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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5年第4期|杜怀超:致我的鲍村姐姐
来源:《广西文学》2025年第4期 | 杜怀超  2025年04月29日08:09

鲍村哥哥、弟弟的命名,梳理下来很有意思,即倾向小猫、二毛、狗蛋之类带有贬义和卑贱的字符,这不是散漫自由,而是充满着自甘下贱、堕落的寓意,父辈们以此为名,期待像门神、神符或活泼的小动物一样,以这种方式抵达生命的恒久与高贵。而所有的姐妹,则几乎都差不多叫采莲、水芹、春燕、蜡梅、小春之类,我以为这类的名字,大抵出自父母对大地上那些卑微动物、植物的理解,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和随意性,还有那种转瞬即逝、随风飘散的不屑一顾。

鲍村,中国古老乡村里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标本。村子是陌生的,也许找不到第二个叫鲍牙的村落,但是在千千万万个村落里,何尝不是似曾相识?是的,她们都叫鲍村,又都不叫鲍村。

这是一个在我看来极具象征和隐喻的名字,每一个村落,就像一颗颗散落民间的巨型牙齿,死死地噬咬着大地。鲍牙。龅牙。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无联系,每次读到这个名字,就像有一颗牙齿从嘴里冒出来,旁逸斜出的那种,杵在眼前,硌硬得慌。对于鲍村,我最早知道她的存在,是从当地镇志或县志里找到注解的:管鲍之交。这是一个亦真亦幻的民间故事,时间推至春秋战国时期。一个叫鲍叔牙的人,一个叫管仲的人,路过这里,与那条神秘的蛇发生了故事。那个带着神秘光环的动物,以一种幻象呈现在他们之间。蛇这个爬行动物,本身在历史里跟鬼魅联系在一起,或神或妖,它是阴柔、冰冷、冷酷的代言。当然,也有异化成龙成神的机缘,比如《白蛇传》里的白素贞、小青。是的,憨厚的儒商鲍叔牙一柄铁锹式样的农具投掷过去,斩断了阻挡他们商贾之行的蛇。谁也没想到,一波消除,另一波巨大的考验来临,身首异处的蛇,变成两个或长或短的金条。在齐国做生意的鲍叔牙家富裕,管仲家穷;鲍叔牙想都没想,就把长的金条留给了管仲。在以后的前途上,鲍叔牙还把更大的“金条”留给管仲。后管仲官至齐国相位。

之所以说真实,是因为管鲍之交之说在《列子·力命》中也有相关记述。不管是传说,还是故事,那座叫分金的亭子在鲍村至今存在着,且随着时间的长河不断生成新的光芒。我之所以赘述这个故事,是被文中“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的句子所震撼。是的,对于姐姐们而言,生她们者父母,知她们者,也是父母也;只是这个“知”,不是所谓的高山流水的知音,而是更多掌控她们命运的洞悉。姐姐,这个在语法上属于重叠式的双音节词,早已在生活的河床上,演绎为一个充满着复数意义的动词,或某个特殊年代的岁月声波或乡村纹理,镌刻着古老而闭塞的乡村伦理。

回望乡村,不难发现,多少70后的弟弟背后,都站着一个个乡村姐姐的身影。是的,她们的宿命,这也是乡村“生”与“活”这两个字的内容之一。能为她们画上休止符的,那就是弟弟的出生。这是最响亮也是最沉重的答案。之后她们的存在,更多的是和弟弟命运捆绑在一起。因为她们无法把握命运中的未知和不确定性。这个叫弟弟的小动物,有可能是耗尽她们青春、婚姻等半生光阴扶起的低矮灌木,也有可能成为家族里为之遮风挡雨、光宗耀祖的高大门楣。她们的未来维系在弟弟的手中。弟弟的造化,就是她们自身无法摆脱和占卜的命运。 

我也是鲍村里所有弟弟中的一个,自拟为狼牙里的一颗。锋利的肉牙,从黄发垂髫始,就把锋利和尖锐指向她们,我的姐姐们。

鲍村姐姐真多。这是鲍村的图景,或许也是中国曾经的乡村图景。在生育繁衍问题上,鲍村走向两个极端,如果头胎是男娃,也许再生个三两个,就此戛然而止,提前结束这种养儿防老的宏伟计划;如果是女娃,就会继续生,不停地生,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在所不惜,直到生出男丁为止。这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豪迈气概,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我见过最离谱的一家,直到一口气生了九个姐姐。也许天可怜见,后来赐予一个男丁,这才结束漫长的生育征途。鲍村的父母,揣着祖训,在人类繁衍工程上恪尽职守,以列祖列宗的名义直面惨淡的人生。

知姐姐者,父母也。是的,父母的旨意,姐姐都奉为圭臬,对他们言听计从,不敢有一点冒犯和忤逆。她们知道自己怎么来的,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人间,她们习惯于这种认命,枷锁一样锁着她们,在时间之河上默默潜行。那就是她们的教义,活着的教义。

多么简单好记的名字:小芳、二芳、美芳,大美、二美、三美、四美、小美,水芹、二芹、三芹、小芹或大梅、夏梅、冬梅、春梅……所有名字的最后,画上句号的,注定是一个叫弟弟的人出生。

我的故事是后来听鲍大牙和母亲说的,他们相互补充,凑成我对幼时碎片式过往的打捞。鲍大牙是我父亲,我叫鲍小牙。我不喜欢喊他父亲,喊他鲍大牙亲切,与其他无关。五六岁的姐姐,守护在堂屋中央窝篮(苏北叫法,婴幼儿的摇篮;有的地方也称奶篓子、窝篓)旁,这个位置是便于不足三个月的我,看到外面的亮光。村居的人,对光亮是天生的渴望。缺电少油的鲍村,黑是日常的主色调,比如黑黝黝起床,天没亮就下地干活;擦黑回家,在灶膛的光亮中完成晚饭,然后摸黑上床睡觉。

这是母亲下湖干活临走时交代的,也是某种严厉的命令。因为母亲每次说完总要加一句后缀,看不好弟弟,回来我再收拾你们。

恐吓、威胁。姐姐们听了心惊胆战,巨大的寒意传过来。这确实难为彼时只有五六岁的姐姐们。她们也不知道如何照顾我,能讨好我的,只有吃。吃是头等大事。饥饿的年代里哪有吃的?饿肚子是家常便饭。姐姐想逗我说话,可我连一个字都不会说,唯一的表达,就是哭,或者不哭。

她们靠在窝篮旁,一边一个,形成有力的对抗,以此维护我的平衡,毕竟窝篮底稍微尖点,这是设计者的智慧,以此带来窝篮的摇摆,左边一下,我就向右边歪;右边来一下,我就向左边倒;两个姐姐交错晃动,我就在舒适的、有节奏的摇摆里睡去。至少这样,就不用提心吊胆,倘若母亲从旷野里干活回来,撞到我撕心裂肺地啼哭,对两个姐姐而言,就是一场山崩地裂的灾难,轻则骂,重则棍棒交加。

我小时候很讨人嫌。这是长大后姐姐们说的。只要她们一停止摇晃,不管睡得如何深、沉,我立马就会惊醒。有研究幼儿的科学家说,婴幼儿在熟睡中惊醒,源于自身存在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是后天造就的。我以为是。想象下一个襁褓里的婴儿,自出生起,大量的时间里,孤零零地独处于黑暗中,眼睛里得不到某种支撑,怎么能不感到恐惧?摇晃的窝篮,可以感知到周围有人的存在。即使两个几乎跟我一样不懂事的姐姐,也能让我心安、神定;否则,我只有在黑暗中睁大双眼,朝着看不见的虚空哭喊,哭声从小到大,最终抵达炸裂。

姐姐慌得很,用小脚抵住窝篮,弓着腰,把脸伸到我面前,在暗淡的光亮里,哀求、祈祷,弟弟不哭,姐姐都在呢。你要是再哭,母亲回来会打死她的。另一个说,好弟弟,乖,不哭,你就可怜可怜姐姐呗。

好在姐姐们自己没有哭。两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缠绕在我耳边,她们急得一头汗。随即窝篮摇晃,我哭声渐止。

并不是每次她们都能哄好我的,比如我渴、我饿、我要大小便和无人能懂的牙语,哭起来没个尽头,直到母亲回来。真的,我不是故意跟她们作对,也不是不体谅她们的难,哭是会上瘾的,一旦打开嗓门,颤动起声带,就会进入不可逆的节奏里停不下来。而且,那时的我是谁、在哪里、我要干什么,这些带有哲学式的巨大而沉重的命题,如同天问。“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我能明亮地传达出的,只有一个个独特而相同的音符,哇、哇哇、哇哇哇……

打,是母亲的法宝,简单、粗暴,时刻悬挂在姐姐的头顶,也是我童年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姐姐们对此深有体会,因为我就是那个事件的肇事者、罪魁祸首。

母亲每次汗流浃背地从湖里跑回来,扛着的锄头还没放下,就直奔窝篮边,看着我满脸泪痕、歪头熟睡,还有倚靠在窝篮边打盹的两个姐姐,厚实又凌厉的手掌,从空中呼呼挥下来,疾风骤雨般落在姐姐的脸颊和后脑勺上,而这些部位,都是巴掌最得意最青睐的地址。疼,火辣辣地疼,从头疼到脚、心;随后又一个组合,两脚交替发挥,朝姐姐奔赴而来,越打越快。哭声四起,鞭炮齐鸣且酣畅淋漓。我从睡梦中惊醒,惶恐的眼睛看着这一切,空洞而明亮。

这是我幼时的母亲印象,长大后很少再有过类似的遭遇;或许她佝偻的腰身、沧桑的皱纹,已经稀释冲淡了她对不堪生活重复的怨气和戾气。

是的,戾气。中国农民的形象里,匹配给他们的,是大地,是旷野,还有千篇一律枯燥的生活。我曾经回溯过,如果一个女人,当她用尽浑身的力气和血汗维持温饱,或连温饱都得不到保证,脾气暴躁、无处安放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她对抗大地及自然的唯一方式,唯有赤手空拳。

鲍大牙也是那种把双手发挥到极致的人,比如会无师自通地制作一些简单农具,木叉、木锨、扁担、柳筐、粪箕等器物,作为他们自身肉体延伸劳作的手臂,其背后依然属于血汗与骨骼的榫卯之作。与天斗,与地斗,与命运斗,与世事斗,与一切看见和看不见的神秘搏命,这是昔日一代农民的生存状态。 

没有人可以胜得了天地。鲍大牙同样也不能。但是有一个可以主宰在他们手中的,就是姐姐。他们把天地赋予的所有委屈、辛酸、悲伤、绝望和无法倾泻的怨气,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一股脑地倾泻在姐姐身上。成人后姐姐说母亲偏心,小时候总是她们挨打得多。母亲则在一旁低头,哪有啊,早忘了。而我所能看到的,是岁月重压下的苍老和千山万壑般的皱褶。

我会走路后,姐姐看护的阵地从窝篮转移到村路、田园、河道和马路,还有水塘以及陌生的人群。这里面危机暗藏,比如走街串巷的货郎、深邃的水域、屋檐下锋利坚硬的农具以及路旁的树枝石块,这种无法预料的危机,带给姐姐们则是更大的危险和伤害。

据我的生活经验,没有孩子不喜欢玩水的。水,宿命的亲切与喜欢。这也许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从羊水到栖水而居,只是把他们肉身的空间扩大而已。天地之间就是一个巨大的子宫,孕育着万物。

母亲和鲍大牙在野外弓腰劳作,土里刨食,也土里刨命。我跟在姐姐们身后,看着她们挎着一篮子山芋朝冬天池塘走去。姐姐挎着跟她身体差不多大的篮子,还有粉嘟嘟的山芋,蹲在水边,在刺骨的寒水里一个一个淘洗,不时用竹枝捆扎的把子,在上面搓揉,以此抹掉上面的泥泞。蹲在水边的姐姐,就像一只土里跑出来的山芋,质朴、皮实。她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因为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池塘边,稍不注意,就是掉入水中命丧于此。明晃晃的水,闪烁着澄澈的光芒,我自然是以一个拥抱的方式跌入其中,就像姐姐们手中还没有洗净的那只山芋,扑通一声;姐姐们也是奋不顾身,以最快的速度跳入池塘,好在水位不深,我得救了。

我上了村里小学后,姐姐因我而带来的厄运就少多了。母亲或鲍大牙把目光转移、聚焦到我身上。姐姐在多年照顾、陪伴中,始终默默承受,在她们的字典里,不曾有过“革命”“反抗”等字眼,这让多年后我回忆起来内疚、心疼。我怎么可以剥夺姐姐们的童年和幸福呢?

鲍大牙曾给我讲述三年困难时期的日子。回忆是苦涩的,令人不寒而栗,鲍大牙几次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日子的背后就一个字:饿!

中国农民没有多么宏伟的目标,最朴素的愿望就是吃饱穿暖,足矣!可造化弄人,水灾、旱灾、虫灾还有瘟疫霍乱、血吸虫病和大肚子病,反反复复的运动,成为父辈年代里的关键词和主旋律。学习班、批斗会,还有成分划分、知青上山下乡,这些对他们而言,就是生活的另一面。

收拾老宅子时,我发现一本伟人语录里还夹着几张旧粮票和布票。虽然时隔几十年,母亲依旧心疼,口中连连惊呼,就差一点捶胸顿足,作孽啊,当时收藏起来找不到了,要不然大米饭、面饼还有饺子……那个忏悔的情景,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对着看不见的庙宇祷告。也就是三二两米面、几寸几尺粗布而已。母亲说,还少啊!那时全家一年也就领到几尺布、几十斤口粮,油星子更是少见。应付日常,母亲发挥她无尽的潜能,到沟渠、树梢、芦苇荡寻找吃的东西,野草、鱼虾和树叶,成为一日三餐的主角。鲍大牙则专注于河流,用赶网、撒网和虾笼甚至赤着双手逮鱼摸虾。那年月我们家吃鱼是家常便饭,鱼腥味和鱼香味并存。全家人出门,都要把手、脸、头发洗几遍,衣服也是洗了好多遍。就是这样,鱼腥味依旧很浓。衣服嘛,多是旧衣服或者粗布做的。因此,我和姐姐很早就对劳动布、卡其布、补丁等词语有了切身体会,对裁剪缝补衣服、捡拾衣服等也很谙熟。大姐、二姐穿旧的衣服改穿到我身上,各种颜色、款式衣服穿起来,我就像一个“花花公子”,以致生人很难一下子看出我是男的,我常羞于出门、见人。母亲还给我缝制了书包,都是碎布头拼凑而成的,花花绿绿地背到学校后,炸了锅,同学们围了几圈,就像动物园看大猩猩般,记得当时我的脸比书包难看。鲍村流传着这样几句民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就是那个“又三年”的人。旧衣服穿着暖和呢。母亲说。确实,三五层补丁摞起来,凉风甭想钻进一丝来,可惜的只能是皮肤,在与坚硬的纤维摩擦中,始终擦不出岁月的温度。鲍大牙对待省衣服有一手。他说夏天里最省衣服,太阳当空照,他就光着上身干活,不然扁担、缰绳、笆斗等会把衣服磨坏了。有人说,光着身子不是把皮肤蹭破?他的理论是,皮破了它能自己长好,衣服破了没布补呢。

稍微长大些姐姐也读书,学校是村里牛房或大队部。七十年代上学是不要钱的,或者学费只有一点点,几分、几毛钱,不存在因为学费上不起学的说法。可几乎没有人读到底的,从小学、中学读到高中,甚至上大学的基本没有,更多的人是上个小学二三年级后,就辍学了,原因是家里干农活、做家务、割猪草、放牛等缺人手,还得照看弟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大人都在地里刨食呢。所有的大人穿旧衣,戴旧帽,顾不上孩子,都在勒紧裤腰带,站在田地里挣工分,到年底可以换一点粮食。没有吃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我自然得交到姐姐手中,即使姐姐自己都无法照顾好自己。

鲍村的姐姐们属于早慧型,烧饭、洗衣服、割猪草、喂猪啥都会,把自己当作大人操持家里大事小事。我的两个姐姐也不例外,全家人都在忙,只有不懂事的我置之度外。不知道是母亲说的,还是鲍大牙说的,春天的榆钱、洋槐花可以吃,还有桑葚也可以吃。一到春天姐姐就打榆钱,捞洋槐花,回家放在锅里煮,加一点点油盐,匮乏的话就什么也不加,我们也能吃得饱饱的,庆幸又可以省下一点口粮。这是多么大的支撑!在鲍村,哪家人口多,注定他们冬季会缺粮断顿的。不够吃,是旧生活的常态。

鲍村河道多,水也多,鱼就更多了。姐姐学着鲍大牙也会逮鱼摸虾。野生的鱼,布满沟沟塘塘,随便拿一只脸盆,拦一个坝子,就可以戽鱼。劳作一番后,家里坛坛罐罐、脚盆面盆里,全是鱼。吃不完,姐姐就担着筐,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叫卖。姐姐嘴笨,不敢大声吆喝,一上午也没卖出多少。多数人家怕花钱,鱼就更加不好卖。只有那些来鲍村做生意的外地人,因缺乏渔具才会买鱼吃。

鱼不挣钱。后来姐姐开始打起收酒瓶的主意。这和电影《酒干倘卖无》差不多,那时回收酒瓶的大有人在,一个瓶子回收来,洗干净再卖,可以挣几分钱呢。按照姐姐三年级数学水平计算,一个瓶子挣三分钱,一百个瓶子就是三块,一天收上个两百个,六块钱就是咱家半个月伙食费呢。照此计算,一个月呢?姐姐每天骑着鲍大牙买来的自行车,挂着两个拖篮,起早贪黑,走街串巷。上午去,傍晚回来。一院子的瓶子,堆起来就像小山似的。做了半个月之后姐姐不做了,女孩子家害羞,吆喝不起来,想卖酒瓶的人家根本听不到,也不会讲价还价;一段时间算下来,几乎没挣到什么钱。

家里人把所有精力和财力,都放在弟弟这个角色身上。鲍村也历来如此。实在没男丁的,就从女儿里选个聪慧的,当男丁培养。这里面藏着个心事,就是那个精心栽培的女儿,预定用来招女婿的,其余皆可各奔东西。

姐姐辍学,是鲍大牙愚昧的决定。她们上到小学二三年级就退了下来。这已经足够了。鲍大牙说,女孩子家会写自己的名字,认识钱就行了,念多浪费,早晚是人家的人呢。儿子就不一样,自家人,只要想念书就可以一直念下去,他是用来给自己养老送终的。

这就是鲍大牙的生活认知,也是整个鲍村许许多多父亲的认知。成年后的鲍村姐姐们,余生的课题只有一个,婚姻。

在鲍村人看来,婚姻是改变一个女人命运的码头,也是一个家庭改变现状的筹码。在他们骨子里,女人是泼出去的水。只有儿子才是家庭的根,是他们养老送终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在培养女儿上他们中途斩断的理由。

鲍村的人精明着呢。他们总是早早地给女儿找好婆家,如果没有弟弟这个角色的,三两年出嫁;否则,待字闺中等弟弟长大成人。三两年婚期,也是充满着错综复杂的小心思。在鲍村,有个约定俗成的事情,准女婿是要上门干苦力的,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以劳力为主的乡村生活里,多一个人干活,就意味着多一份收成;如果男方家富足的,那还得担负起供养弟弟读书的重担。当然,这是他们没法说出口的丑事,双方自然是心知肚明,也算是两相情愿、愿打愿挨罢了。

鲍大牙也不例外,跟鲍村的人一样鬼着呢。看着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两个姐姐,自然有他的心思。许多时候,鲍大牙蹲在屋檐下,一个人默默地抽着叶子烟,烟雾浓烈,一个劲地咳嗽。声音惊动了母亲,她从厨房里走出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一擦,轻轻拍打在鲍大牙的后背上,嘴不饶人,抽、抽,抽死算了。 

本家堂弟就是如此,靠人工接力供养读书。堂叔家女儿七个,最后一个是堂弟;否则的话,也许是八仙女、九仙女,十仙女在鲍村也是有的。七个女儿,延续着鲍村人的陋俗,从小学到初中,断断续续退下来,只留下一个独苗苗堂弟读书。

堂弟上初中时我已离开老家出外求学。后来的事都是听鲍大牙和母亲说的。我重返老家时也去过堂弟家,房屋早已倒塌,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故土,分散在天南海北。母亲说,堂弟家后来靠几个姐姐外出打工供的。她们都谈了对象,对象是一起打工认识的,七个姐姐,还有七个姐夫,都在南方的生产线上忙碌着,换取或多或少的钞票,寄给堂弟。鲍大牙说实在也没法子,一个老弱多病,一个长期药罐子,不靠女儿靠谁呢?

麻绳专挑细处断。男方也是穷啊,一个贵州山区的,一个皖北的,还有几个是江西的、云南的。母亲说这话时,正在灶间做饭。饭菜香从土灶上传来,还是曾经的味道。母亲说现在人家好了,堂弟后来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姐姐们也都陆续结了婚。欣慰的是,弟弟工作后,靠着建筑专业的优势,给姐姐们买了房,算是补偿吧。母亲继续道,看到他家那个破房子了吧,老两口都去大城市儿子家,不回来了。

我庆幸两个姐姐没有走鲍村人的老路。这个庆幸,归功于我发愤读书。其时大姐已经步入婚姻殿堂,二姐还待字闺中,等待鲍大牙的恩准。鲍大牙给我的任务,就是读书,整天手不提四两,家里所有的事,包括油瓶倒了,我也没有扶过。大雨哗哗或阳光炸裂,我躲在房间书桌前写字看书,两个姐姐则在外汗流浃背苦苦劳作。天可怜见。初中毕业后我顺利地考上了学校,以全乡唯一的师范生跳出农门,上学公费,包括生活费,不花家里一分钱。我的变化,打破了鲍大牙捆绑姐姐婚姻的魔咒,她们终于可以自由地放飞自己。

多年后姐姐回忆往事时总是意难平,她们对鲍大牙颇有微词,经常当着耄耋之年的鲍大牙的面,把往事一提再提,抱怨、诉说她们曾经不堪的过往和不给读书的委屈,恨鲍大牙强迫她们从学堂下来干活、挣钱,鲍大牙无话可说,只得低头不语。

我赶紧揽过来,不怪他,是我的错。我知道姐姐也只是倾吐自己多年的不满而已,仅此而已。在中国乡村的孝道典籍里,没有人会恨自己父母的。因为在所谓道德伦理的天平上,他们永远都是对的。她们也知道不全是父母的偏心,还是穷的根源。中国农民对待穷的办法,一是拼命劳作,一是死命节省,俗称“抠”。他们对自己抠,对儿女抠;从日子里抠,从命里抠,抠出艰涩,抠出苦难,抠出明亮的好日子。“抠”这件兵器,它的锋利指向自身、儿女和所有的一切。

我在梁鸿《这世界上所有人的姐姐》里读到这样一段话:在中国家庭里面,“姐姐”是最具象征意义的称呼。它不单单是血缘关系中的客观身份指称,还意味着责任、牺牲、奉献,“姐姐”不只是姐姐,同时也是母亲、父亲、老师,她可以骂我们、打我们,最重要的是,她也抚养我们。

时间不能逆流,一切都已明日黄花。旧事重提,只能回忆、反刍,或在心底喊一声“姐姐”,以此致敬我及我们的姐姐。

【作者简介】

 杜怀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现供职于江苏省徐州市文联。作品散见于《山花》《作品》《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星火》《雨花》《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物;著有《苍耳:消失或重现》《大地册页》《大地无疆》《大地散曲》等多部作品。曾获第五、七届紫金山文学奖,老舍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