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2期|于尘飞:莼思
一
1973年春的一个傍晚,南壕街。
街上空荡荡的。一条花狗晃着尾巴漫步,一只黑猫蹲着一动不动,几只家雀蹦跳着觅食,一个孩子从街门探出头来又倏地缩回去,有人骑车碾过,背影模糊,车链蹭着链罩“嘎啦嘎啦”。
正是做饭的点儿,街上飘散着烀地瓜熥白菜馇萝卜条儿的味儿。父母早起就收拾,全部家当已装满板车,自行车上也绑得满满的。父亲把板车绳儿套上肩膀,姐和我扶着自行车,母亲绕上街门闩儿,提拎着盛满零碎物件的网兜儿,挂上自行车的车把,说,走吧。
这是我们第一次搬家,离开了父母结婚、姐和我出生的地方,去租处。
家雀扑棱棱飞了。花狗蹲在那儿,盯着我们,没叫。黑猫晃着尾巴,跟出老远——它倒是叫了,慵绵,悠长。
过罗锅桥,我回转身看见桥边房脊上赭红色的夕阳掩映着炊烟。风从南壕畔的柳树和泡桐树间穿过,黄色柳芽儿婆娑,伴一缕紫色泡桐花儿的幽香。
二
从出生到八岁,我家一直住在南壕街,紧靠老文登城东城墙根儿。墙外一座罗锅桥,分出南北壕,壕河不宽,历史悠长。南北壕这段老城墙当年没有连根儿拆除,扯南到北,留有三四米高,墙头渐渐变成了路边石。南北壕街在清光绪年间便有集市,之后还发展成繁华的商业街。文山村李姓商人还在北壕街铺了文登城最早的水泥路。
寒来暑往,此处已没当年的繁华与喧嚣,只是一条普通的掺着细碎鹅卵石的土路。街北端路东,一栋两层黑瓦石墙木质商贸楼,卖五金杂品,也修理钟表。一家理发店建在商贸楼与南邻副食品门市的夹道头上,房间狭小,一位理发师傅,一把皮面打满铆钉的老式理发椅,迎门一面镜子,墙角挂一白铁桶,下面是陶瓷洗发盆,满满当当。有人等,师傅就得侧身来回走动。师傅上班必穿白大褂,头发纹丝不乱,说话轻声细语,文质彬彬。
副食品门市是“上门板”的老铺子,进店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柜台迎门,中间是掀板出口,柜台里和货架上放着烟酒糖茶和桃酥饼干,左边柜台上两个盛着糖豆的斜口大玻璃罐,右边柜台上两个盛着散白酒的棕色瓷坛,坛盖用红绸子包裹,旁边两个白铁酒提放在一个木头盘里——买糖论块,买酒论两。售货员是位个子很高、满面笑容的大叔,蓝褂子,白套袖,干净利落。这店来来往往人多,总有人在里面闲聊。
路西一家茶水炉子,那水黑天白日烧得呜呜响,烧水师傅白短头发,待人和气,大人进去都是水票放炉旁的纸盒里,自己打水,我们去,都是他打,然后把暖瓶小心翼翼递给我们。
都知道南北壕之间的罗锅桥,其实南壕街南还有一座罗锅桥。桥北,街东西各有一栋三层红漆木质楼。路东那栋,楼面廊木红漆已经褪色脱落,斑驳露着底色,里面住着不知多少户人家,一楼廊柱下一堆堆的白菜、萝卜、地瓜和散煤,院子里停放着自行车和小簸箕车;路西那栋的墙根儿一趟很长的水沟,生满青苔,店面朝西马路,是县供销社委托门市。这些尚能看出一些昔日繁盛的痕迹。除了路西两座老旧颓败的院落,其余就是普普通通的草房了。
电影《三进山城》是根据文登籍作家赛时礼的同名小说改编,“山城”原型即文登城。1965年,长春电影制片厂筹拍该电影并先期来文登选取外景,但文登老城门老城墙已拆,后移至蓬莱拍摄。后长影再次来文登拍摄《女交通员》,南壕街、罗锅桥及北端那栋商贸楼在影片中一一出现,商贸楼还是电影的重要场景。现在看到这些珍贵镜头,倍感亲切。
三
拐进一条长长的胡同,尽头一个朝东的门楼子,父亲把车停在门口,捋下车绳,深深喘了口气,到了。
进门楼子,是大院落。左边一排榆树,中间一条碎石甬道,从门楼子直到正房门台。迎门西面一棵梨树,旁边是断垣残壁,里面种的鬼子姜,残墙上爬满葛瓜蔓子,挂着几个橘红色的干瘪葛瓜。墙垣外面是菜园,甬道东还是菜园。
正房为宽敞的三开间,屋顶青瓦层叠,屋脊飞檐翘角,长条磨面石门台,墙体下部方石,上部青砖,屋梁都是整根的松木,门窗皆红木,有隐暗镂花。正房左有几棵榆树,下面一长条石凳,右面一棵梨树。正房和东厢之间有条过道,过去,就是东院,还是一圈榆树,还是很大的菜园。整座宅院虽显旷败,但依稀看出当年的阔绰与气派。
住下很长时间才发现正房后面还有一条很长的夹道,一棵桑树,几棵椿树,地上是厚厚的腐叶和枯枝,有壁虎在斑驳老墙上慢慢爬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院内院外,房前屋后,有榆,有桑,有椿,还有梨,符于文理而悖于民俗,老宅最初主人的路径和心境显得扑朔迷离。我仿佛看见一个人独立在梨树下,细细咀嚼他无言的忧郁。
四
搬到这里住了几年,院中的两棵梨树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春天开花白白的,秋天就是不结果。一年两年,那么多年,坚韧不结,好佩服这两棵树。十一岁那年,一棵终于结果了,只结了一个,还挂在树顶梢儿,好孤独。另一棵还是“矢志不渝”。
那个独梨,每天在风中轻轻摇摆,终于摇乱了我的心。那天中午放学,我爬到树上去摘梨。梨还没摘到,左眼就被蜂子蜇了,疼得我睁不开眼,但我还是抻着身子将独梨拧下,好不容易下得树来,把梨在褂子上擦擦,咬了一口,唉,不但不甜,还又艮又涩。
没有家门钥匙,我出来向附近母亲单位走去。当天是文城集,胡同外是瓦器市,路两旁都是卖瓦盆瓦罐的。我走在路中间,眨着半睁半闭的眼,啃着半生半熟的梨,伴着身旁敲试瓦器和讨价还价的嘈杂声,我想起那句话“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顿觉疼痛好些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悲壮。
房后的那棵桑树,桑枣结得多。我经常傍晚放学回来,踩着砖头瓦块和厚软的腐叶过去,骑在树上,绯色晚霞中,边吃边看着墙下院里的人进进出出,远处北壕街上的行人匆匆。
我摘吃的桑枣,白中带粉,粉中透紫,就是说,还没熟就让我提前吃了。所以,桑枣给我的味觉是酸中带甜,或者就是酸。多年后,随朋友到桑葚园,我一直在说人家园里的桑葚熟大了,味道不纯。
先入为主,有时候很骗人的,包括自己。
五
南壕街西马路边就是县广播站,墙外是装着四个高音喇叭的广播杆子。那水泥杆子有几十米高,从下面仰望,感觉杆顶上的喇叭摇摇晃晃,杆尖儿在搅拌云彩,头晕让我不得不抱住杆子,可能很多人和我一样,所以杆基上部被磨蹭得油光锃亮。
小城知道外界消息只有通过广播,每天播放两次。早晨,伴着《东方红》的音乐:“文登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这一天就开始了。人们听着广播起床、做饭、吃饭、拾掇锅,听着广播上班、上山、上学、上街逛,又听着广播下班、放工、放学、做饭、吃饭、拾掇锅。天渐黑,广播杆子上的路灯也亮了,人们拎着马扎、板凳,带点儿营生,来到广播杆子下的马路边。大人们一簇儿一圈儿坐着,剥花生,掰“棒棒”,补衣服,纳鞋垫儿,边听广播边拉呱儿;孩子们三五成群,绕着广播杆子和大人圈儿赶趟儿,也不知为什么那条马路的沙土那么厚,孩子们跑累了就堆沙土玩儿,直到广播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中结束,人们才相互道别回家去。
住处离广播杆子两条街远,听着有些模糊,父亲托人买了一台小收音机,半块儿砖头大小,黄白相间的塑料外壳,父亲还专门找人做了一个很精致的棕色皮套。那是当时家中唯一的娱乐工具。晚上吃完饭,全家围坐院中,听收音机,聊天。我听过新闻、歌曲、相声、评书、广播剧、小说连播、电影录音剪辑等节目。“电影录音剪辑”播出的电影《黑三角》《追捕》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广播剧”播出的《敦厚的诈骗犯》,最后晋吉读信那一段,让我泪流满面。后来,家里有了双卡收录机,父亲便把陪伴我们度过八年温馨岁月的小收音机包好,放在五斗橱的抽屉最里面。
六
南北壕街的交会处位于县中心大街东端,大街中段路南就是县人民剧场。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一直是文登城的中心:南面是政府招待所、机关幼儿园,北面是第二百货商店和驻军143医院,西面是“三八”女子商店、新华书店、县委大院,东面是人民银行、大众饭店、邮电局、税务所。可谓文城“地标”。
大年初一,人们吃完饺子拜完年,就不约而同聚集到剧场前十字路口,买糖球、放气球、打猴儿(陀螺)、摔小鞭、放二踢脚儿,街上硝烟缭绕,孩子们大呼小叫,十分热闹。
剧场坐南面北,共三层,一、二层是观众席,三层是工作间,正面两扇双开红漆木质大门,东西两侧各有出口,东侧是绿色双开铁门,门上有铁棱角,西侧是灰色小铁栅拉门,挨着的是售票处,前是玻璃橱窗宣传栏,张贴着各种会议照片以及电影海报、演出预告和剧照。剧场楼南两个带台阶的小门,方便演职人员出入后台、化妆、上台排练或演出。
当时,文登的重要会议和活动都在剧场。我遇见过县里开“三干会”散场,台阶前马路边那是黑压压一片;每年县文艺演出也在剧场,全县机关、企业、农村、学校、医院编排的文艺节目经层层挑选参加演出,很多农村或企业优秀文艺青年因此改变了命运。
1975年,著名相声演员马季来剧场演出。当时马季、唐杰忠等到高村公社东方红大队体验生活,因为那里出了一位全国劳动模范张富贵,县里顺便邀他们演出。演出当晚,剧场座无虚席,一楼连两边的过道都挤满了观众。马季和唐杰忠穿着黄绿色呢料中山套装,从舞台西侧满面笑容走上台来,马季开口:“作为一名革命文艺战士,必须经常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台下掌声雷动!这声音过去只在广播和收音机里听见,现在是在现场,不但听见还看见真人了呀!他们说的相声就是当时风靡全国的《友谊颂》,最后说到非洲人民与中国工程勘测队深情告别的时候,两位艺术家在台上前后交替喊“夸嗨利尼!”(非洲语,再见的意思),动作利落、表情生动,台下掌声笑声经久不息。
剧场也放电影,国产电影有《打击侵略者》《火红的年代》等,外国电影有朝鲜的《卖花姑娘》《永生的战士》、南斯拉夫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橡树,十万火急》、阿尔巴尼亚的《第八个是铜像》《脚印》、越南的《森林之火》、印度的《流浪者》《大篷车》等。看《脚印》入场前,发现东侧大门那儿围着一圈人,原来是一少年为逃票爬大门,结果挂在铁棱角上下不来了,门卫大叔用铁锨帮他下来后说:“脚都上天了,还看么‘脚印’!”看《打击侵略者》那天特别热,想出去喘口气又不舍得情节,趁中间放映机换胶片的空隙,我赶紧跑到门口买了根冰棍儿。冰棍儿放在上下一般粗的大口保温桶里,二分钱一根,卖冰棍儿的阿姨一揭桶盖儿,甜丝丝的清凉顿时沁透全身。看《流浪者》后一个晚上跑到南河洗澡,那晚月亮很圆,在云中时隐时现,我浸在波光粼粼、软软滑滑的水中,看见月光在抚摩树梢,也仿佛看见拉兹和丽达在云中漫步。
七
每年“六一”,学校都要排练节目参加文城镇小学文艺演出,当天早晨四点前就要赶到学校化妆。
拂晓的天,黑漆漆的。我穿着小白褂、小蓝裤,兜里揣着红领巾,独自一人往学校走。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心里害怕,不时回头望,我哼着参演节目的曲调壮胆,偶尔听见远处到南河拉沙大车的马铃和马的响鼻声,胆气更壮。
化完妆,天蒙蒙亮了,到大众饭店买个火烧或者买根油条。老远就看见饭店的灯光,推门进去甜香扑鼻。
去得早,店里的方凳子还齐刷刷反放在一张张圆桌上,一位穿着白大褂工作服的女服务员在拖地。先到东面柜台买票,一个火烧二两粮票五分钱,一根油条一两粮票八分钱,豆浆一碗两分钱。再捏着泛油的票,到西面窗口领饭食。豆浆盛在窗口前的一个大铝桶里,服务员接票后,拿着印有“大众饭店”红字的大瓷碗,盛上满满一碗,端放在圆桌上,热气腾腾。将油条往豆浆里一蘸,狠咬一口,油条酥脆,豆浆香爽,好想天天过“六一”!
第一次化妆是在乐队,出发时老师特别叮嘱都不能揉眼。临上场前,我的眼太痒了,就忍不住揉了两下,同学都哈哈笑我。我趴在候场的教室后窗玻璃上一看,两只眼睛都成黑的了。我睁着“熊猫眼”,急得差点儿流出“熊猫泪”,慌忙找老师。老师说没事儿,乐队人数不能缺,缺了不好看。我说,我这样子不好看。老师说,上吧,谁会一直看你啊。
多精辟的话,直到现在我都常咂摸这句话的精妙。
八
大年初一早晨,除了零星的鞭炮声,街上还是冷冷清清。我抱着搪瓷盆,在胡同口等着买豆芽儿。吆喝声越来越近,卖豆芽儿的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杆秤,后座绑着小车筐子,从石马街颠颠戚戚拐过来。停下,摘秤,掀开车筐上蒙着的塑料布,小铁叉子一叉,清甜味儿令人涎水直流。
我真就一馋人。“中秋”点心桶里的月饼全啃边儿,“七夕”吃“花儿”吃得吐酸水儿。父亲说,这孩子怎么一见吃的就缺心眼儿呢。
父亲教了一辈子音乐,成果丰硕,桃李满天下,但他在日常生活方面却令人不敢恭维。有年春节,母亲出差,父亲弄了块牛肉,找人剁好,说,调调味儿,捏成丸,咱们也能吃饺子。晚上父亲就哼着曲子,与姐在面板上忙活。一会儿,漂亮的牛肉馅饺子,整整齐齐摆满一盖帘。父亲说,看看,成功一半儿了。我的任务是拉风匣烧火,水烧开,父亲把饺子下进去,锅里的水渐渐发红、变稠,饺子皮儿一个个漂上来,成了一锅稠糊的牛肉汤。我们把皮儿捞出来,一人盛一碗汤,一口饺子皮儿一口牛肉汤。父亲说,吃吧,到嘴里都一样。
这锅汤,我们喝了好几天,父亲还即兴作词一首,用快板书的曲调和节奏:锣鼓这么一敲,快板这么一打,粑粑就着高汤,真呀么真好哈!那几天我们一开饭,不,一喝汤,就跟着父亲高歌。后来,我一看到“革命的乐观主义”这词,就想起我们嘹亮的歌声、朗朗的笑声,还有父亲挂在眼角的泪。
春节,面食就是蒸饽饽和炸面棍儿。腊月二十九那天,母亲早起和面,做寿桃、元宝、莲子、圣虫、刺猬等,蒸两锅。炸面棍儿,就是把和好的面掺进鸡蛋和白糖,擀成大饼状,再切成两寸长、半寸宽的条儿,有时也扭一些麻花儿。待油烧开,把那条儿或麻花用手一扯,顺放锅里,漂浮了,再一个个用筷子搛到下面垫着盆儿的铁箅子上,控油,凉却,咬一口,松软香甜。
大年三十晚上,母亲把窗帘、炕单子和被单子都换成新的或新浆洗的,把平时用的15瓦灯泡换成25瓦的,把面圣虫放在柳条箱、板箱、衣柜和五斗橱上。调好初一的饺子馅儿,炕炉子灰掏干净煤封上,苹果洗净,炒花生、炒瓜子、糖果分别用盘子盛好,放在缝纫机台上,等第二天放在炕上待客。睡觉前,再把要换的新衣裳找出来放在炕边。
躺在炕上,我看着放在一旁的新衣服,想着明天早晨起来先放小鞭,再去拜年收压岁钱,然后去书店买画书,去街上买糖球儿,去剧场和职工俱乐部看电影,去找同学玩儿……咂巴咂巴嘴儿,美美地翻个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