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这里走远
走近江边,抬眼就看见了对岸的“雪山”。
那并不是一座真的雪山,而是“灯光山”。幽蓝、青绿、绛紫、鹅黄、雪白……一束束光像是从山的身体里长出来,交流成河,变幻为半坡大雪,映衬着半轮明月的夜空,深邃里有了轻盈,冥暗中有了旷亮。谁的丹青妙手写意这样一幅富有变法精神的当代重彩水墨?
山上的灯光投到江面,山体绵延起伏就有了壮观感。波影摇曳,煌煌烨烨的“水上舞台”开始了夜间演出。航标船像一页飞起来的纸帆,水波粼粼摆晃,仿佛是水里所有的事物在摇撼江水,它们的一举一动,与风声、言语、安静的声音穿插在一起,就有了动的热烈和静的庄重。水中的光影,空蒙潋滟,让人瞬间迷失,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地,不知不觉地“融化”到妙不可言的夜色之中。
这是在宜昌的夜遇,惊艳之感强烈,久久难以忘怀。历史造化的“经典之作”几乎都源起江河。岸边的山,水边的石头,是江河最亲近的见证人。无论走在哪里,都会被江水所吸引、靠近并走向她。宜昌的故事,是水从夜晚开始讲述的。白天我们沿着江水去寻访、探察,却在夜晚才真正进入她的内心,一起倾听、想象、呼吸、交谈、发呆——这座城市在夜晚呈现出更多面相——清澈、安静、深邃、遐思、宜适。
我是第一次到宜昌,但很早就知道她曾经有个美妙的名字叫“夷陵”。第一次在文学作品中读到夷陵,是湘籍作家刘恪的小说代表作《红帆船》,“开进夷陵市,峡江被腰斩了”,这正应了地名的来历,“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还有写到抗战年代的街头:“大商行不挣小钱早早闭门,小摊贩便支着锅灶一溜排出各种小吃……洒脱的船工踢踢踏踏地在麻石条街搓出一些困顿与无聊……哼着川鄂流行的民间小调。”三峡门户,川鄂咽喉,宜昌的地理便利带来的码头文化,世俗年代的生活物象,烟火气是江雾缭绕中最亮的颜色。
宜昌是她长大后的学名,“宜于昌盛之地”,有了很多现实的寓意。这样的寓意是有依据的,水就是昌盛的底气。宜昌是长江中上游分界的标志地,这就让她又有了特殊的地理意义。人类最早的起源、物质和文明都是在水流边保存下来的。被发现的十九万年前早期智人长阳人化石,是古人类于此发祥的史证。青铜罍、虎钮铜錞于、楚季宝钟,是商周战国留下的物证。西来东往,时光逡巡,在这里出生的屈原、王昭君、杨守敬,从这里走过的李白、杜甫、欧阳修,他们在文化时空中延展,像水波上的皱褶,并不会消失,而是繁殖出更多的皱褶。岁月变迁,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初,一次由东向西转移生产力布局的战略大调整,三线工厂进驻,一座新的移民城市诞生,移动、来往、集散,催生的是动力、活力、潜力。走进新时代,长江大保护,文明典范城市和青年发展型城市建设,宜居、宜业、宜游、宜养、宜学、宜乐……“出圈吸粉”的宜昌,种种美好奔赴而来。
沿着江岸没有看到地产,看到的是市民公园,是绿地花树,是风景遐想。立定岸边,水的响动被上下天光吸纳,向西向东望,水流的上下都是远方,上下都有了向往,上下都是生生不息的牵挂。于是和这座城市的拥抱有了真实的感觉,有了记住她的理由。
我喜欢有水的地方,在洞庭湖和长江相夹的湘北县城里长大的孩子,水是我的少小玩伴,水是我的青春朋友,水的呼吸是我的呼吸,水的记忆也唤醒了我的记忆。我在宜昌就仿佛一直被水流拥抱着,耳畔、眼中、鼻息,都是水的声影和呼吸。她的声影有飘逸之美,她的呼吸有淋漓之感。我和她共享了飘逸和淋漓。
因为水,宜昌就有了胸襟,也有了节奏和速度,不会因一个外人的到来而激荡起紊乱的波纹。一切都是从容奔赴的。无论是去猇亭公园、长江大保护教育基地,还是在许家冲、三峡大坝,我从这里的每一处江岸走近水,就像走近一种神性的所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神经元末梢,有了水的温度,有了揭开神秘前的紧迫与兴奋。还是愿意坐在岸边发呆,愿意被夜幕笼罩,疲累一天的双脚,脱去鞋袜,随意捡处水边矮坡,伸进带着初秋凉意的江水中。街头歌手在风吹来的方向兀自唱着,歌声隐约,袅袅余音随着江水的律动,掺杂着月夜的气味,舔舐内心的每一处罅隙。同行的作家徐则臣已经道出共同的心声:“这是一座需要早到的城市。”没有早到的我们,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宜昌之美,既来自她的白日,是创业、创新和创造,也来自她的夜晚,是安宁、安静和安心。太多值得的描述被我有意省略,是期待没来的人亲自寻访。
长江走过那么多的村庄、小镇和城市,宜昌只是其中之一,却是那个不一样的之一。我又没有“来晚”的感觉,似乎早就遇见过、相识了,同在水边长大,水流曾经把她的气息带给过在下游生活的我。她在水中呼喊的声音早已穿过我的耳朵。水边的故事,有些成了风来风去风还在的记忆,有些被吟诵成了碑刻,有的变成游鱼去向了远方。
去远方,带走和留下的都是眷恋。
水是世间最早的道路。宜昌得水之利,每一个山头、每一处田野,都因水成了出发地。早到或晚来的人,都认识出生在这里的一个人。
两千多年前的他,就是沿着江水,从这里乘船出发的,过荆州,历江陵,下洞庭,入汨罗江,有顺流逆流,有瞻望回望。他手捻兰花,两袂翩然,长髯乱发,任江风拂面,吹冷身体也吹醒性情。有人关切地问过他何时归来?那是他深爱的国家,走到哪里,身体与内心就牵挂在那里,走到哪里,都是参透悲欢的他最好的人生归宿。真是好一个“秭归秭归,之子不归”。
两千多年之后,我沿着江水逆流而行,诵读着他的《离骚》《橘颂》,到这里寻访他未曾离开过的魂灵。前往宜昌的途中,我头脑里率先蹦出来的就是这位叫屈原的诗人,生成画像的是这座被水淹没后脱水而生的秭归县城。这是他的出生地,而他把生命的归宿终结在蓝墨水的上游汨罗江。汨罗江的水汇入洞庭,洞庭湖的水汇入长江。那也是我的故乡所在地。水所连接的,是这位伟大诗人的生死之地。我更愿意把他看作江中的一滴水,他的生和死,早已变成了水的传说。他把生命交付于水,也是交给了永恒的时间。这是一个人一生最高的礼遇。诗人余光中曾经替一滴水发出呐喊:“历史的遗恨,用诗来补偿;烈士的劫火,用水来安慰。”
江河是水滴最好的归宿。这滴水,是透明的,又是缤纷多彩的;是饱满的,又长满时间的褶皱;是凝固在天地之间被观瞻膜拜的,又是汇成江水奔腾逝者如斯夫的。
千百年来,民众的情感投向了这个人,也就投向了这个地方。这是宜昌的福气。一个人与一个地方,牢不可破地黏合在一起,从此有了无比深广的纠缠、发酵。数着石阶,迈步向上,我坐在屈原祠里的一棵桂花树下,淡黄的花蕾悄悄泄露他生前的秘密。他跟着水一起朝我们走来,发散着植物和湿地的气息。如果说,宜昌在时光的深处谱写着一支庞大、丰繁的交响曲,屈原就是那个长长前奏中开喉独唱序曲部分的人。他的歌声里有悲愤、有忧伤,更多的是诗和思。我们看到的水上涟漪,是他纵身一跳的见证。他的出走,是对那个国的忠贞,是对那片土地的赤诚。他无可取代地成了中华文化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夕阳西下,在屈原祠敬送出那盆高大摇曳的兰草后,我们一行人坐在木鱼岛的临水草地上,看着近在咫尺的三峡大坝。水库里有人拖着“跟屁虫”(救生浮球)在游泳,水波上落下斜阳,跃动的光在耀眼地欢叫。高峡出平湖,远处两岸山势耸峙,近处静水流深,当惊世界殊。我默然不语,就愿意坐在草地上,看着水从这里走远。他和那个纷乱的时代,也是从这里走远的。但我们已难真切地体会到气吞声悲,大哀其伤,山水自然消解了它,时间也抚平了它。
是啊,水来到这里,也从这里走得更远。远游的人要归返了,从秭归回宜昌城的路上,几杯低度果酒让人沉醉。酒名有意思——小城故事,是本地盛产的柑橘酿制而成。当年在楚国遍地栽植的柑橘,和他留下的反复传诵的诗文,被人们在唇舌之间无穷地品味着。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浑然不觉,于我仿佛就是一次闭眼睁眼的漫游。也不见他在梦里与我交谈,也许他有关生命寓言的所有交代都在这不会死去的江水之中,且早向世人宣示。
归去来,我似乎有了一条通往宜昌的秘密路径,不借助交通工具,也不在现实和虚构中,而是通过水的流动,通过楚辞的壮怀激烈而抵达。
还是回到被记住的那个看见“雪山”的夜晚,穿过宜昌城的长江,成了一条发光的江河。有人在岸上独自歌唱“南方与水流”,有人在石缝中举着灯火寻找生活惊喜,有人在齐膝深的浅水里发出嬉戏的欢呼,独有白天卧在夜晚的水流之上安睡。我突然从脑海中冒出一句不能称其为诗的话:波纹散开却不消失,世界是从有水的地方走远的。
多少年过去,宜昌这座长江边发光的城市,水从这里走远的城市,依然会发出淋漓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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