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4期|尹马:从我手中接烟的人
1
“你搞得起!”这句话的意思是“您客气!”。通常,他们从我手中接过香烟的时候,都会这么说。
有时候我刚到村口,摇下车窗玻璃时,会看见神情呆滞的老人走在路边。停车与他打招呼,问:“要去哪里?”每当这时,他会盯着我看一会儿,待反应过来是我的时候,才说:“原来是你啊!我没什么事,出来走走。”从我手中接了烟,客套过后,还会说这么一句:“又打牙祭了。”
他们其实也不抽烟。我说的是,他们一般不会自己掏钱买烟抽,他们只抽别人给的烟。那些老人,孤独得像一根根快要腐烂的稻草,当他们中的某个人形单影只走在村路上的时候,往往神色恓惶,因为他不确定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确定要去干什么,他只是出来走走,走走后,如果天还亮着,就再走走。
最先,我把“到庙坎去”称为回家,后来,我把回家称为“到庙坎去”。目的地是一样的,是庙坎,也是我的老家。心境之所以发生了变化,是因为我在老家庙坎遇到的人和事发生了变化。
我每次回去,都会遇到一些神情呆滞的老人。那些老人,除了我的父亲母亲,便是我的大叔二叔和三舅,其余的都是辈分低过我的所谓“长房”家的老年人。他们有时候行走在村路上,有时候三三两两枯坐在雷家小卖部的院坝里。我给他们递完烟,朝家里走,他们客套过后,会说:“你老爹现在可能还在山上,他总是闲不下来。”
我父亲的确闲不下来,他总是拿一根草绳和一把斧子到山上去,看见枯朽的树木就砍断,捆了背着回家。他去山上,要爬很多级石梯子、土梯子,他没说膝盖疼,但他一到了城里,爬五层楼到我的家里去,就会说:“这房子跟修在天上没什么区别,脚都走断了。”
父亲从城里“逃”回老家,在亲戚朋友间放信,说再也不进城。没办法,我只好把母亲也“遣送”回去,让父母两人住在一起,好歹有个照应。父母在乡下,我和幺妹就必须时时跑乡下,有时候一周一次,有时候两周一次。从“回家”到“到庙坎去”,我们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看望父母。
“你别小看村里的这些老头,成天像丢了魂似的,抬丧的时候如果年轻人不在,他们还可以试一肩膀。”父亲说的“这些老头”,也包括他自己。但我从来没见过父亲抬丧,就算他还年轻的时候,也没有把肩膀放到龙杆下去过。我母亲常常埋怨他:“你那力气金贵得很,你以后死了,只能是自己把自己抬到山上去!”母亲其实是在埋怨我,说我回到村里,总像个客人一样,别人家的大物小事,我都不肯去帮忙,要是以后爹妈过世,挨家挨户求人抬丧人家也未必愿意。
“人都死了,还看得见?”父亲随即又打起哈哈来,“不行的话,死之前,先爬到坟墓里去。”
我母亲骂他说不了人话,说:“像你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去死。”
在老家,父亲并没有承认他已经老去,每天除了到山上去背柴,还生火煮猪食,磨豆浆做豆花。村里的其他人也养猪,但养得过于潦草,腊月里杀猪,就杀个意思而已;村里的其他人也种黄豆,但大多都按懒庄稼来种,有时候黄豆烂在地里也不去收割,有时候收割了也放在家里的墙根里烂掉。父亲吃猪肉,吃的是又肥又厚的“保肋肉”,吃得满嘴流油;吃豆花,白白净净的,在酸菜汤里一煮,下饭得很。村里的其他人吃猪肉,也是吃个意思而已,有时候,他们吃的是油渣;村里的其他人几乎不吃豆花,如果黄豆没烂掉,他们就背到街上去卖,换钱买盐巴打酱油。村里的其他人承认自己已经老了,他们从我手里接过了香烟,客套过后,总会说:“看样子很快就要被抬到山上去了。”
“谁来抬你呢?”我总是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但终究还是没说。前些年,他们还不够老,还有力气把肩膀伸到龙杆下去,现在,他们一个个精神颓废,不可能如我父亲所说的“可以试一肩膀”,他们要是真的把肩膀伸到龙杆下去,说不定会和死者一起被埋掉。
关于“谁来抬丧”的问题,在年关,回来过年的年轻人终于达成了共识:只要村里死了人,不管有多忙,不管有多穷,不管有多远,不管有多不愿意,都必须想方设法赶回来,一起把死者抬到山上去。
“你搞得起。”上周我回去的时候,我叫他幺舅的姓刘的老头接过我手里的香烟的时候,还这么和我客套。没想到,只过了七天,他便死了。村里的年轻人回来,埋锅造饭,洗碗抹桌,把亡灵钱树插到高高的山冈上去,把死者抬到坡上的墓地。做完这些事,他们又急急忙忙返回各自的远方去了。
2
我总是在停下车来之后遇见某些人,我感觉他们就是那些车里空着的座位。
“他们”是谁?我幺叔尹良成、我小学同学范平、和我共同拥有一个干爹的发小徐富贵、在远方的工厂里弄丢一只手臂回乡务农的陈用书……他们看见我从车里下来,伸手往口袋里掏香烟的时候,就迅速围拢过来,笑呵呵地开玩笑:扶贫干部回来了!
他们说我是扶贫干部,意思是我总发烟给他们抽。
我幺叔尹良成小名“矮子”。小时候因为撵猪到案板上去杀,兴奋过度,不小心被竹林里的竹桩刺伤了腿。由于没钱医治,就请乡村土医生曾光普拔火罐,一条腿被火罐“吸干”,最后成为瘸子。瘸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前后起伏,像一个摇摇摆摆的陀螺,个子永远跟十来岁的孩子差不多。小时候和我一起进学堂读书,我读一年级时,他读一年级,我读到五年级的时候,他还读一年级。我二爷爷说:矮子个子小,又残疾,走不动路,读几个一年级表示一下意思算了。他之所以一直读一年级,是因为二年级以上的课堂离家更远,他走起来太吃力。读了几个一年级的我幺叔尹良成,仿佛也学会了不少东西,经常趴在地埂上唱粤语歌,比很多人都学得像。若干年后,有一次我回家,他问我:“你会谱曲吗?”
“什么意思?”我问。
“我作了一首词。”他说。
作为村子里最年轻的鳏夫,我幺叔尹良成一点也不懂得自卑。他喜欢喝酒,一天到晚都在喝。我回去的时候,常常会看见他端着一个酒碗。“少喝点吧!”我说。“衣禄是前世带来的,该喝就喝,哪天一命呜呼,想喝都喝不了了。”他说。我发烟的时候,他总是把手伸向我的烟盒,整包拿走。他拿我的烟发给别人抽,别人也是知道的。
赶场天,我幺叔尹良成会去一个叫石丫口的地方,看见有绿壳微型车驶过来,就拼命地招手。那些开车的人,如果他们的车里还有空着的座位,就让他上车去,也不收钱。到了以勒街上,他总是先在十字街逗留一会,然后去菜市场逗留一会儿,再到某个超市外面逗留一会儿,最后就去车站坐车回家了。什么都没买。“有什么可买的呢?”他说,“一是没钱,二是没用。”
我的小学同学范平这些年没有出去打工。按照他的说法,是“打不打都无用”。前些年,范平去过福建、广东、浙江、昆明等地,按照他的说法,是“辗转了整个中国”。开始时,他进的是门窗厂。活儿太累,干了半年,走人,去五金厂。五金厂活儿太细,需要有一定的知识积累,干了半年,走人。他说:“脑筋不够用,烦人得很。”后来去了塑料厂,干了半年,嫌味儿大,走人,去了石材厂。石材厂是同乡人开的,对他还算照顾,但干了半年后,他依然走了,其原因是“不想吃人家的便宜”。我的小学同学范平半年换一份工作,居然也在外面干到四十多岁。现在,他不想出去了,原因是孩子大了,得让他们自己挣钱去,自己留在老家,带带孙子玩。四十多岁就带孙子的,在村里不只范平一个,还有鲁聪、王德贵、陈先富等人。
我给我的小学同学范平递烟的时候,他说:“这烟在我们这些地方卖得贵,在福建几乎没人抽,再便宜人们也不买。”他用打火机点烟,“咔咔咔”响了好久,没点上。他用手使劲摇打火机。“咔咔咔”,又响了好久,还是没有火苗出来。烟嘴在口里衔着,被口水打湿了。“咔咔咔”,打火机又响了好久。
地埂上趴着几个人,懒洋洋的,他们听见范平的打火机在“咔咔咔”地响,就都凑过来,从我手里接过烟。他们的打火机只是“咔”了一下,烟就点着了。
“是烟不对路。”我的小学同学范平自言自语。
“看来你不太适合抽这么好的烟。”其他人在说笑,但没笑出来。
范平站在村口的时候,看见谁的车驶进村子都会招手。只要有空着的座位,他都会爬上车去,乘坐一小段路回家。“这车还行,跟我在浙江开的那一辆差不多。”
“你在浙江开的是宝马吧?我这车只是个大众,差多了。”车主说。
“有个卵用。”范平好像真的开过宝马一样,他说,“就代个步而已。”
和我共同拥有一个干爹的我的发小徐富贵是前两年才从昆明回来的。前两年,他的妻子患了鼻咽癌,先是把所有积蓄花光,然后是把在昆明的房子便宜卖掉,钱全部交进医院。他从我手里接过烟的时候,说:“兄弟啊,哥哥现在走投无路了,你嫂子只剩下半条命。”
“你已经尽力了。”我说,“老天会眷顾她的。”
“老天!”他吐了一个烟圈,“唉”了一声后,说,“你是知道的,你哥和你嫂都是忠厚人,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还是不给面子。”
“哪有什么老天!”他又吐了一个烟圈。
我的发小徐富贵和他的妻子前些年在昆明做蔬菜生意,每天用一辆微型车给那些大大小小的餐馆送菜,一天能挣上千元钱,后来就在昆明买了房子。有时候我去昆明,给他打电话,他会请我吃饭。他的妻子患了鼻咽癌以后,他带着她到处求医问药,先是走遍了昆明的各大医院,后来又去北京、河北、广东等地方。钱花光以后,就让妻子留在昆明,每隔一段时间去医院做常规性的化疗,自己因为一个人无法为餐馆送菜,就回到村里,用微型车拉客,跑短途营运。由于没有路线牌,只能悄悄跑,靠熟人周济生意,经常被交警和运管在半路上查获,有时候跑十天的生意还不够罚一次款。
妻子去世以后,我的发小徐富贵再也没去昆明,而是留在家里,每天上午把村里的留守孩子们送去学校,下午又去将他们接回来。在他的行车旅程被无限缩短的日子里,不出车的时候,就去山上侍弄庄稼。山上的土地只能种点玉米、土豆、红薯,就近的“自留地”种些瓜瓜菜菜,填补日子的空虚。
“人的命是说不清楚的。”他吐完烟圈之后,说,“我以为我会顺利地变成一个大城市的居民,没想到,走着走着就拐回来了,到头来人财两空。”
有一次,我让他用微型车将我的三叔送到昆明去看病。准备停当后,他对我说:“三叔这个病,怕也是空折腾了,就当去大地方见见世面吧。”
我说:“不尽然吧,他才五十多岁,也许会出现奇迹的。”
“奇迹本来就很稀罕,因为它本身就叫奇迹。”他吐了一个很圆的烟圈。
我的三叔患的是胰腺癌,按照县医院医生的说法,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我的两个堂弟得知病情后,马上就向现实妥协了,他们对我说:“哥,已经是这样了,我们又没有余钱剩米,本不该花冤枉钱的,但你说是要争取机会,我们就做最后一次垂死挣扎吧。”
三叔在昆明待了一个星期,回到村子里,躺在床上就再也没下过地。三个月后,他死时,瘦得皮包骨头,全身一片土黄色。我的发小徐富贵用他的微型车载着我去以勒街上采购办丧事的物品,一路叹着气说:“人就死那么一次,但有的人死得心安,有的人,比如三叔,死了三个月才死透,死得痛苦啊。”
他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当然,他也可能想到了村子里还没死去的其他人。
在远方的工厂里弄丢一只手臂回乡务农的陈用书,虽然只有一只手,农活却干得相当漂亮。我发烟给他,为他点着。他说:“还是你自在,端着国家的铁饭碗,每天睡一觉醒来,几大百就稳了。”
“也累。”我说。
“咱俩换换?”他笑过之后,说,“我不怕累。”
“长期不干活,力气小了,身子骨也不灵活,我肯定够呛。”我说。
“我也学不会装模作样看报纸喝茶,我们老百姓,一天不干活,就会全身疼。”
陈用书其实没有多少土地,但他承包了村子里的很多土地种烤烟。村里的土地闲着也是闲着,有人出钱租,当然是好事。要是没人种,撂荒了可惜不说,过几年就会从熟地变成生地,产出会少掉一大半。陈用书用很少的钱租了不下五十亩肥沃的土地,育烟苗的时候,一个人完成,到了烤烟移栽、上炉烘烤、分级扎把等繁忙时节,就出钱雇“点工”,每人每天一百,村里的半劳力都被他很好地利用了起来。
“看看我这一坡地,可爱的柠檬黄。”他指给我看他的烤烟地,就像指给我看一坡满满当当的钞票。
“老大老二在读大学,老三马上又要高考,老四还在读初中,我不种烤烟不行,一窝娃娃伸着手要钱啊。”
“能挣多少?”我问。
“烘烤不出故障、售卖不被压级的话,毛利五十万没问题。”他又说,“我这个独臂刀客,还敢指望更多的?”
“已经不少了,你的收入是我的五倍。”我又给他一支烟。
“我都说我俩换换,你又不干。”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陈用书的兄弟开一辆微型车载他去街上买农药。在离我们两丈远的地方,喇叭响个不停。“不和你说了,我的专车来了。”他用剩下的一只手去拉车门,整个身子踉跄着钻进去,像一个喝了不少酒的调皮村夫。
有些年景,陈用书的确挣了些钱,除却化肥、煤炭钱和点工费用,二三十万是有保障的。不过,有一年,听说他倒卖烟叶,亏得一塌糊涂,连自己种烟所得的钱也赔了进去,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着实把他收拾得不成样子。那年我回家过年,在村口遇上他,他正扯着嗓门唱山歌:
辣子辣辣又放姜,
甘蔗甜甜又放糖。
妹妹又白又擦粉,
哥哥越看越心慌。
我对他说:“你这日子过得逍遥啊。”他说:“穷逍遥而已。”我问他:“今年你不太顺当?”他点了点头,旋即又摇摇头说:“人不知足,哪有不日霉的!”
3
到了年关,人们都习惯到村里的“老公房”待着去。老公房现在已经变成村民刘启宽家的私人住宅,房屋结构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以前,老公房很气派,除了三个进出的大房子,还有一所公用的烟叶烘烤房和一个非常宽敞的坝子。人们总喜欢在吃完饭以后去老公房议论天气和时事,喜欢在那里怂恿年轻人通过摔跤、扭扁担比力气,喜欢扎堆说人间的是非。土地下户后,村里的穷人家刘天友也就是刘启宽的父亲因为草房塌了,没地方居住,社长刘天海决定让他们家搬到公房里来,两个进出的房间住人,一个进出用来喂养牛马。公房变成私房以后,人们还是习惯到那个地方待着去,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
“尹老师来了。”在我还没有踏进刘启宽家院坝的时候,有人大声说。我之前是教师,人们对我“尹老师”的称呼一直保持到现在。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刚要开始发,却发现很多年轻人我都不认识。
“吃一支。”我说。
陌生人伸手接过,也没说谢谢。我听见他们手里的打火机“咔咔咔”地响。
“不认识吧?”年龄比我稍大一些的尹用春笑笑说。
“还真不认识。”我开玩笑说,“应该都是本生产队的吧?”
“都是。”尹用春逐一向我介绍他们,让我知道谁的父亲是谁、谁是谁的儿子。
“大家都非常支持烤烟产业嘛。”我的意思是,居然没有一个人不会抽烟。
那些穿着时髦、留着卷发或黄毛的年轻人,有的笑笑,有的随声附和说一两句话。尹用春又向他们介绍我,说我是湾子头老辈子,以前是教师,现在是干部。又对我说,“这些小辈小时候你没见过,你那时也不肯回家;现在你经常回来,他们又不常在家里。所以不认识是正常的事。”
那些年轻人,和我的堂弟一般大,和我的侄子们一般大。我的堂弟和侄子们,我一年也难见到他们一次。有时候,某个堂弟或侄子在年关结婚,办酒席时,我亲自到了场,很热闹,新娘也新得很、漂亮得很。但第二年我回家,他们从远方回来时,又变成了一个人。
“你媳妇呢?”我问。
“唉!”叹气之后,说,“丢了。”
问:“怎么丢的?”
说:“不小心丢的。”
“你就不能小心一点?”
“没办法,兜里没钱,日子不好过,人家就走了。”
有上了年岁、在外面打工时间较长的人插话说:“她们刷小视频,刷着刷着就不见了。”
又有人插话:“这小视频要害死人的。”
关于小视频的“毒鸡汤”效应,我不只听一个人说起过。我有一个堂弟,三年内结了三次婚,每次从远方回来,都会换一个女友。他讲:“小视频说,你不能把我当公主,就不配拥有我。天啦,我又不是王子,怎么养得起公主呢?不过,丢了就重新找一个嘛,常丢常新。”关键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还不笑。
我的很多堂弟和侄子终没有把丢了的“补”回来,年关在公房遇到他们的时候,一副灰溜溜的神情。我的很多堂弟和侄子,结婚后生了孩子,媳妇照样丢了。孩子送回老家,交由父母照管,他们在远方的工厂里,每月寄回来数目小得可怜的钱。“没有钱。”他们总是会这样说。
“钱还不够喝啤酒,不够在手机上打麻将。”他们的父母都在说这样的话。
我又给他们发烟。“你怎么样?”我问一个我并不认识的年轻人。
他穿一件冲锋衣,里面衬一件红花毛衫,蹲在刘启宽家的檐坎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对我的问话,他显然没有准备。笑了笑后,他说:“我还在通往结婚的路上,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想结婚了。”
我也笑笑,并没有往下说,我知道这样的聊天很突兀,也很无趣。便问其中一个大学在读的年轻人有什么理想,他说:“我没有理想。”
“真不像小时候那么生动。”我强调的是老公房的过去时光。那时候,我们聚在屋檐下说天下事,说连环画或电影中的情节,说土地上的稀奇古怪。我们摔跤、扭扁担,用称得出斤两的力气向山那边的世界宣告“我来了”,用有限的想象力画着无限的憧憬。现在,他们站在院坝里或蹲在檐坎下,一句话也不说,他们的脸上写着出世的恐惧和迷茫。
“他们穿着奇特,全是些非主流。”我的儿子曾这样形容老家那些和他同龄的人。有时候我让他到老公房去走走。我说:“那是我们曾经的乐园,你也去找找感觉吧。”儿子不抽烟,他去到他们中间,只是笑笑之后,再笑笑,没有话说。那些人见了他,也没感觉到陌生,出于礼貌,他们之间的某些人也会笑笑。
儿子总是不愿意去老家。寒暑假,我动员他:“去看看爷爷奶奶去。”
“他们为什么要待在乡下?”儿子问我。
“那是他们的根。”我说。
他对“根”全然没有概念,不过他知道要理解老人,知道爷爷奶奶住在乡下比待在城里要自在得多,知道我对老人的“放纵”其实是无奈之举。每次他同我回去,都会说:“你爸你妈还是任性。”他的意思是说,其实老人也应该对子女多些理解。
我不停地给老公房院坝里的人们发烟,他们的打火机总是“咔咔咔”响个不停。年关,我在村里待不了几天,所以我每天都要到老公房里去。那些人从我手中接过烟,点燃,一副吞云吐雾的样子,仿佛在短暂的沉迷中缅怀了过去,但并不对明天寄予什么希望。那些从我手中接过烟的人,有的会说一声“谢谢”,有的什么也不说。年长的,会客气地邀请我去家里坐坐;再年长的,会对我说:“你得认真做做你父亲的工作,让他别再去山上折腾了,山里的事,哪有做得完的!”
我的确应该对父亲之于土地的执拗施以最客观的“教育”,不过我说的话全然没用。他高兴的时候,会说:“靠山就得吃山,就算你有黄金万两,你还得吃五谷杂粮,这些东西都是从泥土里来的。”如果不客气一些,他会说:“你才离开几天,哪知道什么是根本?”
年关过后,村里的人逐渐少了,有时候我回去,在路上一个人也不会遇到。到家的时候,房门紧锁着。我给父母打电话,他们此时在山上。
有时候我坐在自家的院坝里,点一支烟,让烟圈飘到屋檐上去。屋檐上有很多蜘蛛网,那些小小的生灵,在网状的旅途中自由自在地行走。它们的世界,和我父母的一样大。
【作者简介】
尹马,云南昭通镇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散文选刊》《大家》《新华文摘》等杂志。出版诗集《数羊》《我的女娲》,长篇小说《回乡时代》,中篇小说集《蓝波旺》《天坑》,散文集《在镇雄》。曾获云南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