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5年第1期|刘亚荣:植心记
一
那个春天,泡桐树枝随风东摇西摆,风打在玻璃上唰唰作响,有机玻璃茶几上铺了一层尘沙。珠儿被关在屋里,玩跳跳蛙,玩布娃娃,她几次要跑出去,都被我拉回来。她不高兴,颇不耐烦地背诵了几遍“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便无聊地翘起小手指在茶几上画耩芝麻,嘴里变成“耩!耩!耩芝麻,耩到头开白花”。
乡医院没种过芝麻,除了泡桐,就是洋槐,仅有的两棵杨树,仿佛厕所的大顶棚。它们也是鸟的乐园,住着两只报喜的喜鹊和一大群从早吵到晚的麻雀。这些鸟,让黎明时沉寂寂的乡医院充满生机,具有了时间明晰的框架。瞭望它们,让我孤寂的心有了欢乐的律动。
冷暖交替时节,草还没醒来,珠儿却嘟囔着要看花,期盼的眼神让我难过。分居两地的生活,没有爸爸陪伴,总觉得亏欠她。从春节过后,我就盼着团聚。孩子不懂大人的心思,对于珠儿,一场好雨后的莺飞草长就有无限乐趣。
我对珠儿说,雨来了,花就开了。
雨说来就来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下了小半天,茵陈竟孳出了新芽,荒草根也泛绿了,一个崭新的春天,在雨后到来。
油菜花伸出了成串的花苞。
油菜是我带着珠儿种的,在泡桐树遮不到的地方,只有炕大一片。至于油菜籽,来历已模糊不清,大概是附近乡亲给的。在我家乡,油料作物主要是长果和棉花,油菜并不多见,偶尔,果园中有少量间作。
清明时节,油菜花、泡桐花都开了,泡桐花淡淡粉紫,油菜花娇嫩鹅黄,点亮了古山水画色调的乡医院。这些花,没有一丝羞怯,泼辣辣的,尚无蜜蜂蝴蝶围绕,一刻不停歇地在风中招摇,当然这不排除借风授粉的本能。珠儿在油菜花里穿来穿去,欣喜地捡拾落下的泡桐花,插到油菜里,并在这几垄油菜花旁留下一张童年的影像。多年后,珠儿拿起了画笔,在她的画册里,竟有一簇簇黄艳艳的油菜花。
院子是珠儿的百草园。朝阳下草叶上的露珠,沾满露珠的蜘蛛网,寸长的小蚂蚱,翩跹的白蝴蝶,斑斓的大凤蝶,都是她随手可玩的玩具。这个在大院里出生的孩子,拿着盛药的空纸盒都能玩上半天。一个霞光满天的清晨,珠儿采来一枝蒲公英,成熟的绒球圆圆的,她小心地捧着要给我看,种子花序却一个个飞走,眨眼工夫,就只剩光秃秃的花莛。珠儿急得冒泪珠,我逮到一只棕色小蚂蚱,她带着泪花的脸绽放出灿烂笑容。
岁月就这么折折叠叠溜走。
“卖荸荠啦!卖荸荠啦!”卖荸荠的吆喝声,毫无遮掩地传到院子里。在时常断流的潴龙河畔,荸荠是难得见的好东西,形状、口感、味道都让人稀罕。卖荸荠的老人将长梁自行车靠在墙角,掀开湿淋淋的盖头,半筐紫黑色荸荠露出来。扁圆的荸荠,有三四圈生长纹,流苏般围着棕色绒毛,中间略凹下去,顶着三四个芽。老人伸手挑了个大的递给珠儿,珠儿喜欢地跳起来,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二斤。没舍得一锅煮完,我和珠儿决定把上好的荸荠做种。等爸爸回来吃。
在水龙头下方一丈远,有一片湿地,可以种荸荠。水龙头东面,有棵不大的构树,树荫足以给打水的人遮阳。左近并无构树,甚至都没听说过构树,我主观地认定它是鸟从远方带来的种子。我挖坑,珠儿放荸荠,春风中,泥泞里,没法体现出仪式感,只是心里有那么一点点虔诚的期盼,想看看荸荠苗在风中摇曳的样子,也想收获荸荠。来年春节,吃着荸荠合家团聚该多美好。王祥夫先生说“过年必吃荸荠,是因为‘荸荠’这两个字暗喻‘必齐’,一家人团圆——齐齐全全”。
并不熟悉荸荠的习性,只知道它生在水中,故而选择了近水的地方。带着胚芽的荸荠,并没有发芽。正午的阳光照耀着,珠儿的影子在水中水外徘徊。种荸荠的水洼,被她挖得像滩涂上的螃蟹洞。一双鞋,沾满了泥巴。脸上挂满疑惑,甚至失望。她不知道在妈妈心里,种荸荠像占卜,占卜爸爸回来的日子。我此时的心情,也像这泥泞的土地。
燕子来水边啄泥,珠儿立刻忘掉了种荸荠失败的事儿。
反而是荸荠旁边那片苜蓿成了气候,开始并不看好它。提水洇了地,趁着潮湿掘地。没肥料。翻完地,挥铁锨砸了砸土坷垃,稍做平整,用树枝划了十几道沟将籽撒下去,居然生出一垄垄的苜蓿。
没种过苜蓿,唯恐苗不全,没想到密得像发丝。我也不懂得间苗,任它自顾自生长。这可能是我懒惰的理由,也许是天机,契合自然法则。在春风里蜷缩着的苜蓿,那么娇嫩那么弱小。几场雨,眼见它蓬勃起来,却因太密实半倒伏了,找来杨树枝做了支架,一蓬蓬绿苜蓿靠在灰白的树枝上,呈现出一种柔弱安适之美。到夏天,浓绿枝头竟然开出一串一串深紫色的碎花,惹得珠儿总围着转。有小朋友要掐花,她立刻跳出来嚷嚷着拒绝,俨然是雄赳赳的护花使者。
现在想来,那时种油菜、种苜蓿、种荸荠,不过是娘儿俩茶余饭后的无奈之举。朱远在京郑线施工,我的母亲因病去世,娘家婆家两处家却都不是家,都无法安置我空落落的心。回顾我的种植史,其实是一种对抗,对抗孤独,对抗情感的无依无助。金黄的油菜花,紫莹莹的苜蓿花,点亮了孩子的眼睛。我的心因此而丰盈,种花种草让孤寂的日子有了寄托。
二
乡医院打了一眼机井,结束了向粮站借水吃的历史。半个长满狗尾巴草、灰灰菜、茵陈的院子,变成了整齐的菜地。
那口干涸的土井和井口倾斜的川楝子树,被毫不留情地处理掉。分地采取了抓阄的形式,我一号,桐二号。我的地在院子最西头,隔着一排洋槐,是通向诊室和宿舍的路。分地种菜,我喜悦又担心,虽然在村里长大,平时庄稼地里的事儿都是父母安排,我不操心,跟着干而已,对于种菜实在外行。
二十出头的桐却是行家里手。翻地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要多给一米,槐树的根钻得满地都是,有的擀面杖粗,得用镐锛才能斩断,毛毛根多如牛毛。这时候,真盼着朱能帮一把,心里陡然生起一股委屈的情绪。桐看我吃力,过来帮忙,把我挖出的土清理出去,又往下深挖足足两铁锨深,挖出了一捆槐树根。这块地才初具田的模样。
桐又买来葱秧。他说,得买单独的葱秧,割过的葱栽出来空芯。他用镐刨出一条深沟,撒上二胺,再撒上一层土,用一根树枝在沟里扎孔,我负责将葱秧放进去并捏实。种完葱,看着清澈的水变得浑浊并漾起水花,小葱水稻一样泡在水里,在我眼里分明已是一行行茂盛壮硕的大葱,成就感鼓舞,浑身的酸疼也消失了。心不再空落落的孤寂,种地竟然有良药的治疗作用。
茄子不负栽培,很欢实。眼看着头一拨椰子般大,我思量着,这样的速度,是吃不清的,多余的可以晒干,冬天吃。茄子干炖鱼炖肉比鲜茄子口感更好,入味还有嚼劲儿。没料到大雨连绵,乡医院本就比粮站低洼,水顺着大门涌进来,流进菜地,可怜的茄子秧立在浑浊的水中,西红柿秧已看不到踪影。水渗了,桐赶紧安排浇茄子。他说,茄子小性子爱干净,脏水淹了会赌气烂掉。
在我眼里,西红柿才是至宝,对待它像那些偏心眼的婆娘一样,水勤肥也多。没料到,它不争气,居然长棉铃虫,叶子灰乎乎的,蜷缩着,棵也长不开,连架都不用搭了。特意买了农药和小喷雾器,蚂蚁们甚至顾不上挣扎,就在滴滴答答的药液里缩成一个个小黑球,棉铃虫却依旧猖狂。这十几棵西红柿秧,开始也果实累累,最后只落下两个小小的果子,上面还有虫子咬过的洞,看着都恶心,勿说吃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这西红柿也是一辈子,委屈了。
草、花、菜、树,也与天下苍生一样,各有自己的命运。
种地那年,母亲去世整两年。母亲去世时正是伏天,本来闷热至极,天霎时黑了,哗啦啦下起了雨。随后的两次祭日都逢雨,这次竟然是大暴雨。在母亲坟前,朱给我撑着一把大雨伞,铜钱似的雨点一摞一摞打下来,湿了我的衣服,雨水泪水难以分辨。回来路上,一下千里堤,立刻感觉气管像堵了一块碳,火辣辣的。几乎从不发烧的我,居然低烧了。
大悲伤肺,院长说。
三天点滴,滴答滴答,我似睡非睡,烧退了,却留下阵发性咳嗽的毛病,咳起来迈不开腿。那段时间,桐帮我照料菜地。由于连阴雨,茄子们终于抗不过连连水患,纷纷往地上坠。最初形状完整,几天后烂成泥。菜豆角也拉秧了。只有那几沟大葱,长得喜人。五岁的珠儿和小朋友在葱地捉迷藏,几乎看不到影子,只能听到他们咯咯的欢笑。
做饭时挖一棵葱,那种鲜辣辣甜津津的味道,无法表达清楚。种菜给了我很多乐趣和收获,远远超越了种菜本身的意义。
头伏萝卜二伏菜。二伏时。我的地还像退潮后的滩涂,种萝卜白菜成了梦。只能盼着来年好好伺候它。没想到,生活有了新变化,我的种菜生涯结束了,桐和乡医院也淡出我的视线。这块地,我没喜欢够。
三
往年七八月,草几乎挤满了乡医院的院子。这个时候,是桃子成熟的季节,确切说,桐家的桃子熟了。我桃毛过敏,不敢招惹。桐把第一篮桃子带到了乡医院,这桃子各个长得端正,黄白底子上晕染了红粉色,晕染部分限于尖嘴和光照的地方,也有散点的红粉,很悦目。桐说,快尝尝吧,这可是贡品桃种,从肃宁那边淘换的,产量少,栽这种桃子赔钱的,栽两棵就为了自家人尝鲜。他先到水龙头冲洗一番,又用小刀去皮切块,桃子的香气让我打了两个喷嚏,再也经不住诱惑。桐的桃子让我破戒,也让我记住了他的情谊。
桐还曾带来几个小鸭梨,个头是平常鸭梨的一半,皮更薄,果肉像翡翠露着充足的水头似的。更让人吃惊的是,它的细腻赛过鸭梨,吃完舌头都是甜的,上下嘴唇粘在一起,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梨。我问,这是鸭梨吗?桐笑了,说别看个小,正宗鸭梨,授粉树结的果子。这真让我佩服,二十出头的桐,给我普及了很多闻所未闻的庄稼和果树知识。
桐在乡医院司药,他骑自行车的时间,似乎比在药房更长,鲍墟——蠡县——鲍墟,鲍墟——肃宁——鲍墟,从起点到终点,行者一样。公路、千里堤、乡间土路、潴龙河沙滩,风里雨里,地点人物事件,诸多细节已埋在尘埃里。时间的海里,点线之间,仿佛无穷无尽绵绵无期,可是桐人生的路却那么短,他的生命竟然终止在路上。我有时候感到恍惚,感觉桐也像一株植物,从这个地方走到那个地方,走着走着,就在行走的过程中消失了。
桐来乡医院时,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桐的人生具有一定的故事性,却不具备传奇性,其悲情气质让我迟迟不敢落笔。毫不夸张地说,桐好模样好人品好家庭,说媳妇的人踩破门槛。一家人千挑万选,相中了河边村一个水蜜桃一样甜美的莲姑娘,此时莲在学校教书,众人都啧啧称赞的好姻缘。
我写下这些时,莲已寡居二十多年。
桐遇车祸,没来得及抢救,莲正怀着第二个孩子。这个柔弱的女子,在公公婆婆的帮扶下,把两个孩子供到大学、读研。孩子们都学医,不清楚这样的选择来自孩子们的意愿还是莲的心愿。莲留给我的影像,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她隔着乡医院的矮墙递给桐一包芫荽籽,微翘的嘴角让整张脸笑盈盈的,她看桐时羞涩的眼神还像新婚的小媳妇。
桐去世后,我去看望莲。她正在石榴树旁折纸元宝,那些闪着金光银光的元宝真刺眼,我深呼吸了两次才把泪憋回去。莲没有当着我的面哭泣,阳光打在石榴树上,光影下的她很沉静。
她把自己锁在了桐的空间,用青春对抗让人悲喜无常的人生。
我曾数次推想,假如桐一辈子以种地为生,假如他没来乡医院,假如他没有离开乡医院去跑出租,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如果这些假设成立,那他们的人生,该有另一种方向。虚拟的假设,抵不过现实的残酷。基于这些,我所谓的人生信念、人生憧憬,似乎都没有确切的着陆点,而生活还要继续。
当我从白衣护士,转身成为写作者,生活中的一些隐痛,大都跑到了爪哇国,只剩一些无法拼接的碎片,呈现出阳光明媚五彩缤纷的姿态。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样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样子。
这篇文章写到半截,突然见到了莲。
我侄子婚礼,莲来喝喜酒。
莲站在大门外开得肆意的蜀葵边,用手遮着阳光,说,姐,还记得我吗?如果她不打招呼,我真不好贸然相认,我从灿烂的笑容里判断出是莲。二十多年的光阴,莲和我都步入了中年,她穿着一件白色碎花上衣,黑裤子,掩盖不住的胖。我俩拉着手互相打量,不由都笑了,不约而同的发福。我说,怎么会不记得。
莲在村卫生所工作,再过几年退休。桐当年梦寐以求的公职人员身份,在全民医保时代,莲轻而易举就实现了。莲谈儿子、儿媳、孙子,不再俏丽的脸闪耀着幸福的光芒。这是我希望的。
……
这些文字似乎离种植很远。
一个生在乡村,却没有多少种植体验的人,谈种地,谈种植,甚至人生命运,未免有大而无当的感觉。
而这些经历,又值得拷贝,有多难忘就有多珍贵。
将种花归类于种地,自觉并无不妥,从田野,到乡医院,到城市的阳台,我不停地种,像是一种还原,对青春的复制和乡土的眷恋。但又不全是。
春天时,网购了六棵草莓苗,备好了羊粪土和花盆,带着小外孙种草莓。不知是没有风,还是浇水过度,六棵草莓仅活了一棵,所结的三四枚果子,远没有市场上的果形好,还很小。阳台毕竟取代不了广袤的土地。
草莓圆田园梦失败。而我,离开土地,就像草莓,没有沃土怎能有枝繁叶茂。故而,夜有所梦,却总是梦到那种破败的土坯小房子。事实是,从我记事,村子里就没有人住土坯房。这样的梦境,与现实中我的所求也不一致。
小区里有两棵无花果树,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熟的,外孙尤其喜欢。公共所有,我不好意思摘。也许是孩子伸手指向无花果那一刻,想买个小院子的念头,就落进了我的心里。不要多大,能栽无花果树、樱桃、石榴、葡萄,足矣。最好还能栽一棵香椿,这是朱的最爱。边角之地,肯定有油菜花、苜蓿。再养一群鸡两三只鹅。如果奢侈点,那就栽一架紫藤……在葡萄架下与外孙一起听蛐蛐叫,给孩子一个与蝉鸣相和的童年,多美好。可惜筹措几次,却没买成。更为难的是,朱从开始就反对,女儿也觉得离市里远,不现实。于是小院子成了我的心病。但我没有妥协,打算以一己之力置办。绿意盎然的小院子被我悄然养在心里。
我一直在规划,甚至为了——能够安妥我的心与灵魂的小院子,而笔耕不辍。
(刘亚荣,河北蠡县人,中作协会员。作品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四川文学》《天涯》《雨花》《文艺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与鸟为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