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4期|李庆西:读词记
小学三年级时,我同桌的男生很有绘画天赋,通常画古代武将,人物装束和兵器鞍马根据《三国》小人书上摹写。但画法完全不同,是用笔尖很细的蘸水笔勾勒,线条细密又带点夸张变形,略有陈老莲《水浒叶子》的趣味。上课时他总在画,不大听讲,考试成绩还压我一头。我照着他的画临摹,总归学不像。有次,他画了一幅掣剑起舞的书生,没有铠甲没有鞍马,空白处写了一行字:“醉里挑灯看剑”。我还不能体会“醉”是何意,他说就是武松醉打蒋门神的“醉”字。这哥们知道许多大人的事情,说是人生总须醉一回。
第二年,我转学去了另一个学校,之后再也没见过那男孩和他的画。小学毕业那年暑假,读到一本《中国历代诗歌选》,见有辛弃疾那首著名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感觉就像接上暗号找到了组织,这才知道有一种诗歌叫做“词”。
我对宋词的认识,最初得自胡云翼编注的《宋词选》,那是初中时候。胡先生的选本推重豪放词,激赞苏、辛一派,收入辛弃疾最多,有四十首。那书里不少作品当年都背过,最喜欢的是苏轼、李清照。少时顽皮,酷爱豪放。不过,感觉易安居士应该算是女版东坡,“蓬舟吹取三山去”似不输于“大江东去”。当然,还有陈与义的《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刘过的《唐多令》(芦叶满汀州)、刘克庄的《忆秦娥》(梅谢了),都令我心驰神往。但辛词多半不太适合初中生阅读,稼轩用典太多,选本虽有注释,阅读理解还是费劲。那首脍炙人口的《破阵子》算是通晓易懂,军旅生活本身就引人入胜,气势也壮。当年越战如火如荼,亚非拉风起云涌,“梦回吹角连营”,做梦都想参军打仗。可真正打动我的,是他的一首《清平乐》,题为“独宿博山王氏庵”。其曰: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这首词不用典,按字面理解就行。“绕床”句写尽庵舍窳敝、松风急雨的夜晚,窗户纸扑棱扑棱……上片以荒凉衬托旅人的孤独,下片直抒胸臆,掀开被窝是万里江山,一股英雄气扑面而来。其中的寒怆与宏大,让我发生共情。
读初中时住校(不是现在那种寄宿学校),学校地处偏僻,一切都简陋,学生宿舍是借用附近生产队的废旧仓库,一大间堆放农具和砻糠的破屋子,满是蛛网和灰絮,房梁上吊着长明灯,飞蛾彻夜扑腾……比之稼轩借宿的王氏庵,这境况更恶劣。身处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困难时期,没有物质奢念,屏蔽了一切想象,努力揭开内心的宏大叙事。内心自是热血励志。少不经事的我,喜欢“华发苍颜”的沧桑感,喜欢“眼前万里江山”这类壮语。
老B有一个说法:脑子简单的喜欢苏东坡,有想法有素养的才能看出辛稼轩的好。他说不读辛词不知天地多宽。我说辛词长调都难读,他说须硬着头皮读,读得多了就能读进去。
那年夏天杭州特别热,苏军入侵布拉格,城里人跳进西湖游泳。我俩去黄龙洞寻觅康圣人“天地不能久”的楹联。据说“破四旧”时外边来人砸牌匾,工作人员摘下来封存在一间密室,他说他亲眼所见。可转悠一圈没找到那间密室,老B纳闷,那房子怎么不见了?
旁边茶室里没人,我们在那儿消磨半天,老B身上有碎银子,买了茶食。他书包里带一本王沂孙(碧山)的《花外集》,民国旧刊,书上盖着杭大图书馆印章。我没问他是不是偷来的。《宋词选》选有王沂孙,平时没怎么在意。老B硬说这人绝对一流。我翻阅词集,见字里行间尽是花花草草。他说词这东西原是勾搭女生的情歌。花花草草,莺莺燕燕,本是正宗,别忘了最早的词集就叫《花间集》。于是,花间花外,莺飞草长,唾沫横飞说个没完。那时分,我昏昏沉沉,仿佛在小径交叉的花园里转晕了。
漫长的午后,无休无止的蝉鸣……彼此并未意识到,那是最后的少年时光,迷失在无聊的言语之中,而未来将依然迷失。老B还要考我,问“高柳蝉嘶,采菱歌断秋风起”一句出处何在,这厮最喜欢看我张目结舌的样子。
读《白雨斋词话》,脑子里挤出一团糨糊。陈廷焯极为推崇王沂孙,其称:“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逝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词人有此,庶几无憾。”又说心粗气浮者读不了碧山词,读不进去是你自己不成器。我知道自己浮躁,学什么都不成。可此公下笔一连用四个“最”,真是简率而霸气。
那是什么年代?知青时期。土炕、油灯、北大荒、土坯房。眼前万里江山,寄蜉蝣于天地。一本《白雨斋词话》,翻来覆去看好多遍,因为没有别的书。
王沂孙跟周密、张炎他们是一个朋友圈的。张炎有一首追悼王沂孙的《琐窗寒》,读来真有些哀伤动人——
断碧分山,空帘剩月,故人天外。香留酒殢。蝴蝶一生花里。想如今、醉魂未醒,夜台梦语秋声碎。自中仙去后,词笺赋笔,便无清致。 都是。凄凉意。怅玉笥埋云,锦袍归水。形容憔悴。料应也、孤吟山鬼。那知人、弹折素弦,黄金铸出相思泪。但柳枝、门掩枯阴,候蛩愁暗苇。
什么感觉?有点涩,不是枯涩,是蹇涩,是琢刻和藻饰营造的悲情堆叠。张炎推崇“琢语”之功,词前小序称碧山词“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白石,白石道人,就是姜夔。张炎以白石为宗,自姜以下,史达祖、吴文英、周密、王沂孙、蒋捷和张炎,往往被人视为一脉,特点是擅于锻铸词语,喜欢标榜清空。那堆人里,蒋捷大概是一个异数,能见性情,亦略显境界。余者如王国维所说,“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静安先生这话有些刻薄,其实很有道理:“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人间词话》)
知青时期,一度迷于张炎。从某君手里借得一套《山中白云词》,抄了不少。那是民国时商务“万有文库”的本子,封面破烂而古雅,好像愈发显得珍贵。
许多年以后,读到清人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见说张炎,有谓“叔夏(张炎字)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云云。他说的“换意”很重要,“修饰字句易,换意难”是也。张炎有一首《祝英台近》,王国维摘其词中“玉老田荒”一语以评之(《人间词话》),意境不差,但通篇只像是山谷里逶迤相连朦朦胧胧的一串风景——
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阴,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销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 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前后都是羁旅孤独,遗民心情,字里行间填入隐喻象征,但其过片无换意,按周济的说法就是“把揽放船,无开阔手段”。回头比较稼轩、易安,发现玉田毕竟才力不逮。年轻时读《山中白云词》,偏嗜其“沉郁”滋味,后来觉出不是那滋味,“玉老田荒”只是心事沉溺。
靠近九溪十八涧的地方,景色蓊郁的河滩旁有座林海亭,小时候去十八涧玩,经常路过。那是一座路亭,三间面阔,左右有山墙,形制不像亭子。那房子早就残破不堪,没什么好玩的,但前后檐柱有两幅楹联,我一直记得。前一联:“高柳垂阴,老鱼吹浪;晚花行乐,小舫携歌。”后一联:“小住为佳,且吃了赵州茶去;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嵌入墙面的石柱上还有另外两联,字句较俗套,不说它。“小住为佳”一联,是晚期遗老樊增祥所撰。“高柳垂阴”一联,从姜夔两首词里集句而成。一直没见着姜夔原词,读到时已下乡在北大荒,土坯房里凑着油灯抄写白石长短句。一首《念奴娇》给我凌波渺渺的想象: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王国维犹觉这首词“隔雾看花”,俞陛云认为:“托诸‘柳阴’‘鱼浪’仍在空处落笔。”(《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不过依我看,“老鱼吹浪”是俊语,给人尖新、峭拔之感。另一首《凄凉犯》,按俞氏说有“西风画角之悲”,乃为寄托。词人“情怀正恶”之际,追忆湖上游冶,正是代入我辈彼时之心情:
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携歌,晚花行乐。旧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红落。漫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著。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
此阕换头便换意,辟入另一境界,踌躇之意尽在文林侣俦。白石词照例清空,甚至虚空,但年少时偏喜凌虚蹈空之语。张炎以“清空 / 质实”之说比较白石、梦窗之高下,如谓: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梦窗《声声慢》云:“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前八字恐亦太涩。如《唐多令》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前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此词疏快,却不质实。如是者集中尚有,惜不多耳。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入神观飞越。(《词源》卷·下)
关于“清空”与“质实”,从前词家各有所见。清人田同之曰:“‘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此八字是填词家金科玉律。清空则灵,质实则滞,玉田所以扬白石而抑梦窗也。”(《西圃词说》)而唱反调的亦不乏其人,陈锐则谓:“词贵清空,尤贵质实。”(《褒碧斋词话》)
此生于诗词上虚掷时光,北大荒一段记忆最深。初中毕业发戍边陬之乡,知青头尾整整九年,无聊与惘然伴随着许多词语词话之夜。其实,那些年读到的词作并不多,身处塞外荒落,有幸经眼的词集屈指可数。主要还是读胡云翼那个选本,翻来覆去消磨时间而已。除了两宋,唐五代词也零星读到一些,张志和、温庭筠、冯延巳、李后主等。说到李煜,确实厥功至伟,“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王国维语),将歌曲改造为文学,就像歌手鲍勃·迪伦变身为行吟诗人。不过,之前传为李白所作《菩萨蛮》《忆秦娥》两首,或已开辟了文学境界。尤其后者,后世无人能敌,“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幅静穆的黍离之景,那种“哀而不伤”的悲剧感,在我脑子里印下了长短句中四言相叠的古意。
除了词作,那时还读过一些诗词理论著作,如夏承焘、吴熊和合著的《读词常识》,王力《诗词格律》和《汉语诗律学》,还有陆侃如、冯沅君合著的《中国诗史》等。当然,还有几部古人的诗话词话,除了《白雨斋词话》,留在手边稍久的是严羽《沧浪诗话》和刘熙载《艺概》。可是,读过王灼《碧鸡漫志》,方觉误入白虎堂。这书从“歌曲所起”讲起,讲声律、调式、曲牌之类,将词的音乐性置于第一位,我是见此发怵。能粗知格律已非易事,再抠乐律不啻自寻死路。那东西没人指点不行,故一辈子未能窥识皮毛。而今无事看书消遣,读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凡涉宫商律吕的部分只能跳过去。
北大荒那些年,读词是一种孤独的活动。农场知青读书风气颇盛,文学类之小说读者甚众,从“三言二拍”到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不幸的是身边没人搭理诗词。老B下乡跟我不在一处。记得曾在信中跟他讨论古人所谓性情与外物,他回信不置一词,送我一句马克思的名言:“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还叮嘱我,《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至少要读五遍。
一九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上大学,我已老大不小。我们这一届,翌年春季入学。春风飞到,科学的春天,文学的春天,飞上笑容绽放的面庞。
说来惭愧,在黑龙江大学中文系寒窗四年,并未认真读书。读词记忆到此辄然中断。为何大学这段偏偏空白?当然不是学业压力,那些课程不难对付。其时我正迷于小说,时常翘课,躲在寝室里看书或写作。按说读中文系,读词学词的条件相比农场有天壤之别,可兴趣已不在此。古典诗词有根柢的同学不乏其人,我跟他们亦无交流。我和十几个同学组织了一个文学社团,经常讨论当下文学热点。朦胧诗、伤痕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充满希望的日子里,大家关注当下。
对了,在农场那些年,读词之余也学着填词,大概存有三四十首。那些习作难以示人,入学不久都扔了。
沉湎古文诗词的岁月,往往于困苦或失意之际。大学毕业分配回杭,在一家工厂做文秘。我不喜欢那份职事,一时没有方向,浑浑噩噩胡乱看书,又重拾诗词。一个偶然机会,借得一套线装《云笈七签》,堆满整个办公桌。那是道教书,我并非有甚兴趣,更无学问之念,只是看着玩。当然,那里边不乏有趣的东西,记得有唐传奇作家李公佐的《仙仆诗》。为核实记忆无误,我上网查电子书,找到了那首诗:
我有衣中珠,不嫌衣上尘。我有长生理,不厌有生身。江南神仙窟,吾当混其真。不嫌市井喧,来救世间人。苏子迹已往(注云苏耽是也),颛蒙事可亲(公佐字颛蒙)。莫言东海变,天地有长春。
诗序称:“李公佐举进士后,为钟陵从事。有仆夫自布衣执役勤瘁,昼夕恭谨,迨三十年,公佐不知其异人也。一旦告去,留诗一章。”又曰:“自是而去,出门不知所之,邻里见仆距跃凌空而去。”自己身边仆人就是神仙,这想象很奇特,有如裴铏《昆仑奴》中的磨勒。李公佐的传奇文有《南柯太守传》《谢小娥传》等。《云笈七签》里边有诗无词,是书成于北宋前期,盖因之前词曲之风尚未蔚起。
在工厂待了一年,这期间能看到的书依然有限。在官巷口新华书店见到一套《全宋词》,书价十几大洋(当时不是小数),等到发薪日,狠狠心要去把它搬回来。盘桓柜前那会儿,带去的钱被偷了,裤兜里剩几张毛票,正够买一本《清真集》。对周邦彦一向兴趣不大,只知他最擅长音律(王国维谓之“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自己苦于摸不着门道,杭州人说缺啥补啥,看看也好。无缘得窥《全宋词》,靠着周邦彦打发一段时日。
《清真集》有一首《绮寮怨》,美成重过荆南某处驿店所作,写逆旅之愁,抒怀旧之念,很俗滥的主题,却见真情至意从肺腑中流出:
上马人扶残醉,晓风吹未醒。映水曲、翠瓦朱檐,垂杨里、乍见津亭。当时曾题败壁,蛛丝罩、淡墨苔晕青。念去来、岁月如流,徘徊久、叹息愁思盈。 去去倦寻路程,江陵旧事,何曾再问杨琼。旧曲凄清,敛愁黛、与谁听?尊前故人如在,想念我、最关情。何须渭城。歌声未尽处,先泪零。
通篇只有“杨琼”“渭城”两处明典,说的是江陵歌伎(见元稹《和乐天示杨琼》诗)唱《阳关曲》送别。此词之妙,即使不懂音韵,依字声读来亦觉动人。
美成词擅于勾勒,以景结情极有措手。前人多以“浑成”“浑厚”“浑化”之语称道,比之诗中老杜。但我愚笨,未能体会其如何之“浑”。
大学之前未读过清词,民国以来近人词作读得亦少。记得调入浙江文艺出版社时,编辑室主任周艾文前辈赠我一册《郁达夫诗词抄》。此书由老周与郁达夫长子郁天民(于听)合编,收诗三百多首,词仅十首。达夫诗极富蕴奥,词偏于言情,只是一首《满江红》颇见热血慷慨之气,系抗战初期为福州于山戚继光祠题壁。其云:
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有几个,如公成就,丰功传烈。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到于今,遗饼纪东征,民怀切。 会稽耻,终须雪。楚三户,教秦灭。愿英灵,永保金瓯无缺。台畔班师酣醉石,亭边思子悲啼血。向长空,洒泪酹千杯,蓬莱阙。
达夫用岳武穆韵,更多寄寓抗敌情怀。但词中多用习语,未臻上乘。
民国词人中,吕碧城有大名,找来读过一些,有性情有格调,唯觉堆砌而赋,不大喜欢。
老B说得不错,不读稼轩不知天地多宽。上世纪八十年代中,重检辛词,眼界又豁然开阔。从家国天下到儿女情长,辛词各种主题各种叙事各种滋味都有,“西北望长安”“栏杆拍遍”“正目断、关河路绝”是一种情怀,“螺髻梅妆环列”“阮琴斜挂香罗绶”“玉腕藕丝谁雪”另是一种情调。自“锦襜突骑”投归南宋以来,稼轩宦旅坎坷,许多时候被朝廷弃置不用。零落栖迟,“闲愁最苦”之际,需要返归自然的调适;充满忠愤、悲慨的“欲说还休”终有大彻大悟的时刻,不妨采取曳尾涂中的姿态。其所以气象万千,实是命运包孕万千。
我读辛词用邓广铭的《稼轩词编年笺注》。邓先生这个本子最初作于三十年代末,一九五七年出版,后于一九六二、一九九一年有过两次增订。两个增订本都读过。“编年笺注”的好处不用我说,只是这种撰著难度大,宋代词家有编年的本子至今寥寥,除辛弃疾这本,只见过苏轼、秦观、晁补之、陆游、姜夔、吴潜几种。
稼轩早年“壮岁旌旗拥万夫”,下笔豪纵畅快,晚年“甚矣吾衰矣”,虽豪纵依旧,却愈见拗捩之意。“杯汝来前”“杯汝知乎”,醉里不再挑灯看剑,却“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某岁,北京冯统一兄来杭,带他去香格里拉酒店边上“怡口乐”吃饭。那家是西式简餐,当时算是体面地儿(今已不存),社里同事常带客人去。把盏言欢之际,冯兄说起读辛词之乐,手舞足蹈,自顾吟诵稼轩《贺新郎》,惊起满堂食客。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胡氏《宋词选》收有这首词,早年读时未有感受。冯兄击节唱叹,陶然不已,邻座一众老外大呼Wonderful!岳珂《桯史》说稼轩自己特别得意此阕:“稼轩以词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至此,拊髀自笑,顾问坐客何如,皆叹誉如出一口。”见此,想起统一兄樽前高吟,直如稼轩附体。
也怪,混迹文坛多年,结识各路学者,师友中精于词学唯独冯兄一人。冯兄早年游走张伯驹、俞平伯、夏承焘诸先生门下,深得词曲奥义。八十年代中,与冯兄交往,时间长了愈发相信读词与读诗读文不同,须得行家指点才是。那次陪冯兄去富阳,一路受教良多。我们还去了千岛湖羡山,拜谒夏承焘先生墓。
九十年代初,与黄育海兄策划“中国历代诗歌基础文库”。傅璇琮先生任主编,统一兄担纲唐宋词和元明清词两卷。我作为责编,校读书稿自是学习机会。元明清词重头是清代,统一和另一位编注者赵秀亭先生的选目和注释引起我对清词的兴趣,尤觉吴绮、陈维崧、朱彝尊、顾贞观、纳兰性德、厉鹗数辈不逊于宋人。如,顾贞观这首《青玉案》,写登临,写桑海之变之心情,没有稼轩的激愤,却更见凄苦与幽愤:
天然一帧荆关画,谁打稿,斜阳下?历历水残山剩也。乱鸦千点,落鸿孤烟,中有渔樵话。 登临我亦悲秋者,向蔓草平原泪盈把。自古有情终不化。青娥冢上,东风野火,烧出鸳鸯瓦。
清词颇耐琢磨,技术层面往往感觉更佳。早年,冯兄编有纳兰《饮水词》,是我最早读到的清词本子。多年后,又赠寄他与赵秀亭联手做的《饮水词笺校》。那书做得极好,不但有笺注和说明,还做了辑评,可使读者充分了解纳兰词作的缘起、背景、修辞与用典,以及前人评析等等,光是校订就采用了十五种本子参校。
读纳兰词,眼里是一幅幅清澈天成的画面,其写景言情字字真切,“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长相思》),“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菩萨蛮》),不能以境界大小衡之,其直率浅露纯是赤子个性。王国维尤赞其塞上之作,称之“未染汉人风气”。
读陈维崧(迦陵)、朱彝尊(竹垞),可比照勘读。
清初词派有阳羡、浙西之说,此类说法不必当真,其实清人往往将豪放、婉约做与一处,迦陵、竹垞皆是。迦陵长于咏史,“广陵旧事,泪多于雨”,心头总是有个梗。王朝兴替,人事沉浮,都使肝肠掩抑。作为明末四公子之陈贞慧之公子,其颇见东林遗风。词中总喜谈兵说剑,似有谋事之想。如《南乡子》(秋色冷并刀)下阕:“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壮语磊磊,实是夸张笔墨,遗民泪里不拿荆轲高渐离说事大概不够分量。其实,朱彝尊亦曾有“十年磨剑,五陵结客”的情怀,但迦陵毕竟不是竹垞(朱某早年与反清人士暗通声气,几乎卷入抵抗运动),只是纸上慷慨而已。入清以后,朱彝尊放弃举业,各处游历二十余年。陈维崧竟七赴乡试,苦于不售,直至晚岁与竹垞同举博学鸿儒,做了翰林检讨。竹垞入仕后,著文填词愈趋小心,容有登临怀古之作亦颇节制。迦陵公子却不然,借古讽今,语多激越,大有奋袂而起的意思。这就有点意思。
迦陵词中还特别爱说“泪”字,珠泪、血泪、铅泪,不一而足。细数铅泪最多,如《满江红》(坏堞奔沙):“我到日、一番凭吊,泪同铅泻。”又(席帽聊萧):“叹侯赢、老泪苦无多,如铅泻。”《瑞龙吟》(春灯灺):“今日怆人琴,泪如铅泻。”《贺新郎》(剪烛裁书罢):“镇无言,潸然红雨,泪如铅泻。”又(古碣穿云罅):“铜仙有泪如铅泻。”流泪形诸“铅泻”,来自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忆君清泪如铅水”,金铜仙人自是亡国之恸。
迦陵有“禅榻吹箫,妓堂说剑”(《沁园春》)之趣,竹垞标榜“箫吹市上,剑歌天外”(《满江红》)。要说男儿意气,浙西未必不如阳羡。
记得抄完《平水韵》那个遥远的下午,我在学校操场沙坑里躺下。背靠暖烘烘的沙土,感觉全身空乏,耳畔飒飒声宛似“白杨多悲风”的低吟。那个星期天,没有回家。
读词至今,几近一个甲子——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这东西竟是此生耗时最多的课业。不过,也只能作为消遣,毕竟难入堂奥,始终不以为正经营生。
年少时读书不得要领,偏爱寻章摘句,常拿本子摘抄一些名言警句之类。这让老B笑话。他动辄考我一些傻冒问题。譬如,宋词里边最妙是哪一句?我迟疑地答说,莫非是苏轼《浣溪沙》里“牛衣古柳卖黄瓜”?他说卖你个大头。如今不会有人这样问,我且自问自答,你恐怕猜不着是哪一句,是李清照《永遇乐》结尾那句,“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