光棍吗?老童看着眼前的房契,觉得这人真是搞不灵清。他说,拜托你把日子过得正常一点,赶紧给自己找个老婆。
乐以李愣在那里,好像喉咙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他晃了晃脑袋讲,老童你不懂。想了想又抬头,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说,可能你以后会懂。
又一阵风从湖面上吹来,吹在老童身上,也吹乱了乐以李的头发。老童也是在这时候发现,乐以李那张脸似乎在抽搐,这让他摸不着头脑,顿时有点慌。过了一阵他说,到底怎么了嘛,你怎么就掉眼泪了?
然而乐以李却浮皮潦草地擦了一下眼角,抓起一匹马落下去的时候说,将军!
3
下过雨的上海终归有了一些秋凉的味道,霞飞路像是洗了一个澡,洗澡水弄脏了许多洋人的裤管。这天逃离出康乐坊,郑冬棉从姜安南手中取到箱子后,当晚就坐上了回杭州的火车。
车轮在铁轨上飞奔,聆听着耳边的咔嚓咔嚓声,郑冬棉眼里再次出现满身血污的姜安南。两人离开康乐坊后,过了半小时,躲进了法租界里的一间公厕。公厕里贴满花花绿绿的瓷砖,感觉是哪户富贵人家的花园。就在洗手池那面镜子前,郑冬棉接过藤条箱子正要打开,姜安南却即刻将他按住。
姜安南说,懂不懂规矩,谁给你的权力打开箱子?
因为被撬去了一颗牙齿,姜安南半边脸肿得跟刚出笼的馒头一样,讲出来的声音也是含糊不清。郑冬棉胡乱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问他,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帮特务又是谁?姜安南很长时间不响,只是沿着墙壁十分缓慢地蹲下,像是一堆坍塌下去的烂泥。他说,日本人,是日本特高课,狗日的把我当成了韩国人,还以为我是权部长他们的手下。
权部长是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社会部部长。三年前因为尹奉吉在上海制造的虹口公园爆炸案,日本人开始大肆追捕在沪韩国侨民,于是他们的流亡政府从上海搬迁到了杭州。
那年刚到杭州,权部长很想喝一碗韩国风味的海带汤,他在国货路上费尽口舌找来找去,最后却在一家过桥米线店里遇到了久未谋面的乐以李。于是两个男人隔着一张长条桌,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那样,嘻嘻哈哈地拥抱在一起。
乐以李之前也在上海,他是在民国十九年也就是一九三○年加入的中央特科,从事一些外围工作。到了第二年四月顾顺章叛变,乐以李在紧急关头撤出上海回到杭州。此后又以自身经营的清泰旅社为掩护,继续为组织工作,并且成立了武林门特情小组。
之前在上海时,乐以李曾经去过马浪路上的韩国临时政府,代表中央特科送去一批过冬的棉衣,由此跟权部长成了朋友。那次两人从国货路上聊来聊去,聊到后来权部长就跟乐以李商量,能不能把清泰旅社整体出租给临时政府,作为他们的其中一处办公点,同时也是食宿地。于是时间就那么一晃,权部长跟他的十来个韩国同胞已经在清泰旅社住了整整三年,而特情小组跟临时政府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发紧密。
火车离开枫泾站,郑冬棉看见窗外的嘉兴黑漆漆的一片,密布的河网在寂静中流淌,犹如贯穿这个夜晚的血管。姜安南给他的藤条箱其实并不重,他认为藏在里头的可能是乐以李那部电台需要用的电池,也或者是跟电台有关的元器件,总之这些东西只有上海才能买到。
老乐有一部电台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因为他跟上海一直有着情报来往,消息准确而且迅速。但是郑冬棉从未见过那部电台,也未曾在夜里听到过嘀嘀嗒嗒的发报声响。就此权部长有次跟乐以李打听,到底把电台藏在了哪里,能不能抱出来让大家一饱眼福。乐以李笑得跟上花轿的姑娘一样,像是羞答答地讲,电台那么金贵的东西,我做梦也想拥有一台,可惜这辈子注定是个穷光蛋。权部长听到这句,郁闷得要死,问他做梦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撒谎。乐以李于是又笑了。他说,我一般做梦的时候都会把嘴巴给闭上,免得祸从口出。
火车到达杭州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出站以后郑冬棉走出一里多地,在第三个路口拐弯时,他感觉自己似乎被人跟踪了。是个二十来岁的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身边还带了一个六七岁的男孩。郑冬棉站在路边早点摊前买了一根油条,想起这人曾经和自己坐在同一节车厢,并且也是在上海站上车的。记忆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女人都在翻阅一份日文报纸。她看上去很安静,像是一只摆在橱窗里的花瓶,但在看报纸时偶尔会飘过来一道目光。那样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来,郑冬棉觉得是别有一番心思的。
晨雾沾湿了郑冬棉的头发。他在心中揣摩,离开上海那间公厕后自己是怎么被人盯上的。如果按照姜安南的说法,女人的目标可能跟权部长有关。于是郑冬棉沿着站台外的贴沙河一路往北,距离清泰旅社越来越远。接着他又钻进河边纵横交错的小巷,没过多久就将女人给甩掉了。
郑冬棉对这一带太熟悉了,甚至熟悉河岸上的每棵柳树在一年四季里发芽与枯萎的气息。曾经他跟乐以李数次来这里钓鱼,虽然钓到的鱼从来不会超过巴掌那么大,但是老乐每次都能跟变戏法似的,从河水里捞出一个湿漉漉的药瓶子。
瓶子打开,里头是有人特意留下来的情报。情报来自潜伏在国民党浙江保安团的一位同志,那人的代号叫“茉莉花”。“茉莉花”送出来的消息,几乎都跟浙江保安团对闽浙赣苏区红军挺进师的“围剿”有关。这样的情报最终又通过乐以李那部电台,传递给远在上海的蓝心,再由蓝心通知苏区的红军。
蓝心是乐以李的妻子。顾顺章叛变那年,她跟儿子乐东西没能一起撤离出上海,一家人就此两地分居。
晨雾在眼前消散,郑冬棉也钻出拐来拐去的巷子。他站在路口看见一片小家碧玉般的阳光,同时也见到了权部长开过来的车子。此时权部长探出车窗,笑呵呵地喊了一句,关耳郑你要去哪里?我们到处找你。
那天乐以李也在,就坐在前排副驾驶位。他看见郑冬棉提着那只藤条箱,箱子在手里晃来晃去,一下子让他感觉有点头晕。
郑冬棉将后排车门打开,第一眼竟然见到了之前被他甩开的女人,以及一直跟随着她的男孩。他看见男孩笔直地坐在座位中间,看上去只有树苗那么高。秋天的风吹来吹去,郑冬棉满脸痴呆,感觉淋了一场猝不及防的雨。这时候权部长却笑了,他说,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韩国同胞崔真姝,外号双胞胎,她刚从东北过来,跟你同一辆车。
然后乐以李也把头转了过来。乐以李说,这是我儿子乐东西,你应该还记得,就是小东西的东西。
车子一抖一抖地往前开。这是一辆来自俄国的老爷车,很久以前从韩国一路开来,先是载着流亡政府的人员开到东北,再是到了上海,最后才在一九三二年的夏天出现在杭州武林门的街头。
路上郑冬棉一句话也没有,他感觉自己就快要发火了。后来乐以李把递过去的藤条箱打开,摆在里头的原来是一堆女人的衣裳,以及一把半透明的牛角梳。除此以外,就是两本由国人翻译,又在日本东京出版的中文版《域外小说集》。
郑冬棉终究没有忍住。他说,老乐你让我去上海,就是为了取回这些宝贝东西?然后他又望向正在开车的权部长,说,你们两个到底还有多少伟大的秘密,瞒着我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乐以李没有开口,两片肩膀却抖了一下。过了一阵,他咬紧牙关,使劲说出的话顿时让郑冬棉脑子里嗡的一声,随即感觉所有的声音在耳边消失了。
乐以李说,蓝心出事了。这是她的遗物。
到了这时候郑冬棉才知道,蓝心竟然牺牲了。
4
郑冬棉没有见过蓝心,可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心底里称她为嫂子。
关于蓝心的那些故事,他曾经听乐以李讲起过很多次。
最初的故事发生在四年前的上海,那时候乐以李和蓝心是中央特科的同事。四月里的那天,两人带着三岁的儿子乐东西,在上海海宁路上的虹口大戏院看电影。电影演了一半,身后有人敲了敲乐以李肩膀,他转头,漆黑的影院中,只见到有人提着油布伞匆匆离去的背影。这时候蓝心发现,丈夫肩头正落下一片纸条。
纸条翻开,只有一个字:撤!
大雨滂沱,一个小时后两人试着回乍浦路上的租住地,弄堂口果然出现许多陌生的面孔,默然守候在漆黑的雨伞下。家里是注定不能回了,但又不能去住旅馆,那样的情况下登记入住,显然是自投罗网。
雨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一家三口如同丧家之犬,无路可走之下,最终又回到影院,通宵露宿在四面漏风的售票处廊檐下。第二天中午,乐以李终于得到消息,因为顾顺章叛变,江苏省委以及特科所有人员紧急撤离。许多路口被封锁,然而让夫妻两人更为着急的是,因为夜里风雨交加,乐东西开始高烧不退。到了第三天,黄包车送一家人赶去医院,路上孩子已经开始抽搐,不时漏出几句荒唐的呓语。
然而连续跑了两家医院,门口都有把守的军警,进进出出的人员需要接受严格的盘查。
乐以李不会忘记,那天在一个背街的角落,蓝心说,你先走,我过几天再来杭州。乐以李怎么可能答应,但是蓝心的声音瞬间让他惊慌。她说,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在这里婆婆妈妈,知不知道现在最危险的事情,就是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地待在一起。
蓝心的眼泪流了出来。孩子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你能不能别再让我为你担心?说完她哗啦一声撑开雨伞,抱住怀里跟炭火一样滚烫的儿子,踩着喧哗的雨水,头也不回地径自朝医院门口赶去。
正是这样的一幕,让撤退到杭州的乐以李在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彻底失去了母子两人的消息。
这些故事都是乐以李坐在铁轨上讲的,就在去年夏天一个礼拜四的夜晚,在他去火车站值夜班的时候。自从清泰旅社整体出租给权部长的临时政府,乐以李就去火车站谋了个差使,成了那里的一名扳道工。而到了礼拜四,武林门特情小组的成员就会去站台陪乐以李值班。特情小组总共四人,除了郑冬棉,还有耗子和夏德令。
郑冬棉依旧记得,那天耗子在听完故事以后抓了一下自己的光头,那里一根头发也没有。耗子说,孩子后来怎么样了?乐以李就跟他讲,臭小子现在长高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那他还能认得你吗?
是我自己的亲生儿子,他要是胆敢不认得我,看我怎么拧断他鼻子。
可是嫂子那次为什么对你那么凶?夏德令从铁轨上站起,伸了伸懒腰。
女人凶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乐以李抓起搁在路轨枕木上的茶缸,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说,总有一天你们会亲眼看见的,蓝心长得非常漂亮,长得漂亮的人当然可以发脾气呀。
有多漂亮?
简直是貌若天仙。说完乐以李把茶缸递给夏德令,让他去值班室续水。夏德令说了一声得令,又在接过茶缸的时候笑嘻嘻地讲,那嫂子什么时候会来杭州?乐以李说,这个很难讲,毕竟蓝心工作很忙的,但你们放心,她总有一天会来杭州的,毕竟我在这里嘛,她当然也想留在我身边。你们以后就会懂了,夫妻两个过日子,就是这么一回事情。
然而,蓝心现在牺牲了,她牺牲在了上海。
权部长的老爷车照样开得慢慢悠悠,如同行驶在伤痛的过往。郑冬棉想起那个礼拜四的夜晚,止不住望向坐在身边的乐东西。他看见乐东西依旧笔直地坐在那里,青涩的目光越过父亲乐以李肩头,始终望向远处的贴沙河。河水在他眼里,仿佛是静止的。
5
清泰旅社位于原先的清泰门内。光绪三十三年,杭州城因为建设沪杭铁路铺设轨道,老城东那段城墙被拆除,一同拆除的,还有记忆里三重挑檐的清泰门。杭州人同时不会忘记,那道巍峨的城门最早是叫螺蛳门,因为附近有螺蛳桥。到了夏天,桥底的螺蛳密密麻麻,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上午十点,崔真贤独自站在清泰旅社二楼阳台,感觉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以及陌生的院子,自己的出现完全是多余。一个小时前,当车子开到旅社门口停住,权部长热情洋溢地过来帮她提行李时,她坦言相告,自己不是崔真姝,而是崔真姝的姐姐崔真贤。权部长两只眼睛一瞪,像是被人挑开来的螺蛳。崔真贤于是又说了一遍,自己不是独立军的神枪手崔真姝,而是她的双胞胎姐姐。但是权部长的脸即刻笑成一朵家乡的木槿花,说,开什么玩笑嘛,我又不是没见过你,难道你忘了以前的长白山山洞?我还跟你喝过庆功酒。
权部长的记忆变得十分具体。他记得那年自己转战到东北,就在一场反阻击战中,作为狙击手的崔真姝几乎弹无虚发如有神助,不仅连着干掉日军的几名机枪手,最后还当场击毙了撤退中的关东军少佐麻田景太郎。子弹射穿麻田的喉管,于是这人的脖子上像是多出了一张血淋淋的嘴巴。权部长还记得那天的庆功宴上,自己就坐在崔真姝身边,喝酒喝到后来,大家还在池青天将军的带领下,一起高歌一曲《独立军军歌》。权部长滔滔不绝地讲到这里时,中杭厂的一架霍克-3战斗机正好从头顶飞过,这让崔真贤在巨大的噪声中焦虑得不知所措。一直等到漫长的尾音消失,她才整理好头绪心平气和地开口:请权部长不要忘记,我跟崔真姝是双胞胎姐妹,我们两人长得很像。另外你也回忆一下,那次在长白山山洞里跟你喝酒的神枪手崔真姝,她到底是不是近视眼?
崔真贤将戴在脸上的三百度近视眼镜摘了下来,递过去的时候又说,我真的没有必要跟部长开玩笑,而且这样的玩笑也并不好笑。
此时临时政府许多人都围了上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接过眼镜的是社会部部长助理宋安,宋安试着将镜片凑到眼前,转头望向身边古铜色的清泰旅社牌匾时,果然有点头晕,而且一个字也看不清楚。
权部长终于发火了,额头上青筋暴露。他骂了一句,说,崔真姝是不是想造反?还有没有军纪和王法?
崔真贤于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讲清楚。她是上海崇德女中的美术教师,三天前很意外地见到了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崔真姝。崔真姝从东北过来,下一站要赶去杭州,但她经过上海时要跟一个名叫蓝心的人见面,还要带上蓝心的儿子乐东西。然而崔真姝在离开东北的路上不幸染上肺炎,到了上海病情加重,必须住院治疗,所以她把接下去的事情交给了自己的姐姐崔真贤。
权部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质问崔真贤,是谁同意崔真姝去住院的,你去把她给我叫来。立刻!马上!到了这地步,崔真贤也忍无可忍了,她说,要不我现在就飞去上海,用担架把她给抬来?
你还敢跟我顶嘴?权部长一下子暴跳如雷,吼出一句,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
6
人群相继散去,现在崔真贤留在原地,感觉像站在一片海潮消退的沙滩上。阳光在不经意间洒下,有那么一种懒洋洋的效果,这时候崔真贤缓了一口气,她尽量让自己的心绪恢复平静。她想,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可能再过两天,蓝心就会出现在眼前这个院子,跟自己面对面聊天。
崔真贤几乎亲眼看见了蓝心的牺牲。就在三天前的十月二十日,下午四点半,上海市立梅溪小学即将放学的时光。
那天在学校门口的梅溪弄弄堂口老虎灶旁的一家老茶馆里,崔真贤见到了过来接儿子放学的蓝心。跟蓝心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面色紧张的男人,他叫姜安南。姜安南是个渔夫,很多日子里都在菜场里卖鱼,所以身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这让崔真贤想起自己远在韩国的老家。到了夏天,母亲会在院子里的竹匾上翻晒鱼干。
按照计划,那天再过半个小时,蓝心就要把儿子交给崔真贤。
隔着一张四方茶桌,崔真贤很羡慕蓝心那头柔顺的长发,也喜欢听她开口讲话时飘过来的声音。她相信蓝心是一位细心又妥帖的母亲,因为那道目光恬静而柔和,容易让人静下心来。此外她的阴丹士林旗袍和玛瑙手串看似简简单单,却透出一般女人不曾拥有的从容与优雅。
蓝心现在的名字是叫蓝越青。她在一家日本会社经营的商行里工作,因为商行跟日本关东军和华北派遣军有着商业上的往来,所以她时常能获取一些颇为隐秘的情报。
那天茶馆里的评弹声不紧不慢,像是引而不发的催促。在钻进格子窗的一片橙黄色的夕阳中,蓝心告诉崔真贤,自己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因为商行最近来了一批特高课特务,正在暗中追查她的底细。她说当务之急是让儿子乐东西赶紧离开上海,不然会成为她的牵挂。
崔真贤是在蓝心说起儿子的时候,才从她眼里捕捉到一丝忧虑。她听见蓝心说起,等到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件事情,自己也要第一时间撤退去杭州,就此她已经打点好行李,一切从简,只是几套换洗的衣裳,其余会让另外的人送去杭州。然而蓝心这些话刚刚讲完,坐在隔壁的姜安南突然站起身子,右手摸向了腰间的短枪。姜安南说,蓝姐,快走。
十月二十日的下午,仅仅过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留在茶馆里的崔真贤就听到了弄堂外响起的枪声。她是跟随看热闹的人群一起赶过去的,那时候她看见蓝心颓然坐在地上,像是一盆砸碎的兰花。蓝心背靠一处墙角,陪伴她的是身边一丛枯萎的芭蕉。她可能不会想到,就在庆余桥旁,自己跟姜安南最终钻进的这条弄堂,其实是一条死胡同。身后那堵一人多高的围墙上,街坊邻居用猪血般的油漆涂刷了四个字:此路不通。
那天崔真贤一直站在出事现场。她透过围观人群的肩膀看见,蓝心的额头处正流淌下一缕血,不算汹涌。之前特务的子弹射中了盖在墙头的瓦片,瓦片碎裂以后又击中了蓝心的额头。
围墙上爬满青苔,依稀有半只打滑的脚印。崔真贤听身旁一个女裁缝解释,那是菜场里一个卖鱼佬留下的,她之前从此人手里买过两条鲫鱼,价格还是蛮公道的。裁缝说,但是侬能想到<E:\人民文学\2025年\5期\tp\伐.jpg>,一个卖鱼的竟然能翻墙走壁哦,手里还抓着一把枪,吓都要被他吓死嘞。
之前在茶馆,姜安南带着蓝心迅速离开,钻进眼前这条断头路。他在最后关头跃起身子蹬上围墙,趴在墙头想要抓住蓝心伸过来的手。结果一通密集的子弹射来,射碎瓦片的同时,也让姜安南不得不放弃等待救援的蓝心。
姜安南从围墙上滚落下去,他在最后一刻跟蓝心之间的距离,只隔了一堵十几厘米厚的墙。
蓝心中弹的位置是在胸口,那里有一个不够显眼的血窟窿,血从里头不紧不慢地涌出。子弹并没有第一时间带走她,有两名日本特务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他们勒令身边的手下把蓝心给抬走,尽快送去医院。结果蓝心没有给他们留下机会,抓在手里的枪管略微抬起时,她给自己补了一颗子弹。
那天跟枪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梅溪小学放学的铃声。在一群相互推搡的男孩身后,崔真贤一眼就认出了幼小的乐东西。因为之前的一路奔跑,乐东西大汗淋漓。他最终见到了躺在血泊中的母亲,于是整个人跟梦游一般,摇摇晃晃地朝着母亲的尸体走去。
崔真贤即刻将他拽住,跟他说不要过去。但是乐东西什么也没听见,执拗的脚步牵引他继续往前。后来崔真贤拼命将他拖到一个角落,发现孩子一双手寒凉得跟冰块一样,而且全身在抽搐。汗水同时出现在崔真贤的额头,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你在上海没有家了,你父亲叫乐以李,你母亲拜托我一件事,让我带你去杭州。
乐东西像一截木头一样站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眼看着赶过来的警察围着母亲的尸体拍照,闪光灯咔嚓咔嚓,这里一张,那里一张。然后,尸体被抬走,血流了一地。
夜幕覆盖了梅溪弄里数不清的梅树。后来崔真贤牵着乐东西的手离开,如同牵着一只已然散架的风筝。路灯昏黄,此时令崔真贤无法理解的是,这天从头到尾,孩子竟然一直没有哭,甚至没有掉过眼泪。他只是一次次回头,目光倔强地望向梅溪弄的方向。
一阵风从清泰旅社经过,吹动楼下一棵石榴树,也从挂在院子晾衣竿上的形形色色的衣裳间经过。崔真贤想到这里,眼里便再次出现蓝心飘扬的长发,也听见蓝心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声枪响。声音惊心动魄,跟她十五年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十五年前,韩国已经是日本人的殖民地。那年十二月的京畿道坡州郡小学,上午十点钟不到,就在两堂日语课的间隙里,崔真贤和崔真姝姐妹两个跪在操场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头顶飘扬起的是日本国的太阳旗。这时候有个衣衫褴褛的五六岁男孩横冲直撞,一路仓皇地朝她们奔来。男孩哭哭啼啼,牵住崔真贤的手叫喊:姐姐起来,姐姐我们回家!
可是男孩的哭声持续了不到三十秒,崔真贤的耳边就炸裂开一声枪响。子弹钻进男孩的额头,于是男孩倒下,这场哭泣戛然而止。
一个不到十岁的日本女孩站在她父亲身边,这个男人是日本坡州郡驻军的宪兵队长。女孩缓了一口气,随即用尖锐的日语说,父亲,我不喜欢这样的哭声,它让我很烦。而且他喊来喊去全都是朝鲜语,他竟然敢不说我们大日本的话。
雪地上的血冒着热气,来自中弹男孩的尸体。他是崔真贤和崔真姝的弟弟,名叫崔正泳。
7
关于崔真贤来杭州,郑冬棉是从乐以李嘴里进一步了解到事件的缘由的。事实上就在两个礼拜前,蓝心从上海传来情报,告知日本特高课即将派出杀手前来杭州,目的是刺杀临时政府的重要人物金先生。于是权部长联系了远在东北的韩国独立军,要求崔真姝来杭州担任金先生的“影子保镖”,针对特高课杀手以牙还牙。但是现在来的人不是独立军神枪手崔真姝,而是手无寸铁的崔真贤,所以权部长气得肺都要炸了。
郑冬棉也把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包括自己昨晚在上海登上火车,车厢里好几次遇见崔真贤的目光。火车到达杭州,他才在权部长的老爷车里知道了崔真贤的真实身份。
想起这些,郑冬棉觉得,记忆中的画面似乎有些凌乱,自己有必要去找一下崔真贤。
崔真贤正在打扫房间,乐以李给她安排了二楼最东边的一间,隔壁就是权部长他们的办公室。房间很久没有人住过,桌椅上落满灰尘,发霉的床板有点塌陷。郑冬棉站在门口大致看了一遍,觉得床上其实还少了一只枕头,另外门锁好像也坏了。接着崔真贤又将台灯罩掀开,让他看清里头并没有灯泡。
郑冬棉把这些全都记下,然后说,可能我们需要聊一下。
你想聊什么?
郑冬棉就直截了当说,你是不是在跟权部长撒谎?
崔真贤却并不惊讶,而是仔细看了一下门口。她扶了扶脸上的眼镜,很认真地说,这里讲话方便吗?
这天接下去的时间,许多人都见到郑冬棉带着崔真贤离开了旅社。两人去了附近一家南货店,差不多在一个小时后回来。那时候崔真贤抱了一只新买的枕头,手上还有一张当天的《东南日报》,报纸用了整整一个版面刊登了几个月前梅兰芳在杭州的演出照,似乎是为了重温当时的火爆。另外郑冬棉也去街边水果店买了一纸袋的香蕉,他剥开香蕉边走边吃,到了旅社又把装满香蕉的纸袋塞进乐东西怀里,跟他说去找他父亲要一只十五瓦的灯泡。
但是从头到尾没有人知道,就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郑冬棉跟崔真贤已经聊了很多。
一开始郑冬棉是这么说的:你昨天在火车上并没有戴眼镜,包括在看报纸的时候。另外我也问过了乐东西,你是三天前带他离开梅溪小学的,那时候你也同样没有戴眼镜。所以我想,你会不会是在下了火车后才开始近视的?
崔真贤几乎被逗笑,说,你果然还是有点眼力的,都被你说对了。
崔真贤是两天前去上海南京路上的吴良材眼镜店的。那天她在柜台前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一款圆框玳瑁边的镜架,她喜欢玳瑁的通透,以及花斑纹的光泽。那时候她跟掌柜说,同样这副架子,给我配一对近视的,再配一对平光的。掌柜想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崔真贤就跟他讲,自己一般在上午近视,到了下午眼睛就正常了。掌柜陷入云里雾里,又问她需要配多少度的近视片。崔真贤就照了一下墙上试戴眼镜的半身镜,说,一般像我长得这么好看的,你认为可以配几度?
郑冬棉同样被逗笑了。他说,所以你就是崔真姝,你现在戴的眼镜是平光片。
眼前的崔真姝扶了一下镜片,很认真地点头。之前那副近视镜让她苦不堪言,戴在脸上头晕眼花简直想吐,所以乐以李给她安排好房间后,她在第一时间就换上了平光镜。崔真姝抱着新买的枕头走出店家门口时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郑冬棉说,你知道我想问什么,所以我只负责带上耳朵。崔真姝转头,看见一缕阳光落在郑冬棉脸上,有那么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已经不再陌生,跟他讲话似乎很通透。
我接下去跟你讲一下蓝心姐,她出事的半个小时前,我一直在她身边。崔真姝说,蓝心姐是被人出卖的,那天她在一家老茶馆里告诉我,出卖她的奸细不在上海,就在杭州的清泰旅社,隐藏在权部长和乐以李的身边。
崔真姝不会忘记,那天在梅溪弄茶馆,自己见到蓝心的第一眼就感觉跟她认识了很多年。她说,姐你长得真好看,跟你在一起就跟回到韩国老家一样。这时候蓝心会心一笑,很长时间地端详她的脸。蓝心说,同你的美貌相比,我更加羡慕你的年轻。她说,年轻真好,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运气也特别好。
那天蓝心说了很多,包括她在上海商行里是如何获取日本人那些隐秘的情报,又如何对情报进行分组归纳和进一步分析,确定哪些需要转告给乐以李和权部长,哪些又要通过手头一部短波电台直接汇报给上级领导。她还提起特高课最近对她展开的调查,以及她即将通过另外一个渠道送回杭州去的一只行李箱。崔真姝听到后来渐渐觉得,好像蓝心没必要跟她说这么多,这样的聊天更像是一场心思缜密又别有用意的临别嘱托。
崔真姝说,你还是跟我一起回杭州吧,你继续留在上海很危险。
蓝心浅浅地笑了,继而望向不远处的格子窗,那里有下午四点多钟金黄色的阳光,跟剥开来的橘子一样。蓝心说,乐东西就交给你了,等我这几天查出旅社里的奸细,再来杭州跟你们会合。到时候我带你去曲院风荷看鱼,那里有五光十色自由自在的鱼。但也就是在这时,姜安南突然起身,一张脸绷得很紧。姜安南说,蓝姐,快走!
那天郑冬棉始终聆听着崔真姝的讲述,感觉就行走在三天前下午四点多钟的上海梅溪弄,也恍惚听见了弄堂里射向蓝心的枪声。后来他抬头,看见一片狭长的天空,以及正在赶路的一片云,似乎心事重重。
郑冬棉问,你来中国有多久了?崔真姝说,十二年。
一直在东北吗?
崔真姝说,是的,我去过东北很多城市,我喜欢那里的雪。
韩国没有雪吗?
韩国当然也有雪,但跟你们中国的不一样。崔真姝说,杭州是不是也会下雪,你是杭州本地人吗?
郑冬棉摇头,告诉她自己老家在金华,一个产火腿的地方,杭州过去有两百公里。
杭州再过去两百公里难道不是大海吗?你家是住在海边?
郑冬棉笑了,说,我说的是往西,往东你就掉进大海淹死了。
后来两人在水果店买下一纸袋香蕉时,崔真姝想起自己刚来中国的时候,只有水果店老板的女儿那么高,脑袋上还扎了两根晃来晃去的辫子。她说,你怎么不问我一下,我在火车上为什么会偶尔看你一眼?郑冬棉说,肯定有原因,你还是直接讲吧。
崔真姝说,那只藤条箱盖了一个印章,是乐以李老家一户商行的名称,上面还用红漆描了一个红双喜的“囍”字。箱子是乐以李跟蓝心的结婚纪念品,蓝心一直在用着,所以乐东西一眼就认得,上了火车就跟我讲了。
郑冬棉惊讶于自己的愚笨,也感觉火车上的自己看起来就是一个笑话。后来他问,听说你枪法很准,你以前是怎么练的?
跟你们男孩子一样,我从小喜欢玩弹弓。说着崔真姝伸出三个指头,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郑冬棉摇头。他听见崔真姝说,每次扯开弹弓瞄准一个目标,一动不动站上三十分钟,直到气喘吁吁为止。
8
乐以李再次见到郑冬棉时,得知崔真贤就是崔真姝。那时候郑冬棉走进房里站在窗口,跟他说,崔真姝让我转告你,权部长身边有日本人的奸细。
乐以李把房门关上,想了一下说,她凭什么这么认为?郑冬棉于是告诉他,都是蓝心亲口跟崔真姝讲的。
乐以李在沉默中坐下,想起蓝心之前传来的一份情报,说是自己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所以她决定撤出上海,从此在日本人的视线里消失。但是蓝心后来又推迟了离开上海的日期,并且决定将儿子乐东西提前送来杭州,目的就是想孤注一掷,抓住最后的机会查出队伍中出卖她的奸细。
只不过那时候,乐以李和蓝心都以为,奸细是在上海。
关于怎么查奸细,蓝心有没有给过一些提示?
郑冬棉说,没有,这是崔真姝了解到的唯一信息。
崔真姝为何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她担心自己的出现会强化奸细的戒备心理,使得这人减少跟外界的联络。
乐以李沉吟片刻,感觉崔真姝这么做是对的。到了这时他也觉得,有必要把更多的事情跟郑冬棉解释清楚。
事实上,当蓝心决定推迟离开上海时,已经把藤条箱留在了姜安南那里,她让乐以李派人去上海取回。乐以李说,你可能无法理解,蓝心为何不把箱子一起交给崔真姝带来杭州。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乐东西跟藤条箱之间必须做到隔离,这样的话,一旦崔真姝和乐东西也被特高课盯上,至少箱子还是安全的。
说着乐以李把摆在桌上的藤条箱打开,取出那两本中文版的《域外小说集》。他说,箱子里的其他东西都不重要,关键是这两本看似很不起眼的小说。它们其实是特高课谍报系统正在使用的一套密码本的母本,有了这个,咱们的电信人员以后就能成功破译日本人的电文。
郑冬棉的脸上一阵滚烫,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想起在权部长的老爷车上对乐以李的挖苦和嘲讽,他就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浑蛋。这时候乐以李又说,说这么多,其实都是想跟你讲另外一件事情,也就是四天后的十月二十七日,有位浙西根据地过来的同志要在杭州接头,这位同志叫言先生。
我们是要把密码本交到言先生手里?
乐以李点头,说,所以才会特意让你去上海取回箱子,箱子跟乐东西不能扯到一起。
乐以李望向窗外那棵石榴,他可能到了这时才发现,挂在枝头的石榴竟然已经一片火红。而他上个礼拜还在心里想过,等到蓝心来杭州,他要给她亲手剥一只石榴。石榴树是蓝心几年前亲自栽下的,之后夫妻两人就去了上海,一起加入了中央特科。眼前这个院子是蓝心舅舅留下的,舅舅离世后将房产过继给了蓝心,由此他们成了这里的主人。想到这里,乐以李又说,关于蓝心的牺牲,你不用跟耗子和夏德令提起,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郑冬棉沉默着点头,他看见一阵风吹了进来,吹动乐以李的头发,也将一片石榴树的叶子吹落到乐以李肩头。他说,老乐,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嫂子牺牲了这么多天,我们在你脸上竟然看不出悲伤。
乐以李却黯然神伤地笑了一下,抱紧身子说,难道你觉得,我应该在你们面前哭哭啼啼掉一场眼泪吗?那是不是很愚蠢?
9
时间到了下午两点,崔真姝把刚买来的枕头摆在房门口的阳台栏杆上翻晒。枕头上有一股发霉的味道,跟她之前待在长白山山洞里时的铺盖有着类似的气息。她还走去房里,从行李包中取出一只画夹。画夹摊开,里头夹了几页纸。
杭州城的阳光依旧是秋天的味道,洒落下来不温不火,柔软得如同丝绸。崔真姝站在栏杆前驻足凝望,准备给眼前的旅社画一张铅笔素描。之前在权部长面前说过,自己是上海崇德女中的美术教师,既然这样,她需要有一个美术教师的样子。
崔真姝的确从小就喜欢画画,她画过韩国的太白山和洛东江,也画过中国吉林的凤梧洞和青山里,据说这两个地方,朝鲜人都跟日本人发生过战役。现在她要画下眼前的清泰旅社,她相信借此来诓骗一下权部长他们,基本上是能够以假乱真的。
崔真姝先是临摹院子四周跟扇形一样张开来的围墙,围墙一人左右高,墙外探进来开花的栾树,以及正在结果的苦楝子树。接着她给眼前的石榴树留好位置,也决定让乐东西出现在她的画中。乐东西正坐在院子里一张石条凳上,手里举着一截郑冬棉给他买回来的香蕉。此时有一只幼小的京巴犬眼巴巴望着他,昂起脑袋盯着香蕉,似乎望眼欲穿。
京巴犬毛色雪白,崔真姝听郑冬棉讲过,那是宋安在去年秋天养下的。宋安有一次牙疼,去西湖边的游船上,从船夫手里买藕粉,回来的路上这只京巴犬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似乎铁定了心把他当作自己的主人。宋安把它带回到旅社,经常给它洗澡,也用自己的梳子给它梳毛,以至于后来权部长说,宋安是在西湖边捡到了一个杭州老婆。
除了宋安,刚才出去买枕头的路上,郑冬棉也把临时政府的其他人员大致跟崔真姝介绍了一下,包括这些人在临时政府里所从事的工作、跟外界的接触,以及同权部长之间的关系等。临时政府住在旅社里的总共有十四人,他们平常全都挤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忙碌。办公室是乐以李用三间客房组合起来的,拆掉了之前的隔墙,办公桌高高低低拼凑在一起。里头有一部电话,是权部长他们对外联络的主要渠道,另外走出旅社十来分钟,也有公用电话亭,电话亭二十四小时开放,使用时需要投杭州当地的电话币。
郑冬棉讲,这些人平常也不怎么外出,没发现他们跟外界有什么信件往来。
刚才在一楼餐厅吃中饭,所有人围在饭桌前,郑冬棉抓住机会跟他们打招呼,以方便崔真姝将这些人的人名和面孔对上号。现在崔真姝大致清楚了,身材魁梧的柳承东是权部长的交通员,瘦小的申宝剑是报务员。围着白围裙的成德善是这里的厨师,他做出来的泡菜蛮地道,权部长曾经夸奖他,可以去清河坊开一家韩国菜馆。另外,面相斯文的成余晖属于临时政府的财务部,他跟成德善是一对表兄弟,两人的母亲是亲姐妹,碰巧都嫁给了姓成的人家。他们的老家是在庆尚南道的釜山,据说出门就是辽阔的海。
崔真姝没用多久就画好了吃香蕉的乐东西,以及想要跳到他身上的京巴犬。
她想起自己当初离开东北,独立军的池青天将军只是告诉她,去杭州的目的是担任金先生的“影子保镖”。将军说“影子保镖”并不是贴身保镖,你只用守候在金先生外围,确保你的眼睛能及时发现可能出现的特高课杀手,并且第一时间干掉他。然而自从在上海见到蓝心,蓝心又把乐东西托付给她,崔真姝就觉得,许多事情已经超出她的想象。
至于如何排查奸细,崔真姝其实毫无头绪。她只是希望,旅社里这些人都能把她当成一团空气。
刚才郑冬棉也跟她讲起了武林门小组,她知道小组里还有夏德令跟耗子。夏德令家是种菜的,他们家在艮山门外有一片面积不小的菜园,每天在菜场里卖菜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自从权部长他们住进旅社,厨师成德善也让夏德令每天送菜,这对临时政府来说方便又实惠,而夏德令也乐此不疲。
耗子也住在旅社,他是杭州城出了名的黄包车夫,据说哪怕把一双眼睛蒙上,他也能踩着黄包车绕着西湖跑上一圈,总是能在合适的路口拐弯。耗子的黄包车每天都擦洗得干干净净,有时候还在车棚上挂一些栀子花或是从满陇桂雨折下来的桂花,这让在拱宸桥日租界里开诊所的田中医生看上了他。田中医生是眼科医生,懂得治疗白内障,平常诊所里业务很忙,儿子小田中又在租界里的春山小学上学,所以他让耗子每天放学时间去学校接他儿子回家,每个月支付一笔包银,偶尔还给耗子送一些自己做的寿司。
崔真姝把石榴树也画好了,石榴挂满树枝,树冠在院子里投射下一片阴影。接下去她的目光被围墙外的一条河流所吸引。河水差不多两米宽,水流清澈,附近的女人都去那边淘米洗菜,也蹲在青石板上汰衣裳。河面上有三三两两的鸭子游过,一路上气定神闲,许多波纹从它们屁股底下出现,扩散开去后又在两三米远的地方相继消失。
河水对岸是一片居民区,一幢破破烂烂的两层高楼房挤在民房中间,楼房里杂草丛生,许多窗玻璃已经碎裂。从刷写在外墙上的油漆剥落的字体来看,那应该是杭州盐务局之前使用过的库房。
宋安就是在这时走了过来,身边跟着那条摇头摆尾的京巴犬。他可能对崔真姝手里的画蛮感兴趣,所以又把刚刚上楼的权部长叫了过来。权部长沉默着看了两眼,最终盯着崔真姝举在手里的铅笔说,可惜了这双手,当初要是愿意去拿枪,说不定你们家又多了一名狙击手。
崔真姝听到这里,干脆把画夹盖上,她像是对着眼前的空气说,最好我们家还能造一座兵工厂。权部长两眼一闪,愣了一下,听见崔真姝又说,你也不用那么嫌我烦,反正我过两天就走。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