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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风:过兵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5年第4期 | 黄 风  2025年04月27日08:57

过兵啦,过兵啦!

有时是村中大喇叭发出的,有时是大人在街头吆喝。

孩子听到就奔跑起来,人在地下咚咚奔跑,喊声在天上咚咚奔跑,跑出一溜烟来。起初一个人奔跑着,跑过半条街或一条街,就成群结队了。边跑边挥舞胳膊,把阳光缠绕到胳膊上,没缠住或缠断了的,锦线一样乱纷纷飘扬。

过兵就是部队拉练,在拉练的长途中,会经过好多村庄。耳朵踮起脚,一听到吆喝“过兵啦”,便知道有部队经过我们雁门风沙里了。

1

我们雁门风沙里紧临208国道,准确地说是国道穿村而过,一边是炊烟缭绕的人家,一边是广阔的田野。跟着沿途的电线杆像哨兵一样的公路走:

北面不远的群山脚下,是1937年周恩来和阎锡山谈判的地方——太和岭口村,再往里是八路军“雁门关伏击战”之处,再往里就是“九塞之首”雁门关。向南经过秦汉广武古城垣,是当年慈禧西逃曾待过的阳明堡古镇,从古镇往西南十几里,即是著名的“火烧阳明堡飞机场”的地方。

那时常有部队拉练,有从雁门关下来的,有从阳明堡方向上来的,或乘坐汽车,或徒步行军。徒步从雁门关下来的,比从阳明堡方向上来的,要风尘仆仆得多,带着一种浓烈的塞外气息。像朔风呼出的,席卷过冬天的五脏六腑。

吆喝声抛起时,田野上劳作的人,远处的停下手朝公路张望,近处的从田埂上跑来。村中的人也一样,走不开的立在屋顶上瞭,能出来的纷纷赶往村口。我们学生呢,如果正好上课,老师专心在讲,就会举手提醒老师:

老师,过兵啦!

老师,过兵啦!

老师的讲课被打断,先以为我们捣乱,生动的脸僵硬了,朝窗外侧耳证实一下,随即又生动了,放我们去欢迎解放军。我们呼啦啦冲出教室,争先恐后地跑出校门,争先恐后地在街上奔跑。有的鞋跑飞了,怕穿鞋工夫落后了,就提溜着鞋奔跑。

如果学校提前得到通知,老师就会带领我们去,学着解放军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不管是听到突然吆喝去的,还是老师带我们去的,到了村口都会自觉遵守秩序,与大人们站在公路两侧或一侧欢迎。

若拉练的部队还没来,就朝公路两头不断张望。有谁突然望见了,欢呼“来了,来了”,所有的目光便皮筋一样拉长,把眼球弹丸似的押上,朝“来了”的方向射去。

2

每次拉练的部队经过我们村,指挥欢迎的大都是老主任和民兵连长。

老主任当过兵,曾“南征北战”,先跟随大军南下追老蒋,后北上抗美援朝,是当时村里唯一出过国的人。我们曾听他讲,抗美援朝打完了,他留在鸭绿江那边的话,早当朝鲜姑爷了。当朝鲜姑爷可美了,媳妇穿着花裙子,会天天给他跳舞。

但他不想留,回国后也哪都不想去,只想回我们雁门风沙里。没出息啊,他形容自己,就像一团清鼻涕。说着真擤一团鼻涕,而且很响亮,抬起一只脚,抹到鞋底上。

老主任回村后,当过村治保主任,后来虽然不当了,村人也依然尊敬他。比如民兵连长,就佩服得很,说老主任出国是了不得,但那不是去风光,是去钻枪林弹雨。问我们:

《英雄儿女》看过吧?《上甘岭》看过吧?

老主任去朝鲜,就像电影里那样打呀,命稍微不硬点儿,他就殁了。

村里只要有了跟兵有关的事,也就是“兵事儿”,像欢迎解放军什么的,一般少不了老主任。老主任让咋做,民兵连长就咋做。民兵连长比老主任差不多高两头,一晃一晃跟着老主任,就像老主任牵着一匹大洋马,背上驮着迫击炮。

我们一帮玍子曾不怀好意,讥笑民兵连长,给他脖子里系个铃铛就更威武了。

3

欢迎拉练的解放军,如果事先接到了公社武装部的通知,民兵连长就会提前把全村的民兵集合起来。又戴上他的旧军帽,又扎起他的旧军腰带,上衣的下摆束得像现在姑娘的超短裙一样乍开了。

民兵们也一样,有黄帽子就戴上,有腰带就扎上,不管是不是解放军样式,也不管新的旧的。没有的就没有了,像电影里的游击队员,并不强求穿戴统一。我们学生也学民兵的样子,甚至比民兵还郑重其事,帽棱一定用牙转周捋过,或用柳条弯个绷子垫上,把帽子撑圆绷挺了,如大盖帽之状。

老主任的变化,只是肩上多了件蓝咔叽中山装,每走几步就欠欠膀子,防止披着的中山装掉下来。那中山装他平时并不穿,领口边或袖头上,挂搭着一丝半勾樟脑味。

等待解放军的时候,老主任把手背抄在中山装下面,在公路边踱来踱去,发现民兵排队排得不整齐,就对民兵连长说,你瞧你们,让解放军看了丢人呐。民兵连长便出列,一个一个地检查,谁的肩膀歪了就扳正,谁的脚尖不守规矩,与大家的不在一条直线上,就毫不客气地踢回去。

有的被踢疼了,或怒目而视,说你不能轻点?或脸痛苦了,哎呀哎呀叫着,抱住被踢的脚,弹起拐拐来。老主任见状头歪了问,是不是比打仗挨枪子儿还疼?接着把头掉正,说疼得不行就滚蛋,一听让自己滚蛋,那民兵立马不疼了,放下脚站直了。

训斥民兵时,如果我们学生叽叽咕咕,老主任训斥完民兵就转向我们,和颜悦色了说,连两片儿嘴肉都管不住,长大了还能当革命接班人?说罢站到公路中间,把民兵和我们学生一起喊了,立正,稍息!

然后扬手道,欢迎解放军也是向解放军学习,邱少云火烧死都不动一下,你们欢迎解放军多等一会儿,就没耐心了?

4

拉练的部队经过我们村,大多是下午的时候,尤其是乘坐汽车,从阳明堡方向上来的。那时公路上汽车极少,解放军的汽车一出现,路上就全是军车了,像绿色长龙。我们去欢迎解放军,同时也为看汽车,大饱眼福。

从秦汉广武古城垣的豁口,一辆接一辆地驶来。多时不见首尾,前面的已进入太和岭口,与其遥望的广武古城垣的豁口,车还连续不断。除了个别的没拉大炮,其余的后面都拉着,大炮的轮子看起来比车轮还跑得欢,像孩子跟着大人跑,跑得欢却又撵不上。战士们整齐地坐在车篷内,车放慢速度经过村子时,都朝车篷口举起手,向欢迎的人招手致敬。

拉练的小车多是吉普车,大车多是解放牌汽车。下午的阳光照耀着,车上的伪装网爬山虎一样蓬勃,驾驶室一侧的玻璃明晃晃,有时看不到驾驶员,只见一颗闪耀的红星,更多是一个太阳。公路两边的树影被拉长,一边的树影越过路面,与另一边的树影,一起越过下面的路沟,匍匐在田野上。车影子也被拉大,像巨兽穿行在巨树林中。

民兵连长带领大家喊口号,除了民兵和我们学生,还有其他群众,长长短短的胳膊,枪杆似的挥舞。欢迎的主要口号每次都一样,需要张贴标语时,还会写成红红绿绿的标语,张贴到村口路边的墙上,最多的是树上。

“向解放军学习!”

“向解放军致敬!”

“解放军万岁!”

老主任自然也喊,常喊着喊着就变成咳嗽,青筋凸起,两三条蚯蚓爬上脖子。要么是中山装掉了,边弯腰往起捡,边拉上“他妈”骂自己,连衣服都披不住了,还喊呢。

那天下午如果拉练的军车太多,或经过我们村的时间比较晚了,就会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一路上灯光闪耀。从太和岭口入山后,在黑苍苍的群山中,一辆跟着一辆盘山而上,缓慢地翻越雁门关。看不到车,只见灯光。像陆定一《老山界》中描写的火把:

从山脚向上望,

只见火把排成许多“之”字,

一直连到天上,

跟星光接起来,

分不出是火把还是星星。

5

徒步拉练的部队经过时,除了热气腾腾的口号,有时候也会送东西,用老主任的话说,就是慰问解放军。乘坐汽车拉练的不送,因为汽车不会轻易停下,要送就得撵着汽车跑,那样不安全。

所送的东西,季节赶上什么送什么,送多送少也随意,没有的或不想送的就不送了。比如正好杏熟了就送杏,瓜熟了就送瓜,葵花熟了就送葵花。蛋、肉、面之类的不送,送也绝不会要的。杏呀瓜呀葵花呀,也是给少了,战士会勉强收下,给多了也不要。

那场面就像电影里拍的,或“箪食壶浆”描述的,其中送葵花的场面最闹。送的并不是葵花籽,而是从地里用镰刀现砍下的葵花托,可以直接剥上吃。给一个葵花托,战士嫌多,就掰一半给人家。一边送一边说,我们的葵花籽很好吃,尤其是从葵花托上刚剥下的,比炒上吃还有味。

说着剥一粒嗑了,以证明自己的话:

不信,你尝一尝,真香啊。

大人们送的时候,我们一帮玍子做帮手,把战士的衣兜撑开装上杏,或扳开战士拒绝的胳膊,给怀里塞一颗西瓜或几个香瓜。也不忘趁机揩点油,但揩多了不敢,只将一把半把杏或一个香瓜,甚至半个葵花托,嘻皮笑脸地据为己有:

解放军不要,就给我吃了吧。

6

拉练的部队也会进村入住,短则一夜两夜,长则十来八天。要住的时候,打前站的战士赶到后,由老主任和民兵连长带着号房。除了房子紧张的人家,住的人多就挨家逐户地号,住的人少就有选择地号,要号的都是像样的闲房,收拾一下即可入住。

每到一家,老主任先说,在你家住兵呀,行不?

主人道,咋不行呢?

或一本正经地问,解放军想在你家住,愿不愿让住?

问得主人急了,我哪次不愿意了?

主人把闲房门打开,老主任背着手进去溜一圈儿,若过了他的法眼,就让战士登记,某某街某某家住几个。出来在院门门楣上或门板高处,再用粉笔写上:“×—×”,也就是几号几人。具体如何住,那是部队的事了。

对号过的房子,老主任其实大都熟悉,扳扳指头就一清二楚。他带着战士走后,主人像以前住兵一样赶快收拾,把闲房的闲气赶走,尽量收拾体面了。如果觉得还不满意,就把自己住的屋子让给解放军,自己搬到闲房里去住。

老主任就是这样,有次冬天住兵,他家号过的房子已收拾好,炉火也生起来了,但他感觉还不行,大冷天的不能亏待解放军,便把自己住的屋子腾出来,一家人搬到了闲房里。那次住兵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战士们走时看出来了,非常感动和歉意。

战士们说晚上肯定冷了。

老主任说不冷,比打仗趴雪地里暖和多了。

战士们说即使他不冷,家人也冷啊。

老主任说他不冷,家人就不冷。

事后老主任的老伴儿跟人说,灰老头子嘴贼,一黑夜冷得腿都伸不展,还说不冷。冷就是冷嘛,硬要说不冷,又不是咱不让解放军住了。

7

每当住兵的时候,我们雁门风沙里就同过节一般,大街小巷欢声笑语。

可是到了晚上,比平时还要沉静,鸡叫声也似乎少了,一声鸡啼抛过,就像从夜外头抛到夜里一样。为了不影响解放军,解放军吹熄灯号休息,全村人也跟着休息,即使不休息,也闭门不出了。

最难眠的是我们一帮玍子,耳朵鸮一样冲着窗外,即便捕捉到自家闲房里的一声呼噜,也会翅膀扑棱棱的感兴趣,第二天到了学校相互描述半天。白天上学更不安心,只朌着早点放学,一放学就围着解放军转。战士打扫院子,我们帮打扫院子,战士到井上挑水,我们去帮摇辘轳。

村里住兵的日子,几乎家家的水缸是满的,家家的院子是干净的,以往又脏又乱的街也整洁了。畜们禽们仿佛受了影响,解个手盘桓半天,不好意思随便排泄了。特别是狗,黑夜不再乱叫,白天走在街上也拿拿捏捏,怕把街弄脏似的。

赶上秋收之际,解放军还会帮助收割庄稼,田野上插着红旗,场面轰轰烈烈。埋头收割的挥舞着镰刀,帮助运输的跟着马车装卸。我们一帮玍子给送水,一只桶装上开水,一只桶装上碗,用棍子舁到地头。

收工后战士们回村吃饭,排着队唱着歌,到开设伙房的人家,打上饭在院里一伙一伙围着吃。家里饭不熟的时候,我们就去看他们吃饭,那饭看着好香啊,尤其是吃大米,不禁脸现馋相。战士们便给我们解馋,米饭加上菜,在碗里冒尖了。

我们村不种稻子,但对大米并不陌生,只是吃过的人很少,那时大米被当作细粮,就像白面一样难得。我们一帮玍子第一次吃大米,有的就是吃的解放军的。吃过解放军的米饭,将一粒大米故意留在嘴角或下巴上,甚至沾鼻尖上,脸皮厚厚地回家炫耀半天。

如果解放军住得时间长,还会到学校给我们检查身体,“感触”最深的是听诊器听诊。听诊的时候,我们先脱掉外衣,又把内衣褪到胸脯以上,忸忸怩怩地露出两粒小乳头,军医戴上听诊器,拿听头在肚上滑来滑去。

那听头凉润润的,像一块玉似的。在腋下听时,一滑动就痒痒,挠胳肢窝一样,老师在一旁眼牛了,让我们忍住不能笑,可我们就忍不住。一个笑在嘴上,一个笑在腹中,咯儿咯儿地冲撞肚皮。

至今还记着那感觉,每到医院看病,尤其是体检,就免不了想起来。军医给检查罢,那痒痒半天不散,在皮肤下线头一样窜,肚里的笑变成肠鸣,叽叽咕咕的。

8

在村里住下的部队,特别是时间长的断不了演练,差不多天天能听到枪声。枪声激烈时,坐在村中照壁下的老爷子们说,像耳朵里还能用耳勺挖出的,曾经八路军火烧阳明堡飞机场时,夜里从村子西南方向传来的枪声。

训练和演习的地方,在我们村村东的荒野上,站在村口公路边,越过大片的田野即可望见。那绵延的荒野,传说是秦汉广武古城的古战场,散布着夕阳下会燃烧的烽火台,矗立着几座巨大的冬夜狼会爬上去呜咽的坟丘,我们叫青冢或青疙瘩。地里曾搰出一把一把的铜箭头,还有杂乱无章的白骨。

解放军在荒野上挖了战壕,修筑了地堡,还有用土塑造的坦克。训练或演习的时候,青冢上红旗飘扬,荒野的周边警戒了,发现有人接近后,警戒的战士就会呼喊,或挥舞着小旗提醒。

每天一听到枪声,我们在学校就心跑了,比听到“过兵啦”诱惑力还大,老师呵斥也没用,拿教鞭抽也没用,不逃学去看就不错了。星期天谁也管不着时,我们一帮玍子组成儿童团,拿棍子当红缨枪,腰里别着弹弓,像解放军一样,戴上用树枝编织的草帽,自导自演了,去给解放军站岗放哨。

可一旦把两手握成望远镜之状,煞有介事地举在眼前,解放军训练或演习的情景,打老远看真切看入迷了,就忘记站岗放哨,“一切行动”不听指挥了。团长气得哇哇乱叫,也无济于事。

这个说,团长,能不能让你的嘴歇一会儿?

那个道,团长,要不你找老主任告去吧。

解放军晚上演习时,会看到照明弹飞上天,荒野被照得亮晃晃,荒野之外的田野,甚至朝着荒野的半个村庄,也被照得亮晃晃。照明弹拽着尾巴,经过之处黑暗四处逃散,经过后黑暗又纠集反扑回来,围追堵截照明弹,直到照明弹落下去被吞没了。

那晚的梦中,我们一帮玍子总有人又梦见照明弹,一颗照明弹在无数只眼中变成无数颗照明弹,照明弹之下惊慌失措的物影,像天雷之下的鸟兽纷纷遁入森林一样,在照明弹熄灭的一刻纷纷遁入夜色中。

9

解放军如果是打靶,我们是可以零距离围观的,在荒野旁的一片树林边,几个靶子遭行刑似的立在对面的黄土崖下。

一组战士趴下打时,其余战士列队等候,村里观看的人,围在左右两侧和后面,有的怕看不清楚爬到了树上。随着枪托后坐,在战士肩上猛地一顶,前方不知是枪声在追子弹,还是子弹在追枪声,只那么一瞬间,子弹就穿过远处的靶子,钻进后面的黄土崖。枪声被黄土崖反弹回来,与子弹击起的一缕烟尘消散。

我们一帮玍子全身贯注,企图看到从枪口到靶子间,像电影中的慢镜头那样,子弹飞越一段距离的情形,但啥也看不到。一组战士打完规定的子弹,报靶战士就从靶子背后的坑里爬上来报告成绩。靶子的靶心是10环,从一圈圈围绕的靶心,越往外靶圈越大,环数也如倒计时一样依次越低。低到靶子外边,就脱靶吃鸭蛋了。

机枪打靶的时候,多是一挺机枪轮着打,在哒哒哒的枪声中,靶子纷纷中弹倒下,就像秋风扫落叶。黄土崖下一片黄烟,甚至会塌下一大块土来。看机枪打靶,尤其是威猛的重机枪,尤其是两三挺一起打,比看步枪打靶过瘾多了,不等枪停下就欢呼起来,扒在树上的摇得枝叶乱颤。

解放军打靶,老主任和民兵连长带着民兵也会参与,但不是一组一组地打,而是在解放军指导下一个一个上阵,靶子也仅竖一个。第一个上场的是公社武装部长,也算是给民兵做示范,更多的是表示一下支持。

每次民兵参与解放军打靶训练,公社武装部长一定要来的,来时像电影里的敌后武工队员,挎着他那把似乎形影不离的驳壳枪,骑着他那辆风风火火的自行车。老主任说那枪也叫盒子炮,据说当年可风光了,他据说的“当年”,是几十年前打鬼子的时候。

武装部长也当过兵,但没打过仗,脾气十分随和,老顽童似的。给我们一帮玍子展示他的枪时,并不直接说他的枪如何,而是像民兵连长问我们看没看过《英雄儿女》一样,先问我们看过电影《平原游击队》没有?

然后把玩着枪说,《平原游击队》里李向阳拿的双枪,就是他这种枪。骑在马上左右开弓,叭叭叭地给小鬼子吃“黑枣”。但李向阳左手拿的枪,与李向阳右手拿的枪,并不完全一样,有一处很明显,问我们不一样在哪里?

要打靶的时候,武装部长把盒子炮丢给老主任,对老主任谦虚一声“我打了”,又对解放军谦虚一声“我打了”,就卧倒八叉开腿打了。还真不愧是武装部长,几枪打得“八九不离十”,打完了把枪交给民兵连长,拍拍民兵连长的肩膀说,像我一样打好了。

民兵连长一打靶就出汗,脑门上一抹一巴掌。打完了等待报靶的工夫,捡个弹壳握在手里,一边张望黄土崖下,一边反复捏弄了。民兵连长打得也不错,听到成绩把弹壳一扔,对解放军嘻嘻一笑,然后问武装部长,我也行了吧?

老主任本该前面打的,可他非要推到最后,所有民兵打完了他才打。都说老主任是“过来人”,打靶小菜一碟,哪有打不好的?老主任却说,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好汉不提当年勇啊。老主任没有谦虚,确实打得力不从心。

更有一次用机枪打靶,他原本很军人地趴着,却因控制不住机枪,被急烈的机枪拖得坐了起来,子弹几乎全打飞了。把周围的人,尤其是解放军,吓了一大跳。

老主任坐那里,半天哈哈笑着: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10

那机枪供弹用的是弹鼓,我们一帮玍子叫它“带蛋机枪”,并且特别强调是公羊的蛋。我们兴高采烈地比画着,说只有公羊的蛋能与那弹鼓相比。

老主任骂我们大不敬,简直是糟蹋枪呢。他说枪是有灵性的,假如我们长大当兵了,假如用的是这种枪,那蛋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说着想一想,一本正经地给我们讲,那机枪应该叫56式轻机枪,是一种仿制枪。

对于我们叫的“轱辘辘重机枪”,他说苏联叫郭留诺夫重机枪,曾在朝鲜战场上打得可猛了。当时最让我们挂嘴上的,是他说的“波波沙”,也是一种带蛋枪,我们在电影里多见过,叫“带蛋冲锋枪”。“波波沙”听起来很外国,像长着金发碧眼,反复叫着特好玩。有段时间我们给老主任起绰号,背后就叫他“波波沙”。

不过我们感兴趣的还是解放军打靶,还是他们的训练和演习,看红火热闹之余,有一个愿望就是捡弹壳。解放军训练或演习完了,我们就跑到荒野上去捡,准确地说是寻找,是去“捡漏”,因为打下的弹壳他们要带回去。

那些遗漏的弹壳,藏猫儿一样,或躲在草丛中,或藏在缝隙里,或钻在浮土下面。在打靶的地方,我们不仅捡弹壳,还到黄土崖下刨弹头,有的弹头完好无损。荒野上解放军用的是教练弹,大多没有弹头,砰砰啪啪,“有声无实”。

当然了,我们也会问解放军要的,用获得的弹壳玩游戏,我们叫“打弹壳”,一方的击中另一方的,被击中的弹壳就归对方了。可以两个人打,可以三五个人打,可以一伙人打。那段衣兜里总是装满弹壳的日子,我们下了课在校园里打,放了学在街上打,有时大人也骆驼一样参加进来,到处是打弹壳的。

还拿弹壳制造用火柴做子弹的“洋火枪”,制造用鞭炮做子弹的“鞭炮枪”。将一个个弹壳用电雷管的废线串起来,如同子弹带系在腰里,在解放军收兵后的荒野上,手持“洋火枪”“鞭炮枪”冲啊杀啊。

最让我们眼羡不已的,是大人们造“金烟袋”,用来抽水烟。拿两枚重机枪的大弹壳,先把一枚的底火挖掉打通,再将一颗完好的弹头去掉铅芯,将弹头尖磨穿做“烟嘴”,用焊锡焊到弹壳上。然后截半枚步枪子弹的弹壳,挖掉底火,削平砧尖,保留传火孔。再在另一枚大弹壳上打孔,把半枚步枪弹壳焊上去,做“烟哨”。最后把两枚弹壳口衔口地焊到一起,一支黄澄澄的“金烟袋”就造成了。

拈黄豆大的一粒水烟,安到“烟哨”上,用火媒子点着。一粒水烟也就两三口的光景,先无比“深情”地吸两口“抒发”了,再吸一口噙到喉咙里,用舌头两侧聚积的气,把“烟哨”里燃过的烟粒噗地吹掉,然后仰起头闭上眼,一边缓缓地往下弯头,一边将噙着的烟从鼻孔徐徐吐出。

神仙似的吐完了,再将二指伸入烟荷包,拈一粒水烟安上。

11

感今怀惜,“过兵啦”的吆喝声犹在,在我们雁门风沙里,那时住过的解放军,尤其住得时间长的,很是难忘。

每次解放军走后,全村人怅然若失,我们一帮玍子更是寡欢,像大人们抚弄解放军送的军帽和腰带一样,把玩着解放军给我们留下的弹壳。至少几天吧,感觉村子空空落落,好像村魂被带走了。连狗都失神了,在街的一头望着另一头,傻乎乎地叫两声,无所回应时,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解放军在时的样子还保持着,尤其是男民兵和我们学生,帽子戴得周周正正,走在街上昂首挺胸。我们眼中的街墙依然比原来高大,沿街的树依然比原来挺拔,一棵两棵的树像站岗,一排溜的树像列队训练。解放军的那种“感染”,经过几天才会淡去,被“感染”的人与物才回归常态。

村里梳着一根大辫子的柳姑娘,因她家住过一个连长,长得像电影中“向我开炮”的王成,那连长便成了柳姑娘的“偶像”,媒婆给她介绍对像时,既要帅气又必须是当兵的,两者缺一不可。后来条件尽管降低了,只要是当兵的就行,可因前面耽误了,她的年龄又成障碍,让媒婆“望柳兴叹”。

连长在她家住的时候,村口的公路还是沙土路面,慢慢地变成了柏油的,她还没有嫁出去。眼看着再不嫁不行了,便嫁个“窑黑子”,一甩大辫子走了。“窑黑子”就是煤矿工,当时在我们村并非贬义词,而是能挣钱的代名词。

柳姑娘走后多年,老主任和民兵连长,也先后“哪里来,哪里去了。”如今,比他们在时宽阔了一倍的公路上,常见的是霸王龙一样的“煤卡”,呼隆隆碾压得路面发颤,而拉练的军车很少了。但在记忆中,解放军依旧隔三岔五地经过,我们一帮玍子一如既往,老主任和民兵连长一往既往,柳姑娘也一如既往:

除了和大伙一起去村口欢迎解放军,时常坐在窗前捏弄着辫梢,挂碍她心中的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