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2期|汪树明:死锅塌
何谓“死锅塌”,就是未发酵的面饼,是我们以前常吃的“快餐饼”,做起来主打一个“快”字——想吃就能做。
以前农村人天天忙,特别到大忙时节,男人做了重活儿,到家坐在桌前,端起碗,喝口粥,嘴上嘀咕一句:“饭稀了,塌个死锅塌吧。”主妇会应声放下捧着的碗,拿起手中的筷,撩起围裙揩几下,再摸起锅台上的小铜盆,从墙边面袋中舀出面粉,倒入盆中,又从水缸中舀出半瓢水,用筷子搅匀。搅好的面糊用筷子一挑,形似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即可。
女人和面时,男人也放下碗,坐到锅灶后,抓把稻草,“嚓”地划着火柴,点燃手中的草,塞进锅膛内。锅烧得显白了,主妇在锅底倒入半小酒杯棉籽油,用芦粟的刷锅把从锅底向上一旋,顿时满锅又黑又亮,她再趁势将盆中面糊从上往下均匀倒入,那面糊不知是怕烫,还是油锅滑,总喜欢往锅底跑,聚在一起,但终敌不过主妇的锅铲,最后还是乖乖地被平整地按在了锅上。
贴锅的一面很快被烤得焦黄。待火停饼熟,主妇用铲子抄底一旋,整个锅塌随着转动起来,随后将整锅锅塌拎到桌上,男人伸手撕个缺口,塞进嘴里,咬下一块吃了起来。
制作死锅塌很简单,但不同的人制作时间不同,做法完全不同,吃起来口感也不一样。母亲做死锅塌就舍得花费时间,做得也用心,能把寻常的死锅塌做成我们百吃不厌的美味。
炒韭菜时,她会把死锅塌做得软软的,不盖盖子,便于卷着韭菜吃;没菜时,她会在面糊中加入油、盐、葱,做出的死锅塌又薄又脆,里面嵌着葱叶,薄得透明,咬一口又脆又香,好吃极了。
夏天下雨时摘下的黄花菜,若不遇晴天没法儿晒干,我就会说:“妈,煮死锅塌给我们吃吧。”母亲总爽快地答应,做了锅软绵绵的死锅塌,切成菱形,再放进漂着油花、葱花、黄花菜的锅内煮,待锅开,倒入搅拌后的鸡蛋液,一锅葱绿花黄饼白的蛋花锅塌饭就做好了。
后来生活条件好了,父亲对死锅塌又进行了“改进创新”。他改面糊为面团,制作出千层葱油饼的样子来。面团揉成后,用擀面杖反复擀平,大如锅盖,薄如纸片,倒上葱花油盐,卷起如大葱样,再盘成圈擀成一指厚。上锅炕成后,面饼层层叠叠,金黄透明,吃起来又脆又香。
父亲很得意他的手艺,也爱炫技,夏天他总把饭桌搬到门前树下,南来北往上工下工的庄邻从我家东边路上走过,嗅着那香味儿,赞叹道:“汪大爷家的死锅塌真香啊!”父亲总是不失时机地叫:“过来歇歇,尝尝我的手艺。”
让我想不到的是,父亲的这个手艺,还为我引来了媳妇。妻子家与我家相隔两户人家,我们两小无猜,上学放学一起走,割草挑菜在一起。有时她来我家玩儿,父亲在做死锅塌,母亲就拉她坐下吃,开玩笑地对她说:“小苹,大妈家的死锅塌香吧?你要是做我家小四的媳妇,大妈天天给你做。”说得小小的苹儿羞红了脸,逃也似的跑了,好久不与我在一起玩儿。
直到我高中毕业后,我俩好上了,我问她:“是不是还惦记着我家的死锅塌啊?”“惦记你个大头鬼啊!”她猛地给我一记粉拳,随即扑到我怀中,“我是看你傻,好‘欺侮’。”
母亲没有食言,妻子嫁到我家后,只要听说妻子想吃死锅塌,再忙也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喜颠颠地去做。她去世两个月前,我们去乡下看望她,她还用草锅为我们炕了死锅塌。父母走后,死锅塌也从我们的生活里逐渐消失了。
近几年,小鱼锅贴忽然在当地小城风行起来,不少饭店都把它当招牌菜,我也跟风去吃过几回。吃后才知原来就是死锅塌和煮小鱼的“集合”,即在煮鱼锅里贴上死锅塌。传说这吃法的开创人是朱元璋。
年幼时的朱元璋家里非常穷,连饭都吃不上,他常穿着破旧的衣服,光着脚在村子里四处奔走乞讨,结识了一群逃荒要饭的穷孩子。他们常常下河逮鱼捞虾,将捉来的小鱼小虾在锅里烹制,锅边贴上讨来的杂面饼,鱼饼一锅,做起来省事,吃起来“嘛嘛香”,久而久之,这种吃法流传开来。
其实,朱氏的小鱼锅贴,小时候也没少吃。冬日母亲煮鱼时总会在鱼锅边贴一圈死锅塌,父亲照例会喝上两杯。我吃鱼怕刺卡喉,但特别喜欢吃被鱼汤漫了的死锅塌,鱼香渗入饼中,闻着扑鼻香,吃起来美味无比。我又想吃母亲做的死锅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