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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少年
来源:解放日报 | 程远  2025年05月08日08:56

小学校坐落在沟里南山坡上,两栋并排歇山式瓦房,外加一个锅炉房,一个厕所。沟里,就是树基沟的里面,也叫上片,是我们这个矿山小镇的主要办公区。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小学校的位置都是最高,那面悬挂在铁管上的五星红旗,远远望去如一只手掌,迎风挥舞。

太阳升起,白雾缭绕的校园从睡梦中醒来。

我家住在粮站下片,去往小学校有两条路,一为铁路,一为公路。通常早上上学,我们都走铁路,铁路近,二十多分钟后,跳下铁道,沿着南山坡苞米地边的黄泥小路就可到达。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们可以边走边玩,在铁道上捡石子,或钻苞米地里扒乌米吃。放学,学校要求站排走公路。

我说的我们,是指刘波、孙朋、王贵富、贾兆良这些住在下片铁道边的孩子。我们都是一个班上的同学。

记不清那届是分几个班了,反正我们都是在3班。那时,周三周六都是半天课,下午经常劳动,修建操场。我们这些一二年级的学生能修建什么呢?无非是从家里拿来铁锹、土篮子,在老师的指引下,两人一组,将操场上的石子捡到土篮子里,再抬到操场边上倒掉,或用锹用手,铲除、拔掉杂草。那些高年级的学生则是三五成群,手推一个石磙子在操场上不停地碾压。一些男教师,包括穿着黄绿色军装的校长也身在其中。这些,组合成我当年作文中写到的“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平整后的操场愈显宽阔。学校又从矿上请来几个工人,在操场一边安上了篮球架、单双杠和秋千,还用砖头水泥砌了乒乓球台案。房前屋后,种花植树。总之,“我们的校园无比美丽”。只是有一次,我们干完活儿,踏着夕阳回家的途中,走在我前面的孙朋忽然停下脚步,弯腰提鞋,紧跟其后的我未及反应,一头撞在他肩扛的铁锹上,前额立即冒出血来。

我看不到伤口有多大。贾兆良说,如果孙朋或我再使点劲儿,估计就成包公黑脸上的月牙了。

除了劳动,最让我们这些男生高兴的还有课间操和体育课。后者不说也罢。前者一般在第二节下课眼保健操结束,休息十分钟之后做。所谓眼保健操,在我们看来就是揉眼睛,班主任一般会趴在窗户或门缝窥视,监督谁偷懒,真揉还是假揉。

教室、办公室、锅炉房都是建在学校的一个高台上,台下是操场。和周一的升旗仪式一样,教导处主任兼体育老师李炳全总是站在台上。如何才能把队伍站成笔直?李炳全说:如果你看见前面同学的左耳朵了,就说明你偏左了,那么你就要向右边靠一点,看右耳朵也是一样——总而言之,你要纹丝不动地望着前面同学的后脑勺。

班上有个叫杨丽红的女生,扎着两条小黄辫,衣着破旧,学习一般。因其住在镇外的养牛沟,路远,有时上学就难免迟到。特别是冬天,总是一边走进教室一边抹着鼻涕,弄得小脸画魂,不知哪个同学就给起了外号:杨小鬼。每当出操排队时,刘波总想避开她,但往往事与愿违,好几个学期都是他俩同排同桌。

刘波私下里感叹:点儿背啊!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孙朋安慰他:别看人家外表埋汰,农村姑娘重情重义,珍惜缘分吧!刘波白了他一眼,说:少来这套,去!

刘波是一个学习好的学生,虽然脑袋大点,恰说明其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无疑这有益于杨丽红提高成绩。为此,后者深感荣幸。这也正应了孙朋所言,每当打扫卫生时,杨丽红总是越过“三八线”把另一半的桌子也擦了。有时,还从家里带来沙果香瓜偷偷地放进刘波的书桌里。不过,好景不长。一次上课,当杨丽红刚打开文具盒拿铅笔时,突然“妈呀”一声跳了起来——敢情,一条长长的毛毛虫如同绿色的小火车一样,正在她的文具盒里蠕动着。

终于,杨丽红伤心地哭了。她以为是同桌刘波作的祟。

班主任侦察一番后,肯定地说,刘波是一个树叶掉下来都怕砸脑袋的主儿,不会是他。是哪个降级泡子干的?站出来!没有人站出来。

也许是毛毛虫自己爬进去的呢。同学们说。

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降级泡子就是留级生。哪个班都有。但他们一般不欺负本班同学,在他们眼里欺负本班同学有什么能耐呢?尤其是女生。这点,让我钦佩。

我们班究竟有几个降级泡子,我记不清了。和我经常玩的是住在粮站下片的刘波孙朋王贵富,住在中片,也就是供销社前百间房的侯振刚、刘刚、姜宝石,还有上片的王玉久。我们这些人中有调皮的,也有蔫巴的。后者如王玉久。对了,他小名叫“小人/仁”,也搞不清是哪个rén字,是因为他长得比较矮吗?其实那时,也看不出谁就比谁高多少的。王玉久家住在上片的公路旁,是我们放学和晚上去俱乐部看电影的必经之地。现在想来,我和王玉久是有过一段长时间交往的——我的相册中至今还保存着我俩和刘波的一张合影,黑白的,三个人傻傻地站在一个公园的布景前。如果关系一般,怎么会花钱一起拍照?

大概是一堂什么科任课,我和王玉久不愿意上,就溜到学校后山的松树林里玩。那真是一个好天气,阳光灿烂,清风吹拂,我俩斜躺在草地上,王玉久用油笔在他的左手腕上画了一块手表,然后考我表名。我说,我哪知道啊!王玉久把衣袖放下,又拉起,告诉我这叫“撸胳梅”,就是撸开胳膊上的衣袖露出梅花牌手表的意思。我也将我的衣袖拉起,露出光秃秃的手臂,说我这也是“撸胳没”——没有的没。王玉久说你那不算,人家梅花牌手表是名牌。对了,他当时手里还拿着一个钥匙串,上面拴着一把可以折叠的不锈钢小剪刀,是我从未见过的。他说,喜欢就送给你吧,作为我们友谊的见证。

后来,下课的铃声响了。再后来,上课的铃声也响了,我俩不得不下山跑回教室。这时,只见肖文俊盘腿坐在讲台上,正给同学们白话着什么——大概是他上山打柴捕蛇的旧事。班主任走了进来,肖文俊有些尴尬,不知所措,想要下来。

班主任说:别,别,这节课你来讲吧!

肖文俊说:我讲就我讲。于是,他继续盘腿坐在上面,继续白话。

最后,班主任说,你讲得挺好。

肖文俊毫不谦虚地回答:那是,那是。

同学们笑作一团。这真是一堂别开生面的有意义的自习课啊!

1976年将尽,不知因为什么,一天上课前,班主任让我和经常一起玩的同学来到教室前面,立正站好,依次报数。毕,班主任突然灵光一闪,说:你们正好是八个人呀,好,以后就叫你们“八人帮”吧!随后她指着我的鼻子:你,就是“八人帮”的头!说完见侯振刚捂嘴偷笑,又指向他:你就是军师!

同学们面面相觑。课后,井洪友对我说,真冤枉!你们几个也不算淘(气)啊?

这事儿,直到现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一直如鲠在喉。尽管我善意地隐去了班主任的名字。

就算我逃过课,似乎也打过架,也的确很团结同学,包括和当时站在教室黑板前的那七位同学一起玩,也不排除课前课后疯打乱闹,但这就是坏学生了吗?就算是,我们的八个人中,刘波在班级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借用班主任的名言,平时树叶掉下来……——怎么忽然就成了害群之马呢?

班主任说:刘波是被你们利用并拉下水的!

好吧,您说得都对。

这场风波过后,刘波还是愿意和我们在一起,起码上学放学。而我也并不总是这么倒霉,三年级后,就开始帮学校少先队出墙报给广播站写表扬稿了,当然,也知道格外注意班中那个穿黄色趟绒衣裳的女同学了。

有一阵子,学校的哥哥姐姐们都在练习打腰鼓,白头巾红腰带什么的,看起来很陕北。他们不仅在学校运动会上表演,还去矿上的俱乐部、工厂、片区和农业社,走街串巷,兴高采烈。我们低一些年级的学生,则是每人做一杆红缨枪,枪头和枪杆都是木头的,上刷银粉,十分耀眼。我是少先队员,这些事似乎也很积极,又或者“八人帮”事件后,班主任对我的看法有了转变,一些活动开始叫上我。我就曾和另外三名同学代表班级参加了一次学校的文艺汇演,班主任说节目很简单——三句半。于是,四个小屁孩战战兢兢地登上舞台,每个同学手里各拿着一件东西(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我只记得我拿的是一面铜锣和一只木锤,当第三名同学说了一句什么台词后,我使劲地敲了一下铜锣,像个傻子般大声喊出最后那半句。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登台演出——如果叫作演出的话。估计也一定是最后一次。

我不谙此道。

在小学所有的课程中,我最喜欢的是美术,再就是语文。那时,班级里不仅有黑板报,还有学习园地,甚至每个学习小组在家里也设有学习园地。记忆中,我家东墙上,主席像下边就贴了一张。我用毛笔写了刊头,用水彩笔画上墨水瓶和一支斜插的沾水笔,几页稿纸飘在上面,是我、刘波和孙朋的学习心得。印象中,我们班长和学习委员都来我家参观和检查过,受到他们表扬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树基沟小学坐落在沟里的南山坡上,居高临下,目力所及,依次是居民房、托儿所、镇政府、火车站、医院、田地、河套,过河套是北山。我的同学老铁家即在学校下面的居民房里。老铁也喜欢画画,而他的大哥又是我们的美术老师,所以有时放学我就随他去家里打一站,看他收藏的小人书,他画的画。我们除了课堂上用的图画本外,往往自己也装订一两个放在家里,用于临摹小人书或其他什么书上的画。记忆中,我的画多是山川日月、梅兰竹菊。老铁则喜欢画一些英雄人物,如杨靖宇杨子荣,保尔·柯察金瓦西里,也画马恩列斯毛。

一次,老铁把他画的斯大林素描像给我看。我说,大林叔叔怎么没有嘴呢?老铁说,大林叔叔的嘴不是在胡子底下嘛!没有嘴,那是什么?说完,我们一阵笑。好在大林叔叔远在莫斯科,听不见。

像不像,不重要。坚持画就好。——老铁的大哥铁老师在一旁教导我们。

如上所述,班主任对我有了一些青睐后,仿佛黑夜迎来黎明。我参加学校的活动不断增多,尤其是写黑板报,不仅给班级写,也代表班级给学校写。两张课桌、一只长条板凳立在墙下,登凳上桌,左手持三角板,右手捏白粉笔,点距,连线,画格——真是横平竖直啊!丢下三角板,拿起书本,白粉笔也换成彩色粉笔,先写标题,再抄内文,再勾边描框,再根据版面需要加绘插图,整个流程下来,已是腿酸臂痛,鼻尖鬓角大汗淋漓。这时,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从心底漫漶开来,用一句成语,大概就是顾影自怜吧。

一次,受班主任之命,学习委员王翠站在地上,手里捧着一盒彩色粉笔,供我使唤。

写得真好啊!这回咱班又能评第一。王翠扬脸说。

此时,正午的阳光打在教室东山墙的水泥黑板上,泛着刺眼的光。低头下望,王翠不仅变成了一个小人儿,一朵葵花,就是整个校园也变得愈来愈远,愈来愈空,仿佛秋天收割后的田野,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