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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5年第4期 | 雷平阳:牡缅密缅(五题 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4期 | 雷平阳  2025年04月30日08:10

雷平阳,诗人,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出版诗歌、散文集四十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诗刊》年度大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开卷奖”国际文学奖等奖项。现居昆明。

 牡缅密缅(五题)

雷平阳

南信山上

诗人何松领着我在南信村后面的荒山里查找一位大和尚的坟墓。这片荒山曾经是拉祜族人精神世界中的理想国——牡缅密缅(拉祜语,译为汉语意思是“大火烧出的坝子”)的一部分。传说中,清朝时大和尚一直致力于将朝着南方逃亡的拉祜族人带回理想国,但多次起义和北伐均以失败告终,被清军斩首于缅宁(今临沧市临翔区)街头,此山之上的一群和尚将其遗体抬回,安葬在了寺庙旁边。古松连绵,荆棘和杂草封锁了旧时间里从缅宁通往澜沧江渡口的青石古道,理想国回返到了创立前的漫漫长夜之中。我俩像天外来客似的开始重新查找路踪或在冈丘之间乱走——开创新路,但多次走过的路无非是踩弯了草茎,回头一看,草茎又恢复如初,并无道路闪现。

山坳上确有一片寺庙的遗址。扒开蕨草,几个鼓一样大的础石上摆着不知什么人供奉的、只有婴儿的拳头那么大的几尊菩萨像,蜡条没有燃尽,供果已经腐烂。但偶遇的一个附近村民告诉我们,这座庙是阿布(阿布,彝语,意为“老爹”)和尚在咸丰年间(公元1851—1861)所建——他从东南方的孟连土司府的地盘上骑着白马而来,渡过澜沧江,行至此处,白马不走了,他就知道已经抵达自己的居所,对着青山念起经来,山上的巨石自动变成大大小小的神像,自动垒成庙墙,松树就自己折断飞来作为庙柱和庙梁,庙后的山崖突然下沉变成龙潭。而且阿布和尚随身带来了茶种,在寺庙旁边育苗,让附近的山民把茶树种满了山山岭岭。这位村民还将我们领到了南信村一个叫“陡山箐”的地方,那儿的斜坡上生长着两棵5米左右高的古茶树,中间有棵小茶树,他告诉我们这是著名的“夫妻茶树”。三棵茶树叶小、泛紫,咀嚼后有桂花香,不是勐库种和邦东种。四周有松树、芭蕉、竹林、核桃,建立过村庄但搬走了,留下坟地和开垦过的土地。三棵茶树的背后有一座2024年旧历二月二十八日立的坟墓,墓主是李伍逵,生于1957年8月15日,享年67岁。墓联是“名山千古秀,福地万世昌”,墓边丢着啤酒瓶、红牛饮料罐和云烟空壳。三棵茶树是不是阿布和尚时期所植已无从稽考,但根据资料,阿布和尚的庙宇毁于1922年缅宁团练蔡春暄叛乱时的战火。没有人知道战乱中耄耋之年的阿布和尚去了哪儿,反正就此下落不明。庙没了,庙后的龙潭也就干涸了。

根据史料和村民所述,领着拉祜族人试图从南方重返牡缅密缅的那位大和尚明显与阿布和尚无关,而且寺庙荒墟的四周也没有找到坟墓或止塔,因为这位名叫铜金的大和尚被斩首于1812年,是清嘉庆时期。庙墟门口有一块巨石,坐在上面无比的清凉、快意,视野开阔,整座临沧城尽收眼底,我相信那位已经被神化了的老爹和尚一定无数次坐在上面,静修或鸟瞰。隔此不远处,有个山冈名叫“石老虎山”,一座石崖酷似上山虎,另一个石崖则似下山虎,村民说,那是一公一母的两头神虎在深夜偷降人世,在此“虎恋”并忘记了时间,南信村司晨的公鸡一叫,天亮了,它们也就石化,变成了人们的守护神。

没有找到大和尚墓,我们继续在中午的荒山上漫游。几乎所有的山冈均遍布着古松,而无松之处是密集的蕨类和悬崖一样凸起的野蔷薇,以及一块块突兀的巨石。在一棵古树上挂着一块指路牌,说是以这棵松树为原点,往澜沧江的方向走200米,会有一块“天大的石碗”搁置在一座悬崖上。何松和我按其指示,在无路的路上走了1120步,也就是800米左右,来到了悬崖上。而悬崖上并无“天大的石碗”,只有长了青苔的巨石和巨石下的深渊。我疑心那指路牌上所说的石碗,是指巨石顶上的天空本身。

美学与契约

茶叶的味道和因“味”而产生的“道”,是先于茶树的外表美学而存在的。三教九流的饮茶人恐怕更关心茶叶是否适合自己的口味,鲜有不与潮流为伍者在意长出茶叶的茶树其外形是否美得动人心弦,尤其是当乔木型茶树落脚在人们很难抵达的远山远水之间。陆羽的《茶经》里言及茶树,也就是开篇一段: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落如丁香,根如胡桃。

句句均以喻体示人,不触及茶树本身,仿佛茶树作为“南方嘉木”,乃是由瓜芦、栀子、白蔷薇、栟榈、丁香和胡桃拼凑而成,没有具体的形质。北宋时期宋子安所撰《东溪试茶录》,置身在了确切的茶山之上、具体的茶树旁边和真实的茶人中间,所写文字堪称字字珠玑,对茶的认识和赋予茶叶的诸多神思妙想亦远逾前人,是史上茶文章中的又一超拔之作,可还是对茶树的形姿不着一字,“茶树”就像是无端长出叶片的幻影、白雾、空无,或说“茶树”在文字中间乃是没有显现真身和神迹的佛陀、老天爷、神仙,他的肉眼真的没有看见。缪希雍的《神农本草经疏》中说到茶乃“木中清贵之品”,还说只要服四两雅州蒙山茶就可成为“地仙”,眼看就要触及茶树的脱世丰姿,话头又转到了茶的药理上。而先于缪希雍二十余年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的茶,则完全是一味药,茶树是无痕、无影的。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怀疑他们所见的茶树确实缺少丰姿和风采,类同于人们视而不见的普通俗物,用不着以文字去描述、呈现、吟诵它们,实在是个让人遗憾的茶史遗案。当然,这也从侧面说明,追求道法的无上境界却遗弃了道法母体,这种缺漏在往圣绝学中也是有的。作为反证,澜沧江流域的众茶山上生长着难以计数的枝干犹如“仙骨”、整体树形极度唯美的野生的或栽培型古茶树,面对它们,我觉得它们值得用任何神奇的语言去进行描述并建立一门普洱茶领域独有的茶树美学。为此,我也琢磨过,往圣绝学之所以忽视了茶树,大抵是因为它们是围绕云南之外的茶山和茶文化来著述的,云南的茶山和普洱茶不在该体系之内,我所说的遗憾和缺漏或许是往圣所存在的知识盲区造成的。

现在我就站在被诗人何松誉为“世界上最美茶树林”的南本村小南本组的“南本古茶园”中,37棵古茶树和一些新植的茶树,分布在茶园主人李廷高家新建楼房之下的斜坡上。在拉祜族迁徙史诗《根古》中,哥哥部落和妹妹部落因为分食猎物发生误解,妹妹部落伤心地离开了牡缅密缅,另辟家园,这新辟的家园就在南本。史诗中如此写道:“妹妹族人这一群,来到南本坝卡山。”而且,也就是因为在南本,妹妹部落的人捕到了一头豪猪,发现豪猪毛粗体小,不是想象中的庞然大物,妹妹部落的头人才知道自己误解了哥哥部落的头人——原来当年哥哥部落分给自己的一坨豪猪肉,其实是豪猪的一半。因此,拉祜族人学会了反省、自责和忏悔。而南本也因此被视为自新之地和重返家园的起点。看着眼前的古茶树,我心里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它们或许是妹妹部落的人种下的。拉祜族人开辟牡缅密缅的时间无从查证,离开牡缅密缅的时间则是500年左右,而这些茶树的树龄也正好是“500年以上”。临翔区人民政府2021年9月曾经给每一棵古茶树进行了身份认证,立了告示牌。被认定为“最美古茶树”的那一棵编号为31号,登上过临沧市文联主办的内部刊物《天下茶尊》的封面,告示牌上如此介绍它:

临翔区凤翔街道南本村中山水库

临翔区31号古茶树

品种:勐库大叶种

树龄:约500年以上

海拔:2011.8米

坐标:东经100°06'13.15"、北纬23°47'36.59"

特点:树高3.9米、树幅3.6×4.4米、基部干茎40厘米、最低分枝高度35厘米、叶长10.1厘米、叶宽4.2厘米。叶形长椭圆、叶色深绿、叶基楔形、叶身背卷、叶尖钝尖、叶面隆起、叶缘波、叶背无茸毛、叶质中、叶齿形状锯齿形、芽叶色泽绿、芽叶茸毛中。

临翔区人民政府

2021年9月28日

31号古茶树的旁边,28、29、30、32、33、34和35号古茶树,临翔区人民政府同样在每棵树下安置了告示牌,说明文字只有数字各异,其他基本相同。而正因为数字不同,它们的形态和仪态也就“各有千秋”,自成星系中独立的绿色星球,或说自成寺庙群中尺寸和表象不同的几座庙宇。从外观看,有六根主干的28号古茶树枝条合抱,没有向外张扬的枝条,树形呈圆体,像布朗族人修建于荒野用来供奉祖灵的宝塔;29号古茶树枝叶繁茂,遮住了主干,隐约可见的一根根粗枝互相缠绕、勾连,整棵树仿佛沉浸在古老的梦境中,直接对接着远处峰峦上的白云,使之就像是仙山上神木搭起的静修的亭阁;30号古茶树疑为两棵茶树合成但又根根枝条上举、笔直,形成了一棵树才有的卓尔不凡的特立之姿,酷似一座有着众多灵魂的道士雕像;32号古茶树有三根长满了苔藓的主干,左边那根主干拔地而起,毅然独立,中间主干则在离地不久便分叉,手臂般粗细的枝条在弯曲中向上伸张,在一棵树的国度中另外形成自我区域,右边的主干也依附于它,把枝条伸进它的小王国,使整棵树的形态像极了儒释道合一的山中小庙;33号古茶树只有一根主干,枝叶的顶端横陈着一根根灰白枯枝,就像是它之前的树体更加巨大,目前乃是缩小之后的样子——它的每一根顶端的枝条还将枯掉,直到一切消失,直到人们将其高大的树形当成幻影,在现实中目睹并感受涅槃的过程……

以上5棵古茶树——是被我神化了的5棵普通茶树,因为在面对它们时我同样像“往圣”们一样一味地遐想着它们精神空间的可能性,很难将生动的词语落实到它们具体的枝叶之上,尽管我已经目睹了它们足以匹配任何审美高度的植物之美。傣族创世史诗《甘琶甘帕》中说,在人类出现之前,所有的天神都名叫“令洼亭亚”,当他们在天国中闻到了新创的大地上飘来的泥土的香味,忍不住纷纷从天国来到大地上,尽情地品尝鲜美可口的泥土。可当他们把“香土”当成粮食,日复一日地以食土为乐,身上的神的模样就慢慢地消失了,每一个“令洼亭亚”都变成了人,既回不了天国,也恢复不了神的模样。我疑心这5棵茶树也有着同样的起源,而且在云南的每一座茶山上都能找到与它们别无二致的众多茶树——神性的血统只会滋生灵肉相近的万物,不会狭隘地抵达孤立。

而31号古茶树则可能是例外,它的主干贴着地表就分为10根苔藓紧裹的分干,不像是天外来客,更像是创世主在创造大地时一并创造了它,感觉那10根分干乃是从地心伸出的10根土地的骨头,苍古、遒劲、铁干铜皮,枝上生花腹生草,叶片幽绿无今态。它枝干形成的散开而又合拢的伞状外形,在人们对树形的想象之中但又令人意外,置身于俗尘之上却又悄然脱俗,每根枝条的弯曲暗藏着更加迷人的弯曲,每一个分叉意味着它们就是新的发明,而且还有更多的发明很快就将兑现。那些枝叶间的空白处,每一个具有想象力的人都可以虚构一根根枝条出现在那儿,甚至可以虚构陆羽、宋子安、苏轼、李时珍和缪希雍从那儿探出头来。它那凸凹不平的根盘,我怀疑它的内部一定藏着一尊神农氏的雕像。当然,在我二十多年行走茶山所形成的审美经验中,10 根分干组合而成的31号古茶树,我更愿意将其比喻为穿着绿衣服的10位彝族母亲正在携手登山,她们将前往山背后赶赴灿烂的集市,亦似10位拉祜族猎手并肩坐在山坡上观看天边的云朵——他们背上的 10张弓有着美妙的弧度和奇异的枝叶饰物。一朵绿云。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一群绿天使。10根木头搭起的小庙。傣族的土地神“尚拎”。我设想过它在不同的光影与背景下呈现出来的众美,朝霞中火焰的形状与风暴中凤凰的姿态最接近世俗认可的美学高度,但我最倾心这样的画面:几个女子站在它的枝条上采茶,像它呈奉给春天之神的一朵朵大地之花。

67岁的李廷高,香堂人(彝族支系),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做护林员,每月工资700元,一个儿子外出打工,女儿已经出嫁,在邦东乡政府食堂煮饭。他家的新楼房,是2016年将这些有告示牌的古茶树以20万元的价格出租15年后建起来的。2015年茶价还很低廉,之后却一路飞涨,尤其是当这些茶树的“美名”广为传播之后,每公斤价格达到了6000元左右。我问他是谁租下了这些茶树,他拿出手机翻找了很久,找到一个手机号,署名“羊国心”。之后,他转身进屋,找出租赁合同给我看,才发现承租人的名字叫杨国仙。租赁合同简单、直接,约定在2016年至2031年期间,李廷高家的37棵古茶树由杨国仙经营管理,古茶树四周10米内不能种植农作物,污染物不能排放至茶地,茶地内的杂树一律清除,租金20万元一次付清等等。在我与李廷高交谈的时候,他请来种植重楼的一伙人先是在院子里喝酒,看见我们翻看合同,就摇摇晃晃地围拢过来,对一纸契约有着莫名的浓厚兴趣,仿佛在看藏宝图或神路图,七嘴八舌但又语焉不详地说着什么。李延高当护林员的儿子大叫了一声:“走吧,要干活了!”他们才人手一个装满酒的矿泉水瓶,分散了,出了院门,朝着长满古松的山丘走去。67岁的李廷高,浓眉大眼、高鼻梁、阔嘴,脸部轮廓一如石刻,身材高大、健壮,看上去只有50岁左右。谈起茶价、契约和“最美古茶树”,我以为他多少会有一些因为后悔而生出的激动情绪,但他始终一脸笑容,嘴巴里没有吐出半个抱怨的字词。反而告诉我,自家的茶树出名了,他专程前往凤庆县香竹菁去看人称3200年树龄的茶树王,还去了双江县的冰岛老寨,只想弄明白:“是其他地方的茶树更高大,还是我家的茶树更高大。”结论是,其他地方还有数不清的更加高大和古老的茶树,而他家的茶树长得“很美”。

南本村距南信村不远,我又向他打听了铜金和尚的墓地。他说,谁也不知道古墓在什么具体的地方,但祖上曾经讲过,古墓里埋着永远用不完的金银财宝和一盏万年灯。

石洞寺

出了临沧城,去凤翔街道办所辖的小官山茶区只有几公里路程。群山让出来的平原,面积只是勉强够人们筑城,城的边上,没有荒野作为过渡地带,后脚还在城里,前脚已经踏上登山的石径。而山峰在靠近城市的那一片片区域,通常是斜坡、丘陵和冈岭上的寨子,上面有汽车修理厂、池塘、竹林、菜地、农家乐、墓地和做各种营生的小厂房。人烟骤减,万物复苏,寂阒下来的空间里表象上趋于郊区美学中的凌乱与虚幻,实则因为诸多未知信息的出现而开显出勃勃生机——无数的信息不在公共经验的范畴内,它们属于少数灵敏的眼神和心脏。正如竹叶的飞行轨迹和流水的节奏之间存在的合作,修理厂门边那辆长满青苔的轿车与石洞寺空无一物的洞窟之间存在的呼应关系,类似的“秘密”,永远不会成为众人讨论的话题。

石洞寺所在的山峰,乃是小官山茶区内众多山峰中的一座。向着它铺展的道路两边有不少茶园,很多茶树的主干有正常的保温瓶那么粗,中午阳光下泛着反光的绿叶——按照通感修辞学的说法——像蝶大的青蛙爬满枝条,正发出燥热的鸣叫声,苦香飘满山谷。路上偶尔会遇上用各种罐形容器取水而归的人,他们都迷信石洞寺下面山涧中的那口石头上的水井是佛陀所凿,里面流出的碧泉,无论是煎茶还是做饭,都会让茶与食物凭空升华。石洞寺没有俗常概念中的寺院,而是半坡上一排凿岩而成的洞窟,且每个洞窟空空如也,无造像,无僧侣,只有少数洞窟中有着今人礼拜时所用的塑料花和几根残香。僧侣都化成了风,呜呜呜地在洞窟外吹拂着正在盛开的杜鹃花。寺门是近年来文旅部门新建的,门边石壁上“中国共产党领袖毛泽东”以及“二四班”的字迹,则是以前留下的。

      洞窟凿于何时?什么人在此苦修?地方文史资料中不着一字,这倒让我想起往年在《道光云南通志稿》中读到的一则文字。它说,明万历年间,缅宁大慈寺有一位名叫阿约提雅的异域僧人,道行高洁,独得薪传,过去未来事无不知晓。能辟谷,很多年不吃东西,精健异常,活了100多岁,无疾而逝。阿约提雅入寂后,有人从普洱来临沧,说是在茶山的道路边看见阿约提雅打坐,喊他,他却不应答。人们算了一下时间,这位普洱来客看见阿约提雅打坐之日,正是阿约提雅在大慈寺入寂之日。

石洞寺就是明代的大慈寺?不得而知。曾有的庙寺毁了,毁于何时?也是无从稽考。从石洞寺返回临沧城的路上,途经一片喜树林,见一张写着寻找八哥启事的小纸片贴在树干上:“有朋友在南屏路至三角梅公园、森林公园一带拾到一只八哥吗?如有拾到的朋友希望能好好饲养,如愿归还定重谢!联系电话……”养八哥的人都说丢失的八哥一般都会自己飞回来,看来这只八哥一直没有往回飞,留在了时间的迷宫中。晚上,临沧城下起了暴雨,我以日记的方式写下了这首《临沧的雨》:

雨一直往过去

下回去。旗山连绵的湿高峰

并没有阻拦它。让石头中的金钱豹

洗干净舌头再亮相,让松树喝饱

来自未来的净水。这样的行动

本来就无人能做得圆满

唯有它可以做到并创造更多奇观

我们沿着唯一的路,到庙墟中

寻找起义高僧的坟塔但没有

找到。相爱的人赶往

山顶会面,总是在路边的杂草上

拴一根与道路一样长的

鬼魂走路的棉线

因为他们明白:此去没有吉兆

如果死于爱神之手,自己变成鬼魂

从这根棉线上还能走回家

——从正确的路上走入

歧途,或毁于真理与美学

有多少人萌生了新的世界观

所以,当雨水下到事物的历史之中

我看见那么多的狮子王

来到空阔的地方

仰首洗净它们那些实际上布满花纹

但理论上始终脏兮兮的脸

诗中没有提及石洞寺,因为我的脑海中幻生了阿约提雅入寂时的坐像,一只八哥在他的头顶飞来飞去,而我找不到足够贴切的语言描述这个似乎与石洞寺有关的场景。

灵魂要过河

除了创世史诗《牡帕密帕》对拉祜族开辟牡缅密缅(临沧),使之成为一片乐土,然后又被明代勐缅长官司也就是傣族土司俸宪来举兵赶出牡缅密缅这一时间暗室中发生的秘史进行描述之外,拉祜族的迁徙史诗《根古》,亦对此进行了以血抄经式的庄严书写。驱逐与反驱逐导致“牡缅密缅血成河”,哥哥部落的头人身负重伤,仍然坚持射光了囊中弩箭之后,绝望而又悲愤地交代妹妹部落的头人:创世的天神厄莎在制造宝弩之时,还给子孙们造了三支神箭,分别是金弩箭、银弩箭和铜弩箭。现在我把三支箭射往南方,箭落之处就是你们未来的居所。

传说中的三支箭

一支勐朗(澜沧)地方落

一支玛牡密(缅甸)处落

一支泰牡密(泰国)处落

拉祜一路寻神箭

寻着神箭觅新居

只因神箭落三地

拉祜住地分三处

《牡帕密帕》讲述创世这样的神圣话题都存在着很多不同的版本,《根古》自然也就有着比《牡帕密帕》还要多得多的版本——每一个拉祜族迁徙史诗的讲述者都有可能自成一个版本,尤其是那些今天没有居住在澜沧、缅甸和泰国这三个地方的讲述者,他们史诗中厄莎神箭中的一支完全有理由落在他们今天生活的地方,而不是飞往别处。神箭落在他们的置身之地,说明他们的故乡乃是厄莎所赐,是应许之地——而且这是确凿的、合法的、毫无疑义的,另外的讲述者、整理者、出版商和研究者无权臧否,更无权指证他们有着什么过犯。当然,在紧紧依傍着牡缅密缅的双江县和临翔区南美乡地区,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聆听过关于《根古》的这样的版本:逃离牡缅密缅的前夜,哥哥部落的头人所射的三支厄莎神箭,有一支没有射出,落在了他的血液泡红的原地,不少的拉祜人没有跟着妹妹部落的头人远遁南方寻找神箭,而是留在了牡缅密缅的边沿地方并得以幸存。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