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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的名字
来源:文汇报 | 周颖琪  2025年04月29日08:10

它们的死并不白费。自然界中所有的生物都有它的存在价值。

——[日]小野有五《与鳟鱼和珊瑚礁相遇的奇妙故事》

鲆、鲽、魟、鲣……鱼类名字里让人陌生的字,恐怕比鸟名字里的还多。我对鱼的陌生,不仅在名字上,也在于它们生活在水里,我生活在岸上。大部分人最常见到的鱼的场景是在超市、水产市场和餐桌上,我也不例外。

事情要从2016年冬日的一天说起。我结束了一天雪中的散步,拖着僵硬的身体,顶着凉冰冰的鼻头,想找一家温暖的店吃吃饭。我吃饭向来比较随意,对旅行中的餐食更是从来不做计划,原则上是从自然回到城镇或车站的根据地后,就在附近乱晃,碰到什么就吃什么。吃的食物也主要以面、炒饭、盖饭或者套餐为主,简单、快捷、管饱。那次在北海道的旭川,我就沿着火车站前的商店街寻找,进了一家名为“尤卡拉”的居酒屋。

我坐在面朝半开放式厨房的吧台座一角,身边是一位化着浓妆的姐姐和她的男伴。也许是看到我一个人,那个姐姐主动向我搭话。得知我从外国来,她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一盘食物,推荐说,这个很好吃,要不要试试?

我一看,那是一条被从中间剖开展平并烤熟的鱼。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呼叫了店员:“不好意思!请给我也来一份这个鱼。”店员轻快地回应道:“好——嘞!一份烤开片鱼!”

于是我知道了这个菜品的名字。“开片”是把鱼从背部打开,腹侧连着不切断,取净鱼鳃和内脏后,把鱼肉向两边摊成平整的一片。然后把鱼肉放在通风处晾干,形成比生鱼更浓厚的风味的做法,有点类似牛肉熟成的过程。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天晚上,开片鱼上桌的时候,我的贝柱炒饭已经吃了大半。对于鱼,先是漫不经心地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这一品,我就郑重地把筷子在桌上放稳,把炒饭盘子推到一边,腾出地方来,再把鱼盘子拉到自己面前。再拿起筷子以后,我开始一声不响地从鱼头附近开始,沿着鱼身依次夹下一块块鱼肉,迅速送到嘴里,然后赶紧去夹下一筷子。旁边的姐姐得意地问“好吃吧”,我顾不上回答,只是边吃边点头“嗯,嗯”着。

从那以后,我只要走进任何一家有开片鱼供应的餐厅,都会点上一条尝尝(最长的纪录大概是连吃了七天)。

可它到底是种什么样的鱼?

这种鱼的日文名字,字面意思是“北方的鱼”。中文名叫远东多线鱼,在鄂霍次克海周边常被捕捉食用,生活在深度100米左右的大陆架。这么说来,远东多线鱼活着的时候,生活在怎样的海床上,是怎样一幅景象,我完全想象不到。人确实会因为“好吃”,而意识到一个物种没有被吃掉时的命运,甚至想要了解它们的远亲近邻在幽幽水下的生活。

后来,我开始购买干制好的开片鱼在家中烹饪。一次,我拿着一条生鱼,把开好的鱼片合起来,举到眼前,想象它生前的样子,并不顾小狮子“不要玩弄你的食物”的劝阻,抚摸着它有点粗糙的鳞片,拿住它让它在空中“游”起来。末了,我郑重地对鱼说,“谢谢你作出的贡献”。

小狮子在一旁听到,大声批判道:“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那一刻,我联想到了阿伊努人举行“熊祭”的用意。以前我觉得奇怪,明明把熊当成神尊敬,还要杀熊、吃熊、利用熊的身体部位,感谢人家提供毛皮和食物,希望人家下次再来,这不是有点矛盾吗?如今,重复了同样“先敬后吃”过程的我,感受到口中的食物并不是理所当然。吃与被吃,本是自然规律;但感谢食物,是对自然馈赠的尊重。现代化农业和畜牧业从本质上改变了人类获取食物的方式,虽然我们早已经不用再捕猎,但仍有很多可以食用的动物无法人工养殖,获取的方式依然是“采集”的变形,很多鱼类正是如此。这就像是一种现代生活跟人类活动“初心”的连接:人类原本也是生态链中的一部分。吃与被吃、生与死都在一个更大的框架内有序运转。人类感谢动物,动物感谢植物,植物感谢太阳。这样一想,“早晨起来,拥抱太阳”便也有了一股原始信仰的意味。“你相信光吗”从另一个层面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敬食物甚至是万物为神,敬而取之、食之、用之,想来是本分。

至少,可以试着从不同的视角看待鱼类。就像观察野花,俯视时的视野是扁平的,只有蹲下身,让视线跟小小的花朵平齐,野花的世界才立体起来。要是想从类似的角度观察鱼儿,恐怕,要从水下。鱼在水里,可人在岸上。于是我开始寻找一种窥看鱼类生活片段的方式——水下观察窗。

在北海道北部的沿海小城纹别,就有一座修建在海中的“鄂霍次克塔”。塔的负一层位于海平面以下8.15米,并沿着塔身开设了一圈11扇观察窗,可以一窥海底的样貌。

如果抱着参观水族馆的心情来到观察窗前,可能会觉得“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嘛”。这个深度的海下,阳光尚能触达,透过厚度十几厘米的抗压玻璃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外面的海水是污黄色的,非常浑浊,像一团沙暴。这并不是因为污染,而是因为水中生活着很多浮游生物,也漂浮着很多海洋生物尸体的碎屑。在细菌的作用下,这些物质会成为很多生物的食物,被再利用后进入生命的循环。这一片混沌,是海洋母亲的营养,是孕育海洋生命的温床。

观察窗的边缘,可以看到各种生物附着在塔身外侧。成片的海葵伸开触手随着水流摇摆,像一片小森林,时隐时现的小鱼穿行其中。紫色的多棘海盘车静静地摊开细长的腕,海燕冷不丁地出现在角落,在它们贴着玻璃的腹面,可以看到它们真正的“脚”——无数细小的管足。

其中一扇观察窗,几乎看不清外面,玻璃上满是诡异的棕黄色图案。凑近一看,上面附着的全是海葵、贝类、藤壶、管虫和各种小型底栖生物,它们的“骨肉”在玻璃上蔓延成了一幅画。这异世界一般的图景,来自工作人员的特地安排:这扇窗已经至少四年没有打扫过,任由生物们在玻璃上找到立足之地并且定居下来。

在北海道新千岁机场附近的小城千岁,有一家“鲑鱼的故乡”千岁水族馆,挨着千岁河,因此水族馆地下层面朝河底开设有几面观察窗,可以观察到大麻哈鱼、马苏大麻哈鱼、褐鳟、虹鳟、白斑红点鲑、珠星三块鱼、萨哈林三块鱼等鱼类。

我去时是春季,4月28日,水温10.8℃。不入海生活的萨哈林三块鱼,轻轻扇动着鱼鳍,漂浮在水中,嘴巴一张一合,瞪着眼。它们身后时不时闪现体型更小的珠星三块鱼,身上已经能看到有点明显的橙红色条带——那是它们的婚姻色。正是孕育着新一代大麻哈鱼、马苏大麻哈鱼等幼鱼的季节。去年秋天回溯的成年鱼产下的卵,现在已经发育成灵活的小鱼,成群游荡在靠近水面的窗前,或者隐藏在河底的砂砾中。根据前一年秋天回溯季节的统计,共有超过32万8千条的雌雄成鱼回到它们故乡的河川中。

除了观察水下的自然,还可以观察人工构筑物和野生鱼之间的“爱恨情仇”。北海道十胜川沿河的千代田新水路便是一例。这里位于十胜川的中游,原来的自然河道上修筑了一条用于农业取水、捕鱼等用途的堤坝,导致洪水季节的河道排水不畅,因此在原河道旁边修建了一条人工水路来分流。然而,堤坝的修筑拦住了鱼类回溯的通道。可惜“鲤鱼跃龙门”只是个故事,事实上,体形较大的鲑鱼类,纵然有较强的体力和耐力,也越不过人类眼中低矮的坎,只能不断飞跃、翻滚、挣扎着,直至力竭死去。为此,千代田新水路修建了鱼道,专门为回溯鱼类打造了通道。其中一种是阶梯式,把较大的高差拆成缓慢递增的若干阶梯,可供力气大的大中型鱼类使用;还有一种是水路式,相当于在堤坝旁边专门开设较平缓的小水道,游泳能力较差的小型鱼类也可以使用。这条水路专门建设了鱼道观察室,可以观察鱼类翻越台阶的样子。

秋天,在北海道的东北角,知床半岛的罗臼町,我乘坐巴士到达罗臼的巴士终点站,跳下车,伸展着因为久坐而变得僵硬的手脚。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位老妇人招呼自己老伴的声音:“快来呀!这里生态真好!”我循声走去巴士站另一侧的罗臼川边,低头朝水里一望,便看到河里满是硕大的鲑鱼。

回溯至这一带河川中的鱼不止一种,不同鱼的“作息时间”也不同。此刻水中的回乡客,都是粉红鲑。它们靠近背部的上半身深灰色,上面有斑点,靠近肚皮的下半身发白。鱼嘴半张着,露出尖锐的齿,嘴尖附近有着弯钩似的弧度,加上瞪圆的眼睛、下撇的嘴角、背上还隆起一大块,显得面目狰狞。时不时有鱼在水里弄出稀里哗啦的动静,有的是在奋力向前游,有的是遇上了有点难度的坎,有的在稍宁静的水流中休息。每条鱼身上,多少有些伤,漂亮的鱼皮上开了大大的窟窿,发粉发白的鱼肉露在外面。这一幕有点让人心里揪紧了,我不禁想象起,来到这条小河的路上,它们一定经历和克服了数不清的困难。

我沿着河向入海口方向散了一会儿步。发现河里更多的,是成堆的鱼尸,是那些力竭的和已经完成繁殖使命的。褐河乌灵巧地在浅滩急流中穿来穿去,近得能看到它们钻出水面却没弄湿身子时头顶滑下的水珠。有孔雀蛱蝶飞过,在小镇的马路上停住,扇动着长了两对“大眼睛”的翅膀。就连满河鱼尸的场景都显得生机勃勃,灰背鸥和乌鸦兴冲冲地聚过来,把水里那些已经不再动弹的大家伙拖上岸,奋力撕扯;同样是冲着食物,棕熊也会在秋季来到海岸边和河边捕鱼;就连平时不太有能力捕捉大型鱼类的赤狐,这时也能捞上鱼尸美餐一顿;梅花鹿母子虽然不吃鱼,但也静悄悄地来到河边喝水,在滩上留下浅浅的足印。

逝去的生命,很快就进入了自然的循环。

我举起望远镜扫视河底。阳光正好,浅滩里的急流、碎石、水波和砂质的河底,构成了一幅晶莹剔透的图景。在其中,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在那些翻着肚子、张着嘴、目光浑浊的鱼尸间,静静地承载一切的河床上,竟然躺着许多颗鱼卵,在阳光下闪耀着下一代生命的光辉。那样子要是出现在餐桌上,很多人会很熟悉,橙黄色、透明的小圆珠子,盖在米饭或和熟成过的生鱼肉一起摆放在冒着凉气的大碗里。然而此刻在河底,它们像是黄金,像是钻石,像是一条星河,这里有生命的起源,也仿佛隐藏着宇宙的秘密。

忽然,望远镜视野的角落里一闪,一尾小小的鱼一个转身,一眨眼游开了。那些亮晶晶的鱼卵,也将孵化出数不清的小鱼,在富饶的河川里小心翼翼地成长,牺牲掉一些,但终有一些平安长大,向辽阔的海洋进发,在那里经历更多未知的冒险,等时机成熟了再启程,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燃尽最后一丝生命之火,变成水面上的浮尸。

鱼生的故事到这里并不会结束,而是流动着永远讲述下去。

想到这里,我放下望远镜,用手背抹起了止不住的泪水,打心底感到对死亡的敬佩和对新生的敬畏。秋日的河川,俨然是一条生命之河。

由于鲑鱼回溯产卵的场景给我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有一段时间我不愿再吃三文鱼或是类似的食物。且不说作为正牌三文鱼的大西洋鲑和太平洋这些产完卵就死亡的悲壮亲戚不同,说到底,选择不在餐桌上吃那一两口,也是相当虚伪的行为。还有很多“食物”,以及它们生前的身份“生物”,都有着各不相同的生命故事。

很多故事还不为人所知,当然它们的生存并不是为了被人所知道。只是通过它们,我们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只是很小但又各自有意义的一部分,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

我们也会死去,会被分解,被重新利用,这一定也是生命意义的一部分。能够回归大地,一定也是一种生命的圆满。

我想起登别市虎杖浜地区的一处海岸边,高高地耸立着一块石碑,祭拜的是鱼的灵魂。拉响慰灵碑旁的大钟,铛——铛——铛——仿佛可以听到靠海而生、生死由天的渔人们,向鱼表示的声声致敬和感谢。

就像阿伊努人祭熊仪式表达的那样,我们杀死了你,我们要吃掉你,我们要使用你,多亏了你我们可以活下去,希望你们也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