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磊:等车来(节选)
这两年,每一次返京,都是爸爸送我。
我穿好鞋,在拉上羽绒服拉链前,张开双臂,转身,对妈妈说,来,抱抱。她会说,哎呀,我的大儿子又要走了……
这种袒露心扉,有别于中国传统含蓄表达亲情的方式,换在以前根本无法想象,却在最近几次离家前频频发生,而且我觉得妈妈似乎也越来越习惯了。
之后,我迈出家门,回头,一边招手,一边说,关门吧,妈,再见……别冻着,快关门吧……
告别的话总是简单的那几句,却反反复复地说了又说,直到正对着家门口的电梯门,像是一枚在静到极致的环境里掉在地上的一根针,“叮”的一声关上。
至此,对于我而言,一年一度的年,便也就过完了。
年岁渐长,现在愈发感慨,过年、过年,过的并非是年本身,而是妈,是爸,是团圆。
我拉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爸爸通常走在我的右边,父子俩步行去往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等车来。
每当此时,他大都会点上一根烟,而我则坐在站牌旁的金属凳上,眼睛落在前面的一栋楼上,记忆自然涌现出它二三十年前的旧样子。
这栋七层高的楼房,有一个很形象的名字——七截楼。
它是故乡赤峰火车站前的一幢旅店,在过去,是小城为数不多的高建筑之一。如今,它的主体依然被私人承包用来开旅馆,而一层几处小门脸儿的经营范围却在几十年里换了又换。你所能想到的一切适合开在火车站附近的快餐店、面馆、网吧、小超市、快递驿站……都曾被涉猎。
印象最深的,是2000年我考上大学的那年,突然冒出了一家人气爆棚的小饭馆,而且名字还相当亲切、易记——崔师傅。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儿康师傅方便面的意思!
每逢寒暑假,我们考出家乡的这帮学子回来,今天他请客,明天她做东的,大都将聚餐的地点定在这儿。彼此都是穷学生,兜里没有什么钱,但“崔师傅”家的菜,着实是既便宜又好吃!我们当然常点家乡菜的老三样——锅包肉、对夹与铜火锅。
给你隆重地介绍一下,锅包肉可是东北咸口的;对夹呢,必须是独一无二的正宗赤(此处“赤”我们赤峰人都念三声)峰对夹;还有那大肚子形状的烧炭铜火锅,偶有碳星飘出,宴席即便将尽,热锅仍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在我眼里,在北方,冬日围炉所围绕着的,就该是家家户户的这个铜火锅。
详细说来,锅包肉是炸得外焦里嫩的猪里脊肉,出锅前再大火爆炒一通,淋上一碗用蒜瓣儿、香醋与酱油调得恰到好处的汤汁,最后撒上一把香菜叶,那味道,真是香鲜无比!赤峰对夹,则是将烙得一层层脆得掉渣、宛若千层饼的馕,中间夹上肥瘦相间的肘子肉,咬上一口,唇齿留油。至于火锅嘛,可千万别想成是用来涮的!而是烧起炭火,锅圈儿内井然有序地码好酸菜、粉条、冻豆腐、丸子、扣肉、蘑菇、鸡腿……加好高汤,盖上锅盖,在锅中间的“大肚子”里点起炭火,待碳球一个个烧得通红,从烟囱口偶尔蹦出“噼噼啪啪”的两三个火星,锅盖儿缝四周开始冒出热气腾腾的香味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揭,那叫一个齐活——真可谓啥菜都有!
铜火锅热乎、齐全,代表喜庆与团圆。不但在饭店,在家里,每年除夕,它都是爸爸必做的一道年夜饭。
除了七截楼,马路对面,紧挨着火车站西侧,还有一家名为“光明旅社”的宾馆。迄今为止,我还未曾踏入过旅馆大门半步。
旅馆,让前来小城出差、游玩的旅客歇脚再适合不过。而我在站前出生、长大,我有家,我只回家住。
我与父亲等待的那辆公交车为K98路,首发站还是在我们家曾经居住过的工务小区附近,开到这里是第二站,也就是赤峰南站。它曾是名副其实的赤峰站,但现在已经更名为赤峰南站了。
南站前,属于“铁路地区”,它与城区所在的“地方”是相对独立的。站前也好,铁路也罢,诚然都在红山区内。红山区是赤峰市的城区之一,准确讲,老城区。赤峰,也恰恰是源于在红山区东北一隅,有一座红色的岩石山而得名。在我十八岁考上大学出赤峰前,故乡于我而言,大部分就是站前与铁路桥周边这片“铁路地区”。各个铁路站段分布其中,有爸爸所在的水电段,二姑父工作的车辆段,此外还有房建段、工务段、机务段、防疫站等等。我们这些铁路家属与子弟,一起长大的毛孩子,大都从铁路桥南边的“赤峰铁中”毕业。
母校全名为赤峰铁路中学,建在南山脚下,初高中兼备。我的初中班主任,教数学的王桂环老师,她家就住在站前的一栋家属楼里。最为惭愧的是,我的数学成绩在所有科目里最差,虽然王老师总在周末让我去她家为我无偿补课,但我似乎从小就不擅长数学,也不爱学,闲暇时间,并非贪玩,而是想安静地自己待着,想东想西,瞎琢磨。
2008年的某一天,北漂刚刚第二年的我,惊闻王老师去世的噩耗,竟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儿。当时心里难受,还为老师写过一篇悼文。我努力回忆一番,想起不少和王老师相处的细节:
少时我胆怯、害羞、孤僻,但很爱劳动,于是就闷不吭声地打扫教室。许是老师注意到我,当天中午放学前,她把我叫到一边,吩咐我,回家倘若路过五金店,就买几枚“水泥钉”。
那时我只认得钉子,哪里懂啥是水泥钉啊,更不敢当面问她,就“嗯”的一声先应下来。回家吃过午饭,连觉也没睡,便着急忙慌跑去家附近的五金店询问店家。钉子自然是买来了,学生时期老师交办的一件事,那可要胜过家长的一百件。于是下午,我扶着讲桌,她踩在上面,“叮叮当当”将一枚枚水泥钉敲入墙面。镶嵌在镜框里的班规、课程表、名人像……就这样,被她用那些我买的水泥钉,牢牢地钉在了墙上。
她是教学名师,更是严师。初中时,一个年级段有四个班级,学生能进入她班的,要么学习好,要么就是被校领导硬塞进去的。王老师教学本领过人,讲课从不照本宣科,更不会看事先写好的教案。她早已将教材烂熟于心。下课布置作业时,她闭着眼睛都能说出书本上的哪页哪道题需要回家好好做。
每逢家长会,她常常对我妈妈说:“鲍(她念我的姓时,总是念成一声)磊这孩子,仁义!”即便那时我的数学成绩已然排在全班倒数,她仍旧鼓励我,从不言弃,还给我补习功课。周末,去她家里,她披着一件旧棉袄,总是在草稿纸上不停地演算习题。我惊讶地问她,老师,您平时在家,也这样啊?她回,是啊……而且她还告诉我,自己以前想当个科学家!
时至今日,她过世都已17年了,可我却笃定地认为,在她早逝的生命旅程中,不仅仅只有数学。
少年时期的许多往事,除了学校、恩师,大都与雨后的铁路桥有关。
每逢暴雨过后,桥洞积水成灾,即便穿上雨鞋,也只能在两侧逐渐抬高的“岸边”“赶海”玩。
桥洞中央,积水几近触顶,倘若车辆熄火,那就会发生近在咫尺的灾难。
桥洞上的铁轨,铺有三四道,东西一直延伸到不知通往何处的远方。窸窸窣窣的蛐蛐,在枕木间的石头缝中鸣响。炎炎夏日,我独自一人踩着枕木,或蹲或趴,用手扒拉开石子,侧耳倾听时断时续的虫鸣,试图逮到它们。巴掌大的这块儿站前地界,是我童年、少年时期的成长乐园与某种层面上的精神原乡。我的性格、心智、潜意识,对自身以及外界的认知,其实都由它潜移默化地塑造着。
火车站前,总不缺熙来攘往的旅人,他们行色匆匆,与我赶火车时内心突然升起的兵荒马乱的情绪毫无二致。当然,火车站前,更有我的家,那是爸爸妈妈现在居住的地方。爸妈在哪儿,哪里便是家。
现在写作时,我变得不太爱用“父亲”这个稍显正式的书面语来称呼爸爸了,母亲之于妈妈也一样。我想,是不是因为我已经明显感受到自己正在变老,所以才要用力抓住过去的时光。于是,在我的有生之年,在他与她,我们仨长长久久的有生之年里,我还是想任情地抛开世俗的一切,天真烂漫地继续做回他们的小儿子。偶尔,撒撒娇,向他们倾吐生活里的烦;也偶尔,任任性,向他们吐吐我所讨厌之人的槽。
在等车间隙,不时有佝偻着背的老人经过。他们即便背着手,戴着口罩,那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是我昔日打过招呼的邻居或是爸爸的老同事。但他们似乎都已不认得我,只有当我跨到他们面前,伸出手,声音洪亮地问道:您是谁谁谁吧?他们中的极个别人,才能怔怔地停下来,向上扶扶老花镜,再摘下,经过几番确认后,才试探性地问我:你是小磊?
K98路公交车在站前拐了一个大弯后缓缓驶进站台。我与爸爸上车,落座。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抵达了这趟车的终点站,建在新城区的赤峰站。
我们并没有急于进站。爸爸刚下车就又点了一支烟,我不知他在平复烟瘾,还是在缓解他将要与我分别的焦虑。曾经,我会努力克制分别时的难受。现在,不知是不是人在逐渐老去,我这一颗敏感的心,虽然尚在,却已知晓它在日臻用旧。
爸爸让我站过去,对着“赤峰站”那三个大大的红色隶书,举着手机,郑重其事地拍下几张照片。他又喊来旁边的行人,让对方为我们爷俩拍下合影。是的,每一次,他都如此这般,别具仪式感的合影留念。
离别的时刻终将到来。
我掏出身份证,刷证过安检前,却不知为何突然转过身,伸出手,使劲地与爸爸握了几下,嘴里还不停念叨:来,握握手,握握手……
……
(全文见《骏马》文学双月刊2025年第2期)
【作者简介:鲍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蒙古族,2004年开始写作。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作家》《骏马》等文学期刊。出版长篇小说《夜照亮了夜》《青春是远方流动的河》《幻海》(入选中国作协2023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短篇小说集《飞走的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