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4期|韩东:湖畔小景
韩东,诗人、小说家。著有诗集、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及思想随笔集五十部。近年出版有诗集《奇迹》《悲伤或永生:韩东四十年诗选》,中短篇小说集《狼踪》《幽暗》《伪装》,课徒实录《诗人的诞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中篇小说、凤凰出版集团金凤凰奖章等奖项。
又一株植物变白了
又一株植物变白了。
搬迁到这里来的所有的植物都会变白,
我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变白。
房子、园子、竹林都将失色,
就像纸做的。一切都还原成白纸,
包括夜晚和写诗的人。
只有一种倾向:变白,
白到无法褪色,不会进一步进入深褐的污秽。
停在白色,那即是终点。
所以不用担心和惋惜。
光已经凝固,不反射,也不透明。一阵
纸条一样的风吹拂过来,
干而脆的响声经久不息。
路 遇
离喧嚣的市区不远,甚至很近,
就有一座静谧的小庙。
离燥热的天气不远,甚至就隔了一天,
就是一个雨天。这会儿雨停了,
山林青翠,树丛后出现了一截黄墙。
甚至都不是一个庙,而是一个庵,
无香火,亦无诵经声。
站在小路这边能看见
二楼上晾晒的粗布僧衣,如旗不动。
就在那一切的附近,在和尚庙附近,
不是隐匿了,而是绽放了,
躲藏的东西悄然打开。
轻若微风
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听音乐,
后来发展到不听音乐他就睡不着。
再后来,必须是同一首老歌,由同一个歌手演唱,
必须是 1953 年的现场。
这会儿那歌手已逝去多年,
可他的声音依然那么年轻。
那会儿他还没有出生,这会儿
他也已经老了。他迷恋一个小伙子的天籁,
同时想到他已不在人间。
音乐是某种被折叠的时空,
今晚——又一个夜晚,他在此安顿下来。
一首情歌也可以用于葬礼,他想,
我葬礼上的音乐必须是这支轻若微风的情歌。
晚安或者安息……
往事与祝愿——给小引
他送我去乘一班夜车,
离发车还有相当一段时间,
他就拉我去路边的餐馆再喝一杯。
没有点菜,也没有其他客人,
一人一瓶汉江啤酒,寥寥数语
响彻寂静街头,如一串闲散脚步。他
沿着那条既亮又暗的大街走远了,
踢着易拉罐,像个小学生。
那会儿他多么年轻,逍遥自在,一路到家。
我在夜行的列车上仍能听见那个声音,
以小博大,盖过排山倒海的疾驰。
但愿我能再次听见或者复原,
但愿他也能想到和了解:
清净、激越、攻无不克,以小博大,
瓦解一切黑暗之物。
母亲节的思考
母亲节,我并没有特别想到她。
我想到她的另一个孩子,也已经逝去了。
她的这一个孩子,也就是我,也开始衰老,
这衰老又像某种诞生。智者说,
第二次出生是一种精神出生,自己生下自己,
但这是不对的。第二次出生也是物质的,
当所有的人都已离开,你就出生了。
不是不再依赖,而是无可依赖。
它是物质的、物理的、身体的、肉身的。
母亲节,我思考了这些。
当我们老无所依,便成绝世婴儿。
小孩儿的尖叫声隔空传来
树林里两个小孩儿在玩耍,
两个小女孩儿在玩耍,两个
穿粉色小裙头戴粉色蝴蝶结的小女孩儿在玩耍。
这是我匆匆走过时的一瞥之见。也许
只有树林是现实的。
我真的回头看了,
看见那片树林和三只黑白狸猫。
它们也停下玩耍看着我,会认为我是一些什么?
窗 帘
阳光在外面,让我们拉一道窗帘。
开始是纱做的,阳光依然强烈。
然后拉上一道印花布窗帘
拉上一道黑布窗帘,最后拉上
红黑双层的暗房用的那种窗帘。
我们的日子也一样,将逐渐沉入黑暗,
在那之前有一段适应性的时光,
只因窗外的青春依然如此明亮。
光裸的你缩在墙角里,对我说,
“下次吧,我们还有时间……”
哦,下次也已经过去了,
当我这么想,
外面突然全黑了。
飞 行
地球自西而东旋转,而我们向西飞行,
于是这个清晨持续不断,足有六七小时。
如此漫长的晨光令人疲惫,
永远是青白色的云层、绿莹莹的舷窗,
不见一丝一毫曙色。我们
被困在明暗交接的灰带、空中一个抽象的点上——
目的地抽象,祖国抽象,人生抽象,一切抽象。
唯有星球自转如故,我们
于当地时间下午两点抵达。
湖畔小景
夜里,平静的湖面,
湖畔的草坡上有两只黑色天鹅。
视力不佳的人从大路上匆匆走过,
天鹅没有被发现,继续觅食,
或在进行交配前的舞蹈。
当有人看见了天鹅,所有的人都看见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引来大家驻足、拍照。
他们开始包抄,它们撤离、下到湖水里。
“一对终身不渝的情侣……”女人酸甜的话语
在大路上飘荡。“可我们”,男人的回答一如月色般皎洁,
“经过千辛万苦才找到彼此”。
他很后悔打搅了天鹅。
牛铃声
在这里,有很多美妙的东西,
不知为何,我最钟情的是牛铃声。
太好听了,胜过任何歌舞,
甚至任何自然之声。缓慢的,空空的。
当一切沉寂,你才能听见它的“独奏”,
微微摇晃着,一下跟着一下。
山影暗黑,灯光渺远,在大地的某一个方向上,
边缘,或者角落。只有
过于绚烂的星空升起时
会干扰到我入神的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