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

“倒宝壶嘞——”

一声破锣般的吆喝，拖着尾音，带着震颤，在空荡荡的山谷盘旋回荡。胡吃海喝红火闹腾了一天的汉子、婆姨、少男少女，一个个腆着肚子，打着饱嗝，涌出窑洞，排开来站在喜房外。村里有三年没办过喜事了，沉闷乏味的山里人企盼着婚礼夜晚的压轴好戏——倒宝壶。

正月十六晚上的月亮像是刚洗过脸，比往日又明亮了许多，盈盈地上了树梢，静静地窥视着黄土高原的小山村窝窝屯。山圪梁梁上，五孔黑洞洞的土窑透出昏暗的光。朦胧中，仿佛穿越时空隧道，回到数万年前的山顶洞。

人群后面忽地窜出一个怪物，人们的目光被攫住。月亮像个追光灯，将皎皎银辉投射到怪物身上。那怪物头上戴个烂笆斗，身上反穿破皮褂，脸上擦着锅底黑，口上涂了嘴唇红，左边一只疤瘌眼，右边一只似铜铃，中翘一个蒜头鼻，下咧一张大嘴巴，胯下一匹扫帚马，腰悬一个大烟袋，扫帚柄子当缰绳，鸡毛掸子作马鞭。怪物为取悦众人，大声喊喝：“驾！驾！驾！”像个骑着怪兽的疯魔。他故意骑到人群前面，挥挥鸡毛掸子，算是和大家打了招呼。

这扮相，这怪样儿，早把那些看乐的人逗得捧腹大笑。笑声又给怪物鼓了劲儿。他越发来了精神，把鞭子一扬，喊一声：“嘚儿——驾！”满院子只听得“嘎嗒嘎嗒、嘎嗒嘎嗒……”的动静。

当院点燃一串鞭炮，噼里啪啦一阵爆响，冲起团团烟雾。烟幕散过，人们再将目光搜寻那怪物，早没了踪影。

这时，窑洞里走出装扮簇新的新婚夫妇。新娘子手捧一只红布罩着的锡壶，似乎很不情愿，在众人劝说推搡下才慢腾腾跟着新郎来到院中。二人齐声叫道：“哩哩壶，啦啦壶，请姐夫，倒宝壶。”

院子里寂然无声。人们奇怪了，刚才疯疯癫癫的怪物哪儿去了？这时，月亮像是有意配合怪物似的，用云手帕遮住了脸。二位新人寻不到人，不得不清清嗓子大声吆喝：“哩哩壶，啦啦壶，请姐夫，倒宝壶！”

还是无人应答，只有山谷悠长的回音。

三天没大小，正是姐夫拿捏弟弟、弟媳的好时候。怪物藏得牢，哪肯轻易现身？二人吆喝着寻找起来。这处院落坐北朝南，背靠黄土崖，东西也是土崖，南边是打干垒的石头墙和小街门。院落宽阔，东边崖下除了临时搭建的厨棚，没有建筑，藏不住人。他俩沿着西崖下的炭仓、羊圈找了个遍，也不见人影儿。找不到姐夫，倒不了宝壶，二人急得团团转。

新娘子小嘴一撇，操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抱怨道：“我说不得倒不得倒，你硬是非要倒。这下要得咯，姐夫找不到，看你咋个办嘛！”

新郎官急得火烧屁股，心里埋怨：这个大姐夫，意思一下就行了呗，你还真藏得这么牢靠。你把俺鲜花气跑了，俺饶不了你！一边又安慰新娘：“不要急嘛，很快就会找到的。”

“哼！不找啦！”新娘子气呼呼地往门墩一块大石头上坐去，只觉得绵乎乎、颤悠悠，像坐在了棉花包上一样舒服。她觉得不对劲儿，往起站时，那块大石头陡地立起来，“哇”地大叫一声。新娘子被掀翻，一个趔趄几乎跌个嘴啃地，惊回头，看到毛烘烘一个怪物，吓得差点儿失了魂儿，嚷嚷着：“鬼，鬼！”新郎官扶住新媳妇安慰说：“甭怕，甭怕。他正是咱要请的大姐夫。”

大姐夫藏猫猫真有一套。他看到门墩有一块供人闲坐的大青石，就动了心机。天擦黑，他悄悄将石头滚到门外。刚刚鸣花炮转移了人们的视线，他趁机把身子缩作一团。反穿的皮袄与石头颜色一般，朦胧中谁都不怀疑那块圆咕隆咚的大石头竟是怪物变的。新郎新娘到了跟前都没看出破绽。

请姐夫有一段幽默风趣的对话，别具特色。人们立刻被吸引过来。

怪物扮个鬼脸，嘿嘿一笑问道：“你给姐夫拿的啥礼物？”

新娘窝了一肚火。新郎也有些生气。他俩恼狠狠地回答：“笤帚疙瘩烂沾布！”

“哈哈哈哈！”人们被逗笑了。

大姐夫翻了翻白眼撇了撇嘴，端着架子说：“姐夫穿的烂棉裤，虱子咬得坐不住！”

二位新人虽然余气未消，但也得耐着性子再请：“请姐夫，倒宝壶，这回有点儿好礼物。”

姐夫听了喜滋滋地问：“这回拿了啥礼物？”

“白菜疙瘩萝卜头！”二人说罢都笑得合不拢嘴。围观者笑倒了一片。

“哼！”姐夫一听生了气，把头一仰，神气十足地回敬，“姐夫戴了顶破毡帽，邋里邋遢惹人笑！”

新娘子一心想气气大姐夫，诡秘一笑，努着小嘴说：“请姐夫，倒宝壶，给您带了点儿好礼物！”

等不到礼物的姐夫有点儿急，忙问：“这回真有好礼物？”

“有！”新娘认真回答。

“啥礼物呀？”

“老牛角和鸡屁股！”

“唉！”姐夫气得直摇头，刁难道，“姐夫趿拉双烂板鞋，想抽烟卷没个钱！”

三请不成，二位新人收住性子，改变策略，央求道：“好姐夫，倒宝壶，这回一定有礼物！”

姐夫本想再逗他们一会儿，奈何烟瘾上来了，想抽喜烟，忙问：“你给姐夫拿的啥礼物？”

“喜烟喜糖好礼物，请上姐夫倒宝壶。”一对新人齐声说道。

新娘子掏出一盒“红双喜”香烟和一包水果糖拿在手里，眼睛盯着大姐夫，左晃右闪只是不给。谁知大姐夫手快，劈手夺了过来。他抽出一支烟在鼻子下嗅了嗅，叼在嘴上，让新媳妇点。新媳妇笑吟吟地划着火柴。大姐夫噘起嘴去够火苗，新媳妇却将火苗子朝着姐夫的眉毛烧去。姐夫嗔怒道：“小心点儿！”新娘子吓得一哆嗦，这才把烟给点上。围观的人们笑得合不拢嘴。

大姐夫收好喜烟喜糖，猛吸一口烟，狂吼一声“倒宝壶嘞——”，重新骑上扫帚马，挥动鸡毛掸子，叫一声：“嘚儿驾！”嘎嗒嘎嗒满院子疯狂起来。新媳妇又从怀里抓出一大把糖分发给众人。

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某一年的冬天，一列绿皮火车在晋北一个小站短暂停留。熹微的晨光中，一个年轻的媒人闪身上车，远赴四川相亲的哥儿俩扛着粮袋紧随其后。列车喷云吐雾，载着一个甜美的梦，沿同蒲铁路向南驶去。

倒了两次车，苦熬两昼一宿，三人辗转来到四川盐亭。细雨蒙蒙，他们乘大巴坐小船走泥泞，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小山村。哥儿俩把粮食交给年轻人。一袋玉米，一袋黑豆，各五十斤，那是媒人向相亲者索要的酬谢物。

日过午，哥儿俩人困马乏，盼着在媒人家美美地吃一顿，酣睡一觉，第二天去相媳妇。

年轻的媒人聪明能干少年老成，利用空闲时间往返于川晋两地，为那些久旱盼甘霖的大龄青年、光棍汉牵线搭桥，赚取钱物。近年，经他介绍到晋北的川妹子不下十几人。石二丑便是打听到这个消息找到他的。二丑没出过远门，又携带着一笔现金，不敢单独行动，找来在城里上班的堂兄大柱与他做伴。大柱中等身材，长得体面，办事老练，二丑信赖。

不大工夫，大媒家的小木桌上摆了一盘咸菜、三碗稀得可以照影儿的玉米糊。哥儿俩心里嘀咕：俺们千里迢迢来到你天府之国，就给稀糊糊喝，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大媒洞悉他俩的心思，说：“委屈点儿，喝吧！老子每天都是这饭。不然，四川女人怎么会往晋北跑？”大柱打圆场说：“没事儿，俺们来是找媳妇的，不是为了享受。”

喝过稀糊糊，媒人便催促哥儿俩去相亲。

哥儿俩初次体验了蜀道难的滋味，也领略了四川隆冬的风光。山色空蒙，阴雨绵绵，松柏苍翠，竹叶青青，偶尔还会看到几丛凌寒绽放的红梅，与光秃秃的黄土高坡迥然不同。这里的房子简陋，墙壁大都是用竹竿竹篱搭建，上面抹了泥巴，有的干脆是用土夯的板墙。人字形房顶用竹竿茅草搭建，上面铺着蓝色板瓦。

第一次相看的是邻村的一个姑娘。在姑娘家寒暄就座，看姑娘模样俊俏体态丰腴，二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大柱忙替二丑做了介绍。

姑娘的父母把姑娘叫到另一间屋子嘀咕了一阵儿。

一会儿端上三碗热腾腾的煮挂面，上面各有一枚鲜嫩的荷包蛋。这是当时四川乡下最高档的待客饭，只有相中了女婿才会这样高待。姑娘父母乐呵呵地表态：“老子相中了女婿，同意这门婚事！”

二丑高兴得差点儿哭出来。双方紧接着磋商了彩礼、婚期。

姑娘的母亲笑吟吟地走到大柱身边说：“幺妹嫁往山西，身边没有亲人，身体又胖，你可要好好待她。”

大柱傻眼了，推开姑娘的母亲惊叫起来：“错啦！错啦！你女儿要找的对象是那个，石二丑！俺是他堂哥，今年三十六岁，儿子都十岁了！”

姑娘脸色煞白，哭着跑出屋。姑娘的父母见对象没相成，白贴了挂面，很是懊恼，于是表态：“要是那个人，我们不同意。”

一场欢喜忽成空，二丑的心像是被捅了一刀。

当晚，哥儿俩被大媒安顿在他父亲屋里。大媒父亲年近七旬，老伴儿去世，女儿嫁到了晋北。屋里空闲一张单人床，儿子用来招待相亲者。二人在一张床上挤摞摞。都说四川天儿热，来前哥儿俩把棉衣换成绒衣。哪知屋里没火，阴冷潮湿，即使和衣而卧，也冷得打战。二丑时不时摸摸缝在裤腰里的票子。

次日，年轻的大媒施展出社交本领，带着哥儿俩一口气相看了三位姑娘。这几次是二丑自己做介绍，把自己的优势都说了，可没有一个姑娘看上他。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二丑天天相亲，没一个相中他。大媒叹了口气，说：“你俩回吧！”

“回？”二丑急红了眼，“俺的粮食？俺的钱？”

大媒气不打一处来：“姑娘都看遍了，没人瞧上你！你说咋办？”

三

大柱怕把事情弄僵，无功而返。他和二丑商量后，请大媒一家到附近的饭店美美地吃了一顿。大媒小眼珠子转了两转说：“就二丑那长相，难呢。本县不行了，得到邻近的三台县，那里有我认识的一个同行。说成了给他二十块介绍费，我也另加二十。”

“相不成咋办？”二丑问。

“相不成，我们白跑腿，介绍费就不要啦！”

二丑的心在油锅里煎熬。他蹙着眉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大柱。大柱坚定地回答：“无论多久，哥陪你！”二丑感激得泪水都出来了。有这样的好哥哥陪伴还怕啥呢。希望之火再度点燃。当天，他们拍电报向家里报了平安，大柱向单位续了假。

为了调动二媒的积极性，他们割了五斤猪肉作为见面礼。二媒不负所望，在给二丑物色对象的事情上下了一番功夫。

去三台相亲是件麻烦事，每天一大早步行四五里到长途车站，乘大巴到三台二媒家。中午在二媒家喝糊糊、吃萝卜叶子腌的咸菜，晚上返回盐亭。

现实是残酷的。屈指算来，二丑已经相了四十八位“辣妹子”，次次败北。将近年底，哥儿俩在四川也滞留一个月了。

住惯了温暖的窑洞，睡惯了热乎乎的老土炕，哥儿俩真不适应四川阴冷的冬天。更难受的是一个月未能洗澡换衣，身上起了虱子，瘙痒难耐。跳蚤也在哥儿俩身上安了家，打也打不尽，躲又无处躲。一日三餐稀糊糊灌肚，偶尔加几块红薯便是“营养餐”，哥儿俩饿得头晕目眩、眼窝深陷，都瘦下了十多斤。二媒掌握的美女信息已经枯竭，二丑带的零用钱因为一次意外也所剩无几，哥儿俩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希望像空中的气球，越去越远了。

那是一个阴雨霏霏的下午，相亲归路上的竹林里窜出五个蒙面歹徒，手持棍棒围住了哥儿俩和二媒。匪首凶狠地吼道：“晋北相媳妇的，快把彩礼钱交出来！”

大柱见势不妙，想把歹徒引向自己，大叫：“是我来相亲的，可我没带彩礼钱！相成了到我们老家付款，不信你们搜！”狡猾的歹徒只过去两个人，可怜大柱身上的三十多元现金了。

其余三个歹徒对付二丑和二媒。一个用棍抵住二媒，两个洗劫二丑，从头到脚细细搜查，从上衣兜搜出二十元零钱。一个歹徒解开了二丑的裤带，伸手掏他裤腰。这不要命吗！二丑觉得自己浑身瘫软，魂儿都被吓飞了。就在那只罪恶的手即将触碰到缝在裤腰深处那一沓钞票的时候，二丑憋着的一泡尿，泄洪般地喷涌而出。歹徒被尿了一手，嚷道：“晦气，晦气！”抽出带着臊味儿的手狠狠扇了二丑两记耳光。二丑松了一口气，感谢那一泡尿来得及时，让他躲过一劫。

歹徒钱没抢够，就又在三人脸上各抽了几巴掌，骂骂咧咧地走了。

大柱悄悄指二丑腰里那一疙瘩，二丑看着湿漉漉的裤子说：“哥呀，这泡尿救了我，胳肢窝下的路费还在。”哥儿俩相视而笑。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二丑怀疑二媒和歹徒有联系，大柱说：“不会的，要有早下手了。”

四

路遭劫匪，损失不算大，却让一行人对相亲这件事产生了畏难情绪。大媒二媒劳而无功，拿不到钱，脸色灰溜溜的。大柱尽心竭力，白忙活一个月，心里不是滋味儿。最伤心的是二丑，心里祭起的那一面希望的大旗轰然倒下了。四川的毛毛雨淋湿了身子，也凉透了人心。

劫匪走后，二丑绝望地嚷嚷：“回家，明天回家！”

大柱也心酸了：“回吧。”

这时，二媒忽闪着眼睛说：“迟走两天行不？”

“一天也不想待了！困了，累了，厌倦了，害怕了！”二丑愤懑地回答。

“为啥要等？”大柱疑惑地拾起话题。

“我在射洪县有个亲戚，我托他在那儿打听打听有没有合适的。说成了也要给人家一笔介绍费。”

“还敢去吗？”二丑恐惧地问。

“三台待得久，让人盯上了。我看去射洪不会有事的。”大柱说。

二丑耷拉着脸没有表态，大柱把事情应了下来。

两天后，二媒果然来了，说三媒问到一位姑娘，合适得很，你们在家等好消息吧！

天气难得放晴，旭日东升，碧空如洗。此时已经不抱希望的二丑一身轻松，跟着二媒乘大巴来到射洪县三媒家。三媒把他俩带到一个风景旖旎的小山村。崖前松柏翠，岭上梅花香，村落倚青山，小桥淌溪水。

来到这家的草门楼前，一座篱笆院，有茅舍三间。姑娘的爸爸把客人迎到屋内，请他们在一张八仙桌旁的竹椅上坐了下来。二丑掏出从晋北带来的最后一盒香烟，给姑娘的父亲、二媒、三媒各敬了一支。

少顷，姑娘提壶斟茶，转到二丑身边。二丑只觉得兰麝之香扑鼻，接着目光被一双白嫩、纤巧的手吸引，举目看到一位让人惊艳的美人。一瞬间，二丑仿佛被雷电击中，两颊绯红，心里突突乱跳。姑娘用红头绳扎起蝴蝶结，高高一根黑丝绒般的马尾辫垂在背后，调皮的刘海儿打着卷儿左右分开。一张精致的杏仁脸鲜花般粉嫩，蛾眉长而黑，一双清纯美丽的大眼睛散发着明亮的神采。鼻子娇巧，红唇半启，碎玉般的牙齿排列整齐，嘴角含着笑意，让人联想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诗句。再看，她上身穿一件墨绿西式呢子袄，内套一件乳白高领羊毛衫，玄色九分裤，黑绒方口鞋，身材苗条，体态轻盈。二丑惊呆了：这不是我梦中的仙女吗？偏僻的山窝窝里竟有这般喜人的妹子！

斟完茶，姑娘瞥了一眼二丑。五短身材矬圪蛋，葫芦脑袋猪肝脸，狗娃眉，黑豆眼，蛤蟆鼻子让牛舔。颜值差得没法儿提！姑娘一颗火热的心瞬间降到冰点。

二媒见姑娘长得像画报上的人儿似的，心也凉了。

姑娘的父亲见二丑其貌不扬，把热情化作冰冷，说：“我家姓肖，闺女叫鲜花，人称小鲜花，才过二十岁，高中毕业。若不是她娘患病，哥哥娶媳妇着急用钱，才不急着嫁人呢！”

二丑沸腾的心情瞬间平息：那些相貌平平的川妹子都看不上咱，何况这个美女子！但听到家里有病人，他善心萌动，问：“姨病了，她在哪儿？我去看看她。”

二丑的举动出人意料，鲜花爸找不到理由阻止，示意鲜花领他过去看看。

走进一间低矮阴暗的屋子，二丑看到鲜花妈卧在床上，脸色蜡黄，一副病态。他表现出热情和关切：“姨，不知道您是这个情况，什么也没准备。”他从衣兜掏出一张票子，说，“这十块钱给您买点儿营养品吧！”

“不，不，幺娃子，头一回见面咋好要你的钱呢！”鲜花妈推辞道。

“不要，不要！”小鲜花急红了脸。她不理解黄土高坡丑小伙的古道热肠，甚至怀疑这个黑矮丑陋的男人心眼儿挺多，想用十块钱收买爸妈。她阻拦道：“八字没一撇呢，怎么能收你的钱？”

“这和相亲没关系！”二丑板起面孔说，“俺从晋北千里迢迢来到射洪，碰上姨有病，需要补补身子。钱不多，是俺一点儿心意！相亲不成仁义在。”

二丑礼数到位，把钱放在床头，就退到屋外对二位媒人说：“既然女方没有意思，咱们回吧！”

三媒是个会看脸色的媒人，他示意二丑坐下。

鲜花的父亲识得礼仪，收了人家探病钱，怎么也得留一留，便说：“坐会儿，把你的情况说说。”

二丑不再拘束，说：“俺叫石二丑，今年……”

“今年二十六岁，勤快又能干，就是人长得老面。”二丑正要说三十二岁，被三媒抢过话去。

二丑埋怨三媒，做人讲诚信，怎么能骗人家呢！有心当面改正，又怕三媒怪怨。二丑又想，反正也成不了，年龄报大报小无所谓，又把自己家住晋北小山村，爹爹去世早，与高堂老母相依为命，本人在村里开拖拉机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听说二丑是拖拉机司机，鲜花爸很是震惊。

三媒也故作惊讶：“好营生。四个轱辘一转，给个乡长不换！”

“不过，很快就不干啦。”二丑补充说。

“这么好的营生不干，去干啥子呀？”鲜花爸和三媒都有点儿急。

“教书，当民办教师。”

“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儿王！哪比得上手把方向盘有油水！”

“叔，当地教师紧缺，俺村小学就剩一位自愿留下的女知青支撑着。俺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理应为山区教育出力呀！”

二媒帮腔：“人家这叫无私奉献，勇于担当。”

“是是是。”鲜花爸爸转而附和。

小鲜花把她爸叫到她妈那间屋，与爸妈嘀嘀咕咕商量一阵，鲜花爸又过来坐好。

三媒见火候已到，问：“肖大哥，你看今儿这事可有商量？”

“有得商量，有得商量。”鲜花爸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子，“不过这、这……”

“这什么呀？痛快点儿！”三媒趁热打铁。

“我家正在难处……需要钱……鲜花人又漂亮，这彩礼嘛……得多一丢丢。”

“多一丢丢是多少？三百？五百？”

“八百！”鲜花爸铁着脸，牙咬得嘎嘣响。

“八百？！”二媒、三媒惊得瞪大了双眼，“狮子大开口，你这是卖女儿呢！”

五

钟灵毓秀的金华山涪江水，孕育了一个美人。姑娘正值妙龄，像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和所有年轻姑娘一样，高中毕业的小鲜花对人生的可能性有五彩缤纷的憧憬。她聪明、清高、倔强，想找个工作好、家庭好的帅哥成家；也想自己找一份工作，离开这穷乡僻壤的山窝窝，阔阔气气地生活在城里；还想利用自己学来的知识和文化，为家乡的基础教育作些贡献，可本村的民办教师名额已满。小鲜花的聪明和美貌，滋生了她爱耍性子、爱发脾气的个性。她又是个有情有义的孝女，一心想为妈妈治病。她知道，妈妈的老胃病一是缺医少药，二是营养不良。她想挣钱为妈妈看病，可穷乡僻壤哪儿有挣钱的地方？她的理想一次次被粉碎。看着水灵灵的鲜花，穷极无聊的父亲打上了女儿的主意，他对鲜花说：“只有把你嫁出去，换取彩礼，才能挽救这个家。”只要这条路走成，给妈妈看病、为哥哥娶妻、家里死水一潭的困境，迎刃而解。

起初，鲜花坚决反对。后来经她爸死磨硬缠，一片孝心的鲜花不再反驳。两年里，向鲜花求婚的人络绎不绝，本地、晋北的小伙儿似走马灯，看得她眼都花了，心中的白马王子没出现，能付得起至少六百元彩礼的人也没一个。鲜花这只盘旋的彩凤，找不到可栖的梧桐树。

眼睛长在额角的小鲜花怎么可能瞧得上貌不出众的石二丑呢？鲜花妈虽然觉得二丑有文化、人品好，可颜值差，女儿不愿意就算了。钻钱眼儿里的鲜花爸却想着只要能拿到彩礼，人丑点儿怕啥？不过他惧内，妻子和女儿不开口，不敢自作主张。

鲜花心里有个小妖怪跳出来作祟，心想：看他模样丑，穿得烂，必定是个穷光蛋，还想在爸妈面前耍手段！想到此，她对父母说：“彩礼再加两百！”——她想给二丑个难堪，让他知难而退！可她爸妈哪里明白她的心思，他们满以为闺女不嫌汉子丑，想为家里多要钱。贪心的老爸竖起大拇指夸赞她：“真是我的好闺女。”

鲜花在门边高傲地瞧着媒人和二丑，她站在漂亮姑娘的制高点，期待着那个早已预料的结果：土豆搬家——滚蛋！

三媒招呼二媒、二丑说：“彩礼太出格了，咱们走人！”

小鲜花鄙夷一笑，心说：谅你个穷小子也娶不起我小鲜花！

“且慢，八百元彩礼俺出！”

听得肖家索要高价彩礼，二丑想起母亲的叮嘱：“儿啊，以你那模样，钱少了恐怕不行。看上你喜欢的女人，不要迟疑，只要娶过门，先结婚后恋爱，感情慢慢培养。”二丑的心怦怦乱跳，他预感到丘比特的神箭正向他射来，他像个急红了眼的赌徒，输赢在此一掷。

二丑的话声音不大，却像一记炸雷，在鲜花毫无防备的耳畔轰然炸响，她像一头懵懂的小鹿，掉进了猎人的陷阱，被缚住，动弹不得。鲜花觉得一定是听错了，但她看到爸爸笑了，两个媒人笑了，还有那个丑小子也笑了。天哪，你小鲜花聪明反被聪明误，把自个儿给卖啦！这丑小子哪来这么多钱？人不可貌相啊！鲜花的泪水溪流般涌出，她急得心都蹦出来了。天，咋办？咋办？

认命吗？不，决不！高傲倔强与温良孝顺像两个魔鬼拼命撕扯着她的心，一个高叫：小子太丑，宁死不嫁！一个大喊：为了这个家，你就委屈点儿自己吧！——她的心被撕裂了！

石二丑相中了小鲜花，就像猪八戒爱上了高翠兰，一眼就爱到心里了。他自我打趣：你别瞧俺长得丑，俺腰上别了一疙瘩。他美滋滋地想，若把小鲜花娶回家，艳福不浅，祖坟都冒青烟了。小鲜花你不是瞧不上俺吗？可你们家深陷贫困的泥淖，急需我解救啊，八百元彩礼刚够！今儿个，俺可要赌一把，如果你这朵美丽的小鲜花真的插在了俺石二丑这泡牛粪上，俺可走牛运了。万一赌输了，落个人财两空，就算俺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后悔。

鲜花爸以为鲜花激动得哭了，自己也为得到高价彩礼兴奋得流出了眼泪，当即表态同意。

鲜花惊愕得不知所措，瞪着眼睛念叨着：“爸……爸……”

鲜花爸把鲜花拉到另一间屋子，说：“花儿可别反悔哟！只有这个丑小子能拯救咱家。看得出来，他有文化，人品好，你跟了他吃不了亏的。花儿啊，现在不能光挑人，找个能吃饱饭的地方嫁了吧。为了你妈，为了这个家，委屈你啦！”

“啊！啊！”小鲜花虽然犟得像头牛犊，此时却似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干着急说不出话来。她爸叮嘱她：“这是咱俩的约定，千万不能在妈妈面前露出破绽。”

三媒和鲜花爸把话说定。小鲜花愠怒地嘟着嘴，流着泪，低头不语。二丑看到小鲜花梨花带雨，猜出了她的心思，说：“刚才媒人说错了俺的年龄，俺不瞒不藏，三十二岁。你若反悔，现在不晚。”三媒狠狠瞪了二丑一眼。鲜花爸和鲜花都没吭声——他们猜二丑的年龄比这还大呢。三媒说：“好了好了，就这样了。明天来订婚！”说罢拉着二丑和二媒走了。鲜花若抓住二丑年龄大的缺点反悔，没有一点儿问题，但此时，她气得浑身战栗，内心涌动着炽热的熔岩。她把嘴唇咬得煞白，恨自己错搞恶作剧，恨月老乱点鸳鸯谱。

第二天，三个媒人、大柱、二丑全都来到鲜花家。肖家人烧茶端水，热情备至。二丑将一摞票子往桌子当中一撂，三媒用大拇指抿着唾沫一张一张点清交给鲜花爸。鲜花爸数着钱，数着数着满心欢喜地笑了。中午少不了下鸡蛋挂面，两家说好来年正月十六举行婚礼。小鲜花始终苦着一张脸，时不时揉揉红肿的眼睛。为了妈、为了家，她选择了屈从，也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下午，二丑一行告辞，肖家人热情相送。

告别时，二丑发现墙角有一双阴森恐怖的眼睛鹰隼般盯着他。他打了一个寒噤：这个家伙，为何眼里燃烧着仇视的火焰？

盯着二丑的人叫黄士郎，是邻村的一个无赖。因他姑姑和肖家是邻居，他很早就认识鲜花并垂涎于鲜花的美色。这两年，他几次三番托姑姑向肖家提亲，因臭名在外，加上彩礼匮乏，每次都被拒绝，觊觎之心却日盛。鲜花每一次相亲，他都关注。如果鲜花相亲失败，他便不理；一旦有了眉目，就千方百计破坏。他本想来个釜底抽薪，困住鲜花嫁不出去，捉个落架的彩凤。二丑的出现，让他猝不及防。心上的花儿就要被人摘去，简直是在挖他的心肝！于是，一个罪恶的阴谋开始酝酿。

二丑哥儿俩于次日乘车返回晋北。票子甩出去了，明年正月，鲜花她会来吗？

六

初春的太阳，暖烘烘地照在窝窝屯的阳坡坡上。正月十三，二丑家就忙活开了，院子里来了好多帮忙的人，东边新砌的大灶台，灶火生得正旺。拉风箱、剥葱、轧粉条、炖肉、炸丸子，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有劈柴打炭拢旺火的，有打杂凑热闹的，欢声笑语，一派喜庆。

二丑家的五孔窑洞都是在黄土崖下凿出来的。西边三孔是新凿的，用石头砌了外墙，美观大气，颇具黄土高原特色。东边两孔旧窑是二丑父亲留下的，已显得破败苍凉。

一位身材高挑、着装整齐的女子笑吟吟地走进院子，她是知青何梦宁，窝窝屯小学一至五年级复式教学的独轮车由她一个人推着。年前回家，她获悉二丑在四川找到媳妇，发自内心为二丑高兴。学还未开，梦宁提前回到学校，为的就是来参加二丑的婚礼。她对晋北婚俗文化充满了好奇，很想一探究竟。

刚进院子就听到乡亲们一声声热情的问候，梦宁一一回礼作答，村民们和这位小何老师处得亲如一家。

梦宁进了新窑东屋，这里是女人们干活的地方。石家几个本家侄媳刁馋、二辣子、红脸蛋儿都在这里。土炕上，刁馋正给新人缝被子，大红的缎被面绣满金色凤穿牡丹纹样，寄予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梦宁拿起针线也要伸手，身后有人拍了她一把，说“傻丫头，这可不是你干的活儿！”梦宁回头一看，正是二丑妈石大娘。石大娘乐和着说：“闺女，给新人缝被子、叠被子可是要‘全人’的哟。”

“全人？”梦宁愣住了，“难道我不全吗？”

刁馋嘿嘿一笑，说：“上有父母公婆，中有丈夫，下有儿女，兄弟姐妹齐全，才叫全人。你未出阁，还是个黄毛丫头！”

“哦，难道说全人缝被子，寓意新人也会成为全人？”

“对呀，到底是老师，一点就透。”

石大娘拿来一对刚缝好的枕套让梦宁来装。梦宁给枕套装满了荞麦皮，把它放在炕沿边儿。

城里长大的梦宁，第一次见到这长长的方枕，这应该是古老的夫妻联枕或鸳鸯枕吧？她想着，脸上不自觉地泛起红晕。只见富贵花布缝出的长筒筒，镶黄色祥云边；红布剪成的枕顶顶，绣莲生贵子、喜鹊登梅图样，美好的寓意不言而喻。她拿起针线正欲封口，石大娘说：“慢着，还有宝贝没塞呢！”

梦宁看到石大娘端来一个精巧的柳编小笸箩，里面盛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核桃各几枚，问：“这是干什么？”

石大娘笑眯眯地说：“你猜猜。”

思索片刻，梦宁问：“是‘早生贵子’吗？”

“是呀。”石大娘说，“花生还有儿子女儿‘花着生’的意思，核桃有团圆、吉祥的美意。”

“哦，小小佳果有寓意，枕头里边藏文化！”梦宁又看了看二辣子嬉笑着给新媳妇衣服里面装喜钱，红脸蛋儿一针一线纳出金鱼戏莲鞋垫，便去新房参观。

穿过壁洞、堂屋，进了宽阔的喜房。洁白的拱顶窑壁还散发着白土味儿。正面摆一对栀子黄榆木大衣箱，木纹水波粼粼，中间镶的青铜饰件锃光瓦亮。后墙挂着一面宽大的水银镜，两面分别贴着两个鲜红的剪纸大“囍”字。东西墙上张贴传统年画“天仙配”“女驸马”，年画下面摆放着为宾客准备的两条长木凳。窗户敞亮，拱形的花棂格造型和下面的翻海棠窗棂都糊了新纸，雪白的麻纸贴了剪工精细的圆形“囍”字图案，鲜艳夺目，寓意吉祥。窗棂下面五块大玻璃一尘不染，映着对面的蓝天山色。

石大娘跟过来说：“闺女，你看看俺家墙围画画得怎样？”梦宁视线所及，立刻被鲜艳夺目的画面震惊了。她见识过许多墙围画，却从来没见过如此精细如此有排场的。石大娘说：“这是俺侄子耗了半个月时间才画出来的！”

梦宁应和着细心品味起来。

火灶上的画首先吸引了梦宁。画的是《西厢记》书剑飘零的书生张君瑞和名门小姐崔莺莺的爱情故事：晴空云敛，明月高悬，书院窗棂纸透着一盏青灯，幽暗的墙上映着一个俊朗的身影正在抚弄琴弦。夜色如水，《凤求凰》袅袅古韵透过窗棂在空蒙的月色下萦回。花容月貌、体态婀娜的崔莺莺伫立于画栏外的太湖石边，她神情专注，侧耳倾听。琴声微妙，婉转缠绵，勾得她春心荡漾、风情万种。摇曳的竹影、含羞的花朵都在传递着爱的信息。梦宁知道，这幅画画的是崔莺莺听琴的场面，是墙围画的点睛之笔。

火灶画两侧是墙围画，高与火灶画一致，二尺有余，画的都是《西厢记》中张、崔二人相处的场景，画面生动逼真，表达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主题。

梦宁都看迷了，正出神，忽听二丑叫她：“何校长，下茶的时候，请你陪我去。”梦宁惊问：“我一个局外人去干啥？”二丑蹙着眉头和她说了几句悄悄话，梦宁心领神会地答应了。

七

次日上午，二丑、大柱、梦宁各骑一辆自行车，直奔县城东关大媒的姐姐家，进行婚礼前最后一项礼仪——下茶。

二丑心急，一路领先。住着十几家人的四合大院，二丑刚进院，只一眼，便瞅见了东厢房里小鲜花的倩影。那颗悬着的心放下了：鲜花果然不负诺言，俺没看错你。

二丑接受梦宁的建议，一改以前邋里邋遢的形象，刻意做了装扮：定做了一身藏蓝色制服，内套白衬衫，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理了发，跟换了个人似的。鲜花看到二丑，眼里还是闪过一丝痛苦的暗流：丑小子，我来啦，我小鲜花言而有信，但是，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你得到我的人，得不到我的心！

小鲜花看见进来一位女子，身材高挑，穿着简朴，齐耳短发托着一张白净秀美的脸庞，娴雅飘逸，从容大方，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鲜花刚一见面就对梦宁暗自心生几分敬意。此时，梦宁也在欣赏着小鲜花的美丽、纯洁、高雅，也看得到她眉宇间凝结的倔强与怨恨。

二丑把带来的茶茗、糕点和随礼交给鲜花哥哥。按照晋北风俗，随礼一般是白面、大米、猪肉。因鲜花娘家在四川，无法携带，二丑折合成人民币，交付大舅哥带回。二丑还给大舅哥做了一身新衣，让大舅哥满心欢喜。

男人们聚拢在土炕上抽烟喝茶，磋商迎娶礼仪。梦宁则坐在长凳上陪伴鲜花，嘘寒问暖，表现出大姐姐的关怀。鲜花得知梦宁是窝窝屯小学的校长时，内心震动了好久。

大媒的姐姐一家自然成了代东家，和鲜花哥哥一起整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招待来宾，双方气氛融洽。只有鲜花面带忧伤，一言不发，虽然大喜的日子就要到了，但那颗心依然纠结成一团乱麻。

饭罢，二丑说：“洞房时要举行一个活动——‘倒宝壶’。”他提醒鲜花要有思想准备，小鲜花敏感地问：“倒宝壶是啥子？”“就是晋北特色的闹洞房。”二丑说。

“闹洞房！”鲜花惊得脸色骤变。她指着二丑说：“不要，不要！不闹洞房，不倒宝壶！”

二丑说：“这是一个习俗，这里娶媳妇都是要倒宝壶的。”

“是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劝鲜花，“入乡随俗嘛，村里人红火红火，热闹热闹，有啥大不了的！”

小鲜花怒气冲冲地嚷道：“我说不倒就不倒，坚决不倒！”

倒宝壶、闹洞房是新婚之夜的一段插曲，过去晋北地区结婚的人几乎都有这样的经历。鲜花的反应为何这般强烈？原来，鲜花心里藏着一个故事：一个四川姑娘嫁到晋北一个小山村，洞房闹得过火，村里人把新娘子绑在村外一棵树上，结果新娘子被狼吃了——这故事成了她内心挥之不去的阴影。说实话，鲜花不是害怕闹洞房，也不相信她会被狼吃掉，而是打心眼儿里厌恶反感与这场婚礼有关的一切。

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鲜花的心如黄连水里泡竹笋——苦透了。临别之时，她抱着母亲痛哭。知女莫如母，母亲叮嘱：“到了婆家可要收敛你那臭脾气，千万别和人家使性子！”母女洒泪分别。但她的犟脾气岂是能轻易控制的？

二丑见鲜花发了脾气，紧张得要命。千辛万苦摘来的一朵小鲜花，可不能有丝毫闪失。他嗫嚅着问：“你说咋办？”

“咋办？”小鲜花眉峰倒立，杏眼圆睁，“回去告诉你娘和那些想倒宝壶的人，要倒宝壶就别想把我小鲜花娶回家！”

“啊！”二丑和在场的人惊愕了！和谐的气氛风云突变，一时间，大伙儿都没了主意。二丑纠结了一阵子，说：“好好好，俺回去说，这宝壶咱不倒了。”

二丑心急如焚，飞车回村，对着娘和满屋子的人说要取消倒宝壶。石大娘听了笑道：“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哪能说改就改呢？甭怕，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丑儿啊，你以为倒宝壶真是为了红火吗？回去告诉她，倒宝壶为你俩和谐，为咱石家兴旺。这宝壶非倒不可！”二丑怕把事情闹僵，还想劝母亲，但满屋子的人表态：不答应倒宝壶，小鲜花就别想进门！

二丑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痛苦地纠结了一会儿后，他沮丧地返回大媒姐姐家，一屁股坐在炕沿边儿，低头不语。

小鲜花看到二丑那副表情，早明白了八九分，愤愤而问：“一定要倒吗？”

“为了咱俩今后的生活，为了石家的兴旺，你就答应了吧。”二丑恳求的话语中含着几分坚定。

“答应？”小鲜花双目闪烁着愤怒的火花，哭着喊道，“你就不关心我的安危，不想想我的感受？”

二丑和在场的人哪知道鲜花的心结！

小鲜花像一只愤怒的鸟儿，叽叽喳喳嚷个不停，被压抑、封锁的怒火化作密集的子弹一起发射出来。二丑听了娘的话，吃了定心丸，他像一只温驯的绵羊任凭子弹扫射，默默忍受着川妹子令人恐惧的执拗。

鲜花猛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沓纸，高高举起，对众人说：“你们看，这是什么？户口迁移证！我小鲜花千里迢迢而来，言而有信。现在我要把它化为灰烬！”说罢，便往火炉里塞。

八

迎亲队伍拉成一条长龙在山间迤逦而行，开道的鼓匠班子一路吹吹打打，唢呐声、锣鼓声在山谷间回荡。

花轿颤颤悠悠居中而行。轿边的新郎官，身着紫红缎中式棉袄，蓝色的裤子，脚穿黑皮鞋，油头造型，胸佩一朵红绣球，脸上呈现幸福美满的表情。迎亲出大门时，新郎二丑眼前闪过一张凶恶的脸，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正想间，被人们催促快走，这个疑惑就被撂过了。

花轿里的新娘子穿一身红缎金花棉衣，脚穿绣花鞋，锦缎般的乌发，精巧的造型和闪亮的首饰，衬得那鲜花般的脸庞更加娇艳无比。

她木然地坐在轿内，仿佛在做一场梦。前天，她大动肝火，差点儿把迁移证给烧了。众人吓呆了，幸亏梦宁眼疾手快，夺了过来。小鲜花把心里窝的火一下子爆发出来，大哭大闹，哭完闹完舒畅多了。为此，鲜花哥哥狠狠训了鲜花一顿，劝她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梦宁让二丑和大柱先回，自己留下做鲜花的工作。对这位初次相识的大姐姐，小鲜花怀有敬畏之心，默默接受了她的批评建议。在梦宁的追问下，她讲述了和二丑的相亲过程。梦宁说：“二丑探望你病中的母亲，心意至诚，你误会他了。”鲜花对自己的恶作剧懊悔不已。梦宁问：“你母亲的病情如何？”鲜花说：“有了钱，买粮抓药，娘的病好多啦。从这一点说，我真该感谢他呢。”鲜花问梦宁：“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就他那样儿，怎么会有那么多钱？”梦宁笑着说：“你以貌取人了。石二丑是窝窝屯最勤快的青年，利用业余时间，在山坳里养猪羊挣了些钱。他不修边幅，谁能看出他有钱？”小鲜花不无抱怨地说：“他那长相……”梦宁说：“二丑外表是不出挑，但人美在心灵，尤其是男人。”梦宁又向鲜花介绍了二丑德才兼备、勤奋好学、小家庭营造得如何温馨等事例。说到闹洞房的心结时，梦宁答应陪她倒宝壶，一起应对倒宝壶过程中的困难。

小鲜花撩起轿帘看到二丑披红挂彩、神气十足的样子，想到他居然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取消掉可恶的“倒宝壶”，内心的小妖怪又跳出来，决定要使一个恶作剧！

迎亲队伍里，梦宁是作为嘉宾被邀请的。二丑的婚事中，她看到的都是新鲜事，一处装饰、一件物品、一个小小的举措，都有含义和象征。头天晚上，梦宁亲历了二丑吃“满碗”、炸“翻身饼”。看到那装满大骨头大肉的“满碗”，她馋得流口水，觉得二丑太幸福了。至于为啥要在婚前的晚上吃“满碗”，她猜，结婚是人生的新起点，碗里盛着的是今后的生活。

“翻身饼”听着就新奇，梦宁想看看怎么个翻法儿。只见一个个包着肉馅、银圆大的小圆饼下了油锅，其中一个最大个儿的有小碟儿那么大。炸至半熟，石大娘翻那个大个儿翻身饼时，高声问：“石二丑翻到哪儿啦？”二丑本该声音洪亮地回答，但他却双手合十，默默许愿。他对娘说：“暂时保密。”石大娘知道他的小心思，扫兴地说：“没出息。”二丑悄悄对梦宁耳语一番，梦宁听了十分高兴。同一时刻，鲜花也在吃“满碗”、炸“翻身饼”。娶亲时，梦宁暗中问鲜花：“你翻到什么地方啦？”鲜花的回答令梦宁咋舌，连叫：“妙，妙！”

娶亲路上，梦宁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她见二媒双手托着一对红布罩着的大肚子锡酒壶，两壶之间用红绳拴了两双红筷，这红绳一端还系着一块羊肋骨肉和一苗带根须的葱，由三媒拿着。梦宁问大柱，大柱说：“壶里装着红酒，女方把酒倒出留在自家，表示同喜，并将空了的壶灌满绿豆，让男方带回，这便是今晚要倒的‘宝壶’。”

梦宁问：“为什么是绿豆？”

“绿豆可以生芽呀！”

“哦，你是说，绿豆是表示新娘要在婆家生根发芽？”

大柱神秘兮兮地说：“宝壶的内涵很深，需要倒完才能弄清楚。”

梦宁又问：“红筷子有什么用意？”

“红筷子女方也要备两双，到时双方交换，是寓意新婚夫妇在婆家娘家都有饭吃。”

“哦！有意思，有意思！”梦宁欣喜地嚷着，又问，“羊肉和葱又有什么说法？”

“羊肋骨肉五根或七根，叫作‘离娘肉’，到了女方家分成两份，一份留在娘家，一份带回婆家。葱是连体的两苗，名曰‘子母葱’，掰成两苗，也是娘家留下一根，婆家带回一根。‘离娘肉’表示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嫁了还在娘家有一半。‘子母葱’表示女儿在婆家生根也不会忘了娘家。‘离娘肉’和‘子母葱’还有另一层意思，表示母女骨肉分离。”

“呀！”梦宁惊叫一声，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许多家长在女儿出嫁时，哭得难舍难分。像小鲜花这样的姑娘，孤苦伶仃，远嫁三千里，与父母聚少离多，怎能不令人伤感！大柱说：“女方留下羊肉和葱，还要回男方一把芹菜。”

“芹菜有什么用意？”

“‘芹’和勤劳的‘勤’谐音，是劝勉小夫妻勤奋、勤俭，还有‘芹菜芹菜，越过越爱’之说。”

梦宁不由得叹道：“寓理于物，寓意至深。”

梦宁觉得新女婿在岳父家坐主位是件新鲜有趣的事儿。新郎官坐主位，一生仅此一次，虽不是真正的岳父家，二丑也是很受用的。八仙桌上美酒佳肴、杯盘罗列，一个小姑娘笑吟吟地端来一盘刚出锅的饺子，放在二丑面前，请新姑爷品尝。桌子四周站满了围观者，只见二丑用筷子在那盘饺子上晃了两晃，从离自己最远的盘子边夹了一只饺子。人们窃窃私语，新女婿精着呢！梦宁猜测，这盘饺子有文章，离新女婿最近的那几只饺子馅里一定包了辣椒、花椒、盐什么的有刺激味道的食材。

二踢脚、大地红的噼啪声从村口传来，二丑家院子里开始人声鼎沸，散发着墨香的喜联早已贴好，象征家族兴旺的旺火也已点燃，院里院外、街头巷尾站满了围观的村民。

工夫不大，迎亲队伍到了街门外。这时的新娘子是不能落地的，需要新郎背着或抱着进家。一番忸怩后，小鲜花趴到二丑背上，二丑背着小鲜花，胜过猪八戒背媳妇，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跨进院子，得先绕旺火。绕旺火也是有讲究的，顺转三圈来好运，倒转三匝灾祸消。进喜房时，他俩被一群年轻人堵在门外，喊着叫着要喜糖、喜烟，否则别想进门。场面红火极了。这时院里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唱起童谣：

幸福花开真奇怪，

二丑娶了个人人爱。

人人爱，也不怪，

二丑银钱花得脆。

嘟噜哇，恰咚恰，

媳妇娶回家。

今日乐哈哈，

来年抱个娃！

两面鲜艳的红旗布置在新窑中间的窗外，红旗中间悬挂着一个金灿灿的大“囍”字——这便是办仪式的场地。窝窝屯不大，全村人都来看热闹。二丑和鲜花来到场地中央，司仪高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二人拜罢，司仪又高唱：礼成！向全体来宾致礼！鲜花、二丑又恭恭敬敬地向来宾拜了三拜。石大娘装扮一新，圆头发髻，罩一块栗色头巾，黑绒大襟袄，蓝布大裆裤，穿一双黑绒小脚鞋，端坐在“囍”字下一张木凳上，接受了新人的叩拜。她比往日精神了许多，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闪烁着幸福的光泽。她带着哭腔说：“三十年的水道流成河，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俺石老婆子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俺二丑娶媳妇啦，俺石家有指望啦！”

九

红烛高照，香雾缭绕，喜房内聚集了不少凑热闹的人。炕上摆一张橘红色的榆木小炕桌，桌上放着一只红布罩着的锡壶，壶颈系一根红绳，红绳上绾了一长串疙瘩。

窝窝屯虽小，喜爱热闹的人可不少，单石家就有三个亮眼的媳妇，个个长得袅娜多姿，又喜欢凑热闹，哪家有喜事都少不了她们搅闹一番。新婚夫妇被人们簇拥进来，左男右女盘腿坐在小炕桌两边。烛光映照下的新娘子，面似夭桃，目若秋水，娇艳妩媚。

“嗝，嗝——”随着响亮的饱嗝声，鲜花看见一个带着一副酒足饭饱神情的女人走进喜房。这女人细眼睛、高颧骨、薄嘴唇，瘦高个儿，与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杨二嫂能有一拼。女人刚进屋，就有人调侃她：“嫂子，今儿吃了多少油糕，喝了几碗羊杂？”女人咧嘴一笑：“嘿嘿，伸个懒腰，吃他二十个油糕！裤带展一展，喝他七八碗！”人们哄堂大笑。这女人姓刁名梅，因有几分姿色，自诩貂蝉。她生性刁蛮，又馋得古怪，人们顺着谐音称她“刁馋”。

接着进来一个描眉打鬓、搽着红脸蛋儿的女人。有人打趣：“嫂子，又撕谁家的对联纸去涂红脸蛋儿啦？”女人回答：“胡说！人家是正宗的洋桃红！”这个女人也有一副苗条身段和几分姿色，常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人称“红脸蛋儿”。

红脸蛋儿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这女人中等个子，身粗体壮，像个愣后生。因心直口快、胆大泼辣，人称“二辣子”。

这是鲜花第一次见到三位嫂嫂。快一天了，小鲜花被一顶花轿抬进窝窝屯后，她哥哥和三个媒人完成使命，已回到大媒姐姐家，准备返程。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姑娘，独自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她紧张、害怕、孤独。但她发现，这里的人朴实、热情，对她关心备至。她看到窑洞宽敞、整洁、温馨，打心眼儿里佩服二丑的能力和实干精神。第一次品尝黄土坡的特色美食，羊杂米糕、席上盛馔，感觉香辣至味，美不可言，这让她不安的心得到些许安慰。然而，看到二丑，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的演技不错，一天的应酬，相陪相笑。现在，她安静地坐在画着鸳鸯戏水图案的大红油布上，内心阴郁苦闷。对就要进行的倒宝壶，她心存芥蒂，只想陪着走走过场罢了。她想好的“恶作剧”是不让二丑亲一口、碰一下，这是她的底线。

梦宁陪坐在小鲜花的侧旁，受鲜花之邀，为她壮胆助力。

坐在美娇妻对面，二丑直犯傻。对这朵带刺的玫瑰，他爱得入骨，恨不能揽在怀里，把她亲个够。但是，多情却被无情恼，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酒后酡颜的大姐夫姗姗来迟，整衣敛容后又是一番模样。威武的中年汉子，藏蓝色制服穿得齐整，国字脸赤铜色，络腮短髭须，三七分的发型黑又亮，疤瘌左眼翻白仁，铜铃右眼闪亮光，蒜头鼻子泛酒糟，四方笑口露龅牙，一副滑稽中透着威严的样子。

主持人登场，闹哄哄的喜房立刻静了下来。大姐夫目光如炬，把来宾扫视了一周说：“清场子啦。男性长辈、同辈大伯，请离开洞房。”很多人散了去，喜房里只剩下同辈的几个嫂子、姐妹、小叔子、二丑的同学朋友十几人。有些进不了喜房的在过道和窗外守候。

大姐夫端坐在小桌正面。他手下有刁馋、红脸蛋儿、二辣子等几员大将，他们组成一派，设置关卡、制造麻烦。小鲜花是闯关者，二丑是配角，他俩必须一路过关斩将，解完疙瘩、倒了宝壶，方能鸳鸯夜月芙蓉帐，成就周公之礼。梦宁是他们的后盾，为其暗中助力。

大姐夫是倒宝壶的高手，端坐正面，气场十足。他把宝壶高高擎起，表现出敬畏之色，并给宝壶赋予微妙玄机、深不可测的神秘。大姐夫突然朗声道：“宝壶传家宝，口阔脖儿小，壶里乾坤大，谁解其中妙？”洞房里一片寂然。大姐夫换一种口气问道：“新郎新娘、各位来宾，你们回答，宝壶里装的是什么？”

“绿豆，绿豆！”火暴的二辣子抢先说。

“绿豆！”“小米！”“绿豆！”有人附和。

“过过脑子再答。我问的是宝壶里蕴藏的深意！”

喧闹的洞房又一次安静下来，人们瞪着眼说不出话来。显然，大姐夫开场一个问题把大伙儿难住了。

大姐夫回头问梦宁：“何校长肯定知道。”

梦宁说：“我还真说不好。”

大姐夫哈哈大笑：“既然这样，这个问题待后面解答。”

十

洞房里氤氲着瑰丽温馨的色彩。

大姐夫以严肃的口吻说：“今天倒宝壶，有何校长参加。她还是个姑娘，出节目说话都要讲究‘卫生’！”说罢，他眄着双眉颦蹙的小鲜花说：“鲜花，今天你是主角，要好好表现。”小鲜花嘿嘿冷笑。大姐夫暗自哼了一声：“小犟驴，看俺如何将你拿下！”大姐夫把宝壶上的红绳捋直了，对鲜花说：“第一项解疙瘩，过一个节目，解一个疙瘩。解完了倒宝壶。”又看向众人问：“第一个节目谁来出？”

梦宁说：“我先来。我出字谜新娘猜。”猜谜测试新娘智商，是耍笑新媳妇必有的节目。梦宁指着窗户中间一幅剪纸说，“以那幅剪纸上的花儿和‘囍’字为谜，打两个四字成语。”

谜语浅显，可小鲜花还没进入状态。二丑很快看出端倪，可他不能说，只好提醒她细心看。小鲜花细心一瞧，两朵花儿相并，两个喜字相连，立刻就猜到了。她爽快说出谜底：“花开并蒂，喜结良缘。”她明白了梦宁的心意，谜底既表达了美好的祝福，又轻松闯过第一关。

梦宁说：“答案正确。祝贺你们！”

洞房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大姐夫说：“寓意美好，可以解第一个疙瘩了。”

解疙瘩考验新媳妇是否心灵手巧。小鲜花拿起红绳一瞧就发愁了。这疙瘩是刁馋绾的，一口气绾了十八个，最后一个疙瘩打了五个结，每一个结都扯得结结实实。鲜花嘟着嘴：“这分明是刁难！”刁馋得意地笑：“看你个臭丫头如何解得开！”人们凝神屏气，盯着小鲜花那双手。小鲜花生就了一双纤纤巧手，她的指甲尖尖的，双手巧妙配合，不到两分钟就把最难解的疙瘩解开了。人们啧啧称赞：好厉害的一双巧手！

大姐夫想给鲜花来个下马威，示意刁馋出节目刁难。

刁馋拿腔作调开了口：“山药蛋蛋绵蛋蛋，媳妇抱住亲汉汉。”

众人合：“媳妇抱住亲汉汉，亲汉汉！”

话音未落，小鲜花早臊红了脸，二丑心头的小鹿也开始乱撞。小鲜花是个很传统的姑娘，初来乍到，哪儿见过这阵势，更何况这开场就要挑战她的底线！心有戒备，只能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刁馋有些恼怒：“亲一个有啥了不得？好戏还在后头呢！”

二辣子指着小鲜花说：“你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红脸蛋儿接着说：“嫁个猫儿还得沿墙头呢！”

有人插科打诨：“红脸蛋儿嫂子，你沿了几回墙头？”

一句话逗得人们笑成一片。小鲜花看了看大姐夫，说：“人家才认识不久，还没说几句话呢。给大家每人一块糖，行不？”

孩子们齐声叫好。大姐夫铜铃眼一瞪，拍着小桌道：“不可！这是一台不可缺少的节目。”

小鲜花大吃一惊，忖度：大姐夫这么厉害，我这关难过啦！

梦宁解围说：“二人还生疏着呢，是不是往后推推？”

大姐夫也觉得话有些强硬，舒缓一下语气说：“好吧，可以往后推一推。”

鲜花悬着的一颗心还没法落下，默然无语。

“我有字谜请新娘猜。”二丑一位朋友瞥一眼小鲜花笑道，“碧空一色，夫人出差，扭头就走。打一名字。”

鲜花脑子一片空白。梦宁暗示鲜花看二丑，见二丑用食指点着他的鼻尖，聪明的她一点就透，脱口说：“二丑！”

这位嘉宾抓住了鲜花四川口音的“把柄”，戏谑她：“你说太丑？”

“不对，是二丑嘛！”

“啊呀，还太丑啦？”

“我说的是石二丑！”

“你说他实在丑？”

笑声一波一波荡漾。小鲜花气得咬牙变脸，就要发作，梦宁扯住她的衣角。

红脸蛋儿讥诮道：“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

猪八戒的幽默语，加上红脸蛋儿阴阳怪气的声调，逗得全场爆笑。鲜花脸像火烧一样，忍无可忍。梦宁赶忙打圆场：“这一关已过，可以解一个疙瘩。”

小鲜花又解一个疙瘩，绽出一丝笑意，觉得丑小子脑袋瓜儿不错，每次猜谜都能想到自己前头。

大姐夫想考考小鲜花的口齿，发令：“上绕口令！”

刁馋递过一张纸条，对鲜花道：“只许看三遍，有一点儿卡顿不算过关。”

小鲜花看了两遍，便脱口而出：“黄花花黄黄花黄，花黄黄花朵朵黄。朵朵黄花黄又香，黄花花香向太阳。”

小鲜花口齿伶俐，嗓音如黄鹂般婉转娇脆，根本没有卡顿和混读。刁馋等人说她读音不准，大姐夫说四川口音与晋北方言不同，不能过分苛求，这一关算过。

刁馋听了颇不服气，拿出一篇更难的绕口令，要求只看三到五遍，说得顺顺溜溜，不能有半点儿卡顿。

鲜花忖道：好刁钻的女人，今天让你听听我小鲜花的口才。她向梦宁校正了几个字的读音，默读四五遍，了然于胸，把纸条还给刁馋，启朱唇，发皓齿，打着京腔说：

“树上有个圪绌八代八代圪绌的枣儿，飞来一只花不溜丢溜丢不花的雀儿，花不溜丢溜丢不花的雀儿去吃那个圪绌八代八代圪绌的枣儿，圪绌八代八代圪绌的枣儿倒打了那个花不溜丢溜丢不花的雀儿。”

仿佛是一次绕口令表演，小鲜花声情并茂，字字清脆，声声婉转，如新莺出谷，似乳燕归巢，把人带到一种艺术享受的妙境。话音刚落，掌声四起，鲜花博得了一片赞誉，就连刁馋也心服口服。鲜花轻松解下两个疙瘩，内心荡起一丝喜悦，她发现，倒宝壶的每一个节目都是一次考验和挑战。

大姐夫寻思，小妮子这般了得，不来点儿厉害的，如何降服？他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下令“小鬼们”让小夫妻亲热一番。

小鲜花一听，身上的神经都绷直了。

红脸蛋儿提议：“就来个‘分享甜蜜’吧。”

“‘分享甜蜜’是啥子？”小鲜花惊疑地问。

“就是呀，用一根线吊一块糖，”红脸蛋儿比画着说，“新郎新娘站在两边，同时用牙齿叼住糖块，各自咬下一半。”

这可比亲嘴难多了。鲜花亲眼见过，提线的人把个糖块摇来晃去，哪能叼得住，更何况得嘴对着嘴，又要冲击底线！真是怕啥来啥。“天哪，怎么可能！”小鲜花急得都要哭了。

刁馋提线吊着个糖块，在鲜花、二丑面前晃悠。二辣子在二丑背后，红脸蛋儿在鲜花背后，同时猛推。

小鲜花看她们动起真格，急中生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说要上茅房，说罢扭头出去了。人们面面相觑，无计可施，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吃喝拉撒？

明月皎洁，碧天如水，远山勾勒出美丽的曲线。洞房外听房的人走光了，院子里静悄悄的。

小鲜花并没有上茅房，到了院子里，忽地冒出一个想法：何不藏个猫猫，吓吓那丑小子和那些难缠的家伙们。鲜花莽撞地走出街门，门外五六步远的地方有一条深沟，东西两边是蜿蜒的山路和土崖，便向东边阴暗的崖下走去。

突然，西边崖下窜出三个黑影，向她猛扑过来。鲜花惊得魂儿都飞了，想往回返，其中一道黑影挡住了门，她不得不向东逃跑。听得背后有人喊：“鲜花别跑，我是士郎，我来救你回四川！”“不！不！”她慌不择路，面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黄士郎没得到鲜花，就想付诸武力。在四川，鲜花家人多，黄士郎没机会下手，就带俩帮凶一路跟踪到窝窝屯。白天，二丑家里里外外都是人，晚上倒宝壶人多，也下不了手。他们料到鲜花可能要出逃，就潜藏在门外的崖下。

黄士郎来势汹汹，手拿绳索就要绑架鲜花。

“住手！”随着一声怒吼，二丑手持一根木棒冲到黄士郎面前。二丑眼里冒火，吼道：“果然是你！一路跟踪，贼心不死！”

黄士郎现出凶狠相：“丑鬼，鲜花不爱你，趁早放手！”

“哼！黄鼠狼，鲜花若愿意跟你，俺现在就放她走。”

“黄士郎，你休想！”鲜花怒斥，“俺死都不会跟你这个坏蛋。”

三个歹徒手持明晃晃的尖刀，把二丑包围起来。二丑抡开木棒大吼一声：“俺看哪个敢来！”

二丑正欲与歹徒搏斗，见他堂弟和梦宁冲过来，忙说：“快！集合民兵，抓捕坏蛋！”

黄士郎等听得有民兵，吓得仓皇逃窜了。

惊魂未定的小鲜花蹲在小土崖上瑟瑟发抖。二丑赶过去说：“别怕，坏蛋逃了，咱们回家。”

鲜花走下土崖，脚下一滑，仰面而跌。二丑抢上前去扶，正落个软玉温香抱满怀。二丑第一次揽着他的爱妻，近距离欣赏她的美。月光下的小鲜花，杏脸桃腮，美玉无瑕，小口樱桃，嫩蕊娇香，散发着甜美迷人的气息。好一朵喷芳吐艳的女人花！二丑揽着爱妻，荷尔蒙在喷发，一种突发的情欲冲动难以自持，就想吻她。她恐慌地盯着他，两唇将触，二丑突然停下了。他胸部剧烈地起伏，口中喃喃道：“媳妇，俺的爱妻，俺多想亲你、吻你，但，俺要等你心甘情愿。”

回家路上，梦宁安慰了鲜花。

十一

鲜花、二丑、梦宁各自归座。鲜花第一次青睐了她的丑丈夫。他英勇果敢的行为让她既感动又佩服，更有了安全感。而两唇将触没有吻她，让她进一步看到了二丑的高尚人格。该不该接受他？她有些动摇，痛苦地纠结了一会儿，果断决定：且把感激压心底，莫将红豆轻抛弃。坚守底线不动摇！

在梦宁的调和下，大姐夫让小鲜花拿喜糖给众人分享，这一关算过了。

节目又热热闹闹进行了一会儿，已是深夜。红绳剩下最后一个疙瘩。大姐夫举起宝壶行令：“来点儿亲热的！”

二辣子说：“要不来个‘十八个门儿，一个嘣儿？’”

“‘十八个门儿，一个嘣儿’是啥子呀？”小鲜花警觉地问。

“新郎官站在新娘子身后，伸头到新娘面前，‘门儿’叫一声，‘嘣儿’亲一个。左亲一个，右亲一个，一连要亲十八个！”

“不，不！”小鲜花谈亲色变，惊得差点儿跌下地。

大姐夫和他的干将们清楚鲜花那点儿心思，目标就是要突破她的底线。此时，鲜花心理防御的大堤已摇摇晃晃，但她依然执拗地坚守着，坚守着。

刁馋狡黠一笑，说道：“俺有个节目不用亲嘴，新娘子站在那儿就能轻松过关。”

“哦？”尽管小鲜花知道刁馋一肚坏水，但还是像得到救兵般地说，“你说说看。”

刁馋让小鲜花下地站好，然后说：“这个节目叫‘海底捞月’。就是把一枚硬币从新娘领口投入怀中，转几圈，让新郎伸进手去摸，摸到硬币捞出来就完事儿。”

“哎呀！这怎么可以？”鲜花听得都傻眼了！

红脸蛋儿伸手拉开鲜花领口，一枚光溜溜的硬币溜进鲜花怀中。

小鲜花呆愣愣的，不知所措。

二辣子把二丑拽下炕，嚷着：“摸呀，摸呀！去捞月亮呀！”

“别说啦！”满脸通红的小鲜花大叫，“羞死人了！”

玩兴正浓的妖精们哪管这些，她们拽胳膊推背，逼着二丑捞月。

有人高叫：“拦住门，别让她跑了！”

小鲜花的忍耐力消耗殆尽，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瞪得像斗牛，心里憋的一团火就要喷发。

梦宁一看不好，新婚之夜气走嘉宾，会被视为任性、人缘不好，还会影响日后的和睦，她暗暗地拽了一下鲜花的衣角。

忽听有人说道：“红蜡烛，照华堂，欢声笑语闹洞房。发喜烟，散喜糖，出个节目逗新娘。客人多，闹得慌，新郎新娘莫气胀。逗得新娘红霞飞，逗得新郎心荡漾。”

话音未落，掌声四起，叫好声一片。小鲜花羞愧难当。

梦宁趁机对大姐夫说：“这个节目给些喜烟喜糖如何？”

大姐夫疑惑地看了看梦宁，忖道：都这时候了，这头小犟驴还未降服，难道今天这宝壶……他颇感失望。这时，他看到梦宁朝他使眼色，似乎是成竹在胸，于是说：“只好这样了。”

新娘解开最后一个疙瘩，揭去红布，露出一只做工精美、内插一双红筷的锡壶。壶高五寸许，大肚细脖喇叭口，壶肚上下各雕一圈蝙蝠纹、水波纹，壶颈两翼，左攀一条龙，右附一只凤——这便是一只相传百年的专用宝壶。

大姐夫手擎宝壶，指挥新郎新娘将衣襟在小桌上对齐。古人穿大襟袄，所以这仪式叫对大襟，也叫对底襟。

大姐夫传壶神爷令：“新郎新娘诵对大襟歌！”

二丑、鲜花齐诵：“大襟对大襟，二姓联佳姻。夫妻结同心，过上好光景。”

“好！”大姐夫摇摇宝壶，用拇指和筷子半堵壶口，倒出几粒绿豆，新郎新娘小心翼翼接在衣襟上。

鲜花央求：“人家困啦。大姐夫，多倒点儿好吗？”

大姐夫调侃：“着急啦？着急就好好表现呀！”

鲜花听得弦外有音，真想捶他几拳，可手捏衣襟腾不出。

大姐夫道：“传壶神爷令：一倒金，二倒银，三倒儿女满堂红，四倒骡马成了群，五倒银圆滚进门。”大姐夫说一句，倒几粒，忽地不小心绿豆流出一小股。小鲜花喜滋滋的。

“下面的段子可要好好说哦。”大姐夫向鲜花、二丑密授机宜。鲜花听了唰地红了脸，要拒绝。刁馋、红脸蛋儿在一旁敲边鼓：“不说就别给她倒！”

“俺说，俺说。”小鲜花心生一计，玩起了文字游戏，“栽果，树卧杨，柳咱，们的孩，子多会儿，有三年，半赶着，算大，的跑二，的窜三，的爬四，的转肚，里还有，个五，疙蛋。”

“说完了，一字不落。”鲜花说，“这回可得多倒点儿！”

嘉宾们压根儿没听懂，一个个愣愣怔怔。

大姐夫气歪了鼻子：好调皮的小鲜花，敢和我玩猫腻。他把那手指堵住壶口，一粒绿豆都倒不出来。他摇摇宝壶，把耳朵附在壶壁听听，问：“宝壶爷这是咋啦？”又倒了一次，仍然颗粒未出。

鲜花知道，躲是躲不过啦。她累了，想早点儿结束，打起精神与二丑配合表演。

鲜花：“栽果树，卧杨柳。”

二丑：“咱们的孩子多会儿有？”

鲜花：“三年半，赶着算。大的跑，二的窜，三的爬，四的转，肚里还有个五疙蛋！”

“哈哈哈哈……”

节目又进行了一阵子。宝壶口时紧时松，倒出的绿豆时少时多。鲜花表现不佳，绿豆就倒不出，大姐夫就摇摇宝壶问：“宝壶爷咋啦？”他像个真壶神，指挥旁边的大鬼小鬼刁难鲜花。可自始至终，小鲜花没亲吻二丑一次。

时间已是深夜。手握秘密武器的梦宁，要亮出关键性节目。她卖了个关子：“我说一个节目，大家都来猜。二丑、鲜花炸翻身饼。打一四字成语。”

二丑诧异：炸翻身饼，一样做法，两般心情。谁能猜到？

鲜花忖度：何校长问过我炸翻身饼许的愿，难道那丑小子……她心里忽地震颤了一下。

其他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梦宁说：“别猜了。这个谜，只有我知道。这是两位有志青年的追求，是两个高尚灵魂的共识！”她道出了一对新人许的愿，二丑是“丹心化碧，欲育桃李香天下”，而鲜花是“情凝肺腑，甘洒汗水培新苗”。梦宁说：“这谜底是不是‘志同道合’！”

“哇，天方夜谭！罗曼蒂克！”彼此天各一方，心愿竟是一副对仗工整的对联！

二丑鲜花相互对视，各自错愕。

梦宁说：“随着咱们国家的快速发展，全国的教师队伍都缺人，尤其是乡村教师。你俩有这样的情怀，太可贵了！”

“然而，”梦宁的神情庄重起来，“教师付出得多，收入不比农民高。你俩有文化，有才华，有大好的前途，愿意在穷山沟里做教书匠？”

“愿意！”他俩异口同声。

“鲜花，”梦宁说，“四川归来，二丑就把你介绍给我了，让我给你报名当老师。”

“哦？”鲜花惊视着她所鄙夷的丑丈夫，他怎么知道我爱祖国的花朵？迢迢三千里，自天府之国来到黄土高坡，如果说小鲜花心底埋藏着一点儿希冀的火种，那便是做一名教师。现在二丑为她提前安排，真是善解人意啊！她的眼圈濡湿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有夫如是，夫复何求也。

“鲜花，对不起！没征得你同意，就给你报了名。”

“不，你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年前，我向联校打了报告。”梦宁高兴地宣布，“联校批准你俩成为窝窝屯小学的教师。我代表学校欢迎你们！”

一缕阳光照进了鲜花的心房。

人们欢呼、祝贺，大姐夫连声叫好。他松开挡在宝壶口的指头，索性把筷子也拔了，绿豆小瀑布般从宝壶口泻出。

新郎将衣襟上的绿豆倒入新娘的衣襟，新娘包好。

鲜花甜甜叫一声：“妈——”

石大娘开心应答：“哎——”

二丑问：“宝壶的绿豆往哪儿倒？”

石大娘：“堂屋门后有个米面瓮。”

鲜花问：“瓮内放着啥？”

石大娘：“瓮内放着个酒盅盅。”

鲜花羞涩回答：“给您生个胖孙孙。”然后将绿豆倒入瓮内。

宝壶倒完了，乐呵呵的嘉宾们要回家。

大姐夫拦住他们，对鲜花说：“你还欠一个节目得补！”鲜花赧然一笑。在大姐夫的指挥下，这个迟到的节目开始了。

新娘：“山药蛋开花六瓣瓣，”

新郎：“俺二丑娶了个奴蛋蛋。”

众人合：“奴蛋蛋，绵蛋蛋，赶紧抱住亲汉汉！”

二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可他看到鲜花火辣辣的眼睛，还是觉得慌乱、突然。

小鲜花张开双臂，二丑亦伸展两臂相迎。天府之国的俏佳人，黄土高坡的丑小伙，紧紧拥抱在一起。鲜花努起红润炽热的嘴唇，二丑深情迎着。那一刻，二人像触电一般，浑身颤抖。泪水从两双眼眸中溢出，流入口中，苦涩、内疚、甜蜜、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