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阁 :私人词汇
麦阁,20世纪70年代出生于江南宜兴,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散文与诗歌。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天涯》《散文》《青年文学》《散文海外版》《诗刊》《扬子江诗刊》《星星》《诗歌月报》等,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再见,少女时光》《月光擦亮瞬间》,诗集《自我影像》,其中《再见,少女时光》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银色:哥哥上高中时带饭的饭盒是银色的,我看到里面放的最多的是咸菜和鸡蛋。后来他不用这只饭盒了,但没有扔,这只银色的饭盒一直都在。再后来就被放了一些年代里过期的粮票,布票,细长方形的硬纸面乘车票等,放在那个橱窗里的一角,长时间也没有人去打开看一看。而它一眼看上去还是银色的。
从天际落下的雨滴,它们从我望不到头的空中垂挂下来,粗细不一的线条,落到灰黑色的瓦楞上,落到树叶上,它们发出沙沙声响。它们又从屋檐掉落下来,我这才看到它们像一串一串水晶珠链,认识到雨水是银色的,发亮的,连接着天与地,连接着时间的远古与现实。雨水带着它们的银色落到河西岸的泥地上,落到大池河边的桃树上,落到桥下边一簇一簇的野蔷薇上,落到已经有很多水的东氿湖面上,落到长有很多细叶的榆树上。
不甘寂寞调皮的鱼,在不同时间段里,忽然从平静的水里跃出水面,一道白色的银光一闪,寂静的村庄也亮了一亮。更远处是东氿,到了夜晚,农历十五前后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在东氿的湖面上洒下一大片月光,我站在家中木楼外石砌的晒台上看过去,清晰分明,与此同时,月光也洒在家门口近处的大池河上,洒在大池河周边高高矮矮的树和其他一些小植物身上,被月色照耀的这一切,都披有一层淡淡的银光。
母亲正在围着灶台做饭,那口圆肚的水缸里依旧装满了清水,一闪一闪地耀眼,像是那里深藏了银块似的。
出村必经的石板路,一块块石板都有不一样的颜色,天青色、淡灰色、粉蓝色、青紫色,它们被铺呈在路上,由于年代的久远,那些石身早已被时间磨得光滑发亮,在那里走过的白天或夜晚,它们是可以与我对话的朋友,我也会感到它们在散发与人性相通的银色。
那一天,母亲拿出一个发亮的雕花锁片,形状像一个如意结,上面雕刻花、叶,两面都有字,一面的字是“百家锁”,一面是“天赦”。母亲说,这是你外婆给我的,现在,我把它给你,这是一个避邪的能保佑你万事吉祥如意的银饰,这是一块老银。
神秘:它此刻是一种目光,这种目光就在我们去上学必经的亭子村上那个疯女人的眼睛里。那时的我们还不太懂得悲悯,我们要看到疯女人的妈妈哭,才会对她心生一点点同情,具体表现在,不聚集到她家的木门口去围观她的疯女儿了。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要去围观的,无论是在关疯女人的那间屋子前,还是疯女人就在她屋子外面的井台旁,从那儿走过的我们都会停下脚步围观,只是心怀好奇,还有一点看好看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这时的我们发现,疯女人的目光带着一丝凶狠,幽远与神秘,她以这样的目光长时间盯着某一处,专注的神情令人相信,那里一定是个有着深远意味的所在,她盯着那个地方看多久,我们就能盯着疯女人看多久。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想从那儿看到或得到什么。
冬夜祭祖。这样的一天,从早晨开始我就会感到有一股神秘的气息搅入在四周的空气中。这种感觉更多是来自母亲,每到这一天,她一早就开始不苟言笑了,比平日里多了一份严肃,好像对什么事物都心怀了敬畏,生怕有什么不恭敬不到位,惹了谁不高兴。
谁家小孩子换乳牙时牙齿掉了,要把两脚并拢,不可以说话,把落牙用力抛到自家的屋顶上。
我的一生善良的大姑夫,有一天早晨走在马路边上,他都已经走得很边上了,可是,一辆卡车还是追着撞倒了他。那一天,他出门前,做事从来细心的我大姑,在洗碗时莫名其妙打碎了一只蓝瓷碗。这对于她是一件极少有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后来她把这看作是大姑夫要出事的一个预兆,是看不见的神以这样的方式预先告知她。
河流:不知你有没有像我一样仔细观察过河流,其实所有的河流都有表情,它们的表情在四季里都是不一样的,甚至,它们在每一天的表情都是不一样的,春夏秋冬不一样,在每一个阴晴下雨的天气里也不一样。
我记住的依然是我童年的河流,我记得它们在冬天时河面的宽阔,瑟瑟的波纹细密而局促,怀着哀伤却又隐忍,冬天的河流仿佛是谁在拉奏着的一把小提琴;春天来了,此时的水面看上去有一种不急不缓的和煦,一种很是笃定喜悦的平静,比冬天时多了一份明亮与绿意,好像是欠了多年在外面的债务终于连本带息收回来了;夏天是河流最窄的时候,在它的四周,各种绿色的花草植物将它覆盖,夏天的河面总是带着一丝倦怠与疲惫,有一种懒得流动的无力感,只想闷闷地睡觉;进入秋天,也不知怎么,倦怠而有些浑浊的河水一下,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得清亮了,有点像在一场沉睡之后的醒来,开始转动自己的眼眸,于是水面开始荡漾,出现树的倒影,天空的倒影,鸟的倒影,银子的倒影。
默默:田野默默,麦田稻田间的小路默默,一只单独站立的白鹭默默,枫杨树默默,枫杨树下的小桥默默,小桥上竹排凳上坐着的祖父默默,桥堍边倒着小堆的中药渣默默,青石的井台默默,半个皮球做成的水桶默默,一枚夜晚的圆月,挂在清冷的星空默默。
真实:11岁那年冬天,父亲的离世是真实的,12岁春天,我辍学是真实的,15岁那年过了春节,伴随我好多年的痛经是真实的,我的内心一直爱读书、想读书是真实的,那些日子,我想拥有一架自己的书橱,这个想法在我心里也是清晰而又真实的。
快乐:青石门槛舒适、光滑的凉意至今仍停留在我的皮肤上。我们小的时候,因为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与习俗,我坐门槛免不了要被祖母多少次数落:丫头家家,怎么好坐户(门)槛呢,总是喜欢坐在户(门)槛上。有时看祖母心情不好正在为别的事生气,她厉声呵斥,我便只好识相地立即起身,但刚一避开她的眼光,转身就又坐上了。有时祖母心情好,说起我来也是一副轻描淡写,那我就干脆装作没听到了。
一群伙伴在离我不远处的空地上玩“跳房子”游戏,我似乎更喜欢“离群索居”,坐在自家的青石门槛上,享受着透过的确凉或棉布裤子抵达到皮肤上的凉意,独自一人赏玩我夹在一本厚书里的糖纸。那是我持续多年积攒得来的,尽管那些包在糖纸里的糖大部分并不是我吃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糖纸的图案太丰富了,像一个个颇为有趣的小迷宫,色彩斑斓,我像着了魔一样地爱着它们,夜里睡觉还牵挂着它们。实实在在,我感到过它们的陪伴带给我的快乐与亮色。
“水浮莲”的紫色在每年夏季开始烂漫。在环绕着村庄的那条小河里,我们在一条小小的水泥船上,河水的清凉质感,从忙碌而贪婪的双手传递全身。船舱里,足捞了有半舱的“水浮莲”花棵啦,被捞掉花棵的缝隙间,能够看到清清的水下有小鱼或别的什么生物在游动。
接着,那些花就被我们养在各色的玻璃瓶里,甚至碗里,杯子里。放在家中的窗台上,江南人家堂屋的木窗台上,我们自认为那就是美好的事物,我们要抒发感情。那些时光我们几乎天天都在不知疲倦地干着这件事,欢度着我们的暑期。
记忆中一条紫蓝色的花的河流。有风吹来,我感到过整座村庄都在那花上微微荡漾。
这时我家门口的三棵槐树已绿得发黑,那是墨绿。在他的下方站立,冷不丁会发现有一两条“包包虫”挂到面前。知了忽然停止叫声的午后,祖父那天和我们一样,也没睡午觉,他坐在木门口通风处的一张小木凳上,拿一只不小的白搪瓷杯喝着红茶,看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三国演义》。我熟悉那杯子里发苦的茶水,茶叶被水浸泡后有半杯之多。祖父很少说话,但他并不让我们感觉慈祥,我至今仍不得而知,为什么从我认识他起一直都很少看到他笑。在他近旁,我们稍有收敛但仍肆无忌惮地玩着“数脚趾”的游戏。因为念到最后一句的一个字时,手指到谁的脚上谁就要被淘汰出局,而且要停止游戏一次,所以我们这时发出的声音响到简直要把屋顶掀翻,我看到祖父在我们的喧闹声中,然而我又感到他的世界是静的。他不时地端起他的白搪瓷杯,而眼睛却还盯在书上,他没有呵斥我们。
春天:它飞起来,不像蝴蝶那样肆意轻浮,没有节制。它那样嗡嗡轻盈着向前飞去,声音依然响在我此时的耳畔。那一只蜜蜂的小小飞翔,很少忽然改变方向,它带着微微的恐惧,提着自己细小的尾针警醒着……我曾长时间地注视着它们,看它们怎样在南方浩瀚的油菜花地里飞。我曾这样猜想,在它们看来,油菜花田一定就如我们眼里的海洋一样吧,无边无际。它们在一朵又一朵花上有些笨拙略显憨态地劳作着,在湖岸旁的南面低地里,我采了那里无数菜花中的一两朵,放进那只白色珍贵的玻璃瓶里。
在那里大片的菜花地里我是很难抓住一只蜜蜂的。我还得回村庄上去,在那里,那些老房子的周围,我仍然会看见它们的小小身影。它们中总有一些迷恋在此,乐此不疲地在那些房子外墙壁的洞眼上钻进钻出。而我,也只需在它们钻进某个墙壁上的洞眼之后,迅速将放有菜花的瓶子开口处堵在那里,这样它们退出来的时候,就刚好进到瓶子里,我轻而易举就将它们捕捉。
捉蜜蜂这件事对我们是有风险的,但它对我们的吸引早已冲淡了我们对风险的惧怕,有时被蜜蜂蜇了个肿块也不愿就此吸取教训。
已过正午的村庄如此安静,似乎就只有我的喘息和蜜蜂的嗡嗡声。瓶子里的蜜蜂在懵懂地翻弄着菜花,头上甚至全身都沾染了金黄花粉。我们的身外有一个共同的世界叫作春天。
孤独:我这里所说的狭口,其实就是村上错综复杂房子与房子之间所空的那段距离,是那段距离所形成的一条狭长过道。狭口,在如今已然消逝的村庄,我们那时都这么叫他,那是村庄上光线最幽暗的一处,我常常觉得,每一天黄昏后的夜色就是从那处扩散开来,然后再笼罩整个村庄四周。那时我有很多次和两张小木凳在那里跳皮筋,肥硕的花猫总爱趁人不注意时飞蹿狭口,侧影一闪而过,不留痕迹。整个下午的忧郁都是狭口的忧郁,整个下午的阴凉都是狭口的阴凉。我听到过自己在狭口玩时布鞋踏响的声音,如今她依然追随我的耳畔。在那里我盯上了一只黑色的硬壳小虫,它的肚皮朝天,细脚在空中麻利地舞动,一会儿过去,就听得“叭”的一声,小黑虫自动从地上弹起,跳到空中,继而又落到地上。成长中的时光在流逝,我没经小黑虫同意就径自跟它玩起了游戏,直到薄暮来临。
透明:这里所说的透明是小时候对透明的认知,那时候觉得春天时破开的新竹内的竹膜(竹节膜,笛膜)是透明的,父亲要想吹他的竹笛子时,每一次都少不了它,父亲坐在他那张已有些年头的藤椅里,穿一件白色的汗背心,有时是一件深藏青的圆领汗衫,他把心爱的笛子放在嘴边。吹奏《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北京的金山上》《社员都是向阳花》,写作的此时我用耳朵回到往昔的年代搜寻,仍然能听到它的悠扬与深情,我觉得那些声音也都是透明的;还有那些早晨大片的稻田,绿色向上的稻叶坚挺,它们身上黏着的露珠是透明的;被抱在大人怀里的婴孩,从他们嘴角流出的口水是透明的,他们清亮的眼睛也是透明的;我在不经意看到墙角的蜘蛛,它们吐的丝和织的网是透明的,它们有时候还把透明的网织在河岸边桃树的树杈间。
寂静:所有的寂静都是在春天或是夏天的午后,而不是秋天和冬天。抑或是冬天的风声太大了,而秋天,秋天似乎本身就是一个很响亮的季节,阳光响亮,果子成熟将果壳挤裂的声音响亮,收获的声音响亮。只有春天和夏天,夏天的午后日头太毒,户外没有人影,都在家中的凉席上午睡,春天的下午,小孩子们上学去了,大人们则去了稍远处包围着村庄的田间干活,整个村上只留寂静。
上述的词汇,我对它们的感觉是来自我的私人认知与记忆,是时间与生活自然而然赠予我的独有一份,而非有意地精心选择。法国作家杜拉斯曾说,每一篇文章都是从一个词语开始的。无论我能够做多少,在我心里,对她说的这句话都是认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