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5年第4期 | 人邻:游走与记忆
人邻,祖籍河南。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诗集 《白纸上的风景》 《最后的美》,散文集《残照旅人》《闲情偶拾》(与画家韦尔乔合作)《桑麻之野》《找食儿》,艺术评传《齐白石》等。诗歌散文收入多种选本。获星星年度诗人奖等奖项。现居兰州。
1
夜航,近零点的飞机,航班便宜,适合我这样的人。这是老挝的国际航班,往返中国、柬埔寨,在老挝的琅勃拉邦经停。起飞前,肤色略显黝黑的小个子空姐比划着手势说了一通什么。空姐不懂汉语。查一下,老挝有一半人使用老挝语,空姐说的该是老挝语,老挝语是汉藏语系壮侗语族壮傣语支,原来跟我们这么近。
飞机升高,看着夜幕笼罩的茫茫大地,记下几句话:
大地在移动,
我在空中孤独。
若无大地,
我们又该何往?
候机无事,多喝了水,起飞不久就去洗手间,诧异马桶盖子居然是破损的,用透明胶带粘着。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国际航班。难道老挝没有好一点的飞机吗?不会。飞欧美的航线,日本和新加坡的航线,也许不会。
两个多小时后,凌晨两三点,飞机落地,是老挝的琅勃拉邦,又称“銮佛邦”,是老挝的佛教中心。一行人下机。经停休息的候机楼,相比国内的奢侈,不过是简陋的仓库。不管怎样,是另一个国家,走几步看看。候机楼里的小店无人,柜台摆放着当地的丝织品、木雕等。坐下休息,想,国与国是奇怪的,土地连着,从哪儿切开,或是隔着山隔着河,怎么就成了两个国。
搜一下琅勃拉邦的资料,真好,图片上看到站立或趺坐的佛像,背后环绕着一些树,低垂的枝叶,散乱地披拂在佛头和肩上。这些佛似乎林子里随意安歇或散步的行人,可以随意亲近,跟他说说什么的。
回来,写下这样几句:
小树林里,佛们或站立,或趺坐
像是寻常外出、歇息的老少僧人
林荫小道,枝条纷披,花叶萦绕
半遮半掩着佛们大慈大悲的身子
佛要这样才好,才可以过去跟他
说些什么,说说生死,说说人间
夜幕降临,佛们也许才悄然起身
“僧敲月下门”,披着落叶回去
登机,再次查验身份,似乎遇到执著的大夫,非要从健康人身上找出什么。大家都是这个地球上的人啊。人,真的有那么可怕,要不断甄别么?
很快睡着了。不觉间,飞机的广播响了,迷迷糊糊中醒来,舷窗望下去,知道是暹粒到了。
凌晨四点飞机落地,先去一家酒店休息。闷热,没出多少汗,却觉得浑身发黏。进浴室,正待打开花洒,却忽然看见浴室壁上,停着五六寸长的蜥蜴。小时候野地里,常见这种叫“蝎里虎子”的,人看见,它不动,直到人逼近了,低伏在地上的它,吐一下钢蓝色的信子,掉头就跑。蜥蜴的掉头,极快,弹跳一样,几乎看不清它是怎么掉头的,就藏到草丛里了。洗还是不洗,我犹豫半天,还是洗吧。警惕地打开花洒,悄悄洗着,尽量不惊动它。
一会儿,再看,蜥蜴忽然不见了。四处看看,哪儿都没有。在,肯定是在的,只是藏在浴室哪个角落了。看不到蜥蜴,心里不安,之前至少知道它在哪里,于是匆匆洗完,逃离一样出去。关上浴室的门,看看门缝,很是严实,蜥蜴是出不来的,于是安心睡下。小小的蜥蜴,人为何会恐惧,也许是因为对它习性的未知。蜥蜴的外观,其形色,亦是危险的形色,是敌意,让一切远离。人对陌生世界陌生人亦是如许。
2
天亮了,汽车穿过柬埔寨的田野。路边有吊脚楼,跟云南西双版纳一带的民居相似,但要狭小得多。天气炎热,吊脚楼下阴凉的一面,大多搭建有约略两三平米可以供人随意坐卧的木台。白天,人不上楼,一切活动都在木台这儿,要到晚上,才上楼休息。
不用进去,从外面就能看出,大多人家是贫穷的。有些人家,可能连几片多余的纸都不会有。
佛像或佛龛,随处可见。每个路口,每家的门口,都是。人的进出,往来,是随手的俯身合十,佛教生活完全进入了日常。居住在这里,出来,进去,都会遇到佛。相伴久了,佛已经不再是佛了,似乎一个老朋友,一个随时、永远回应着你的祈愿的老朋友。人可以走得很近,甚至就在佛的身边,耳边,说说自己的事,人间的事,也似乎并不寻求什么确切的答案,就是说说。
曾读到柬埔寨诗人波伦在他的诗集《钉子》自序里写的几句话:“12岁那年,因为搬家,家人推倒了破旧的房子。父亲让我将木板上的钉子一颗颗拔出。我问为什么,父亲说,旧钉子还可以使用。拔下钉子的木板,木匠还可以再次使用。拔下那些钉子,也可以避免扎到别人的脚。”只有佛教浸淫很深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人家。
路边,人家的门口,都有很大的水瓮,目测可供五六口人使用好几天。熟悉的人说,这些储存的水,天热的缘故,久了会有朽味,下一点明矾,搅搅,很快就澄清,干净无味了。
棕榈树极多,有一种叫棕糖树,树叶可以编织遮阳挡雨的帽子,铺床的席子,也可以烧火做饭。糖棕榈的果子可以吃,还可以榨糖。一种植物竟然可以给人带来如许的福祉。
这边许多地方还没有电,可是有油桐树,油桐的籽,可以榨油,点灯。
天气的炎热,人多赤脚。也因着炎热,衣衫既薄也短,只需很少的布料就够了。有人说,有一种植物的叶子,槌打之后,取出纤维,可以织布。这叫人想起海南的木棉树。上天,还是仁慈的。
正是旱季,稻田里一片干涸,似乎本来就是荒地。这里是两季,旱季和雨季,只有雨季时候才能种植一季稻谷。干涸之地,地表干缩,干裂而翘起,一块一块,巨大的鱼鳞一样。也几乎见不到杂草,可就是这样的土地上,却有三五成群的白色的牛久久伫立。白色的牛,阳光一照,灰色的影子一样。这里的牛为何是白色?不知道。佛教崇尚白色,这里的牛竟然也都是顺从吉祥,而变成了白色的么?
牛,一律很瘦,也因着瘦,更显出轮廓,显出消瘦的一排排肋骨,叫人想起那些苦修的僧人。因天气酷热也因节俭,修行的僧人上身赤裸,也因有意识地说是可以清静心灵的节食,“日食一麻一米”,肉身亦都是瘦骨嶙峋。见过释迦牟尼的修行像,菩提树下趺坐的佛祖前胸肌肉干缩,一条条肋骨,根根毕现,不忍的刀刻一样。随手记下这样几行:
它们因干渴而消瘦,
一排排肋骨毕露,
如同合十的手掌。
看不见地上的草,也许是些微有,远,看不见罢了。除了些微的草,枯草,除了这些,那些牛还有什么可食的呢?那些牛,尤其是伫立的时候,久久不动,也像是苦修,可以不饮不食,餐风饮露的吧。可是旱季,没有风,更没有露水。
水呢?看不到河,牛喝什么呢?牛站着,久久不动,似乎是在默念祈祷着什么。觉得这牛是苦的。可它们自己不会觉得。
这白色的牛,老了,死了,该是像人一样,安葬了吧。后来知道,这里的牛,老而无用时候,也是宰杀了的。这里的人,吃生牛肉,用一种类似生姜的植物榨出汁,加上柠檬汁,跟一些生菜之类拌合在一起,卷在某种植物的叶子里吃。甚至,有人专门要吃很瘦的牛肉。顶级的是骷髅牛,就是几乎没有肉的牛。所谓的骷髅牛,也许是特意养殖的吧。为何要食用这种近乎修行的骷髅牛?为了弥补人的修行?我不知道。我觉到了一种难言的残忍。用填食的办法将鹅喂肥是一种残忍,而有意将牛饿瘦,更是残忍。人心,有它的隐秘,不可告人的隐秘。
这是旱季,雨季呢,人们几个月不出门,做什么呢?就是诵经?一边诵经,一边在木楼上看着外面的雨水,大地汪洋一片么?
雨季,他们是捕鱼的。他们吃生鱼片,最早,也许是为了雨季,没有多余的木柴和树叶做燃料吧。
想想,海边的人吃生鱼,也是这样。最初的人,也都是生食。人的历史,也许可以区分为生食和熟食阶段的吧。
3
腰果,常吃,树,第一次见。动物植物的生命都一样,老了会变化。腰果树的变化是,树老了以后,果实逐渐变小,亦少油性,干涩不好吃。年轻时这树丰满,多情,类乎求偶的华丽样子。衰老了,树就难看,自卑自贱,躲着缩着一样。没了力气,无欲求,可古老的繁衍本能还在,也就无奈生一些小的干瘪果实。这树到最后,果实小到不能再小,没了,奄奄一息,还屈辱地不死不活很多年。树的命,跟人的命差不多。
见到橡胶树,也许是不断产胶,消耗的缘故,树都不甚粗壮。抵近了看,树身有一条条向下斜着切开的刀伤,树身渗出的黏液顺着一根管子,缓慢流入下面的小桶。流出来的黏液,最初是乳白,很快因为氧化变成灰白,灰色,渐渐是黑灰色。
割胶人很苦,一早上凉爽,四五点钟,天蒙蒙亮,人就到了橡胶林,将前一天放置的小桶里接了的橡胶液,倒在大桶里,树身上另找一处,再次下刀,切开。树身伤痕累累,加之干涸变黑的黏液,像是数次受伤,复而长好,而又再次受伤,长好,终于疤痕累累,叫人不忍看的样子。有的树已经下了若干刀,密密麻麻,无处下刀了,就得另找一棵树。下刀,他们已经习惯了。麻木的手,刀工熟练,并不用力那样,就可以轻易斜着切下很整齐的一道刀口。完成一棵,再找一棵,再一棵。
太阳升起来了,开始热了,他们的脸上身上出汗的时候,树身已经切割完了。不知道他们这一早上,能挣多少钱,只是知道,他们干完这些活,还要去别的地方。起早,就是为了多兼一份工,好养家糊口。
橡胶林出来,小路上,有模样奇怪的童话里一样的小卡车,笨笨地往前开着。小卡车冒着黑烟,车上载着红砖。一般人家的房子用不着砖,有木头和一些苫着屋顶的草就行了。这红砖用来做什么?厂房呢,一路上几乎看不见。小卡车闷着头“突突”地走了,像一个低着头寻思什么,什么也不管的半大孩子那样。
几处田里,是刀耕火种那样的烧荒。知道烧出的草木灰,可以用来肥田,可远远望去,田里缭绕的黑烟,还是给人凄厉的感觉。
路边,有赤脚的儿童望着我们。孩子们幸福吗?也许。不知道别人的生活,没有比较,有简单的温饱,有家,孩子们就是幸福的。孩子们的眼神是单纯的,不知道有更大的世界。
一家,有老人,古铜的肤色,不看我们,只是往一边望着。他望着的那一边,是西天么?这老去的人,会跟我们不一样地思索人生的意义么?也或者,他并不思索,只是望着,这望着本身,就是它的意义。
柬埔寨的老人,北欧那边的老人,中国的老人,他们面对人生的衰老,都会想些什么呢?
老人也会看到田里缭绕着的黑烟,看着火焰慢慢熄灭,不再有黑烟缭绕的时候,他会想些什么呢?而我忽然想到两个句子:
人靠着似乎有意义的一天天,
过完了没有意义的一生。
4
去一处餐厅里的卫生间,白瓷的小便池里堆着几十个用来除味的切开的柠檬。估算一下,要从国内买这些柠檬,一两百都不止。可在这里,到处是柠檬,也就成了贱物。
餐厅外面,破旧不堪的面包车,贴了花花绿绿的各样不干胶。车门松垮,一开一关,几乎要掉下来。司机发现我们看着他的车,用力拍几下车门,大笑起来。那意思可能是,我的车挺好,没有问题。
要走的时候,忽地围上来一群乞讨的小孩子。有的孩子很小,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他们伸着小手,追着你,说着什么。匆忙塞一点零钱给前面的几个孩子,还没上车,后面又赶来很多乞讨的孩子。没那么多零钱,只能抱歉地看着这些孩子,赶紧上车。这些佛的孩子啊!
另一处,是佛教圣地,叫什么,忘了。顺着小路往山上走,看见路边简易棚子里坐着七八个奏乐人。随行的人说,这些人的腿和胳膊,还有眼睛,都是地雷炸的。那场战争已经过去了五六十年,尽管政府一直在组织人员排雷,但是地雷太多了,排不完,总有人无意中踩上。这些人没有生活来源,政府允许他们组织起来,在这样的地方演奏谋生。他们的乐器大多是木质的敲打乐器,木头的声音敲打起来,闷闷的一点欢愉响声,好听,也有点木然。一群人匆匆往上走着,无暇过去,也似乎不忍过去。相较于自然灾害,战争是更可怕的。这几年,读到一些诗句,比如“芬芳的硝烟”,比如“弹道是完美的”,太可怕。假如“硝烟”就在那位诗人的身边,“弹道”对准的是他的眉心,他还会这样写么?
稍稍往上地方,有高僧的骨灰灵塔。这边的高僧遗体,该是用木柴来焚化的。见过印度的焚烧,纵横几层堆叠起来的木柴,将亡者架在上面,浇上汽油之类助燃。火焰里,人身上的布帛迅疾烧尽,像是谁的手迅疾剥去一样。肉身却慢,也许是尸油加上汽油助燃的缘故,冒出的黑烟显得油腻,像是有呜呜的声音。这样的黑烟,令人头皮一凛。及至撮取骨灰,还是热的。
这里常人的死亡,有人说,也有天葬。亡人送到森林里,三天后去看看,亡人没有为野兽吃掉,才带回来安葬。
灵塔一边,有水塘,飞着水红色的蜻蜓。幽静的缘故,那移动着的水红色格外显眼。水塘里有莲花,莲花在中午是闭合着的。莲花的闭合,是为了阳光的炙热么?那么,它夜晚的闭合,是为了什么?是人闭上眼睛那样,要好好眠睡么?
寺里,地板上有人安坐,一个约略四十岁的黑衣女子,瘦削,骨感。这里很少见到肥胖的人。女子趺坐,默念什么。一会儿,她停下来,吃点什么。她的面前的地上是一个盘子,里面有一点菜,一点鱼和米饭。女子用手抓起食物,用一种什么树叶,还是草叶,裹着吃。这个女子,她面前的食物太少了,她也太瘦了,叫人怀疑,这个人有几粒米就够了。那一点饭菜,无疑吃不饱。也许,她的吃,只是一种仪式。不知道她是在祭奠亡人,还是赎罪一样的忏悔?她只是一脸的肃穆。
在另一处,看到这里的人几乎会吃自然界的任何东西,蟑螂、蚂蚱,蜥蜴、青蛙,也吃臭鱼,毛鸡蛋。调料很淡,很少的盐,糖,挤上柠檬汁。餐台上,大的玻璃器皿里,有柠檬和什么树叶草叶浸在水里。那清凉的水,是用来洗手,还是某种饮料呢?
寺里,逍遥的是一只猫。猫见的人多了,视若无人,只是卧着,哪里也不看。
寺外面,有牛车。牛走得很慢,就让它慢慢走吧。急什么呢。这世界太大,大家都慢慢走吧。
下山来,有河,有人在河边坐着,呆望。
5
一家店铺,看到蚕茧,说不出的感受,难受。更难受的是看到已经死亡了的两只蛾子,已经枯干了,还是交配的样子。没有触摸过蛾子,触摸过活的蝴蝶,知道它的粉腻,糯软,湿漉漉的肚子。手指捏住的缘故,虽然是极轻微的触摸一样,也使得蝴蝶反抗一样扭来扭去,令人恶心地吐着黏稠的汁。看着死亡的蛾子还是交配的样子,忽然想起以前写过的一句诗:痛苦地交配。
交配是本能,即便是这么小的蛾子。看到这些的人,内心该是怜悯的。这两只蛾子,交配也成为死亡的象征。人是愉悦的相识,而后男欢女爱。可蛾子呢?它们相识么?这样的交配,是谁也不认识谁那样,为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媾和在一起,而后,死去,枯干。
蚕茧的丝,需要染色。古时候,染料是贵重的,也因此白居易有“一束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诗句。这里的染色,植物的,是有色的花叶,打碎,沉淀,沉在了就是颜料。矿物的,要在石臼里,历经无数次的击打,研磨,过滤了渣滓,水里沉淀,才能得到。因知道这艰难,每每见到某处展示的深宫里绣娘用数年甚至是十数年为贵胄们绣制的服饰,在别人的赞叹声中,我总觉得是罪过。人生苦短,那么多年的心力,就为了一件他们可有可无的衣裳,消耗了花样女子的一生,而她们更应该是柔软温热的母亲和妻子。
这里有木雕的佛像。佛的成就,竟然是木头,经由千万刀的削刻雕琢才成就了的。千刀万刀之后,还有无尽的磨砺。较粗目数的砂纸打磨之后,还要细目的砂纸数度打磨。然后,是用棉布打磨。最后,是用匠人的肉身,用他们的手掌来打磨。那打磨,也是爱抚,反复地爱抚。那漫长过程中,佛也会感动流泪么?
这里的佛像,与我来处的不同,大都是半身,而没有双臂,不知为何?也许人们不知道佛的双臂,该往哪里放。
出来,是一个赌场。佛不赌。赌的是人。这里,佛与赌徒同在。进去看看,不是为了赌牌,是为了看赌牌的人,尤其是看发牌的女子。女子一律年轻漂亮,嫣然一笑,要给人带来好运的样子。几万几十万的银钱,在这些优雅的手指间,经由一块窄窄的木板,来回划着筹码,给出去,划回来。这轻柔的舞蹈一样的动作,杀机暗藏,有着几分冷冰冰的优美。
不看了,出来。别的人还没有出来,耐心外面等。一会儿,有妖娆女子出来。稍许,来了一辆车,一个年轻男人下来,她上车,独自开着那车走了,丢下那个若有所思的男人。
一个神秘的女子,美,而有点邪性。似乎极致的美,总有点邪性。尤其是那个女子,一身黑衣。
6
大小吴哥窟,大部分都坍塌了。游人残垣断壁间穿行,恍若八百年时光倒转。遇见几个僧人,明黄色的僧衣,在阴影里很是显眼,而在阳光下,是灿烂的。他们默默行走,偶尔停顿一下,看看什么。这庞大的石头建筑群,当时以举国之力,用了三十五年才建造完成。无数的巨大石头,在这平原上,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如何运送到这里,凿制好,堆砌起来。没有答案。
这些残垣,它们原先什么样?据说即便是最伟大的建造师,也没有办法将它们复原。其实,也无须复原。现在,最好。这些崩塌的石头,自然落下,滚动,回到了它们本该停顿的位置。我甚至觉得,一座寺庙,这样最好。成住灭坏,才是大道。比起那些完好如初的,人们更应该敬仰这些倾圮了的。它们是神意。神在它们建造好的八百年前,也许就说过,坍塌开始了。
出来,外面空地上,有錾刻佛像的人。只是佛的头像,三四尺高的。看着匠人用凿子一点一点去掉多余的石头,心想,那些多余的石头,即妄想。
7
洞萨里湖,是巨大的淡水湖,横穿柬埔寨。湖上有住民,打鱼为生,他们多为战争遗留下来的无家可归的越南人。同行的人说,去的时候多带一些吃的,还有日用品。那里的人很穷,他们需要。
湖心有固定的木头房子,也有船。我们的船上,有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走到人背后,一声不吭,就给船上的游客敲背。敲一会儿背,他站在你面前,伸出手,定定地看着你。游客给他一些零钱,他就走到另一个游客的背后。船主允许这些男孩子做这个生意,条件是在游船上负责清扫。
很快,有小船追着划过来。操弄小船的都是妇女,带着小孩子,有的孩子甚至只有几个月。孩子太小,容易引人怜悯。有人拿出吃的,还有酒店里的肥皂、牙膏、牙刷,扔过去。女人不走,船上的人知道,扔了一些零钱,女人才划着小船走了。
另一只船,一个孩子,四五岁的样子,手里玩着一条蛇,我们看来吓人的蛇,在孩子手里也可以是温顺的玩具。
船上的孩子渴了,拿起船上的小塑料盆,直接舀起浑浊的河水就喝起来。不会拉肚子么?不会,有人说。
一座木头房子外面的木台子上,有女子向这边招手,不知什么意思。也许,她是希望我们的船过去。也许她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给我们。但我们的船很快过去了。这个越南女子,该是会唱他们的民歌《河内的今天没有下雨》的:
昔日河畔,花叶失色,
太阳死寂,冰冷颤栗,
我步履迟疑,经过小村,
忆起了儿时你优雅的轮廓。
霎时温柔的目光,凝视着我
记得那时,夕阳西沉,
映照你的粉颊,秀发成波。
看着无边湖水里固定的房子,有人说,越南和柬埔寨都不肯接纳他们。至今没有明确国籍的他们,只能在湖上生活,不能上岸。有人写过他们吗?有人拍过他们的电影吗?想来是有的,只是我不知道。湖上人家,多好,可在这里,是无奈的漂泊,是永远的无根,是固定在湖面上的无尽的流浪。
我们的船靠岸,已是傍晚了。河边有浓烈的鱼腥味。湖里的人,打了鱼,在岸边,正跟当地的鱼贩子交易。
返回路上,有人指着湖边的一座座坟,说那些都是越南人的坟墓。人死了,是允许安葬在湖边山上的。
那些墓碑都朝着故乡——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