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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5年第4期丨叶梅:嘎嘎的木楼
来源:《散文百家》2025年第4期 | 叶梅  2025年05月09日08:12

嘎嘎的木楼里点缀着长江三峡的童话。

嘎嘎就是外婆,三峡一带都将外婆叫嘎嘎。小时候,我常住在嘎嘎的木楼里。

嘎嘎的木楼在巴东县城的小街上,小街两边有好多这样土红色的木楼,娃娃们看来,就像大人搭起的积木,看上去只有两层,但楼下还有顺着岩坎立起的底楼,从后门可以一直通到礁石叠加的江滩,眺望到波涛滚滚的一江大水。

那就是了不起的长江啊。

我的幺舅是一个爱读书的人,嘎嘎喜欢给我讲故事,幺舅也喜欢给我讲故事,不过他们讲的各有不同。幺舅有一天会在我对着江水发呆的时候,告诉我长江的名字,他说跟人一样,江河也有多个名字呢,有大名、小名、学名、昵称等等。比如长江,就上游而言:从源头至青海玉树附近的巴塘河口,为通天河,出巴塘河口至四川宜宾,为金沙江,宜宾至宜昌段则为川江,再往下还有好多,慢慢说给你听。

幺舅又说,川江流经三峡,你看这两岸山峰夹峙,水流更为湍急,又称峡江。 峡江所经之处,正是著名的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我们的巴东县城就在水流湍急的巫峡口。

巴东,就是大巴山之东吧。

幺舅说,是的,县城背靠金子山,面临大江,江对面那片远远的山峦,就是神秘神奇的神农架。

啊!我什么时候能去呀?我看着远处的群山,那山里有山鬼吗?有野人吗?他们时常从嘎嘎的故事里走出来,从峡谷密林里一闪而过,倒是又去哪儿了呢?

不过,这县城里也挺有趣的,你看沿街有旅社、商店、杂货铺、药房、小饭馆、茶楼……卖苞谷糖、米花糖的挑担人一路吆喝而来,嘎嘎叫他停下担子,替我切下一块金黄的苞谷糖,带着拉长的糖丝,把这一天的时光都甜透了。

还有背背篓的姑娘,背着山里采来的野柿子到街上卖,拳头大一个个的,黄浸浸的好看,姑娘长得也好看,圆圆的脸,长辫子,说这柿子甜不过,小娃娃吃了头上不长包。但我有了苞谷糖,野柿子就不要了。嘎嘎说:“娃娃真懂事,晓得替嘎嘎省钱了。”

嘎嘎的木楼在一家装卸公司隔壁,那年月,长江码头上的装卸搬运最为忙碌,最有名气,一说到嘎嘎的木楼,人们便会说,“就在搬运的隔壁”,这样一找就找到了。

我在嘎嘎的木楼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时光。白天常跟我的表姐到大江边的礁石丛中玩耍,捡暗红色的石头,摸石缝中蹦跳出来的小虾,趴在光滑的大石头上晒太阳,看大轮船从江上“呜呜”地拉着汽笛经过。

夜里则常坐在木楼的窗下,听幺舅或者嘎嘎讲故事。

幺舅说,从重庆下来,过涪陵,经丰都、忠县。忠州有座夏禹庙、涂君祠,传说大禹在此娶妻。大禹不惧艰险,疏凿水道,为民造福的佳话如江水流淌,千古不断。唐代诗人杜甫出蜀东下,途经忠州,参谒大禹古庙,并赋《禹庙》一首:“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云气嘘青壁,江声走白沙。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 。”

幺舅拿一本诗集读给我听。

他说瞿塘峡,又称夔峡,西起重庆市奉节县的白帝城,东至巫山县的大宁河口,峡中两岸悬崖壁立,江面狭窄,水流湍急,瞿塘峡口为夔门,杜甫诗中就有“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

大水夺夔门而出,曾经的江心巨石滟滪堆让行船人心惊胆战,《滟滪歌》里说:“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曾在夔州寓居两年多的杜甫,也专作《滟滪堆》一诗:“巨石水中央,江寒出水长。沈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

诗人李白却是另一番心情。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人生坎坷的李白经三峡夔州。欲转道去往流放地夜郎,没想到途中忽闻赦免的消息,不由大为惊喜。想起平生快意恩仇,恰如大江浩荡,痛中更有畅快,于是豪放写下千古名篇《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爱洁净的嘎嘎穿一身青衣,头发往后梳成一个光溜溜的“粑粑簪”,插一根楠木细簪子,她洗刷完锅碗,又洗净手脸之后,会应我的恳求坐下来,摆一阵古。嘎嘎她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她肚子里的故事像是多得讲不完。

嘎嘎的娘家兄弟都是川江上的船工,是远近闻名的水上把式,嘎嘎的故事大都与三峡和一江大水有关。嘎嘎的兄弟们每次行船回来,都要摆说龙门阵,遇到的风险就成了一个个故事。

嘎嘎说,到了夏天发大水,瞿塘峡里的漩涡就会像烧开的锅一样翻起白浪,桡夫子上滩下滩都要倍加小心,曾经,官员过滩不敢吹号打鼓,商旅过滩,更怕碰到巨石发出声响,船夫的撑竿头要用布一层层包裹起来,行舟人屏住呼吸,都深知,这江水不可欺。   

过了瞿塘峡,顺流而下便是巫峡,巫峡因长江南岸的巫山而得名。

传说战国时期,当地名医巫咸封于此山,死后葬于南陵,后人视南陵如“巫”,因而称为巫山。巫山峥嵘起巫峡,从大宁河口东至巴东官渡口。巫峡十二峰的神女峰,闻名天下。

远远看去,云雾之中的峰顶站着一个女子,她亭亭玉立,大风吹动了她的衣裙,但无论风霜雨雪,那女子一动不动。

那女子是谁呢?

人们叫她神女。嘎嘎说,她是天上的仙女,是赤帝的小女儿,名叫瑶姬,她的魂魄化成草,结成灵芝,她站在那里只怕有了亿万年。

难道她不累吗?

她也累啊,但神女要在巫山之巅守护着大地山川,守护人间。她是一位仁慈的女子,宁可风吹日晒,也从未离开过。

后来我曾一次次站在经过巫峡的轮船上,仰头寻找那神女的踪影,轮船上的人都会涌到甲板上来看,有的叫“看见了!”有的仍在伸长脖子着急地问“在哪儿?”等到所有的人都模糊地找到一点影子,轮船也就随之远去。

人们在有些惆怅的回望中,将各种猜想留在心底,会在之后的日子里回味,相信自己见到了那一片云雾中的神女。我也是,我相信我看到了。我回到嘎嘎的木楼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飞上了巫山之顶,与站立在山顶的神女说了话,她说:“小姑娘,你会飞了?”

是呀,我会飞了,我双脚一蹬就飞起来了,飞得好高好高,不过,得时常使劲蹬一蹬脚,这一蹬就会往上蹿一下。

突然听见嘎嘎说:“娃娃你把被子都蹬到床下去了。”

三峡人把江那边叫“对河”。

嘎嘎是从“对河”一个叫宝塔河的小溪边嫁到县城里的。她梳着一条黑黑的独辫子,眉清目秀的,嫁到县城开豆腐店的叶家。叶家做的豆腐香干味道纯正,生意一直很好。但抗战时期,日本飞机先后几十次朝这座峡江小城扔下炸弹,小街上的建筑连同嘎嘎的木楼都被炸成了废墟。我的嘎公,也就是外公不知去向,嘎嘎只好带着孩子们在无源洞旁边的木桥下藏身,后来又跟着一家被服厂远走他乡。

木楼的再建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嘎嘎和她的儿女从广西柳州回到巴东县城,将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全部拿出来,从对河买来一些木料,在废墟上重新建起了木楼,嘎嘎和我的三个舅舅总算有了一个家。

大舅结了婚,有了自己的一家子,木楼开了两个门,大舅一家从右侧进出,看着门面不大,里面可有三进,木屋最后边的窗户正对着滔滔江水,我和表姐没事的时候就趴在那里看江。

二舅和幺舅随嘎嘎住在木楼的左侧,我也跟他们住在一起。靠着街面的一层和底楼,租给了一家外县的副食品公司做仓库。西南武陵山区的好些区县的货物,都需要通过巴东港转运,县城里有很多外县租用的仓库,大多都是街面上的民房。嘎嘎的木楼租给这家副食品公司一部分,每月可得20元租金。

嘎嘎用一个手帕包着一片纸,还有一方小印章,每月总有那么一天会拿出来,去找那家公司的人领取那20元钱。每逢这时,嘎嘎会叹息道:“这是我的哑巴儿子。”

嘎嘎所说的哑巴儿子是指木楼的仓库吧,那里常年堆放着麻包。我和表姐有时从石阶下到底楼,表姐说那些麻包里装的是古巴糖,黄黄的,很甜,不信我抠出来你尝。我不信会有这样的好事,但表姐比较有经验,她早就发现那些麻袋包是可以抠出一个个小洞的,当然得费些力气,还要小心,用不了多久就会抠出洞来,不过只能伸进一根手指,但也会抠出一点点糖来。

表姐的手指尖沾了黄黄的古巴糖,让我尝。但我想自己抠,没想到抠出的一块比表姐手指上的要大得多,我惊喜不已地抿在嘴里,舍不得吞咽。但不一阵就觉得齁甜齁甜的,喉咙里黏黏糊糊,便再也不想尝了。

事后我一直有些担心,要是管嘎嘎“哑巴儿子”的人发现了麻包上的小洞怎么办?会不会把我和表姐当作小偷?这个担心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这家公司搬走,又换成另外一家,底楼里的麻包换作了竹筐,我才算彻底放心。

那时,跟随嘎嘎度日的两个舅舅都尚在高中和初中念书,还没能挣钱来供养母亲。但他们会到长江边去挑水,为嘎嘎省了买水的钱。那时巴东县城里没有自来水,全靠从江里挑水饮用,用水很金贵。家里没有劳力的,便去买水,找那挑水卖的,两角钱一担。嘎嘎木楼里放着一口半人高的瓦缸,可以装三担半水,都是二舅和幺舅挑回来的,没有花钱买。

挑水得从木楼旁的高家码头下到江边,长长的石头阶沿,峡江人称“礓察子”,由一块一块大石头砌垫而成,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经过了多少人的踩踏,磨得光滑铮亮,能照出人影。每隔些年,就会有石匠在礓察子上打出一些棱印,为了防滑。挑水的人从江边打了水,都得踏着礓察子一级一级往上爬,桶里的水溅到礓察子上,早晚都是湿漉漉的。我常见二舅或幺舅担着木桶,一晃一晃地下河,过一阵又见到他们挑着两桶浑黄的江水,一步一步缓缓地踩着礓察子上来。

挑来的水倒进瓦缸里,嘎嘎会拿一块晶莹的明矾在里面搅,我问搅什么呢?嘎嘎说搅了明矾,水就会变清的。果然不一会儿,从缸里舀出水来,杯子里清亮亮的,一点杂质都没有了。

有两个人读书,嘎嘎从不乱花一分钱,家里的日子很节俭。但嘎嘎家里的饭菜却是天下最好吃的。木楼的板壁根下,有一长溜大大小小的坛子,嘎嘎会做各种各样的腌菜,泡酸萝卜、糟姜、豆豉、香椿干菜等等。逢年过节的时候,嘎嘎做的扣肉亮晶晶的,入口就化了,只剩满嘴的香甜,平时常吃的菜还有豆腐干,合着芹菜炒出黄绿相间的一大盘,是诱人的美味。

巴东的豆腐香干是川江上有名的,它用多年的老汁卤制而成,外地人到了巴东,都会买上几筒豆干,一筒10块,用棕叶子捆扎着。叶家曾经做过豆腐香干,但嘎公的不知去向让传了几代人的小店没落,再也没有人接着做下去。

嘎嘎对香干的挑选十分在行,她晓得县城哪家做得最好,她会走很远,到上街黄桷树旁的那家豆腐店去买,说那里用的老汁有几十年了,是最好的。

木楼上靠街有两个窗户,看街上的风景位置最好。街对面有一个杂货店,嘎嘎有时见我捧一本书坐得太久,就从怀里掏出角子钱,叫我走动起来,去街对面买点东西,打半瓶酱油或者买一盒火柴。

我从小街上走过,峡江的太阳明晃晃的,街上车很少,偶尔过来一辆汽车,会有戴着袖圈的人举起铁皮喇叭叫一声:“车子来嗒,行人走两旁!”

街两边的行人都避让着,汽车会走得很慢,就像是检阅那种速度,嘎嘎自然不会担心我的安全。

过年前后,“搬运的”会在门口玩灯,街上围开一个大大的圆圈,用长板凳拦住密密麻麻的看客,人们得伸长脖子才能看到正在舞弄的彩莲船儿,而我坐在木楼上,则是看得格外分明,甚至连那些玩灯的躲在一边换上彩衣,也能看到呢。

在那些灯戏里面,最好看的是蚌壳精,两扇蚌壳一开一合,里面藏着一个穿着彩衣的漂亮姑娘,总让人看不清面孔,但打开的一刹那,镶在蚌壳上的一圈小灯立刻会闪闪发光,透过蚌壳,惊奇地看到蚌壳精头上还嵌着珍珠,神奇地闪烁着。那一刻,真让我和表姐看得痴迷啊。

过年的时候,巴东小街上几乎没有汽车经过,上街下街都在玩灯,在所有的灯里面,“搬运的”是玩得最好的,好在这些剽悍的装卸工人的表演就在嘎嘎的木楼旁边。我趴在窗台上看得连饭都不肯去吃。嘎嘎叫过几遍之后,会端一碗米酒走过来,香味远远地就飘过来了,喝一口,嘎嘎做的米酒真甜。

木楼的另一侧是一家药铺,门前支一个碾药的石槽,还有一个切药的铡刀,常有一个清瘦的小学徒坐在那里,埋着头使劲地切着一些草根,或者碾着一些粉末。小学徒沉得住气,只管切药,也不抬头看外面的街景。药香从门里渗出来,飘到了街上,我很想走近些,但又有些怕那把铮亮的刀。

于是回到嘎嘎的木楼,楼上另有一个窗户朝着药铺的屋顶,窗门可以用木棍支起来,看窗外一大片青瓦,摆放着圆桌一般大的簸箕,小学徒切好的药片就在那里铺晒着。不时有麻雀飞来飞去,但不去啄那些药片,或许它们也知道味道是苦的吧。

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就将洗刷过的白色球鞋晒在瓦上,白鞋青瓦,看去十分清爽。小时候就那么几双鞋,一双布鞋一双球鞋,这双白球鞋有些舍不得穿,但嘎嘎说我穿着很标致,那我在嘎嘎面前,舍不得穿也要穿了。

嘎嘎说还是大脚好,她是有感而发。嘎嘎小时候的那个年代,女娃从小都要裹脚,嘎嘎也没能逃脱。后来虽然放开了,但小时候的裹缠已经让脚变了形,因此她走路总有点一拐一拐的。每到晚上,嘎嘎都要烧一大盆热水泡脚,她忍不住皱起眉头,白天的辛苦肯定让那双小脚疼痛难耐,脚刚一沾热水疼得厉害,泡一阵才缓过劲来。过个十天半月的,嘎嘎就会拿起一把小剪子,坐在小板凳上给自己修脚,看上去很有些麻烦,但不修脚就会疼。我很想帮嘎嘎,但我那时什么都不会,不晓得该怎么帮。

住在嘎嘎的木楼里,是我最放松的时光。慈祥的嘎嘎从来不会对我有任何责怪,不管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嘎嘎投向我的目光总是温柔的。

在我上小学之前,我妈一直让我住在嘎嘎的木楼里,后来虽然跟随我爸妈走南闯北,但只要学校放假,她就会买一张车票或是船票,让我到嘎嘎那里去。那是我最乐意服从的事情了。

如今,嘎嘎已离我们远去,那木楼,也随着三峡的涨水而消失,但那些情景仍历历在目,它们永远藏在我内心深处,是最珍贵的记忆。

【叶梅,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文学编辑及文化作者。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散文学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副主任等职。著有小说集《花灯,像她那双眼睛》《撒忧的龙船河》《五月飞蛾》《花树花树》《最后的土司》《妹娃要过河》《歌棒》,长篇纪实《九种声音》《第一种爱》《美卿——一个中国女子的创业史》,散文集《我的西兰卡普》《朝发苍梧》《大翔凤》《从小到大》《穿过拉梦的河流》等。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蒙古、阿拉伯、印地语、保加利亚、俄罗斯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