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工子和泥瓦匠
泥瓦匠在春秋时期称为“圬人”,是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百工之一。唐代文学家韩愈在《圬者王承福传》中写道:“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虽然“贱且劳”,也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毕竟有“技”跟前头把着。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在中学毕业后到了建筑工地,因为无技,只能给“圬者”——泥瓦匠当小工子,搅拌灰浆、搬砖运石。
我的童年与少年时代,优哉游哉,从没干过力气活。可一到建筑工地,情况就大不同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哪儿还有人照顾我?起初,我负责搅拌沙子灰浆,其苦、其脏、其累,不堪回首。费了很大力气搅拌好一大堆沙子灰浆,几下子就被师傅们倒进垒石头的地槽里了。没办法,我只能继续搅拌下一堆,弯腰撅腚,挥汗如雨。搅拌沙子灰浆时最脏的,要数往细沙里掺水泥灰,一铁锹砍下去,袋子里的水泥灰“噗”地飞出来,直扑衣服、手、脸,连睫毛上都会挂厚厚一层;皮肤被水泥灰烧灼得发热、发紧,怎么洗都洗不净。不这样干不行,缩手缩脚,师傅会说你“扭扭捏捏的像个绣花娘们儿”。后来,我又干过挑灰浆、运红砖的活儿。这个活儿,累在“上跳板”——挑着灰浆或红砖的重担,颤颤悠悠(很多悬空的木跳板都发颤)、一阶一阶地往上走,几趟下来,腿软肩肿。
在诸多的活计中,我比较喜欢“抛砖”——把砖抛给跳板上站着的那个人,这样可以省却挑砖的工序。这边嗖地一扬双臂,一块红砖出手,往跳板上飞,那边用双手接住,转瞬摞在身旁的砖垛上,然后直身去接下一块。有些人用单手就能接住,一手接一手摞,像耍杂技似的。抛砖和接砖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要准而快,抛得潇洒,接得利索。记得有个姓孙的小工子,年纪比我大很多,有力气又会使巧劲儿,干起活来似乎无所不能。一天,他在耍单手接砖的绝技时,直身稍微慢了点,被下面飞上来的红砖重重地砸到脑门,鲜血流了一脸。
无论是搅拌沙子灰浆还是上砖倒灰浆,都要符合瓦匠师傅的要求。搅拌沙子灰浆的总体要求是黏稠度适中,但每个师傅的偏好也不尽相同,有的喜欢稠一点,有的喜欢稀一点;尽管差别极其细微,师傅的要求却很严格,就像人们对咸淡口的不同感觉,搅拌沙子灰浆的小工子很难得到师傅们的一致认可。上砖时,也要做到不远不近,师傅的身子既能转动自如,又能一伸手就把砖抓住。往师傅脚边的灰槽里倒灰浆时,绝不能溅出来,要是溅到爱干净的师傅的鞋子、裤子上,那就难堪了。有位黄师傅不到四十岁,长方脸,短平发,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长得很帅气。他不仅长得好,技术也好,自我感觉更好——他经常在砌砖或往墙上抹沙灰时戴一副白手套,半天下来,白手套上竟没有一点泥水。要是给他倒灰浆,小工子得加小心,稍有不慎,他就会把人骂得狗血喷头,以后再也别想在他跟前晃悠。
有段时间,我跟着吴师傅到居民家中帮助维修火墙和火炕。所谓“维修”,就是把那些堵塞的或烧不热的火墙和火炕拆掉,再重新垒起来。这个活儿不算累,但是脏,拆旧时尘土飞扬,拧出的鼻涕、咳出的痰都是黑的。不过干完活儿,能得到东家一顿招待餐,说不上丰盛,却也比大食堂好得多。吴师傅烟勤,有的东家还买了廉价的烟卷;要知道,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吸旱烟,没几个人舍得买烟卷。一天,我们到一个朝鲜族人家干活,吃了顿朝鲜冷面,这是我第一次品尝朝鲜风味,感觉很新鲜。吃饭时,东家的主妇问我能不能吃辣,我说能啊,结果那碗面辣得我舌头频吐,鼻头冒汗。还有一天,在一个科长家里干活,他家的大儿子抱着膀子在旁边监工,嘴上还不停地瞎叨叨,搞得吴师傅很烦。这小子不知趣,从兜儿里掏出一根烟,递给吴师傅,一边点火一边说:“可得把你们这些泥瓦匠伺候好了,伺候不好,你们该使损招儿了。”吴师傅把刚点着的烟在砖头上摁灭,问:“啥损招儿?”这小子没看出吴师傅撂脸子了,接着话茬儿说:“哼,泥瓦匠的损招儿可多了。要是看谁不顺眼,就往谁家的烟囱里、火炕里、火墙里塞几根鸡毛,大冬天的,半个月二十天就得捅一回烟道,有这事儿吧?”吴师傅听后,把瓦刀扔到地上,神色严厉地说:“我没干过这缺德事!你家的活儿我不干了,你愿意找谁找谁去!”那小子立马蒙了。
又一个春末夏初,工地领导安排我们几个人跟着瓦匠师傅学徒,很多人都眼馋。我和另外两个人跟着黄师傅学,有人打趣道:“这回要严师出高徒啦。”领完瓦刀、泥抹子、灰溜子,既兴奋又紧张,生怕黄师傅哪天不高兴,就把我开掉了。久而久之,我发现黄师傅是“外冷内热”,谁的活儿没干好,他会手把手地教;谁的活儿出了纰漏,他会加班加点推倒重来。他常把“泥瓦匠的活儿不论大小,都要干好”挂在嘴边。
干啥吆喝啥,从学徒那天起,我就琢磨着怎么能把砖砌得横平竖直,怎么能把灰浆抹得平平整整,怎么能干得又快又好。哪怕别人都休息了,我也在下苦工,正如王承福所言:“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我想用自己日胜一日的技能获得黄师傅的认可,换取领到劳动报酬时的坦然。
原本我想像黄师傅、吴师傅那样,成为受人尊敬的泥瓦匠,没想到还未出徒,就被部队征招,转而当了一名在深山老林里骑马挎枪的森林警察。与我同时学徒的那几个师兄弟,若干年后都成了比黄师傅、吴师傅还要老的瓦匠师傅。
多年后,我在图书馆里看到韩愈的《圬者王承福传》,许是因为有相似的经历,竟被这篇朴实无华的传记吸引住了。我把这篇传记一字一句地抄在笔记本上,时常翻看。我赞同王承福“任有大小,惟其所能”“取其直,虽劳无愧”的人生态度,赞同韩愈对王承福“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的客观评价和“各致其能以相生”的处世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