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2期|孙远刚:缓归
一
正月下扬州。“下”字里面有风,有桨,有开花声,坐在车子里也能听得到。
侄子瑞阳在扬州上班,弟和弟媳就在当地给他买了房,一家三口常在扬州过年。弟在视频里对我说:“哥,你们一家也来扬州过年吧,我这儿离瘦西湖近,步行十几分钟就到。”
进门已过午,弟媳端菜上桌,我们洗手入座。在高速上彼此就一路联系,他们打了一点儿“提前量”,人到菜熟,刚刚好。弟媳主厨,每餐都有皮包圆子。皮包圆子是当地过年菜,用豆腐皮包肉馅,呈枕头状,下平底锅用菜籽油煎至两面金黄,吃时再蒸。在家过年时,都是母亲做这道菜,后来弟媳接过母亲的锅铲,也做出独有的味道来。
饭后不休息,我们结伴去逛东关街。东关街东起运河码头,西到国庆路,两里多长,一街吃铺,热气腾腾,满街筒子人挤人,稠得跟滚粥似的。继而逛瘦西湖——“瘦”字精妙,一份好山水,由它点了睛,何况如今又是一个以“瘦”为美的时代。登熙春台,“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老子所著,如在目前。
春已破题。从浅草到柳梢,从泥土到半空,从水面的浮鸭到城头的流云,都能嗅到丝丝春归的消息。推开二楼一隔扇窗,整个湖景便铺在眼前,如纵向展开的一轴画——窈窕一湖,曲岸蜂腰,似有还无的青色,笼络枝头。
柳眼未舒,而蜡梅已残。蜡梅是寒花,骨子里藏着先知——知寒,知暖,知春。
春到扬州,无须烟花三月。
二
大清早,爆竹声就在自家楼下响起来,东一家西一家的。我在床上发蒙——过错年了吗?半天才想明白是正月初五,买卖人家要起早迎财神。
这天,讲究人家会将几天积攒的垃圾“送”出门,谓之“送穷”。我无送迎,就起身去龙华山,访日照泉。年前年后这些天,只顾忙吃忙喝,倒是冷落了郊野。路过一个个村庄,皆“田闲人懒”——地里的活儿还没出来,都消歇着。
许是多吃几日咸盐,抑或是多翻了几卷旧籍,相对于桃红柳绿,我偏爱这“秋冬之际,尤难为怀”的荒废。岁月残痕,荒芜可售。
春气入泥,土软膏融,不深的一条洼子,竟走得人一身薄汗,也两脚红泥。最先见到的春物,竟然是双衣花,不多的几株,于荒寒的边缘吐出一星半点儿的生机,若云霓之光。双衣花地下结果,其实是茎,青黄不接时,我们曾掘它煮粥疗饥。冬去春来,总是它抢着出头,顶着春寒,把泥土深处的暖意凑成一朵朵报春花,让人眼睛一亮。来得早,去得也早,清明后,青蚕豆上市,它便悄隐于地下,不说再见。
在日照泉边,捡到一块“上水石”,狗颌状,鞍部有个在喀斯特地貌中常见的“漏斗”。许是别人采来,嫌品相不好,弃在那里。弯腰捡起来,掂掂,毛轻,多日不雨,它已经干透,成了石干。不要紧,一碗水就能“救活”。
带回家,养在一只玻璃水槽里。只消半日,它便“醒来”,湿漉的,浑身散发着老林子里的气息。寻来些青苔敷上,又植一株小号的石荷叶在“洞”门前。晚饭时再看,青苔和石荷叶都活了,似是春山入户到我案头。于是,兴起,拍了照片分享到朋友圈,命名为“我豢养的小山水”。
三
正月初七,谓“人日”。鸡犬猪羊牛马,传说女娲娘娘第七天才抟出人来,可见“做”人难。
其实,做人是知难不难。刘姥姥说:“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仅此简单。一部“红楼”,我顶喜欢这个“积古”的农妇,众人眼中的“女篾片”,确有一身的民间智慧。
人日遐思,念及薛道衡的《人日思归》: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这是他作为外交使节出使南朝陈时所作的诗,其背后还有一段趣闻。《隋唐嘉话》载:“薛道衡聘陈,为《人日》诗云:‘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南人嗤之曰:‘是底言?谁谓此虏解作诗!’又云:‘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乃喜曰:‘名下固无虚士。’”南人“打脸”得太快,却衬诗之妙处。
“七不出”是江淮旧俗。我们兄妹小时候,总争着吵着要走亲戚拜年,一斤红糖一条糕,舅舅家姑姑家,挨家到。大领着小,翻山过涧,顺着田埂跑,不嫌路远。到了初七就不准走动,因为“七不出”。
早餐,炒元宵,蘸白糖,就着凉拌茶豆绞瓜丝,这是从我母亲开始的家传,年年如是。母亲常说“初七大似年”,初七中午要摆很正式的“十大碗”,跟大年三十晚上一样。一直没问过她为什么“初七大似年”,话熟理不明,我老想这个问题,古话能流传,一定有道理。古话值钱。
吃完炒元宵,儿子一家通常回北京,他们不弹“七不出”的老古弦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要抓紧完成寒假作业,对他们而言,年已经过完。照例要往他们车里装吃的,是在老家过年不可少的几样:腊肠、冻米饺和一些蓑衣圆子。东西不金贵,金贵的是磁针石般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在小区的环道上,遇着前面一辆车也在装东西,一家子正为后备箱塞不下犯愁,商量着减掉什么。都要走了,一年到头,就热闹这七八天,家家户户。儿子按声喇叭起步,儿媳和孙女摇下车窗,同我们挥手再见,我说路上开慢一点儿。
同样的一幕幕,年年上演,也是家家户户。
站在路边,像一棵歇冬的无患子,光秃秃的。一旁的一丛垂丝海棠,枝条已经返青,千丝万缕。心潮起伏,不想立即回家。在小区里转转,从南区转到北区,几名物业人员正在清理一棵枯萎的榔榆,榔榆身上还残存着绑它来时的草绳。我说:“急啥,过一阵子再看看,说不定能活回来。”春归胡不归?我们山里“春不杀树”,湖边渔民“剖鱼不抠鳃”。不是伪善,是心存一丝敬畏。
四
过江,去马鞍山大姐家。以前乘汽渡,现在走长江大桥。走到桥中间,偷空瞄一眼车窗外,茫茫大江上,不见“潮平两岸阔”,正是“江春入旧年”。
大姐夫从部队转业到马鞍山,不久大姐也带着孩子随来,一晃,大外甥都已四十出头儿。
他们一家住在锁库村,属雨山区向山镇,房子底下全是矿。他们已经拆迁过一次,早先的村子成了南山矿一个露天大矿坑。近几年,姐夫他们要面临第二次拆迁,拆迁范围的红线画了一地,不少人家已经搬走,没搬走的也正在谈。
大姐夫领着我去看,椭圆形的矿坑似巨大的螺旋体,坑底的挖掘机只有火柴盒那么大。我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矿石,在手上摆弄。大姐夫接过去看,说这里面有 50% 的铁,10% 的硫,这上头发亮的不是金子,是硫。他在矿上工作多年,熟悉矿石。大姐夫指着远处那些草木稀黄的小土山:“那下面都是好矿,这边不行,净是些鸡窝矿。先回去吃饭,下午我带你去看早年日本人留下的矿坑。”
二姐曾说:“大姐家场子大,一个大门楼子进去,一个比谷场还大的院子。”我说:“住这院子,比住别墅还要抻朗(舒服)。”确实如此。大姐家的院一角,一只叫鸡领着一群下蛋鸡;几畦冬蔬,种在后园,葱,蒜,芫荽,青糊糊一片。
山村夜深沉,黎明被鸡鸣叫醒。头遍,两遍,三遍……远远近近,一村又一村,像遥遥大漠,烽火迢递。人躺在床上,心亦随之起伏,沉浸又悠远。
有鸡鸣的地方是好地方。
次日,大姐大姐夫陪我游“采石”。“采石矶”和“采石干”,是马鞍山最拿得出手的两样东西,一个现场看,一个带着走。在三元洞观江,危渚临流,矶头荦确,罅穴吞吐,声若鼙鼓。想虞允文据险而守,韩擒虎趁夜来攻,这里是南北对峙时的前哨,历来兵家必争。
大姐夫喜欢看书,他四十多年前在上海买的一套《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早早地被我据为己有。如今就要动迁,他的书已经打了捆,准备卖掉。他说你看看可有喜欢的,喜欢就拿走。我挑了几本。近些年“髀肉复生”,读不动大部头,倒是喜欢回头读。挑书的时候,姐夫问我哪年退休,我说不延长的话,还有两年。
大姐、大姐夫很知足,我也是——不是眼前的光景有多好,而是我们打苦日子过来,苦尽甘来了;不是春天有多好,而是它出现在常常冻醒你的寒夜之后。再过两年就要退出职场,很多事就慢慢和我无关了,整理整理心情,让心境换乘一辆“绿皮车”,慢慢地往前开吧。
五
去苏湾,一人一车上路。
苏湾是镇,在巢北之北,是我的旧游之地。自己青年到此,中年离开,一条不长的“猪屎街”,来来回回走了很多年。在时厌它,离开想它,人总是这样前后“颠倒”。
擅写美食的俊生和擅写新诗的学举在镇西头等我。接上他俩,一车开到南山水库。在大坝顶下车,先去看看茶园。南山多酸土烂石,出好茶。
薄雨新晴,茶园干净。春寒,茶头未发,尽是老叶,不见新芽。踩着松糕一样的冻土,一步一响,似是踩出一道道冰裂纹,这样一直走到茶亭。茶亭空荡荡,四下里好景致,似乎又缺点儿什么。“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原来是缺一茶摊。向阳一面出茶早,腋下冒了些芽,细看,小脸上都有冻痂,叫人心疼,一芽一叶总关情。
水好,满满荡荡一库,在山裤裆里,清汪汪水,白花花银。
中午去梁庙集吃饭。梁庙集是俊生老家,一集的沾亲带故,熟人熟地。离苏湾也不远,一脚油门就到。俊生做东,点了红烧牛肉、白斩鸡、虾糊、毛豆米、臭干茼蒿,又启一瓶白酒。大酒喝不动,小酒怡情,可惜我要开车。主食上一盘生煎饺——荠菜馅枸杞头馅,各半。
饭后,俊生问我安排,我说走滁河。巢北远江远淮,滁河是母亲河,既到了它老的“门前”,必要礼敬到。
滁河即“滁水”,《水经注》有言:“滁水出浚遒县也。”一条古河道,小几千年兴替,博古通今。俊生岳父家住在滁河边上石狮村,八十多岁老头儿,还下河捞鱼摸虾。记得我和俊生做邻居时,春夏交替,他院中一口半截缸里,不是泥鳅就是黄鳝,都是他岳父从滁河里捞的。“现在起早,农贸市场里还能碰到滁河上来的鱼虾,人我个个认得。”俊生说,“滁河鱼,煮出来,味道就是不一样。”哪儿不一样,他细说不上来,反正不一样。
在陈泗湾看滁河古渡口,再掉头经鲁桥、张桥,在高洪村后面上滁河大埂,埂下一条青白大水,縠纹细粼。春日迟迟,天低野旷,近河两岸,尽是黑猪油一样融熟的土膏,弥漫着青青菜色。车在路上,路在河边,循河而东,一会儿就到三县交界的古河镇。再往前,就是吴敬梓的故里了。喜读《儒林外史》,也向来认吴敬梓为乡亲,我们一河吃水,说一种方言。
六
过年不知饿。一个人去登汤山步道,运动是最好的消食片。汤山步道是小城的新晋“网红”,在巢湖学院后面的汤山上。原先是条上山野路,现铺设了石条,成为“步道”。
赶个薄阴的下午,黄黄的太阳,晒不黑影子。第一次走汤山,不知深浅,走到第一平台,已是汗涔涔。向下山人打听,对方是水泥厂退休工人,一个矍铄健谈的“半老人”。我们互报了岁数后,他说:“你才走了三分之一,难走的还在后头,爬哪儿算哪儿,别硬撑,伤膝盖。”他用老伙计的口吻劝我。
我依着从挑山工那儿习得的经验,上山不赶,低着头,折尺步,一步一步踩实了往上走,边走边松扣子,不久,外套夹在胳肢窝。早春难穿衣。坐在台阶边休息,掏出手机和妻子视频,说着这里的热闹,这里的陡。妻子说:“看着不高啊。”我说:“高哦,又高又陡,有香炉峰的高,比香炉峰陡。”香炉峰在京西香山,她常去。
扶膝向路,看着前头的路一根肠子似的从山头挂下来,心里盘算:“爬到第二平台,就歇。”
等爬上第二平台,前头一大段平路,似乎不难走,再举头看山近可触摸的样子,心又有不甘。巢城四周这些山头,天天见,可没几个被我真正用脚踩过。鼓足余勇,向上攀去。世上事无可无不可,试着往前走,走哪儿歇哪儿。想到苏轼《记游松风亭》中那句“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会心一笑。
果然是陡,又窄又陡,陡得不能直上直下地走,要“之”字形地迂回折叠。两边都是巉岩凌空,一阵风不识时务地横吹过来,额外再添一个“险”字。反复默念着小时候在老家帮忙做农活儿,父亲教给我的一句口诀“眼是孬种,手是好汉”,人慢慢登了顶。
峰顶是个百十平方米的坪,一块猴头石蹲在中间。日在西,站上山头的人,个个脸上似有油彩。敞着怀,坐在大石上歇透。起身,东西看一回,又南北看一回,一路爬山的辛苦所得,都在这里。细想,攀登所尝,又不都在这里。
冬春暮短,原路下山,余晖在前,山上的一切好似都在收拾自己准备入暮。不时停下来看石看树——棠梨、朴树、细榆、黄连……皆小而老,伶仃貌,都是些能吃苦的树;蛮石如斗,石叠石,牙黄色,像史前人类的遗存臼齿。路左有条单轨,到山脚才发现轨上停着几节机车,才知是为修步道运送材料的。早几年龟山步道在修时,我去看过,当时还是骡队驮石料,骡粪蛋子洒一路。
进步不知不觉,然肉眼可见。
七
早起,在丁岗河公园跑步,这是春来第一跑。遇着跑友,互道“过年好”。春归人亦归。
回来路过“草城子”(城北最大的菜市和花木市),碰到老品种菠菜,带泥的新鲜,买了些回来。菠菜越冬,算不得新上市,图它是老品种,菠菜味儿足。
低着头,在水池里洗菠菜。“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轻衫细马春年少,十字津头一字行。”用白香山的诗句洗菜,怕也是可以的。
菠菜炒整棵,整棵藏泥,难洗,要一棵一棵扒开,在水头底下冲。正洗着,遇着另类,细长的白色根,混在菠菜的紫红根里,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荠菜,再熟悉不过,真是“春天来夏天走,食一二遗八九”。拣拣,还有几棵,一并挑出来,和菠菜摘下的根放在一起。想想,把它们又拿回来,择去根,洗洗,放进择好洗净的菠菜堆里。
“一瓢水也是好的。”这是水上勉在《今天吃什么呢?去地里看看》的书中所说。他在寺里做小和尚时,洗菠菜,把根掐掉,住持走过来说:“别把最好吃的部分扔掉。”
菠菜“蚀头”大,一筐炒一碟,要多洗些。接着洗,又遇到一根非菠菜,便是没有开花我也认得它,是繁缕。小个头儿的繁缕,喜欢热闹,喜欢串门儿——青椒,茄子,韭菜,芫荽,豌豆尖,葫芦头,它都喜欢往跟前凑。
这棵繁缕,我就不让它下油锅了。它的根须上,挂着几粒肉眼几乎不见的土蛋蛋,一片生机。走几步,从厨房到客厅,推开客厅的玻璃窗,有几只花盆闲在窗台上,里面绒毡似的铺着一层青苔,戳着几茎荠菜,还有一棵匍匐的萹蓄。用花锄掘开一个小口,把它栽进去,敷上土。
小小的善,繁缕知道,春知道。它应该在路边,随时准备汇入草绿色的军团,和春归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