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4期|海男:梵高来到了法依哨的麦田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杨升庵文学奖、欧阳山文学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1、从史卷中走到法依哨的野牛
如果从那条路上走过去,远远地总会看见一头野牛,为什么说它是一头野牛,因为它的体型跟所有村里看见过的水牛黄牛都不一样,它的体形有一般水牛的两倍大。
有人告诉我说,这头野牛是自己走到村里来的;也有人告诉我说,这头野牛是被一个到山里放牛的人看见的,后来放牛的人就将野牛带回了村庄;还有人这样告诉我,野牛是从岩石那边顺着风的呼啸而跑来的……这说明,野牛已经有了它自己的传说。每次看见野牛,总忍不住拍照片。人们为什么喜欢拍照,除了照片可以发朋友圈外,更重要的是作为人的本体,已经意识到了,很多记忆都变模糊了,自从有了智能化手机后,人的记忆也越来越差了,慢慢地,智能化时代会不会垄断记忆?
那头野牛在山地上走来走去,每次见它,野牛都在散步,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想弄清楚,我可以去问村长,我深信村长会说出野牛的真相。然而,我愿意相信无数种传说,这也是无数种的真相。我们彼此问候,野牛慢慢地接受了我们的致意,无论是大雾笼罩着的村庄,还是顶着蓝天白云,野牛总会在那里驻足,看见这头豪壮的野牛,驻守着这村庄一隅,会让人沉思人的命运。有一次看见野牛在咀嚼一堆青草,它安心地低下头,守护着它的粮食。我们没有去干扰它,绕道就离开了,但我们很好奇,是谁给野牛割来的青草?又有谁敢去给那头野牛去送挂着露珠的青草?
我们到如今都不敢太靠近野牛身边,哪怕拍照也会保持足够的距离。我们害怕什么?我们越是害怕却越想走近它,这就是野牛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吗?终于,在那个刚下过雨的早晨,我们又走向了这条路上,想顺着石板路往下走,想走到有万寿菊的田野上去。虽然离万寿菊开放的时间还很早。雨后的石板路上,出现了一个背着竹筐的老人,他慢慢地往前走,走到了野牛驻足地,便放下了竹筐,从里边抱出了一抱青草放在地上。噢,野牛看上去那么温顺,老人站起来时,用手拍了拍野牛的脊背,老人就离开了。这就是法依哨的场景之一,很多你以为是惊悚不安的狂风暴雨,走近一看,却是如此的祥和宁静。这头野牛乖乖地低下头来时,它沉迷于青草的香味中,我们离它似乎又近了几步。
野牛的照片总是在不同的时间中拍摄的,不管野牛是从哪里来的,它已经喜欢上了来自法依哨田野上的青草,看上去它那么温顺,我们终于敢移步向前,但仍然还不敢伸手去抚摸它那高高的脊背。对于我来说,这头野牛仿佛是从阿细人的迁徙史中走出来的,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有一天夜里,我头枕着法依哨村寨的石头房,似乎又梦见了那个古老的部落,举着火把越过千山万水来到了这座山野。这头野牛就走在前面,还有一只巨大的白虎也走在前面,还有数不清的羊群䠀过了河流……是的,我深信这就是从梦中走到法依哨的那头野牛。因此,我相信梦又回到法依哨,我也深信另一种现实,这头野牛是轮回而来的,它终于又回到了从前的村庄,所以,每次见到它,都会感受到它回到家的安静。法依哨有它咀嚼的青草,每一个在清晨踏着露水,带着镰刀割草送给野牛身边的村民,都曾经是跟随这头野牛在古老的史卷中迁徙而来的阿细人。
2、孤儿院的孩子们来到了石头房
他们来了,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孤儿。一群孩子,大约多少人,我不习惯数字化时代,就像我从小就数学差的理由是一致的。他们进来时,我看见了比他们要大一些的哥哥姐姐,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岁的,就是孤儿院的年轻教师。他们进石头房时,我在做什么?我好像在楼上画画,门是开着的,有时候鸟也会飞进来又飞出去了,蝴蝶或蜜蜂飞进来又飞出去了,这都是常态。在法依哨,因为敞开门窗,不仅能晒着太阳画画写作,而且能呼吸到最新鲜的动植物的空气。
我习惯了看见蝴蝶时,惊喜的叫声蝴蝶来了,便知道蝴蝶今天是来栖居的;当我听见一只蜜蜂的嗡嗡嗡声时,一阵暗喜充满了全身,因为蜜蜂是迎着花香飞来的;苍蝇是闻着食物的味道飞来的……便采一把野薄荷洒在桌面上,这样苍蝇们就飞走了。我也不知道,苍蝇们为什么不喜欢薄荷味,而我们可以采一束野薄荷,拌上各种酸辣佐料后,真是一道让人产生味觉的好菜。
楼下来了一群孩子,大约是小学六年级到初一的学生吧。我下了楼,看见孩子们已经站在书架前,我说,可以自由地坐下来看书,有些孩子在看墙壁上的油画,海惠也下楼来了,她正在给孩子们发矿泉水。我将几十只竹子矮凳,从墙角的另一边,搬到了书架下,能留下孩子们看书,是我此刻的最大愿望。
这群孩子对翻开的书充满了渴望,他们取下书后,有的孩子坐在了楼梯上,坐在了竹子矮凳上,还坐在茶桌周围的梯子上……他们天生就是一群安静的孩子,也许他们在外面会像小鸟们叽叽喳喳地说话,然而,看见书架上的书,他们就突然不发出声音了。书的魔法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无论世道怎样幻变,当人面对书架时,就像面对远方的圣塔。而所谓的书香味,就是人们对书的钦慕和热爱。
我想拍下孩子们读书的场景,就像我面对麦田时,我想拍下麦子变黄后,被风儿吹拂的声音。孩子们那么安静,他们的每一张脸都洗得干干净净的。我也取下了一本书坐在楼梯上同孩子们一样读书,海惠又回楼上去画画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两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那几个大姐姐走到我面前说,时间到了,她们要带孩子们回学校去了。我说,我们合张影……在石头房里,孩子们排成扇形,看上去他们能在看书的地方,有书架的地方拍照是高兴的;我站在他们中间,与他们的青春,纯净的笑脸合影也是快乐的。
在书院门口告别时,那个年轻的小姐姐式的老师突然回过头,我感觉她似乎有话要告诉我便迎上去,她低声说……下午来看书的孩子们,来自孤儿福利院,下午他们看书很认真,过得很快乐,但请先别发他们的照片……因为,他们的身世有许多无法解除的谜底……他们走了,我目送他们离去,我久久地站在门口,内心交织着无法言诉的情感,此刻,我之所以将这个故事写下来,是为了赞美那些书架上的书,它们曾经给一群来自孤儿福利院的孩子们带来了两个多小时的阅读。我深信,当他们成人之后,一定会记得在法依哨石头房子中的读书生活,时间看上去虽然短暂,却也会在他们的成长史中注入闪电般的记忆。我保存了我和他们的合影,这些个人历史,也将随同岁月流逝成为书中的故事,我之所以记录下那个下午,是因为我感受到了从法依哨的书画院里,从那一双孤单而又干干净净的眼眶里保存着,我看见的阳光和他们成长史上的一个强有力的记忆。只有在这一刻,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书的力量,因此,我决定将另外留在城市三分之二的书,再请搬家公司的车运载到法依哨书院。书,从来没有像今天,具有像尘埃般深厚的意义,我不再像过去一样自私,害怕自己的书被别人借走,就无法还回来。
书,不再是纸质本身,而是绕着露珠所融解的树叶所撑开的大树,也可以是陆地与海洋的界线和距离,当然,也可以是枕边发丝下的一次旅行尽头突如其来的沙漠和绿洲。书的遗失,无论如何都跟人有关,而且是跟一个爱书的行踪有密切关系。
3、在芬芳的粮草下入睡
狗狗趴在我门口时的夜幕,我经历了下雨时的淅沥沥声,我站在木窗前,看着雨水从屋檐往下滴落,就像很多年前,我独自一人乘着绿皮火车去海边的青春期……在城市时,一直向往着这种屋檐滴水式的缓慢。是的,在过去,缓慢是旧时代的风格。因为,那被发卡和旧家具所呈现出的,属于那一代人的绿皮火车还没有加速,乡村公路还没有成为高速公路的一部分。
因为那时候,水牛还在耕地,人们的双手还在搬运石头,缝纫机和自行车这两件组合,是一个家庭生活中最大的梦想。因为那时候,人们几十个人坐在一间小房间里,是为了看电视,家用电器还没有占用人们的空间。因为那时候,人们彼此想念时都会在信笺纸上写情书,如果有事会跑到邮电所去发电报……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缓慢的节奏。
夜幕下的法依哨,看得见时隐时现的灯火。如果乘着夜幕去寻找到法依哨古时的弓箭手的速度,再乘弓箭回来,要消磨尽多少速度。古时的人们为了适应水土,到一个地方时,就用水煮当地的土为茶水喝上几碗,再以后就顺从于水土的安排了。我刚入驻法依哨时,也想采用这种办法,当我在烟草地带回一块土时,那块土在水中煮沸后变成了红色,像马樱花朵般的红。我真的悄悄喝下了那碗水,便感觉全身就像喝了包谷酒一样沉醉。
在法依哨的夜幕下,我看见了每座宅院都在等待,每个天井瓦檐滴落的水,屋顶上的瓦片也在等待。你能感觉到村民们已经灭了电灯泡的光亮,他们该睡觉去了,我也该道声晚安了!我掩上窗户,慢慢移动身影,该回房间去了,又看见了那只鸮栖过的屋粱,不知何时再与那只鸮相遇了,短期之内,鸮可能不会来了,因为有狗狗荣荣和欢欢在穿行,有时候两只狗狗发现异常的声音时,会从楼上跑到楼下,一遍遍地穿行,狗狗之所以成为人类的朋友,是因为狗狗们懂得人性最复杂的那部分,也会进入和捍卫人性最单纯的心灵,两只狗狗,每天晚上都会趴在我门口,它们知道我是谁,我每天也会跟它们道晚安,刚到石头房的第一夜,他们狂吠着,犹如山林中孤独的野兽们,突然爆发出一阵阵的叫声,我走出房间,喊荣荣和欢欢的名字,我告诉它们说,该睡觉了,该睡觉了,该睡觉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这以后,它们就不再跑来跑去了。我恳请宇宙留下它们,我同时也恳请亲爱的法依哨,接受它们的存在。之后,荣荣和欢欢就变安静了,狗狗也是需要交流和训练的,就像写作,每天,我都在训练我的语言所去的地方……
晚安,亲爱的法依哨,请关上门窗,让法依哨在平静的夜幕下,获得梦的解析后,进入未来的黎明!
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在《农事诗》中写道:苍青色预告大雨降临,火红色表示东风将至;但见日斑与灼灼烈焰开始融合,你将看到风云激荡,天地相依。在这样的夜晚,请勿怂恿我渡越大海,或者在陆地上解开船只的缆绳。太阳引领白天归来或终结重返的永昼,若日轮熠熠生辉,则不必忧虑阴云密布,却会看到林木在清冷的北风中袅袅摇曳……
读完这段文字,将书放在枕边:是的,我告诉自己,内心所向,离不开深沉的夜幕,只有暂时放下纷繁复杂的迷宫,才能看见夜幕之上众多星宿,如同我们的身体栖于浮世之下,在芬芳的粮草中入睡,本就是一件大事。
4、铺满马樱花的小路
早春二月的法依哨,已经有人去看马樱花了,从二月开始,第一朵马樱花被我们遇见后,就等待着上山的时辰。马樱花属于杜鹃花系,它被喻为吉祥和爱情之花。去看马樱花的人们想必都是吉祥和爱的携带者。吉祥如意,是每天生活在世间的人,所祈求之愿。而爱情这个词,对于青年男女来说,就是两情相悦。而对于成年人来说,爱情这个词越来越宽敞,就像我们从山底往上走,为了等待一条铺满马樱花瓣的小路,我们已经又从二月等到了三月,作为法依哨的村民,也要像土生土长的村民样学会等待。
在等待的日子里,村民们正在干燥的土地上松土,在这里麦子已经过渡到了青黄色。时间在微妙的过渡,让我们迎接每个节令的变幻。只有淌过许多泥浆的脚才会去寻找铺满马樱花的小路,当我们的脚,穿过了人世各种水泥和柏油马路后,你才能走上了这条铺满了马樱花的小路。
尘土中闪现的路也是你等着想走进去的路,从二月到三月,这条路终于出现在法依哨的村外。马樱山紧邻法依哨的田野庄稼,是我见过的离村寨最近的小路,但为了走上这条小路,我们每天在田野小路上行走,春天,法依哨的村民最忙碌的季节到来了,在田野边看见了手推车、三轮摩托车……这是村民们普遍使用的载物工具。从几十年以前,外出打工的民工越来越多,青年人来去自由,有家庭的男人,最初,他们还把孩子和女人留在山寨,待他们进入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以后,就熟悉了城市的商业和管理制度下的文明,他们喜欢上了越来越快节奏的现代文明后,就把女人和孩子们都接到了城市安顿下来,让女人也开始打工,或者管理孩子和家庭。尽管如此,总有一些固守山寨者,在田野上可以经常看见的中年男女,大约就是留守法依哨的村民。现在的农事耕耘,一轮又一轮的来临,日月星辰和生命万物都保持着松驰的状态,当你的身心敞开时,才真正的经历着一个个意想不到的奇幻境遇,就像从山底慢慢上升中的,这条铺满了马樱花的小路。
小路,铺满了三月的松毛,二月或三月有些什么区别?在如此近的距离中这条路有什么变化?二月,冬天的荒野上开始复苏的草木野花,就像召唤着披着厚重披巾的那些女人,她们如果生活在城市,是管家掌门人,或者是艺术家和诗人……而在法依哨,她们是母后和灵泉,是水乳大地……铺满马樱花的小路,来来往往走过了多少人?执不同身份者和男女性别者,走在这条路上,最终是为了看见马樱花的山岗。
我们已经朝小路走去,在我们来之前,已经有人上去了,刚才说到了马樱花山的松毛,其实,在没有开花之前,我们无数次的从这条小路走到了山顶,再从山顶下来走到了田野。山或水都是我们的风景,如果你每天都能生活在山水身边,那么,你的风水会驱逐开阴郁和沉重的负荷。当一阵阵噼啪声中的柴火化成灰烬时,你如果睡醒以后,看见了远山和溪流,意味着你的另一段旅途又将开始。我曾经听见树身剥落下来的枝杆的喘息,我也曾看见法依哨的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了阴森的树林,中午他从林中小路出来时,肩上背着捆绑好的落木……男人将落木背回家,这就是柴火,法依哨人生生不灭的烟火。
二月份小路上的松毛是干枯的,是被来自冬天的风吹落的,如果伸手去触抚它,你会感受冬天的松毛带有小鸟似的尖喙,稍不注意会刺痛你的指尖。而三月落下的松毛,是被春风吹落的,用手指捧起它们时,是柔软的,它们还来不及全部干枯就又遇上了一场春雨,还遇上了马樱花的花瓣,其实,马樱花的花瓣也是被春风吹落的,所以,你弯下身捡到的每一朵花冠都还在绽放着。花瓣离开了树身,就像一个少女离开了母亲,踏上了另一条红尘路,她去到哪里?都是她内心深处的一种花的绽放。
马樱花从二月可以绽放到五月,有着漫长的花期。听说,法依哨的男女青年定情以后,都会相约时间来到马樱花山上朝圣爱情。途经此地的旅人也会将车停在山下,当马樱花绽放时,几十里之外都会被微风细雨,将花色花香飘忽而去。旅人们闻到花香就像看见了花色就寻着旅路过来了。没有人可以抗拒马樱花的色香,也没有人来到山下时,会转身而去。站马樱花的花枝或背景下拍照,如果你将自己拍进去,你会产生莫名的羞愧,
无论你多么美丽,你都没有马樱花那么绚丽多姿。如果你置身在马樱花的背景中成为它们的一部分,那么你会在多年以后,想起法依哨的马樱花……
5、如果梵高来到了法依哨的麦田
如果荷兰画家梵高来到了法依哨的麦田?当田野上的麦子金黄时,我总会追问这个问题。我18岁时已经开始接触梵高的作品,一个中央美院的学生给我邮寄的《梵高传》,在那个春天恰好使我看见了梵高喜欢的麦田,那是滇西小镇外的麦田。现在,法依哨迎来了麦田即将收割的日子。
这一天又轮回到了我们行走在田野的时间,总有比我们起得更早的农人,又看见这位30多岁的女子了,她出众的相貌,犹如山中的马樱花的绽放期,哪怕早春二、三月已经过去了,她仍然在绽放着。这属于自然体系中的个例,她站在麦田中是令人瞩目的,她有具体的属于这片版图的美感,阿细人众所周知的传说,如果偶然间遇见了她,你就会知道阿细人像火一样燃烧不息的元素。
如果梵高来到了这片麦田?这些充盈着我个人美学的追问,如同一双隐形的翅膀只可能飞翔。而此刻,我们却真实的走到了这片麦田中间,在眼前这个女人周围,都是起伏荡漾的麦浪,她除了戴着一顶圆形布帽外,脸上没有任何遮挡物,看上去,她不害怕每天割麦子时从天空移来的太阳。她看见了我们,我们以微笑相互致意,这样一来,我们可以轻松的交流,我们三个人都想跟她合影,因为她身前身后的麦田,具有智能时代所缺乏的现实感。她的衣装,已经不再是古老阿细人时代的衣品,那时候的每块布,都是从织布机上织出来的。我在法依哨村庄行走时,总想寻找到一台古老的织布机,有时候我们跟随村民在说话中,会走进院落,但始终没有看见我想看见的织布机……但我相信,总有一台织布机藏起来了……被一个奇迹和传说收藏于天地之间,所以,还需要再等待机缘。
如果梵高来到了这片麦地?这个幻觉又被麦浪吹走了。现在,终于轮到我站在了割麦子的女子身边,这个像马樱花一样美丽的女子,自始至终脸上都带着微笑,就这个微笑都可以将那些流行的鸡汤话语驱逐开。她的微笑,是从麦田中荡开的,所以,如果梵高来到这片麦地,梵高就一定会继续活下去的。
人的微笑,也有的是带有媚俗的、虚伪的……但她的微笑确实是从麦田中荡开的,金黄色的。我想抱起麦田中捆起来的麦穗,这是我拥抱在胸前的光束,我很高兴地低下头闻着成熟的麦秸味……
如果梵高来到了这片麦地?我的意识中总会飘过这样的追问,我们站在这片麦田,拍下了成捆的麦穗,拍下了她手中的镰刀,拍下了与她合影的不同照片……最后,在她允许下我们还从麦田上抱走了几捆麦穗……捆起来的麦穗被我们抱进了石头房,我想,如果梵高看见了石头房,是因为梵高在空气中嗅到了麦子的香味,所以,梵高来了,梵高走进了石头房。我期待着梵高从他永恒的画布上走出来,坐在我们中间,画下法依哨的麦田,画下站在麦田中像马樱花般正在绽放的女子。再后来,我们还是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旅人,来到了法依哨金黄色的麦田中拍照,有些人根本就不认识梵高,他们只是迷上了这一片一片的麦田,就将自己的交通工具置于路边,忘却了一切朝麦田走进去。这是对生之旅途的朝圣,是对一个古老耕耘史诗的田野的朝圣。当然,也有人竟然搬来了画具,坐在麦田中开始绘画,梵高来过了吗?风中吹拂的麦秸色扑向了我的画布……
6、带着德沃夏克的新大陆进入了薄雾
法依哨的薄雾总是在出门之前升起:就像是带着德沃夏克的《新大陆》游离在眼前烟土的雾,来到了我们手上或肩头,一个手扶拖拉机的烟农从雾中过来,他翻过的杂草根须裸露在外,像是被我写作中用手揉过的一堆废纸。诗人惠特曼说过:“白天黑夜的每个小时对我都是一个奇迹,每一立方英寸的空间都是一个奇迹,每一平方码地面都散布着与此同样的东西,每一英尺之内都聚集着同一样的东西!”
法依哨的土地成为了烟草生长之地,这是在德沃夏克的《新大陆》的季节音阶中,从雾中升起的烟草地。此刻,在出现烟草地时,出现了一座蜂房,这像是我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意象,也是我不断在行走中遇见的场景。蜂房通常在不断朦胧又趋于清晰的旷野之上出现。一只蜜蜂,这是甜和痛的代理者,是神灵创造世界时繁殖出的歌手。它正引领我很快的往前行走时,发现了一座土坯屋。在外墙上,黄绿色的枝条攀爬而上,仿佛空中花园让它有荫地,并给予它们梦游的灵性。
站在蜂房之外,德沃夏克的季节音阶中似乎环绕过这样的甜蜜,它此刻被俄国白银时代的杰出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忧伤的吟诵着:“整个屋子都充满了倦怠——这甜蜜的药物!这么小的王国,呑下这么多的睡眠。”
薄雾移动着我的视线,在蜂房那边,另一边,广大的四野,烟草又一次占据了整个画面,我就这样来到了田野上根茎交织的睡床面前:烟草,除了在我们胸前移植着烟雾之外,在最早的时期,它只是一种根茎植物,不断地从土地冒出来,起初是幼芽,然后是纤细的绿色,同万物一样,带着饱满的炽热或期待,渴望着与万物相遇。
万物是何物?在岩石、鱼类、苔藓、花蕾、子宫、丰巢、蜜蜂、飞鸟、野兽、蜥蜴或船帆河流面前,一首诗歌,一个阿细人的歌声中就有万物万灵的存在。所有被我们所触摸到的、未曾用心灵占据过的苍茫和疼痛的现在时都是万物的影子。诗人米沃什涚:“我们一方面沉浸于回忆,另一方面强烈渴望着逃出时间,逃到永恒律法之乡,那儿的一切都不会被毁灭。柏拉图和他的理念:野兔、狐狸和马匹在大地上跑来跑去,而后消失,但是,在天上的某个地方,不会被混乱的、沾染着死亡气息的经验性证据所颠覆。”现在,湿润的雾涌到了嘴唇边,替我寻找到了烟草地上的一堆被剪断的枝叶。修剪烟枝的女人走出来,她手里有一束紫色的烟花,我知道,剪去烟花是为了让烟叶获得更多的营养,不过,烟花也还会再长出来的。
7、飘忽不定的长长的烟幡
十九世纪创作《草叶集》的诗人惠特曼,一生都在大地上漫游,他吟诵道:“盲目的、热爱的、挣扎着的接触,带鞘的、戴着头巾的、尖牙利齿的接触呀!离开了我,也会使你庝痛吗?”此刻,一条长而弯曲的水渠,沿着种植烟草的土地的根茎,正在浇灌着张开嘴的烟叶儿,已经干燥了很久的烟叶儿,在等待着什么?因此,惠特曼发现了又一个万物的场景:“在生长着的甜菜的上空,在开着黄花的棉田的上空,在低湿田地里的水稻上空,在顶上有扇形污迹、檐沟里长着杂草的尖顶农舍的上空,在西部的柿子树的上空,在叶子长长的玉蜀黍上空,在纤巧地开着蓝花的亚麻上空,在白色和褐色的当中有嗡嗡嗡之声的荞麦上空,在随风摇荡着形成光影细浪的暗黑色裸麦的上空,那里鹌鹑在树林和麦田之间鸣叫,那里蝙蝠在七月的黄昏时飞舞,那里巨大的金甲虫落在黑暗中,那里溪水从老树根涌出,向草地流去……”
此刻,一条水渠正浇灌着烟草地,我仿佛看见了一片长长的烟幡,它在田野上空被风吹拂着,烟叶中最长而硕大的那片烟幡,可以寻找到烟叶酣睡的地方吗?隔着一片玉米地,隔开了蜘蛛网似的人类生活,在这里的烟幡下面,在不同经纬度和海拔的高低所繁殖的尘土中,烟叶作为有根茎的身体同万物站在一起,面对着我们人类的视角。
我移动着脚步,在前方,在那一大片金黄色的、油绿色的烟幡之下一一长满了各种植物和瓜果的根须,几个烟农躺在大树下,脸上盖着草帽正在午睡。一些蚁族就在他们身外的小小洞穴中翻滚着,仿佛像人类一一样不断地利用自己的野心和梦想,不断地翻拂着时光的过去和远方。在那几个烟农躺下的土地之外,那片烟幡拖着长长的影子,飘忽升降。在与云朵之间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除了烟幡飘动外,肥硕的葱绿色叶片,如今藏在最开阔的旷野上,在大地神奇的纬度中,隐匿着它们的嘴唇,叙述着天气的变幻莫测,在湿雨和雷电的速度面前,那一片片肥硕的葱绿色叶片,战栗和欢鸣的光阴,就在它们朝着天空生长中穿巡而去,我所看见的叶片在慢慢的变黄……
8、老火塘乐队的诞生
正如太久远的生活物件在使用中就悄悄的退场了,没有不谢幕的舞台,也没有始终在前行的列车。一直在寻找法依哨的老火塘,什么是老火塘?就是老房子的火塘,钢筋水泥屋中的火塘,用来架起烧烤炉子的,不是我想寻找的老火塘。有火塘还不够,必须有坐在老火塘在柴灰下,烤着洋芋包谷的老人……入住法依哨以后,这个愿望源于阿细人对于火神的崇拜。因而变得炙热,尤其是冬天,寒风吹着头发时的黄昏,就想看见一股浓烈的火焰上升时,就顺着焰火的方向而去,只要心诚则灵,总会找到老火塘的。
每天黄昏,我就开始走出石头房子,这是一个预谋好的约会。我便想起了从火塘边跳出的火焰,那是生命的起源,也必然是阿细人的生命之歌。
在寒冷的黄昏,靠嗅觉中的焰火味道,似乎就能判断,哪一种焰火是从钢筋水泥房中飘出来的?哪一种焰火是从老房子的老火塘边飘来的……只要你用心用意就能在两种不同的焰火味道中寻找到你想要的燃烧。我顺着飘来的寒风终于等来了柴火燃烧中低沉的乐音,这全靠法依哨山寨的安静,仿佛智能化世界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这座山寨的宁静生活,这正是我迷恋法依哨的原因,几年前,当年轻的镇长带着我们一行人,走进法依哨时,我就明显的感觉到头不疼了,眼睛不花了,腿力变轻盈了,思维和情绪有弹力了……迎着寒风中飘来的柴块炽热的燃烧声,我们终于找到了那幢老房子。门敞开着,法依哨村民的大门没有上锁,经常是半开半掩的,你如果想走进去,就走进去吧!因为经常走进去后,才发现没有人……
我们已经走进了有歌声和乐器碰撞的老房子……这正是我一直想寻找的地方,我看见了真正的一座老火塘,火塘边坐着几个老人。每一个老人怀里都抱着乐器。这正是我想坐下来寻找到的老火塘和几个老人,还有怀里的老乐器。这个场景是我入住法依哨以后,在灵魂深处向往的地方。我们坐了下来,旁边的屋梁和炉架上的铜壶都有了年岁……这一刻,只有老去的岁月可以在火塘中沸腾和燃烧。一个年轻的少年抱着一根圆木进屋来了,他似乎是老房子里最年轻的脸,抱着乐器的人在弹唱,火塘边好像有碗里的酒,阿细人习惯用大碗喝酒,似乎大碗里的酒比杯中酒更豪放。老人们在弹唱时,少年在火塘里加柴块,少年身穿校服,我想起来了,这又是一个周末,所以,少年从学校回来了,对于此刻的场景,少年是喜欢的,看上去,也是乐意加入的,他坐在一角,眼睛看着火塘,他的眼睛里有全部的火,他似乎负责这火塘,为了不让火熄灭,他不停地给火塘加柴块,他的目光很沉静,与他同年龄的少年相比,他似乎更沉静,在沉静中他似乎是守住老火塘的新人。
老人们弹唱的歌词我虽然听不懂,但我相信我能感觉到那些迁徙中的旋转,对于古老的阿细人来说,历史上那场漫长的迁徙就像老火塘的燃烧,是深红色的,也是黑色或蓝色的一次史诗般的传说。我坐在他们之间,我们几个人都不知不觉的加入了他们的吟唱,那声调就像在幽暗的长夜,我们在星宿的笼罩之下找到了夜宿的山岗,这山岗就是今天的法依哨。一曲唱完又一曲,中间少年还给我们倒了酒,这是本地的包谷酒,是他们自己酿制的。这夜晚是热烈的也是忧伤的,老人们像一组乐队,我想,就叫老火塘乐队吧,这真是一个好创意,我想,为了让阿细人古老的迁徙之歌永不失散,我们该尽全力让老火塘乐队拥有自己的舞台,就这样,我被这个梦想和创意激动着。少年提着那把被烟熏黑的酒壶不时的给我们加酒,所有人都不知道,在我内心,已经有了一座舞台,上面演唱的就是老火塘乐队。而今天这个日子,就是老火塘乐队的诞生。为了让老火塘尽快的走到舞台上去,我开始了为这支乐队的出现写下了这篇文章,我等待着一个有舞台的日子,等待着这支来自法依哨山寨的乐队,能够走到世界的舞台上去,我深信,这一天会降临的,老火塘乐队将成为新的世界遗产。
我仅听见了老火塘乐队的声音,你看见过森林中上千年的古树吗?里边因剥离和岁月的抗争,同样居住着童话故事的源头;你看见过火塘边抱着乐器的弹奏者吗?他们老了,就像我母亲一样老了,就像黑白电影中演员一样老了,就像废品收购站的鸡毛、牙膏皮、辫子和麂子皮一样老了,就像收音机和磁带一样老了,用过的东西,凡是与生命相关的东西都会老去。火塘边的一双双手,就像羊皮卷纸中的传说,已经失沉的故事,依赖于在世音的弹唱,仿佛才能让一棵古树复活,让一个人再生的力量来自灵魂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