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4期|潘虹:好久不见(节选)
潘 虹,一九八五年生,浙江绍兴人,作品见于《山花》《野草》《文学港》等。
好久不见(节选)
潘 虹
那天,许樱坐在吧台,点了一杯六十八元的玛格丽特,等待微醺时刻。音乐暧昧,柔柔的、沙沙的。灯光很浅,人不多,笑声和低语都很少。许樱觉得闷,雨季总让人乏力。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老同学,好久不见啊!
眼熟,但名字,好像在嘴边,又好像在天边,记不起。
男人留飞机头,两侧铲短,头顶留长,向后抓出纹理感,穿深色短袖衬衫、休闲裤,三十上下的年纪。男人坐在许樱旁边,向吧台点单说,帅哥,要一杯古典,加热水。
威士忌是热门基酒,有人喜欢纯饮,也有些会加花里胡哨的基酒、糖浆、水果,很少有人喝古典。古典是一款厚重的酒,安格式苦精、捣碎的方糖与热水混合,加入冰块,再倒入威士忌,口感醇烈,甜苦分明,余韵悠长。
许樱说,喝古典这么深沉,被甩了?
飞机头说,哪能啊。喝古典的男人,就非得感情受挫?你对酒的定义,个人色彩太浓了。
许樱托腮,不跟他争。你是哪个老同学,什么名字?
男人说,你连我都不记得了?
许樱说,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两人都笑了。搭讪的套路,土,但有效。
傅天赐。
许樱。
两人提起杯子,清脆地碰了声。这就算认识了。
话题回旋镖般打回许樱身上。傅天赐问,你呢?一个人酒吧买醉,失恋了?
我怎么可能买醉,我是喝不醉的啊。
拖腔拖调,总归有点上头。
傅天赐点了小食拼盘、一份果切,向吧台要了两个骰盅。会玩大话盅吗?
不会。
傅天赐刚要介绍玩法,许樱就拦住了。骗你的,我当然会玩。
玩了两局,傅天赐喝完一杯古典。接了电话,眉目渐渐凝固。挂电话后,他面色赧然说,难得遇上酒友,就这么散了挺可惜的。我还有个下半场,要不要一起去喝两杯?
许樱不尽兴,跟着去了。
两人上了一辆出租车,并肩坐后排。许樱嗅到了麦芽、苦艾与烟熏混于一体的味道。忽然觉得,哦,男人的味道。车子拐上104国道,离市区越来越远。她后知后觉地怕起来,你该不会把我卖了吧?
傅天赐勾起嘴角问,你很值钱吗?
当然。有房有车。
她按下车窗,夜风兜面,长发在脸上炸开,黏黏答答,像一个水鬼。酒劲透了,人清醒了。许樱懊恼,怎么鬼使神差上了车?出租车是随手拦的,还是串通好的?车上两个大男人,劫财,还是劫色?又劫财,又劫色?
车打转向灯,拐进一条窄路,路灯明一阵暗一阵。进村了。小路曲曲折折,开到底是座桥。傅天赐指挥方向说,师傅,左拐,别上桥。
右边是宽阔的水面,左边是黛瓦石墙的民房,沿岸撑起了一座座油皮帐篷,两侧排满了花圈,纸花的、鲜花的都有,传统椭圆形,绿底黄花。主屋面河,大门敞开,正面摆祭桌,背后挂着竹帘子,中央挂着隶书“奠”,顶上横匾写“陟岵兴悲”,左右贴灵棚对子,上联“长记仁德传后世”,下联“永留典范在人间”。
许樱有点傻眼,你这攒的什么局?
傅天赐解释说,远房大舅公走了,我爸非来给人守夜。老头子身体不太好,行动不便,更不能熬夜,只好由我做代表了。不好意思啊,明天请你吃饭赔罪。
许樱没给好脸,无奈说,来都来了。
聊了一晚上,还没加微信。傅天赐掏出手机。我扫你。
为什么?
给你发个红包,赔你点精神损失费。
不加。她说,我不缺钱。
他打开扫一扫,加吧,直说了吧,我就是想认识美女。
他从灵棚里搬了一张圆凳,让许樱坐会儿,自己先去灵堂鞠躬,露个脸。
许樱坐在鉴湖老街岸边琢磨起来,事情往好处说,人不坏,没拐卖她。可这事儿就渗着古怪,经不得细想,正常人会约姑娘守灵?
耳畔哀乐连绵,有时像一条迂回的小溪,偶尔又有百川到海的气势。眼前波光粼粼,上下月影,浮光跃金。许樱想起江文慧,在她牙牙学语时,就教她背诗。长大后,她心中藏了很多诗,山水开阔,想吟一句“衔远山,吞长江”;梅雨季,“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独处时,“谁念西风独自凉”。最喜欢的是入冬落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傅天赐打完招呼就回来找她,两人坐在湖边看一成不变的夜景。
许樱突然问,有酒吗?
他想了想说,有是有,但选择余地不大,只有啤酒。不过嘛,你湿气太重,不适合喝啤酒。
有酒好啊,酒在,哪怕气氛如一潭死水,也能活泛起来。她催促说,你怎么知道我湿气重?你湿气才重,快去拿酒。
傅天赐欲言又止,索性不说了。跑了个来回,提来半箱百威。他拉开易拉罐,递给她,又把拉环套进无名指。
她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分类垃圾桶。你这什么怪癖?
没听过拉环和易拉罐的故事吗?它们是天生一对,我们怎么可以把它们分开。
她觉得好笑,问,所以呢?
他说,啤酒喝完之后,把拉环放进罐子里,让它们永远在一起。
她被逗乐了,说,可是易拉罐心里装的不是拉环,是啤酒啊。
他错愕片刻,很快点头。你说得对,我才发现,原来是三个人的故事。
傅天赐的大舅公是喜丧,登临九十驾鹤仙去,哭声寥寥,叙旧团圆,气氛祥和。守夜现场是一群人的狂欢,到了后半夜,岸上支起烧烤摊,孜然、胡椒粉、辣椒面、生抽在羊肉串、牛肉粒、五花肉上飘洒,肉香经过暖风熏灼,扑进人心里,脾胃饿了,热情就来了。帐篷下又传来搬桌子、拖凳子、洗牌的响动。
有人过来,拍了拍傅天赐的肩膀,调侃说,天赐,新女朋友?挺漂亮啊。
我也想啊,很久不见的老同学。
老同学能陪你守夜?你扯淡吧。那人挤眉弄眼又说,刚好麻将三缺一,一起来玩儿?
傅天赐转头看许樱说,你会不会打麻将?
真不会。
许樱坐在傅天赐身后,听他边打边教,麻将入门不难,一句口诀,一四七打小,二五八打中,三六九打大。
翠绿与瓷白拼接,像一棵棵新鲜的上海青,菜梗菜叶合成一块麻将牌。洗牌的声音哗哗响,一桌子牌交汇碰撞,仿佛车祸现场,声响闹猛。牌桌上得意的人是傅天赐,他一家赢三家,收了钱,转身就塞给许樱。许樱起初看个热闹,慢慢看明白了,十三张牌可以组成多种可能性,连二都能和牌。看懂之后,多了一层揪心,怕他摸不到牌,摸到财神后,又担心他贪大,被人截和。跌跌宕宕,起起伏伏,很刺激。
五点时分,天渐次亮,天边的云清清白白,云层中射出一道道霞光。霞光锐利,割破云层,染红了湖面银色的波光。涟漪一弧弧荡开,湖面泛起金辉。太阳慢慢上升,核心赤红,圆融融的光芒包裹着,橘红、橘黄、黄色、浅黄,过渡而来,暖色调瞬间铺满整个东方,有一种宝相庄严的观感。
湖风吹起,晨露微凉,许樱缩了缩脖子。她想起上一次看日出,是高考放榜后,和江文慧看泰山日出。一晃多少年了?江文慧出事后,她就不太记时间,每天尽兴着过,过到哪天算哪天,活一个洒脱劲儿。
麻将局散场,傅天赐赢了钱,递给许樱。他态度诚恳,赔罪的口吻,昨晚我喝酒上头,才会把你带这儿来,实在对不起。
许樱把钱推回去,说,你大舅公九十好几才走,是好事,你们家族人丁兴旺,看着就热闹。她打了个哈欠,眼皮发涩,眼泪盈满眼眶。能不能送我回家?
临走时,许樱让傅天赐去拿回礼。傅天赐一头雾水,还是去了。从灵堂出来,手上拎了两袋牛皮纸礼盒。她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又放回去。你也喝一口。
傅天赐照做。什么说法?
民间小习俗,喝一口回礼中的水,驱除不祥。
回礼还有一块洁丽雅、一只定制的寿碗、一包软中华。
许樱说,毛巾拍一拍身体,去去晦气。拿回家后,用水洗干净,晒过太阳再用。你大舅公高寿,超过八十,主家会定寿碗。至于香烟嘛,主家财力雄厚又比较客气。
许樱是被电话炸醒的。起初一两个,她没反应,后来一串靡靡歌声,循环往复《晚风心里吹》,就醒了。
电话那头问,你在哪儿?
傅天赐正好把她送到楼下,她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说,在家。
许志华拔高音量说,撒谎!一个姑娘家的,彻夜不归,又野哪里去了?
刚走出电梯,庞娇就过来搭她肩膀,一派息事宁人的态度。你爸也是关心你,稍微忍忍他的暴脾气。庞娇又说,老许啊,许樱都回来了,一家人有话都好好说。
双人沙发朝西摆,南北各一把单人沙发。许樱居中,许志华和庞娇分坐,呈现一种左右围攻的架势。
庞娇泡了杯绿茶,放在茶几边柜上。许志华吹了吹笼在杯上的热气,喝了口茶。樱桃啊,爸有话跟你说。
许樱小名叫樱桃。江文慧特别喜欢樱桃,越是酸唧唧的,她越中意。别人倒胃口,她却开胃。尤其在孕期,到了魔怔的地步。醒来要吃樱桃,仿佛一把开锁钥匙,要是不吃,整个人都紧巴巴,吃不下东西。生吃、煮着、炖汤、冰冻,花着吃。许樱打小待人接物冷淡,许志华常埋怨,就是冰冻樱桃吃坏根子了。
许志华一向一言堂,突然打起感情牌,有诈,许樱感受到山雨欲来的凄怆。她默不作声,等他宣判。
我买了墓地,双穴。
脸瞬间硬了,她冷冷地说,买墓地怎么不找我?
樱桃,我知道你不高兴。我希望你尊重我的决定。
那必须尊重。许樱看他,新墓买在哪儿?
灵塔。
好地方,有钱也买不到。许院长人脉广,肯定有办法。她转头看庞娇说,庞局长这么年轻,前途似锦,真跟咱老爷子生同衾、死同穴了?
许志华拍了下沙发,扬声说,许樱!
说完了吧?不留你们吃早饭了。许樱一派逐客的模样,挠了挠头,打了打哈欠。
许志华往她身上挨,吸溜了一下鼻子,问,一身酒气,昨晚去哪儿了?
守灵去了。
我还活着,你给谁守灵?
你不认识。
他拿起玻璃杯,在空中画了一圈,又重重放回原处。你是有正经工作的人,别成天混得跟游魂似的!
两人走了。屋里一下子静了。
许志华重新买墓地的事,昨天下午她就知道了。男人真薄情。跟江文慧合买双穴,说好合葬做伴。男人爱穿新衣服的心思,并不比女人少半分。
许志华再婚后,搬到四季园住。一切都是新的,新的房子,新的妻子,新的未来。许樱没搬过去,还是生活在原处,她觉得自己像一只丧家之犬。天大地大,到最后,她没了家。她记恨许志华,用一己之力恨,让自己相信,她没有被抛弃,是她抛弃了他们。
许樱怕独处,却不敢进入一段陪伴的关系,在她看来,得到是失去之母。她上班、下班、酒吧,三点一线生活。喝酒、听歌、看人,旁观别人鸡零狗碎的生活,填充她冗余的时间。
这些年,她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江文慧。妈妈是中学历史老师,温柔又严厉,对她的要求和期望很高。食不言寝不语,挺胸抬头走路,遇到长辈先问好,不能打断别人说话。大考小考,只问一句,是不是第一?
初三中考前,她谈了一场初恋。少年们喜欢在夹缝中生存,喜欢拆解时间,喜欢在老师和家长围追堵截之下逞能。课堂上传纸条,被数学老师截获。
万籁俱寂的午后,教师宿舍里只有蝉鸣和许樱的心跳声。江文慧坐着,许樱站着,双方以极其悬殊的能量对峙。
啪,江文慧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啪啪,紧接着,又是两个。脸上浮起了五指印。许樱吓坏了,妈,你干吗?
是我的错!我没有教好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教你!
她抱着江文慧的手,大哭,妈妈,别打了!我错了!
江文慧泪水纵横,一遍遍抽打自己,一遍遍重复,是我的错!是我没管好你!
许樱一直不明白,在她早恋这件事上,为什么江文慧如此自责?江文慧用自残示弱的方式,掐灭了她的爱情小火苗。
那天下午,她哭得撕心裂肺,情绪一股脑儿冒上来,伤心、害怕中夹杂着恨。后来,噼里啪啦的耳光声,时常出现在许樱的幻觉中。她不太记得初恋的模样,但始终记得妈妈红通通的脸皮、凌乱的指痕,还有心里那抹说不清的伤痛。
大二那年,江文慧出车祸。许樱在德国做交流生。得知噩耗后,第一时间飞回国,江文慧已经入土为安了。时差就是那么可怕,东西半球追逐竞速,还是错过了见最后一面。
她有个无法倾诉的秘密,藏在心底最深处。刚听到江文慧去世的消息,心底恍惚闪过一丝窃喜,仿佛一直以来压迫的大山,突然遭遇滑坡解体,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弛。之后排山倒海的剧痛袭来,她察觉到了心如刀绞,陷入长期不可自拔的苦楚与内疚中。人是那么复杂,悲喜这样毫无预兆地交融、趋同。那时起,心里盘踞一条蛇,常在夜深人静时咬她一口。
三天后,傅天赐约她去福山日夜喝酒。她怀疑傅天赐的居心,但还是去了。好奇心也是一种动力,让她奔赴一场未知的人际交往。
傅天赐早到,选了卡座,替她点了一杯玛格丽特,他还是古典。
他说,我还是想郑重地跟你道歉,确实对不起。带你守灵这事儿太唐突,很多人忌讳。
我就是干这行的。墓地管理处。
他有点意外,你大学什么专业?
法律。许樱摘了玻璃杯沿点缀的橘皮和插在冰块上的小纸伞,喝了一口酒。
你这属于跨界啊。傅天赐又问,买墓有什么讲究吗?
许樱说,有条件的都选依山傍水的地方。山主人丁水主财,前朝后靠左右抱。相当于环山格局,中间形成宽敞盆地。明堂开阔,墓穴前方明亮,没有遮挡,这就是上佳风水。
傅天赐频频点头,博大精深。你怎么会研究这个?
兴趣爱好。
一周见了两次的男人,即便令她有些微醺上头,但充其量,就是一杯玛格丽特,好喝,有醉意,但一杯而已,她能保持清醒。
酒过三巡。该散场了。
门外下了雨,雨势不大,但难缠,像歇斯底里、抓耳挠腮的哭泣,沾了一身的湿气,黏糊糊的。许樱不敢抬头,怕雨水落进眼里,流出来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喝了酒,人的反应有点迟迟的。台阶上积了水,一脚踩下去,好似坐速降。她摔了一跤,被硬物磕了磕,一闪而过的痛。等回过神,尾椎下部剧痛,而后蔓延到四肢。傅天赐来不及拽住她,眼睁睁看她摔跤。这下两个人都醒了。
酒吧借了把伞,许樱扭过身子,用半边屁股吃力,身体靠扶栏,撑伞躲雨。到医院,傅天赐冒雨跑去急诊室,扫了一辆手推轮椅回来。
急诊室拍了X光片,等了半小时出结果。傅天赐拿着片子看罢,推许樱到门口。
许樱急吼吼说,去哪儿啊?
送你回家。
许樱不解,医生没看过,怎么就回去了?
没什么大碍,摔了一点尾椎,不用吃药,回家冰敷,注意休息,就能自愈。
她质疑,到底是冰敷,还是热敷?
急诊期,也就是二十四小时内,采用冰敷,可以让血管收缩,减轻水肿,减少疼痛。之后可以热敷。
她顿时对傅天赐刮目相看,你是医生?
他笑笑,流露出来自专业领域的权威自信。不才祖传中医骨科,从业十年有余。急诊室的医生跟我学过正骨。
许樱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一看就知道我湿气重。
出租车候在急诊门口,上车前他折返回去,拿上一个游泳圈,放在车后座,让许樱坐上去。尾椎悬空,就没那么疼。
她一向是冷的,对什么都端不起太大兴致,但在傅天赐面前,她有了很多活泼的情绪。他们的话题变多了。聊起尾椎骨前世今生、作用和保健。还说了风水文化,彼此掉书袋,一袋变两袋。
雨还在下,车子开过医院拐角的水塘,溅起数十厘米高的水花。江浙雨季,能涝死一头大象,看得见的水,看不见的潮,但身体能感知,浑身都腻津津,裹着一身汗做的袍子。
好好养,别不当回事儿,不然以后梅雨季,风湿关节痛。他说。
我也要风湿了?
不引起重视,那就快了。
回去后,在心里盘他。职业:医生。外形:中上。人品:不详。家世:不详。说话不中听,但有趣。综合分: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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