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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4期|虞燕:追鱼记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4期 | 虞燕  2025年05月12日08:03

  还是这片海域。海水黄浊,礁岩形态各异,赭褐色里夹杂了黑,像大火烧剩的残垣被随意丢弃于海边,半日潮涨涨落落,跟渔人比耐性比韧力,永不疲倦。远处,低矮的山头一个挨着一个,大浪打去就能漫过似的,海风肆意游荡,一次次冲上滩涂,偶尔发出几声嘶喊,仿佛在替大海传话。

这片海却又不是从前的海了,成叔心里清楚。这两年,成叔时常一个人去海边,什么也不干,就这么走走,看看,风吹乱他灰白的发,倒与翻卷的白浪相衬。曾经,海中的鱼如恒河沙数,它们在这里繁殖、闹腾,后来渐少,有的甚至彻底消失,比如,成叔一直找寻和追逐的大鱼。大鱼是他的一块心病。

少时,我就听成叔讲过大鱼,不只我,附近的孩子都知道,成叔的儿子阿凯说大鱼几乎成了他们家的神。成叔水性好,少年时胆子尤其大,将可供万吨级船舶进出的海港当作了游泳池,能一口气从港北游到港南。那日,天气晴好,港里的海水满盈盈的,阳光照耀下,如铺上了片片鱼鳞,成叔跟往常一样,轻捷一跃,滑进海里,金色的“鱼鳞”飞溅。他稍显细瘦的手臂相继出水,不断向前摆动,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道弧线,灵活得像一条鱼。然后,他碰见了一条真的鱼,还是条超级大的鱼!大鱼估计受了惊吓,急慌慌游走,长而阔的灰褐色身体左右上下翻腾,搅得海水“哗啦哗啦”响。成叔觉得稀奇,不管三七二十一奋力追了上去,想瞧个究竟,然大鱼似乎明白他的意图,游得更快了,尾巴如扇子般猛烈摆动,它的尾鳍很特别,呈双凹形,成叔头一次看到这样的鱼尾。一愣神的工夫,大鱼便与成叔拉开了距离,其硕大的鳞片像一面面镜子,闪得他睁不开眼睛,成叔只好放弃了追赶。鱼鳞反射的光连成了一片,在海面升腾起银色的光晕,如神话里的某个情景。成叔被那奇异的景象惊呆了。

回到家,成叔就把当日的奇遇讲给了家里人听,没等讲完,他父亲脱口而出,是大鱼,肯定是!竟有点激动。成叔给了父亲一个懵懵的眼神,谁不知道是条大鱼啊,他比画了下,喏,个头儿都快跟我差不多了。父亲没接话,快步走进卧房,在屋角的米桶里摸啊摸,取出一片深黄色的东西,宽度与手掌不相上下,上部分略弯曲,下部分被齐整整切过,成叔见过此物,是鱼胶,母亲不让他碰,宝贝似地长年埋在米桶底。父亲说这个就来自你遇到的那种大鱼。成叔好奇地接过鱼胶,硬硬的,表面滑腻,有淡淡的鱼腥味,举起对着窗外的亮光,鱼胶变得剔透,肌理清晰可见,宛若奇丽的琥珀。

成叔的父亲当了一辈子渔民,也就捕获过两次大鱼。第二次捕上的大鱼重达一百二十余斤,取出来一块三斤半的鱼胶,几个渔民想法一致,把鱼胶切开分了。成叔父亲分得的便是藏于米桶的那块。鲜鱼胶剥去外膜和小血管,剖开晒干,确定无潮气后,放在米桶里,可以保存很久。大鱼的鱼胶珍贵,沿海地区的人们认为那是大补之物,岛上还有鱼胶越陈则越补之说,有的人家甚至把鱼胶珍藏了几十年,平时舍不得吃,就为了关键时刻拿出来进补。

成叔看着父亲抚摸了几下鱼胶,郑重放回了米桶。一年后,成叔吃到了这个鱼胶。母亲用崭新的剪刀剪下一段,细细切碎,加水、冰糖、黄酒、几颗黑枣,盖上盖子隔水炖。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味道,软软糯糯,还有点黏,腥味可忽略不计,滑进喉咙时,他想起了大鱼,想起大鱼那蓬勃强劲的生命力,顿时,似有一股热气在体内蒸腾。岛上的男孩若不长个,父母总会想方设法搞一些民间的方子,其中,大鱼的鱼胶被列为上品,说是吃了能让个子蹿上一蹿。那会儿,成叔已经知晓了大鱼的名字——毛鲿鱼,毛鲿鱼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大,渔民捕到的基本都有百来斤,最小的也达四五十斤,岛民干脆就叫它“大鱼”,简单明了。成叔也觉着叫大鱼比较顺口,他吃着鱼胶,心里念的却是什么时候能再碰见大鱼,甚而,还想亲手捕捞一条,至于自己长不长身高,他倒不在乎。

成叔十七岁就下海了,跟着父亲去海上历练,放网,收网,分拣,装卸,什么都学,什么都做。其时,渔船简陋,设备落后,渔民尤为辛苦,但他适应得挺快,父亲说他是当渔民的料儿。收了那么多次网,捕了那么多种鱼,可成叔心里头总有那么点不得劲儿,就像挂在海边的渐盈凸月,乍看胖乎乎的,其实上方塌陷了一点,那缺失的一角就是大鱼,唉,连个大鱼的影子都没见着,有时候,他简直怀疑它们都故意躲起来了。当然,年轻的成叔并不沮丧,他一直心怀希望,他以为,以后有大把的机会去追逐大鱼。

成叔爱听船上的老渔民讲大鱼。作为典型的海洋性洄游鱼类,以前,每年五月,大批的毛鲿鱼会从外洋来到浙东近海,那些都是亲鱼,习惯在礁石区产卵繁殖,待七月下旬再返回外洋。为了传宗接代,长久以来,它们年年如此往返,雷打不动。渔民摸透了大鱼的行动规律,在礁石区布下天罗地网,趁潮水未涨就下网,沉子抛出,以浮子在海面定位。有经验者专找礁石延伸至水面下的石脊,背着潮水的那一面水流平缓,鱼虾丰富,是大鱼觅食和产卵的理想之所。每年的五到七月,渔民往往会集中精力对付大鱼,因为一旦过了这段时间,它们就会回到外洋的深海里,那就再难捕捉了。这三个月,也被戏称为黄金季,大鱼肚里的鱼胶成就了渔民的副业,收入颇丰。

也就是说,给大鱼带去杀身之祸的,主要是那被认定为高级滋补品的鱼胶,一个鱼胶的价值甚至比一条百把斤的鱼肉还高。成叔不禁咽了咽口水,鱼胶的味道顿时从记忆里发散了出来,在口腔里徘徊,而对其传说中的神奇功效,成叔则有些半信半疑。

成叔在老渔民家里见到了大鱼的鳞片,每一片为拳头般大小,可能时间久了,鳞片略微发灰,拿到阳光下,又唰地亮起来。这么大的鱼鳞鲜见,原先是拿给小孩玩的,后来索性将其排列起来,制成个饰物,摆在家里既美观还可作为纪念。成叔听闻,那个年代的渔民是用锄头刮大鱼的鳞,用斧头切割鱼肉的,提及此,老渔民说给你看一样东西,接着,便从屋旁的柴房里扛出了一把大刀,阔而厚,刀背前部打成了半圆形,此设计便于杀鱼者一手握刀把,一手压刀背,两手可同时使力。这种刀专为剖杀毛鲿鱼这样体形大的鱼类所制。成叔抚了下刀,听着老渔民的讲解,想象老渔民和他的兄弟们喊着号子拔网,网沉得让他们兴奋,网出海面,一条银光闪闪的大鱼乍现,它在网里弹跳翻滚,左冲右撞,妄想用蛮力冲破束缚,水花溅得老高,泼了他们满身。渔民们才不在意,只顾着用铁钩勾住大鱼的鱼鳃,合力将其运到了船上,大伙围着大鱼高声说笑,嚷嚷着赶紧拿大刀剖鱼,取鱼胶,卖鱼肉,每一张黝黑的脸都发着光。

成叔被这番情景所鼓舞,勾起了潜藏的征服欲,想亲自捕一条大鱼的信念更坚定了。后来的他每每想起曾经的“雄心壮志”便忍不住苦笑,大鱼让他彻底领略了一厢情愿的滋味。成叔吹着海风渐渐成长,那些年里,船员换来换去,风险片刻不离,收成好坏无常,他和同伴们费尽心力在大海摆下各种鸿门宴,无数的鱼虾蟹纷纷赴宴,而大鱼始终缺席。

成叔三十二岁时当上了船老大,即一船之长。他的肩膀如压上了沉子,身负重任,所有的决策和行动均关系到一整船兄弟的生命和希望,他的性子沉稳了很多,出海前做足准备工作,航行和作业中操作谨慎,让大家平安归来,使渔船鱼虾满舱是他唯一的使命。他一心扑在渔船的产量、效益等上面,有一阵子,暂时淡忘了大鱼。直到那年,成叔的父亲做了个大手术,他把剩余的鱼胶从米桶扒了出来,父亲舍不得吃,说就那么点了,留着吧,这玩意以后越来越稀罕了。他当然不依,为了让父亲吃得安心,他安慰以后还会捕到大鱼,又可以取鱼胶的,这句话说得发虚,当渔民这么久,对于海洋资源的大致形势还是明了的,但不管怎样,他一定要父亲吃下鱼胶,鱼胶既为滋补品,自是用来服务身体的,而非当作珍藏品。他用鱼胶熬了粥,浅浅的黄与纯白相依,隐约闪动着光芒,有一种低调的富丽感,他又惦记起少年时遇见的那条大鱼,那摆动的尾鳍,还有海面升起的光晕,就像发生在昨日。

下船后,成叔在闲聊中提起了大鱼。大家不免想到了邻近的那个岛屿,早年,他们岛上的渔民因擅长以串网捕捉大鱼而被熟知。成叔跟着父亲使过简易型串网,其适用于滩涂作业,最好选大潮汛时段插网,潮水涨得高,退得又低,鱼虾蟹被潮水稀里糊涂推着进了网,一旦退潮,露出网尖,它们便来不及逃跑。据说那个岛的渔民掌握了大鱼的一个天性——见物回头,大鱼随同潮水自投罗网后,凭它的力气完全可以一跃逃出网外,经验丰富的渔民会立马赶在前面用物一挡,它就乖乖折返,老老实实游入网中搁浅,而后被装进拖桶里。对于串网捕大鱼,成叔有些不以为然,那年月,浅近海生态环境好,海洋资源丰盛,大鱼来来往往的,也许什么网都管用的吧,搞不好徒手都能抓一条。有人不同意他的看法,那为什么不说其它网,只说串网,说明这种古老的捕鱼法刚好适合大鱼,再则大鱼也爱在那附近转悠,不然插网也白插。成叔突然灵光一闪,刚好适合?那何不去试试?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压不下去了。于是,成叔开始行动,他通过亲戚的介绍,打听到那个岛可以租小船及串网等网具,之后,便见缝插针,趁靠岸休整的工夫赶了过去。碍于船老大的身份,成叔没有惊动其他人,怕别人尤其怕手下的渔民笑他幼稚、任性,他只叫上了表弟。

那里的滩涂狭长斑驳,兀自卧在海边。成叔环视了一圈,选定大致位置,和表弟利用退潮时机将网下纲深埋进泥涂里,网两端则系于礁石,使整个网具呈长方形,再用薄薄的烂泥盖住,不露痕迹。两人在小船上看着潮水涨至八九成,成叔的心潮也跟着澎湃,他们靠近礁石,配合着拉网纲,插串杆,尽力围住进网的鱼。潮渐退,成叔的神情略郑重,随即下水查看,他当然知道要捕到一条大鱼就跟中百万彩票一样希望渺茫,但似乎有什么东西推着他必须进行,他光着脚裸着腿,在泥涂里前行,脚底与淤泥交缠,发出“叽咕叽咕”的声响。

奇迹没有出现,成叔并不后悔。之后,他又去了一次,还给自己找了理由,就当是履行和大鱼之间的某种契约,或者说,要给自己追寻大鱼一个恰当的仪式感。

成叔依然兢兢业业地当他的船老大,串网捕大鱼的事他一字未提,同船的渔民自然一概不知。他觉得这样子挺好,就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吧。海上讨生活的日子漫长、单调,成叔带着这个秘密从一个海区赶往另一个海区,跟时间赛跑,跟风浪作战,跟气候斗智斗勇,出港,回港,下网,拔网,日复一日。

有一回,成叔带领渔民兄弟在某渔场厮杀,一网又一网的渔获从海里转移到了船里,收成还不错,计划返回时,传来个消息,说在大鱼山岛附近海域发现了大鱼的踪迹,那正是从前盛产俗称“大鱼”的毛鲿鱼之地。这是多年来唯一一个看起来甚为可靠的消息。成叔的心脏好似被鼓槌敲了一下,他听到了那记闷闷的发颤的声响,恍惚了两秒后,遂迅速思考是把渔获运回码头再去大鱼山岛,还是直接拐到那里。同船的渔民们都颇为激动,说,先去吧老大,晚了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还怕被别的渔船捷足先登。大家讨论得热烈,主要对大鱼和鱼胶的高价值感兴趣,成叔权衡再三,决定拐去大鱼山岛,一是那里离目的地近,还算顺路,二则船上的保鲜设备先进了不少,捕获的鱼蟹稍作耽搁问题不大。他站于船头,迎着海风呼出一口气,调整下略显亢奋的状态。

一路上,海浪“啪啪啪”击打船身,三角形旗帜猎猎飘扬,渔船一起一伏,和着渔民们振奋的心跳。成叔紧盯前方,洋面一片灰茫茫,波涛翻卷如长筒,前赴后继。临近大鱼山岛,他感觉心口微热,像是去见久别的故人。随后,成叔发现左右前后都是渔船,顿时明白过来,他们都是听到大鱼的消息赶来的。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鱼山岛横卧海上,状如一条遨游的大鱼,成叔一直没搞清楚,大鱼山之名到底是因岛形似鱼所得,还是历史上常有大鱼聚集于附近海域,便顺理成章地被赐了名。这里海域开阔,浮游生物众多,深受大鱼们喜欢,从前,它们历尽辛苦,每年从外洋游至此地,忙着在礁石滩猎食,嬉戏,交配,产卵。白天,阳光亮晃晃地穿透海水,大鱼躲进水底游弋,大鳃盖一张一合,双凹形尾鳍摆来摆去,多么自由畅快。夜晚,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海面黑若凝固的墨汁,它们探出身子,星光洒落下来,一点一点,一闪一闪,这让大鱼放松了戒备,开始活跃起来,有些忘乎所以。殊不知,多少渔网正张着大口,虎视眈眈。

对大鱼而言,它们千里奔赴的幸福居所终成了凶险之地。很多大鱼没有逃过人类的捕杀,在动荡诡谲的海洋里,一些侥幸活下来的也未必能完成繁衍,于是,大鱼的数量一再减少,直至踪迹寥寥。大鱼山岛一如从前,然大鱼曾带来的繁华热闹已一去不返,如成叔所料,各艘渔船拔上来的网里,有多样海洋物种,就是不见大鱼,只好悻悻而归。成叔惆怅之余,莫名松了口气,按理说,他和大鱼是敌对关系,他埋头追捕,它拼命地逃,可在那一刻,他突然不是那么想捕它了,更不希望别人得手,他竟对它产生了一丝怜惜。这种复杂的心理,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成叔以老渔民说过的一句话安慰自己,大意为,你这一代,能亲见大鱼算是幸运的。都说野生毛鲿鱼资源濒临枯竭,成叔总不愿相信,大鱼一般四十斤以上才会到近海繁殖,那么幼鱼要长到性成熟,必然得在远洋生活挺长时间,部分大鱼可能还在成长,也说不定,它们中死里逃生的回去通知了同族,东海杀机重重,去了会丢性命,大鱼们便自觉待在原地,或者绕道去了别处。成叔甚至想,要是大鱼知道,1995年起东海就实行海洋伏季休渔制度,比以前安全多了,那它们还会再来吗?

而今,六十多岁的成叔已退休上岸,在海边溜达时,还会跟人讲起偶遇大鱼的事。成叔对大鱼的执念,被儿子阿凯理解为贪求鱼胶,阿凯试图开导父亲,其实鱼胶的功效并没有我们海岛人以为的那么神奇,成叔说他当然明白,他早就没想捕它,更不要什么鱼胶了,但他盼着大鱼能够再出现,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

【虞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等。获冰心儿童文学奖、宁波文学奖、师陀小说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隐形人》《理想塔》,散文集《小岛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