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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5年第4期|黄昶:驯服河流
来源:《西湖》2025年第4期 | 黄昶  2025年05月13日08:17

黄昶,2000年生,有短篇小说、诗歌发表于《青年文学》《星星》《青年作家》等,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出版短篇小说集《迟湖》。曾获“真金·青年文学写作选拔”总冠军、第十四届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第八届南京大学“重唱诗歌奖”等。

驯服河流

黄昶

他们将要来的前一天晚上,我失眠到四点二十三分不止。起床上厕所,顺带喝了口水,点烟的途中想起学生时代,陈宇同我说,金是非常稳定的物质,柔软,稀少,印象中只有王水与它反应,不知道有无记错。

醒来的时候有鸟鸣,不愿意去知道自己仅仅睡了多少个钟头,简单清洁后拿上钥匙出门,下楼不久,又折回来拿外套,只穿短袖的话,车站的冷气一吹就感冒,我就是想起这点。

陈宇和葛镜婷是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两人都腼腆,熟络之后话不少。在读的最后一年我为复习研究生考试留在学校,葛镜婷搬到陈宇租住的公寓与他同居,其时他正在准备参加公务员的选拔,再三年后他们结婚,我无力背负城市的花销,回到老家的镇子上。

此前他们来过一次,也是夏天,当时这里不仅没有高速铁路,就连商场或十层以上的建筑都没有。葛镜婷一下车就到路边蹲下,告诉我们她需要呕吐。陈宇在她旁边,用手轻轻拍她的后背,那时候他们初初相恋,显得有些正式,晚上不睡在一起,还好我多为他们准备了房间和一套被单。但其实我搭手帮他们收拾行李时看见箱子里的避孕套,葛镜婷发现了,有点尴尬,背过脸去;陈宇什么也不知道,仍在和我聊一些关于远方的战争的事情。

为此,我特地延长了每日傍晚跑步的时间,本来是六点半到七点三个字,后面七点不到,我就折回楼下的便利店和老头子下棋,他们让我一侧车炮,能杀几十个来回,五局下完上楼,基本上八点过一些。他们有说过和我同去,我想了想,告诉他们,这仅仅只是我的习惯,改不了,你们光这几天也养不成,免了的好。他们点头,每次回去,饭做好了,厨余的垃圾袋也已经清理干净。我们因此相处融洽。

车站广播响了几次,我反复琢磨其中的英文和数字,像做题,试图找出排列组合的规律,无果。陈宇走到我身边,拍拍我膊头。我的表情可能有点古怪,陈宇说,走什么神?我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葛镜婷说,出站就给你发消息了呀。我拿出手机来,没点亮,只是攥着,其实那条消息我看到了,没复。我说,饿不饿?带你们吃饭去。陈宇搂住我,使了一下力,说先转转,不着急。

开车经过了几间常去的餐馆,两人都说不饿,我想了想,先带他们回家里。进家门没多久,陈宇又说到饭点了,应该出发。葛镜婷骂他,刚刚不吱声,坐下没两分钟就要起来,神经病。陈宇说,你别老是马后炮,真没意思,我能知道未来的事不?葛镜婷说,几分钟后的事情不可以知道吗?那你真是蠢蛋。陈宇说,你要是能多知道一点,就不至于在这里丢人现眼。

陈宇也许说得没错,我对于这种情形所储备的处理方法相当匮乏,听完头两句,想要去给他们倒水,后面怕他们打起来,又再回头,双脚交错挪动几次,好似跳舞。不知道他们有无看我,但在我自己的感受中,相当滑稽。

我最终还是到厨房去取杯子,两人四周看看,也不再说了。葛镜婷垂下眼睛按动手机,陈宇掀开玻璃门,在电视机旁的书柜展开发掘,最终取出来一本,拍拍上面的灰,将封面上的字原原本本念出来。读到著者的时候,他说,哦,这是瑜琪写的呀,她现在干吗呢?我不知道怎么答复他,可能对于他的问题,我确实没有答案。葛镜婷脸色有些难看,走过去从他手中取了那本书,按回书架里,看了一会,捻出另一本来。这是我们当时自印的诗集吧?她说,里面收了陈宇五首,我们两个加起来都没他多,真有点过了。陈宇凑近,找到自己的诗读了一首,问我们,不好吗?我觉得写得非常好。我说,是好的,不如也看看别人的。随后我们齐声读了许多首诗,包括一些当时相当讨厌的人写的。那些被我们痛斥的所谓矫揉造作的句子,流落到我们当前的喉咙里,显得十分婉转。

还是去吃饭,我选了家湘菜,门面一般,但是平日里与朋友聚会也会选择这里。我这样向他们说明,陈宇听完说,没事,下乡嘛,当然要去些特色的,装修好的城里多得是,肯定吃老店才够味。

进店要坐,看着生意相当好,小桌客满,无奈给了张大桌子。他们挨着坐,我在对面,若揣摩邻桌的看法,一定觉得像个畸形的瘦三角。擦桌点菜的不让闲聊,菜牌立马拿上来,我翻看完,要了五个,还有一盆鱼汤,二十多分钟就上齐。我招呼他们动筷,他们尝了几口,夸赞了咸蛋黄炒土豆丝以及别的素菜,但对荤的两个缺乏兴趣。我说,真得尝尝这个,别的地方吃不到。陈宇看着他面前黑乎乎的一盘,有点为难,夹起一块吃完,又表示肯定,问我菜名和做法。我说,血鸭,在鸭子熟透之前将宰鸭时放出的鸭血浇在鸭肉上,就有这种效果。陈宇点点头,给葛镜婷也夹了一块,她吃完,撂下筷子,说是太辣。

饭后结账,二百出头,认为便宜,且对自己近几年的收入感到满意。想起从前三人聚餐,我都有意避开这种围餐形式,自从他们相恋后,我们的开支转变为集体对集体,意思是他们二人请一顿,再到我请,周而复始,从两个钱包却供给三张嘴巴的角度来说,其实并不公平。学生生活的后期,我经济上的窘迫相当易见,多次推脱他们吃饭的邀约后,勉强找到一个解决方案,即聚会都到快餐店去,各点各的份。陈宇说,丰俭由人。

我将这件事又同他们说起。陈宇说,哎呀,你那时候咋不跟我们直接挑明?说出来就好了。葛镜婷说,没办法的,当时都没有钱。随后我们一起笑起来。

多坐了一会,约他们到河边去,午后,日头正兴,离水近些,有树和斜建的草坪,都不愿走了。陈宇说,那些句子是怎么说的?我说,什么句子?葛镜婷说,奔流到海不复回。陈宇说,对对,就是这些,但不是这句。我说,还有什么?陈宇似乎想到了,清清嗓子,扯动衣领,仿佛要将自己拎起来,随后高昂着念了一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我站起来拍手,葛镜婷忍不住笑,陈宇余热未消,问我们,后面还有一句是什么来着,很合景那句?我说,恰同学少年?他说,对,恰同学少年。葛镜婷说,早不是少年了。陈宇过去搂她肩膀,说,别扫兴,难得有机会,应当再年轻一次。葛镜婷轻轻拍开他的手,说了声热。

面对河水,我忽然想起在学校剧社时和他们共同排练的一出戏,问他们是否记得,两人都有些走神。那时候陈宇年轻,好胜,四只手脚上都长着厚实的肌肉,却又不算自信。我和葛镜婷先认识,我们包揽了导演、编剧和服化道的职位,剧本是我和她同写的,用希腊神话做背景,改编出一个讲述英雄阿喀琉斯如何成为真正的神明的故事。当陈宇走进面试教室又掉头出去的时候,我和葛镜婷在评委台后,一致决定让他来出演最为强大的战士阿喀琉斯,并走出课室,将他追回。后来我们都不知道为何要这样抉择,而陈宇说,你们是万分明智的。在这件事上陈宇说得相当正确,最终我们都出演了剧中的角色,我是阿喀琉斯需要花费三幕去寻求的睿智的长者,虽然总是出很坏的主意;而葛镜婷是长者更为聪慧的妻子,负责给那些馊主意缝缝补补。

我们用两个月排练完了戏,却因为露天的戏台和雨水而无法出演,对此我们都表现出失落。后来陈宇私下跟我说,他在演出前特别紧张,连续两个星期失眠,得知不能出演,其实是很高兴的。

在河边坐到饭点,太阳金黄,微微泛红,我和陈宇抽完包里最后一支烟,他起身要去买,我说,干脆一起出去,省得来回走动,反正也到时候了。葛镜婷没有意见。准备上桥,陈宇站着不动,望向对岸,对我们说,上次来的时候,对面好像也是这么些建筑,一模一样的房子。我说,从桥这边过去就是城郊了,没有什么发展。陈宇说,好像整个城镇都没太大发展。我说,你不是天天住这里,有些细节很难察觉。陈宇说,是没发展,而且不太纯粹,要么就全搞农业,原生态,要么就来点有效的建设,工厂之类的,弄得现在不伦不类,连瑜琪都顶不住,走了。葛镜婷说,你抽烟抽醉了?陈宇想了想,面向我说,好像是有点。

从士多出来,点上烟,我问陈宇,想不想去纯粹的地方,往山里走?葛镜婷说,哪座山?我顺手一指,告诉他们,最高的那座,看没看到尖儿?他们说,看到了,似乎有点远。我说,没关系的,开车个把小时就能到。他们对了下眼神,应该同意了。我说,那我们回家拿上行李就出发。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向他们指明的那座山在哪,实际目的地是和我们单位有合作的小景区,旁边设有农庄和旅舍,原本投入重金,计划栽桃林,辟洞为避暑天台,在五年内跃升省内知名旅游地,可惜工期过长,拖至资金链断裂,前述营建大半付诸东流。至今,桃树倒是已经栽下好几棵,在山顶上凿出的洞穴漫出山泉水来,堪比小型天然瀑布,设施运营都已撤走,唯有几间旅舍请人照料。原本的名字已经做好牌匾挂上,不过预祝生意兴隆的红布一直没撕下,大部分人不知道。来游的旅客为其辨正了贴实的新名号,所谓落花流水。

去的路上,陈宇一直问我,为什么痴迷于小城镇,不愿意去外头试试?我说,考研考了太多年,就是不上,等回过头来,已经成为了这个地方的有机组成部分,走远几步,拦到别的风吹,就要过敏。陈宇说,这是病啊,你的皮肤对外界的适应能力已经大大下降了,赶紧去医院看看,况且这里的气候不好,过度地潮,和这里绑定没有好处的。我说,不是真的过敏,是个隐喻而已。陈宇大声地笑起来,说,你的话里怎么还是这么多指涉,我现在已经听不出来了,别人说什么我就当是什么。我说,你的适应能力也没以前好了呀,邀请你一起去医院。

穿过望云路,一整片的林子,大部分是簕竹,中间夹杂几棵五针松。葛镜婷把车窗摇下来,手臂撑出外头一点,脑袋支在肘上。陈宇在副驾驶座,转过头回去拉她,骂她说,危险。葛镜婷不大理会,往回缩了些,但依然是那个动作。我说,这里车少,我注意点开,应该没问题。葛镜婷问我,这里视野贫缺,为什么叫望云路?我说,前面一段有个拐角,竹林纷纷避开,退到山腰,又因光照而前探,好似弯腰鞠躬;人踩进那处拐崖,顶上是蓝天白云,眼底长河东流,身后还有谦恭的松竹遮阴,十足是望云胜地。陈宇听我说完,忙要我停车,说想到那处小便,且要我同去。我说,没尿。葛镜婷说,膈应,你走远点去尿,别遮了我的视野。

我把车停得稍远,陈宇下车时还哼着歌,估计走这么一趟,回来时就不愿再唱。我打开窗,准备点一支烟,葛镜婷按了按我的肩膀,让我停下。我问她,干什么?她说,说说话,别抽这么多。我说,我抽我的,不耽误你说。葛镜婷说,相性不好,一有烟味我话就少。我把烟和火机放进扶手的侧栏。葛镜婷说,陈宇说话越来越没脑子,不好意思哈。我说,没事,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嘛。葛镜婷说,我感觉不是。我说,像我说的,你天天对着,才能察觉出变化。葛镜婷说,有点道理,其实你和瑜琪的事情我们听过不少,各有各的版本,想听你们自己说。我说,万一我们说的也是两个版本呢,你信哪个?葛镜婷说,我信你的,瑜琪和我不算多好的朋友,况且我觉得,只有我能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瑜琪漂亮,聪慧,诗作美得惊人,早早出了几本书,不仅在文坛上大有些声誉,还赚到了钱,在同届里无人不晓。毕业五年后,我仍在备考研究生,她给我发来消息,问我要不要到省会吃饭。我问,有其他同学否,共几位?多于四位我不来,包括你。瑜琪告诉我,没别人,只有我和你。我说,你邀请我,饭钱理应你出,况我仍在啃老,届时绝不会和你抢买单的。她说,小事,太久没人跟我说话,你要是来,车费都包你的。那顿饭选在了街边的排挡,三个菜,包括一碟牛河,我思忖了挺久,认为餐费自己还算出得起,可以花钱买一分面子,于是借上厕所之机将账结了。那顿饭吃得很快,两人都没吃多少,我跟瑜琪说了些关于家乡小镇夏季泄洪的事情,有时鱼会被冲上岸边的湿地,显眼的会被捡走,无人发现的到了秋天会变成鱼干,硬邦邦的。她听完说想跟我回去看看,去了一直没走,十月我们结婚,同学里只邀请了最相熟的几个。

葛镜婷说,我们去完那场婚礼,回去和别人说起,就有人说你们肯定会离。我说,你当时听完怎么想的?葛镜婷说,我也觉得会。我说,为什么呢?葛镜婷说,你不爱她,你仅仅是嫉妒她,想要效仿她,让她的某部分成为你的某部分。我说,我不太认可,但你可以继续说,你觉得她爱我吗?葛镜婷说,这我不知道,只有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可以给你引用一段别人说的。我说,请引。葛镜婷说,真的想不通,凭什么选他啊,他们顶多关系好一点,能聊两句,男的没钱没学历,窝在老家,啥也不是,起初几天可能新鲜,往后怎么忍?我说,这句在理,所以到现在我也想不通。葛镜婷说,要是说忍,也忍了这么多年,为啥离婚啊,她怎么跟你说的?我说,我跟她说的。葛镜婷说,说什么?我说,离婚,我说的。葛镜婷说,这我没想到。我说,是不是发现其实你也没那么懂我?葛镜婷说,能懂的,不过要点时间。

我说,得多久?葛镜婷说,不知道,我相信不会太慢,趁空档我们可以聊些别的。我说,比如?葛镜婷说,我刚结婚的时候,陈宇告诉我,金总是在各种意义上被人认同,既关现实,又是象征,因而他愿意在我的首饰盒里添上一些金制的物件。我说,他也和我讨论过,稳定,他喜欢用这个词。葛镜婷说,某些酒后,他想起来许多别的东西,在高温下,金可以和卤族元素反应。我说,得多高温啊?葛镜婷说,你猜,下雨那天,陈宇有没有在宿舍睡觉?

透过玻璃看到陈宇,我们默契地转换了话题,聊得相当开心。我们一致认为陈宇不适合在有关瑜琪的话题里面发表意见,从大学时期就是,没想到这个观点到现在依然保鲜。陈宇上了车,说了句,妈的,停得真远。我说,后悔了吗?他说,完全不后悔,比你说的要精彩,太爽了,不虚此行。

开到旅舍门口,我让他们先提行李进去休息,他们不太情愿。我说,停车场在另一侧,不必一起做无用功。向前台报我的名字,他们会给我们单位的职工住宿额度,每半年能住两晚;你们另外开一间,等我来到结账。

停好车,我沿着碎石路往里走。两侧是小池,以前种荷花,现在只剩淤泥和梗子。当时没留神过,池子中间居然还用水泥浇出一个小戏台来,半径有个五米,勉强够念白,要加上走位的话应该有些费劲。阳光很足,我无端地又想起那部戏来。

阿喀琉斯是神和凡人的孩子,因此在人间战无不胜,但命运给他的预言是战死。他的母亲早知这一点,提着他的脚踝将他浸到冥河里,使他刀枪不入,唯有母亲手抓住的环状区域易损,最后他也从此处被射杀。我们将他带到戏台上复生,不过要达成三个条件,结束后他可以成为真正的神明。我们预设五次换幕,共六幕,每幕都由失落结束,在次幕的开头方得短暂重生。

葛镜婷后来对此有所评论,说我们将阿喀琉斯过度神化了,如果他仍具有凡人的一部分,每每遭到那么重的槌打,他就应该放弃。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要赴港深造,我们在海关大厅的侧面,人群从正前方来去,陈宇借上厕所之机,绕到外面的广场去抽烟。她说,我们有三只猫,三只,不是一两只。我伸出手指头比画了一下,示意她我分得清楚这几个数字。她看完比较满意,点了下头,说,我不得不担心陈宇会把那三只猫养死掉,毕业两年来只有我在工作。随后也摆出四根手指,告诉我,一直是她在养着他们,没有她的话,他们该怎么办呢?

我说,很不开心吗?葛镜婷说,如果开心的话,我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呢?我说,那你之后怎么打算,要将先前的都结束掉吗?她说,等陈宇考上了,我就和他分手。我说,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是个好选择。她说,你指什么,考上后分手还是单指分手?我说,都一样,我相信他可以考上的,你也得给他一点信心,猫的事我可以帮忙,无论如何饿不死。葛镜婷说,不爱听这个,让我觉得,我非常了解你,但你好像不太懂我。我说,确认一点,你是没被过度神化的阿喀琉斯吗?葛镜婷说,我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是的,也都非常适合放弃,想起一件事,我们写剧本的时候从来没想过阿喀琉斯应该如何活下去,只是在想如何让他死得更合理,这件事太好笑了。

陈宇边拍身子边走进来,问我们刚刚聊了什么。我告诉他,聊到他们养的三只猫。陈宇两只手抬起来做捧的手势,对着空气揉捏了阵。随后他们将手牵起来,走在我前面。我把背包调到胸前,从里头往外掏证件,有一下用力过猛,荷包扑出来,通行证和纸币散落在地上。拾掇后抬头,见他们已经走远,闸机一开一闭,许多事物好像都能被从中区别开来。

回过神,发现自己脚程不慢,想这几分钟事情,已经走到旅舍。他们还在大堂等我,门内虽然比门外阴凉,但并未装配空调。我问他们,怎么不先上楼坐,这边不热吗?陈宇说,要是先上去了,你怎么找我们?我说,可以发信息。葛镜婷说,男人信不过的,早上给你发信息你就没回。

同他们一起上楼,转折处有放半人高的盆栽,用的是精制的瓷盆。陈宇猜测是假花,而葛镜婷认为是真的。我掐下来一小截叶子,三个人围着研究了小半会儿,仍分不出是真是假。走到房门前,我停住脚,他们走进去,坐在床边看我。

陈宇说,等什么呢?我说,等你们给我房卡,我房间的那张。葛镜婷说,没开,就开了这一间,我们挤挤,没必要浪费钱。我看了下房内,两张床,相距也够宽,没理由再说什么,便提行李进去。选了靠墙的一张床,将离窗近的留给了他们,我向他们解释,这里早上有鸟叫声,六点左右同阳光一起闯入,相当动人。陈宇推脱说他睡眠不好,易醒,这样一闹,之后他就再睡不着了。我拿起行李走过去,要跟他们交换,葛镜婷又不乐意,骂陈宇没情调,干脆别来。

说是躺下歇会,又好像过于舒服,身体陷到床中央,仿佛置身汪洋,四周都是海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有无睡着。清醒是因为感觉床头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翻身起来看,竟是他们将床挪到我处,与我的那张拼接在一起。我想要发问,葛镜婷说,太小了,一张床两个人睡不了,三个人较为平均,让他睡中间,我们拼起来睡。陈宇看我好似不愿,问我,记不记得我们去动物园的那次,在入冬的头几天,当时也是三个人睡,半夜用枕头打仗?葛镜婷说,是吧?第二天冻得要死,动物都不愿动,我们还写了几首诗,纪念不会开的末班车和徒步回学校的四五公里。

我看了下他们表情,不像开玩笑,虽然认为不算太好,但也未找到理由拒绝。再看看墙上挂的旧钟,六点多,太阳刚好下山,可以散步,完了吃饭。

走到室外去,我向他们介绍先前提过的桃花和瀑布。陈宇走得飞快,兴致上来堪比孩童。我将手弓成喇叭形,围在嘴边,大声问他,够不够原生态?他吼着回答我,太够了。葛镜婷在我旁边,告诉我,你也很像小孩子,我好像能明白瑜琪怎么想的了,和你们一起也太糟心了。我说,这是怎么了?以前没听过你在这方面有怨气的。她说,心就那么大,以前没糟透,现在被破事占满了,一点怨气都塞不下了。

逛到太阳全然没落下去,我们到旅舍的餐馆里,点了三个菜。我告诉他们,并非降低规格,而是这里的菜品极其难吃,我们随便吃点,回镇上再吃别的。菜上来后,他们点头同意我的看法。陈宇问我次日有什么活动,我说,可以去爬山。陈宇说,是你指给我们看的那座吗?我想了想说,可能是。陈宇听完,将碗里的饭吃完,又去添了两次。

饭后,我和陈宇到室外抽烟,葛镜婷在里面,背着窗。陈宇替我点火,问我,你和瑜琪为什么要离婚?我说,性格不合。他说,早看出来你们不合了,瑜琪大闷罐子,你算是小闷罐子,俩罐子闷一块,发酵的全是可燃气体,来点火星就炸。我听得好笑,问他,那你早看出来了,不跟我提一嘴,藏哪去了?他说,妈的,我和里面那个也不合啊,想到我们那样都忍过来了,你们应该也可以,没想到。我说,怎么个不合法?他说,我容易热,葛镜婷冷,知道淬火不?这一冷一热淬着,我们的感情就和钢铁一样坚硬。我说,几年没见,你变成科学家了,净是行话。他说,没有,没事干自己琢磨的,杂七杂八地看点书,我们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了,早晚要断。我说,别说气话,想想当年婚礼怎么说的?他说,《资本论》看过没?婚礼,就是资本主义的阴谋,它把婚礼这块从婚姻这件事里分化出来,异化了,让人只能关注到这场宴会,而非婚姻本身,以为婚礼的圆满就代表婚姻的美满。我说,有点深度,你再说两句。他说,没别的了,再深入我也搞不懂了。

我问陈宇,下雨那晚,你在干什么?陈宇说,什么时候下雨了?我说,话剧打算演出的那一晚,下了不小的雨。他说,我得抽口烟,认真想一想。我说,也不着急。他说,如果你没离婚,我还真不会告诉你。我说,无所谓,没离的时候告诉我其实没问题,现在也可以不说。他说,我去找瑜琪了,给她买了一束花。我说,哦,花是提前准备好的吗?如果那天没有下雨,也会送她花?他说,是的,无论如何都会。我说,这有啥的,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说,我举着花向她念了一段对白,本来为了演出而背的,不说出来浪费。我说,我知道是哪段了。他说,我也知道你和葛镜婷那天晚上在一起。我说,是的,我去找她,但她想要去找你,我就陪她走到你宿舍楼下;你没回消息,以为你睡着了。

结账后,问他们要不要再逛两圈,两人都摇头,直接回房间去了。晚上院子里点上大香熏虫子,房里有几阵细细的香味萦绕,熏得我犯困,坐了一会就受不了,提出要先去洗澡。浴室花洒的热水时有时无,我同陈宇说的一般,在冷热交替中淬着,身体又重又硬,赶紧洗完出来躺倒。陈宇拉我起来吹头,说我不懂事,头不吹干要头痛的。我告诉他们,当下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想尽快睡着,管不了头痛和任何次日的事。

我的睡眠在平日里也相当浅,不知怎的,这觉却睡得沉。他们见我入睡,洗漱一类的杂事做得很轻,我只听到叮哐一声玻璃牙杯碰撞的声音,是葛镜婷,她还细细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印象中是做梦了,我的梦设立在那块我们无数次铺设过的舞台中间,我站立着,脚下是红色的地毯。无可匹敌的英雄阿喀琉斯跪在我的脚下,我不知道他用的是单膝还是双膝。我不断向他询问,当我问他是否是单膝跪倒,他便换成双膝,反之亦然,来来回回许多次。最后我说,随便吧,都一样。神勇的英雄在我身侧,一脸惶恐,恳求我:

“伟大的先知,我再也无法忍受,请你为我拨开使我痛苦的迷雾。我被再三摧残,如今要么砸碎它,要么砸碎自己的脑袋。”

我知道我的身份,也记得余下的台词,但是去想他的痛苦是什么,又一筹莫展。我同他对话:

“英雄阿喀琉斯,我想要知晓你的痛苦,你的根源,你或有或无的梦境。你所遭受的,是深邃的刀口,还是细小的喙痕?它如何击倒你,是狂风骤雨,还是狧糠及米?它鱼贯而来,或是蜂拥而上?”

“伟大的先知,受人爱戴的长者,我已经弄不清楚痛苦的形式,有时我觉得它远在天边,足以未雨绸缪,有时又觉得它在我的身体中生长,始终不曾离去;它无比残旧,同时也是新的;它是主体,也是附属;它是一个两个三个,它是它们。是你告诉我的,我的痛苦来源于我的命运,我必须成为足以对抗命运的神明,否则我将要死去。”

“如何成为神明呢?”

“请允许你的幽默短暂地从我的处境中撤离,伟大的长者,我需要完成神主交给我的三项任务,方可以存活,前两项在你的引领下已经完成,请你赐予我第三次神谕。”

“第三项任务是什么呢?我需要知道第三项任务是什么,我才能教你如何行动,阿喀琉斯。”

“你曾经知会,第三项任务是驯服河流,驯服冥河,驯服那条使我肉体重生而灵魂堕落的河流,让它在我的号令下东奔、西去……”

不等阿喀琉斯说完,我从梦中惊醒,在那个剧本中,我应该用权杖抽打他的两边肩膊,只是我两手空空,想抬起来也全无力气。头果然是痛的,我开始为我的抉择后悔,自责,痛苦万分。张开嘴来,想要呼喊,又有顾虑。陈宇,那位年轻的阿喀琉斯此刻也正在我身边,不过开始衰老和沉重,我能够听见他呼吸的声音,一低一高,还有他已然萎靡的手臂在葛镜婷身上的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葛镜婷用手肘和脚击向他的声音。他们没有说话,但我应该能闯进他们的交流。听到这里,我翻身下床,吐了一地。葛镜婷坐起来,打开灯。

熬到天全亮,我堪堪睡着,听到他们开门出去的声音,想起昨晚他们对我说,你好好休息,我们自己去爬山就好。意识保持了没多久,再度涣散,睡到下午,发现地板已然清理干净。我下床,挑了条干净毛巾进浴室冲凉,此时又只有被水管晒烫的水,淋得疼痛,出来擦干,估计一半是水一半是汗。

此时我的精神几乎重振,给他们发去信息,那头回复我,登高望远,非常充实,山景前所未见,现在下至山的一半,马上就到。我坐在房间里等足两个钟头,他们才缓缓推门进来;本来就在说笑,见我痊愈,更显开心。我说,现在天晚了,你们走一天也累,干脆去打包几个小菜,坐在院子里吃,不到餐馆去了。陈宇说,好主意,我去打包吧。我按住他,说我去就行。葛镜婷说,你才刚好没多久,我们去比较好。

最后还是三人齐去,到餐馆里,几个人又都没有胃口,只点了几个凉菜。我说,全是下酒菜,要么整点酒喝,反正今晚也不开车。他们说,可以,但是你身体没好完,还是别喝了,我俩喝点。我表现出些扫兴,还是答应了。

我认为在院子里空气好,他们皆是选择荷花池,有风。拗不过,便搬桌子和椅子围着坐下。他们酒喝到差不多,也没有要管我的意愿,甚至邀我撞杯。我向他们说起昨晚的那个梦,他们说,这不就是那部戏的最后一幕嘛。我说,是呀,最后一幕。陈宇说,我还记得台词呢,我给你们来一段。说着,他站上凳子,朝着戏台单膝下跪,念出了那段英雄的台词。我们纷纷鼓掌。葛镜婷和我兴致也起来了大半,囫囵地背诵自己的那段台词。我问他们,你们还记得这一幕的标题吗?他们想了很久,都说不记得了。我说,真奇怪,难背的拗口的台词记得,标题却不记得了。

其时夜已深去,风早就停了,池塘边有蟋蟀声蛙声蝉声,反反复复。我给瑜琪发去一个视频,里头葛镜婷喝多了,抓着陈宇手臂问,什么是婚姻,你说,什么叫作婚姻?陈宇被抓得痛了,对她说,昏……神智不清是昏,身不由己是因。

过了小半会,瑜琪回复我:哈哈,陈宇怎么变成哲学家了?我说,不知道,我其实很多东西都弄不清楚,你知道我写的那部戏的最后一幕叫什么题目吗?瑜琪说,我知道,叫驯服河流,你在里面写了一句,其实也未必需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人和神都是无法驯服河流的,河流曾经是命运的同义替换词,后来连着命运一起被遗忘了。那个剧本我看完了,认为你写的台词粗糙、愚笨,完全没有创作的天资,但我因此爱上你。是吧?人就是一种早已褪过色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