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安卡拉
这不是我第一次到安卡拉,但是第一次在斋月中来到这座城市,低调的土耳其首都,甚至也是第一次在斋月中来到伊斯兰国家,虽然土耳其并不典型——上世纪20—40年代“国父”凯末尔(Kemal)的现代化改革给土耳其留下了深刻的世俗主义/世俗化遗产。在伊斯坦布尔转机的时候,看着候机厅大屏幕上打出的“Ramadan Kareem”(斋月吉祥)字样和一弯新月、几颗钻石般镶嵌在蓝色背景上的灿烂星辰,再看看特别为斋戒者安排的祈祷小屋,“斋月”这个相对陌生的词汇终于在我脑海中开始具象化了。
一点点浅显的书面印象,应该是来自帕慕克(Pamuk)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在“宗教”篇中,作者以略带谐谑的口吻描述家中长辈,即使白天并没有停止饮食,但在表示斋戒即将结束的笛声响起前一段时间,“她们停止大啖,垂涎欲滴地盯着附近的一张餐桌,桌上摆满各种果酱、奶酪、橄榄、肉饼和蒜头腊肠……她们彼此问道:‘还有多久?’听见炮响,她们等厨子贝吉儿在厨房吃过东西,然后她们也朝食物扑过去”。一点点很浅的现实印象来自2014年巴西世界杯,大赛与斋月狭路相逢,几乎全员穆斯林的阿尔及利亚队不仅从小组赛中突围,在与德国(后来的冠军队)进行八分之一决赛时,愣是将后者拖进加时赛,才遗憾地以1:2告负。媒体以“斋月”“空腹”为噱头大肆渲染了一番。
顺利到达安卡拉。三月初的上午时分,这座群山环绕、丘陵遍布的高原城市一眼看上去灰突突,感觉沙尘随时会袭来。旅馆位于郊区,窗外脚手架和工地随处可见。办完入住就该解决当天的午饭了,偌大的Podium商场餐饮区内,就餐的人果真寥寥无几——要知道那天可是周日——除了我,大部分都是带孩子的家长。但因为不少商家照常营业,带着隐约的歉意,我津津有味地品尝了烤肉和烤馕,味道真不错,价格折合人民币不到50元。茶足饭饱(伊斯兰世界的公众场所没有酒)之后,我开始磕磕绊绊地和小伙计沟通,想打听一下最佳进城方式。其实向酒店服务员打听过了,小姑娘直截了当地让我打车,说这里比较偏僻,地铁站挺难找,你又人生地不熟的,打车最合适不过了,大概500里拉(约100元人民币)。我有点不甘心。小伙子非常贴心,比比划划地让我去楼下坐“mini-bus”(小巴),比地铁贵,但比出租便宜。
很快,悬挂“ULUS”(安卡拉老城区)招牌的小巴疾驶而来。我伸手示意,小巴急停,门“哗”地打开,我跳了上去——想起多年前在家乡搭车的景象。没有售票员,趁着等红灯的时候站在司机身后小心地询问票价。司机没回头没说话,只是伸出三个指头。我有点咂舌。拿出两个面值200里拉的钞票递给司机。司机退还了一张,然后又低头找了几张纸币给我——原来是30里拉!满心欢喜,仿佛凭空赚了270里拉。
小巴一路飞快奔向老城,我终于有机会坐下来重温这个城市的风貌。上一次到安卡拉是在2014年9月,时间有点久远了,再加上住在城里,天天步行“上下班”,没留下多少记忆。车拐了个弯,那迎面跃入视线的、隐约飘浮在空中的白色晶亮的东西……那是雪山吗?!我吃惊地叫起来,忘了身边还有一车人。探着脑袋使劲辨认,是的,那不是云,那就是被白雪覆盖的远山!
我立刻对安卡拉刮目相看了。被雪山护佑的城市该是幸运又神圣的吧。在这冬末春初里的斋月,树半绿花未开,天渐暖雪犹在,白日里悠然见雪山或许能够抚慰一下辘辘饥肠。
下车后,同车的一位大叔不由分说把我带到安卡拉城堡山脚下,上上下下足足走了十多分钟,我几乎跟不上,想付给他一些费用,他笑着摆摆手,大踏步地走了。这个安卡拉最知名的历史文化古迹不收门票,民居和古建筑混杂在一起。每个人都会攀爬到最高点俯瞰老城:红色屋顶鳞次栉比一直向四周的山脉蔓延开去,不少高层建筑已经跋涉到半坡上。雪山雪线——这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了——远远地在那边,漠然看着城市化贪婪脚步的逼近,沉默地后退。古老的城堡在这边,由现代楼宇组成的天际线在那边,四通八达、蜿蜒而上的街巷连接着它们。
第一次宣礼声在早上5:50响起,天色尚早,阿訇的吟诵虔诚响亮中气十足,庄严地在空中回荡。每次在伊斯兰世界听到这个声音都会让我肃然起敬,不由闻歌起床。早餐照常,亮点当属土耳其红茶和婷婷袅袅的“细腰”小茶杯,可浓可淡自行配置,每个人都要喝好几杯才罢休。之后就集体步行至工作地点,进入工作状态啦。接待方在致辞时特别提到,现在是斋月,请各位专家谅解。到了午餐时间,我们终于明白人家的意思了,餐厅不营业,单独为我们准备了简单工作餐。不过不用担心,茶点可以弥补,咖啡和红茶随时都有,小饼干和花样干果放在会议室角落,特别诱人,害得我们总在那个角落流连。在这里,微风从窗口吹来,白云漂浮在蓝天,一线雪山在天边闪现,简直就是安卡拉版的“窗含西岭千秋雪”。土方专家说,安卡拉周边有上好的滑雪场,眼前这座山叫Elma Dogi,意为“苹果山”;不消说,气候危机对雪山的影响太大了,以前滑雪季节能从10月一直延续到来年5月,现在开场越来越晚,坚持到3月就算不错了。面对这个问题和巨大的惯性力量,全人类都充满无力感,只能享受当下了。
工作间隙,我认真地记下每次宣礼声传来的时间,分别是10:35,13:05,16:15。最后一次在18:50,听上去特别响亮,似乎在告诉大家,开饭啦开饭啦。周五的宣礼安排似乎与众不同,在12:12和20:10额外多响了两次。但大部分人并没有在宣礼声中停下工作,这也算是一种已经完全融入生活的不可或缺的形式主义吧。
土方的官方招待安排在周三日落之后。由于在斋月,餐馆的营业状态与平时不太一样,担心现场点菜出现供应问题,他们非常贴心地提前把菜单发过来让我们选择,等大家到达目的地,万事俱备。琳琅满目的食物让人垂涎欲滴,哎,怎么回事,我们的乌拉圭专家Agustine坚定地选择了素食?前一天晚上我们共进晚餐,他吃的可不是素食呀,大家还兴致勃勃地分享了一瓶超市买来的葡萄酒——餐厅老板看我们都是外国人,默许我们夹带私货。面对我的疑问,Agustine解释了好一阵,旁边的津巴布韦和南非专家看上去也门儿清,一块答疑解惑。原来从这个周三(3.5)起,天主教世界也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即复活节前40天的“四旬斋”(Lententide),在这段时间里,每逢周五大家必须素食,这个周三作为大斋首日也是要茹素的。又涨知识了,纵使我旅行不少,这个“故事”也是第一次听闻。可怜,周五工作告一段落,专家组一定要小小庆祝一下,虔诚的Agustine还得吃素。
事实确实如此。但没想到周五晚上在老城里找一家营业的餐馆(不包括那些高档餐厅)有点难度,最后还是那家即将打烊(7点)的餐厅老板看我们这帮外国人“流离失所”,才特别延长了营业时间,我们简单又热烈地享用了“最后的晚餐”。略和老板了解一下,才知道斋月里大家下班都早,再说周五是伊斯兰世界的“聚礼日”,原则上要求大家下午都到清真寺做礼拜,之后就直接回家准备晚上的餐饮了。原来如此——当我紧赶慢赶冲进邮局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5点,工作人员没有一点接单的意思,冲我挥挥手,下周见啦。不得已将几张明信片留在酒店前台,托土耳其同事周一过来取了再帮忙投寄。
周六收拾行囊之际为窗外(10层)景致留下了最后影像。远处山峦重叠,晨雾尚未消散,飘带一样掩映在半山腰,高层建筑和脚手架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在这一切中最显眼的还是一座清真寺,圆顶典雅,高高的宣礼塔在视觉上超越了远方的群山。这应该就是我们每天听到的宣礼声的来源吧。
回到北京,撰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斋月已经结束,伊斯兰世界在3月底4月初欢庆开斋节。回想起来,耳边响起晨钟暮鼓,脑海里闪现白天空荡荡的餐厅和天边的雪线……
还会特别想起安卡拉街头随处可见的流浪猫狗,它们的从容安详告诉我它们在那里是被善待的。那些耳朵上带着耳标(表示已免疫和绝育)、膘肥体壮的大狗们仿佛已经是城市一员,跟着人们一起红灯停绿灯行,穿行在大街小巷,累了就在街头巷尾打瞌睡晒太阳,人狗相安无事。小猫们出没在安卡拉城堡的幽深街巷、清真寺周边和古罗马遗迹的残垣断壁中,自带那么点神秘气息。不时看到有人给它们提供食物,不是残渣剩饭,而是肉食肉骨头。狗狗们漫不经心地吃两口,剩下的就被鸟雀们分享了。
手头的资料提醒我,土耳其甚至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立法禁止对猫狗实施安乐死的国家。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暂时没有时间做研究,只是想,没有任何宗教文化不让人向善、尊重生命,通过大大小小的仪式将这些理念根植于人们的内心,即使在社会发展日新月异的当下,很多东西依然可以被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