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苹果树
一
在西北风呼啸的中午,死了只野斑鸠。朦胧胧的流云掠过一望无际的平原,追逐着飘向东南乡去了。灰白的杨树高耸挺拔,它用黄铁锹埋葬着从崎岖黑枝干上滑落的叶子。这些叶子有的被厚土完全覆盖,有的还残存着嘴巴、眼睛、肩膀、大腿、小腿、脚踝、脚趾和手指。它们在风中舞蹈着,婀娜的身姿在矮房子的红瓦片上跳跃着、呼喊着。我停下自行车,从衬衣前袋摸出烟盒,沿着燃烧殆尽的火焰,朝簇拥着人群的紫色苹果树走去。
“先生,请节哀。”
“流云把她带走了。”
“还记得,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大约,去年这个时候。”我将烟盒重新塞进口袋,转身看向在风中沉默的墓碑。我是从平原站赶过来了,那个地方距这有八十公里的样子。我没有汽车,只能骑了七个小时的自行车。
“路上可是很冷呢。”一位穿着褐色呢子大衣的中年男子掏出火柴。
“你要抽烟吗?”我从人群中挤出来,再次摸索着我的衬衣。
“当然,很乐意。”
“没关系,暖暖身子。”我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给他。不过我猜测他大概是想抽烟了,可他只有火柴。
“瞧,多美妙。”烟气在他那嘬小胡子底下冒了出来。
“你要来一支吗?”他又掏出火柴,噌的一声,一朵淡黄色小花在他右手心里绽放。
“抱歉,不用了。”我用手拒绝了这朵淡黄色小花。
“我不会抽烟,会头晕的。”大概是担心用手挡住,失礼于人。我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烟雾从吊唁人群的身后漂浮着,我和这位中年男子站在一起。烟雾钻进我的鼻子,混杂着刺鼻的金属味。
说实话,我是个热爱抽烟的人。我认为抽烟是一种自由,一种自然的自由。可在半年前,这位名字被镌刻在墓碑上的女人在站台上抢走了我的烟,悄无声息地上了火车。
中年男子抖了抖呢子大衣上的烟灰,白色的残骸迎风飘散。我干呕起来,我必须装出对烟十分敏感的样子。毕竟我说过,我不会抽烟,一抽烟我会头晕的。
“先生,你还好吗?”
“没关系的,只是不喜欢烟味。”我的嗓子拼命地咳嗽起来。如果不那么生动形象,我倒想喝口开水,让嗓子剧烈地疼痛起来。或许我可以屏住呼吸,让大脑因缺氧而窒息晕厥。
“哦。真抱歉,没想到你这么大的反应。”
“抱歉,没关系,确实很敏感。”我因剧烈的咳嗽流出眼泪。紫色苹果树摇晃起来,那只野斑鸠扑棱着翅膀,扰乱了吊唁的气氛。我抬头看着这只野斑鸠,鹌鹑蛋点的脑袋,灰色的羽毛在脖颈处环绕成几颗淡白色小点,俯下毛茸茸的,在风中纹丝不动。它的眼睛敏锐地转着,忽然朝着我的方向飞来。
“看,多么自由的鸟儿。”
“在哪?”
“来了,它要叼走你的帽子!”
我看到他丢下烟头,向斑鸠飞的方向跑去。他诅咒着,咒骂那只野斑鸠冒犯了他,使他在吊唁众客中十分难堪。于是,他脱下那件褐色呢子大衣,疯狂地追逐起来。
“先生,我不知道你再说些什么。”他对我反应深感迷惑。
“我看到有只野斑鸠飞了出来。”
“真是可笑,这么冷的天,斑鸠可是缩在窝里呢。”
“可是,我明明看到有只斑鸠飞了过来。”
“别胡说了,这儿连个鸟影都没有。”
“抱歉,难道是我的幻觉。”我尴尬地解释道。
“或许是很累了。”中年男子丢下烟,钻进了人群。
“叔叔,真的很抱歉通知您。”一位孩子来到我身边。
“你是?”
“哦,我是蒙西。不记得了?还是你给我找的家教老师呢。”
“原来是你,都这么大了。”
“叔叔,你还好吗?”蒙西关心道。
“还好,我想我应该很好。”我笃定自己的平静。
“你怎么找到我的?”对于这件事,我很疑惑。
“妈妈抽屉里有很多信,应该是写给您的,叔叔。”蒙西补充了后半句,他很确定。
“我来晚了,难为你忍住悲痛。”我拥抱了蒙西。
“先生,如果要哭就不要忍着了。”蒙西显然是看到了我脸上的泪痕。我不敢说这是因为我装作对烟过敏,从而剧烈咳嗽产生的眼泪。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从那场幻觉中挣脱出来,将注意力转移到地上那支还未熄灭的烟上。我哭不出来,可是吊唁众客都是可以哭出来的,他们能低声抽泣,也可以放声痛哭,甚至能将整个面庞用眼泪洗个干净。我却哭不出来。可是蒙西看到我流泪了,为此他正期待我痛哭一场。
我没有办法,我要硬着头皮痛哭。我站在风向口,任由那美妙的香气直冲冲地闯进我的鼻腔,并为此大肆弥漫一番。我要咳嗽起来,让早上吃过的土豆在胃里疯狂地攀爬。我感到胃使劲坠着,我开始呼吸不畅,眼眶因咳嗽迅速红了起来,以至我的鼻子堵塞。终于,眼泪流出来了。
“叔叔,请节哀。”蒙西开始劝我不要哭。
“抱歉,有纸吗?如果有的话请给我拿一张。”我不敢要多,只敢要一张。泪腺产生的眼泪是有限的,用一张就可以了。倘若蒙西给我拿很多张来,我只能继续痛苦的咳嗽下去。
“多么愚蠢的理由。”我用脚踩灭那支快要熄灭的烟头。
“该死的烟味,真是让人悲伤。”
“叔叔,要不今晚就在这住下吧。”蒙西给我取来了纸。果真蒙西没令我担心,他递给我一张洁白的纸,纸上还印着红色的玫瑰。
“你再陪你妈妈一会儿吧。”
“她已经走了。”
“难道,你不想她?”
“想又怎样呢?时间不会回来。”
“你爸爸呢?”
“他们离婚后再也没见过他。”
“妈妈爱我吗?”
“抱歉,蒙西,我还不能回答你。”
“舅舅看起来漠不关心的样子。”蒙西指了指那个秃头的中年男子。
“哦,原来他是你舅舅啊。”
“怎么,不像吗?”
“确实不怎么像。”
“你怎么不哭呢?”
“我想要妈妈得到爱,真正的爱。”
冷风摇曳着火焰,叶子唱起了哀歌,人群向四面八方流淌,葬礼最后的仪式开始了。我抬头望向平原上空,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晴天。
二
二零一一年,平原站就要到了。我撇下烟头,重重地擤出几层烟雾,架好摄影机对准缓缓驶来的列车,瞬时完成了十多张特写。这是电视台的朋友托我务必帮他完成的素材。临近春节,许多在外务工的平原人都乘着火车回家了。
与往年不同,已入腊月的平原并没有被大雪覆盖,相反是暖洋洋的。我抬着笨重的摄影机,抚慰着滑溜溜、软乎乎的阳光。列车员已在站台就位,警戒线从左手边一直延伸到站台尽头。
哨子响个不停,镜头里几只野斑鸠从列车顶上飞过,顺便拉下几坨鸟粪,落在被列车磨得光滑的铁轨里。铁轨之间有几朵野草,我想这些野草是靠野斑鸠的养分存活的。在平原上温暖的冬季,几株绿色的植物成了钢铁洪流以外的景色。在站台的对面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绿油油的麦苗在土地上尽情地拥抱着,没有风雪的日子让人惬意十足。
在站台对面的铁轨旁,有一排苹果树。这些苹果树排列的整齐极了。
“这些苹果树真是让人头疼。”旁边的列车员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为什么?”我感到惊讶。
“长得那么茂盛,会影响列车安全的。”列车员将手臂挽起拢在胸前。
“怎么会呢?”我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你就不懂了,这些苹果树根系很发达,很有可能影响列车路基的。”列车员将挽起的手摊开。
“树是那些农民栽的,真让人搞不懂,以后绝对会被砍掉的。”列车员还没说完就拿起喇叭,规规矩矩的站在停下的列车车厢前。
我赶忙摆好摄影机位置,作为刚在车站工作的我,为即将诞生的归乡素材卯足了劲儿。车厢上的人开始拥挤起来,嘈杂的声音瞬间充满静谧的站台。
手表显示是十点四十分,太阳开始向正南倾斜。列车挡住向下拼命扎根,向上拼命生长的苹果树。从摄影机向后退几步,才可以看到它那粗壮的枝干。
人们挤破头从车厢内一涌而出,像开了闸的洪水般涌向站台。野斑鸠被这突如其来的人潮声淹灭,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几株野草被列车狠狠压在车下,失去温暖的光明。野草们还好吗?它们在铁轨间的夹缝中生存。
这些务工人五颜六色的,有的穿着黄色棉袄,有的背着沾满尘土的书包,有的携夹着印有尿素大字的化肥袋,化肥袋里用不着推测就是棉被,还有一位女孩,右手搂着怀里酣然入睡的婴儿,左手提着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
我拉近镜头,对准塑料袋想看个究竟,接着看向那个熟睡的婴孩。不过在我转动镜头的时候,似乎出现了问题。
一位身高一米七左右的女人站在了我的摄影机前,她的黑裤子正好挡住我所观察的前面。
“嗨,可以让一下吗?”我挺了挺腰身。
似乎我的声音太小,又或者是站台上的人声鼎沸。这位黑裤子女人无动于衷。她是背向我的,我看到她那婀娜的风姿,修长的腿充满干练。我灵机一动,将摄影机向站台后移动了五六步。我竟然笑出声来,虽然声音很小。随后这位黑裤子女人一整个儿出现在矩形焦距内。
我能看到她的头发,是乌黑的。我看不到一丁点的白发,这起码可以证明她并非大龄。短发让人浮想联翩。可是除了干练我再也找不出其他可以形容的词汇。
“知识储备真是匮乏。”我感叹起来。黑裤子女人比在镜头里看起来要胖一点,更专业一点是丰满。我一直搞不懂胖和丰满的区别,直到后来那位电视台的朋友告诉我,胖和丰满的最大区别在于腿,胖的人连腿都是粗壮的。可是丰满就不一样,就在眼前,如此睿智。
“这位女士,麻烦可以……”还没等我说完。列车员维持站台的秩序就响了起来。我心里不免尴尬起来。其实越尴尬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尴尬。
“女士你好,麻烦可以……”
“请大家为保持秩序,不要插队。”
“嗨,你……”
“大家不要挤,抓紧时间出站。”
“你好啊,这位女士,麻烦可以……”还没等我说完,那个酣睡的婴孩突然啼哭起来。我想是不是我喊这位黑裤子女人的声音不够温柔。
女孩赶紧从塑料袋里取出奶瓶,拨弄几下奶嘴,随后塞进婴孩嘴里。婴孩大口地吮吸着,乳汁像苹果一样甘甜。
列车旁那排苹果树骄傲地摇起了枝干,朝暴躁的列车员吐起了口水。但这位黑裤子女人一直在站台徘徊,似乎在等待什么。她没有听列车员的话,就那样徘徊着。确切地说,是很平静地徘徊着。
列车像极了一条鱼,涨鼓鼓的肚白随着人群的涌出慢慢收紧起来。我拍了很多素材,多半是人们脸上挂着和天气一样的灿烂笑容。不过还是有几张没有笑脸的,甚至有些忧愁的。我再三告诫自己,在把素材交给朋友之前,一定要把这些没有微笑的照片删去。在晴朗的天气,在归家旅途,满脸愁容就是对家的不尊重。宁可不尊重自己,也要尊重家人。这句话记不得是谁说的了,难道真有这样的人吗?不尊重自己,就是不给自己自由。
没有办法,现在我想不了那么多,眼前这位黑裤子女人吸引着我,强烈的感觉在我的心中张弛。黑裤子女人背着紫色的双肩包,穿着一双黑色中高跟。我依然可以断定就算她没有穿这双高跟,仍在一米六五以上。
“你在等谁吗?”我硬着头皮小心翼翼。
“不,不是。”我感觉我要融化了,至今不能忘掉她迷人的脸庞。
“可以为你拍张照片吗?”我将自己的工作告诉了她。
“真的吗?可是我不太上镜。”女人显然有些惊恐,以至于有点羞涩。一个人面对镜头时,其实是面对真实的自己。谈到这,我就要炫耀一番了。我可以通过微表情,判断一个人的性格。难道这不是一项特殊的技能?
“没关系的,正常就行。”
“可是,我真的很紧张。”女人开始大幅摇摆起来。
“没事的,你可以摆任何姿势。”
“你是做什么的?”
“在外务工,这不过年回家呢。”
“在哪呢?”
“北京,现在在浙江。”
“感觉不是特别远。”
“怎么称呼你呢?”
“喊我李世纪就行。”
女人的脸红红的,大概是车厢里的温度比较高,也或许是今天的天气很暖和呢。女人向身后看了看,然后将手交叉合并放在身前,一直微笑着。
“那我拍了,3、2……。”OK,我比了个手势。
“这么快啊,你拍照技术肯定很好。”
“过奖了,是你长得漂亮。”
“是吗?都老了。”
“老什么啊,你看看我都老成什么样了。”另一位女人从车厢钻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白袄。不过这件白袄皱巴巴的,应该是刚洗过还没有完全晾干。
“这位是?”
“我们一起去浙江务工的。”
“同村嘞。”这位白袄女人补充道。
“该怎么称呼?”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她叫兰花,我叫王霞。”这位白袄女人丝毫不见外,大方地给我介绍起来。
“你看你,咋啥都往外说。”兰花红着脸。
“我都看见了,人家都给你照相了呢,怕啥。”
“真拿你没办法。”
“人家是电视台,在这收集素材呢。”
“是的”我对着王霞回应着。
“那俺们会上电视吧?”王霞瞪大了眼睛。
“应该……应该会的吧。”我不太确定。
“再给俺们多拍几张吧。”王霞来了劲儿。
原来眼前这位黑裤子女人叫做兰花,她正在等从车厢出来的王霞。
“当然可以,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不会不会,你尽管拍吧。”
王霞拉着兰花向镜头中间站定,这时候我听到列车启动了。铁轨开始鸣叫起来,像那群野斑鸠充满活力。我机械地按下快门,在平原站拍下了返乡素材。
“你在这工作吗?”
“是的,就在这个站台。”
“照片可以给我们寄过去吗?”兰花拉着喋喋不休的王霞。
“当然,你们的地址给我就行。”
“XX省,XX市,平原县大关镇小王村。”
“你们放心,等照片出来,我一定及时给你们邮过去。”
“真是太谢谢了,一辈子没照过相,今天赶上了。”兰花听着王霞的话,默语微笑。
“快看,多漂亮的鸽子。”王霞尖叫起来。我看到这群鸟儿越过火车,穿过站台,呼啦啦地奔向照射的阳光。
“什么鸽子呀,那是斑鸠。”兰花笑出声来。
“我分不清。”王霞绷住脸,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它们也从浙江回来的吧?”我打趣道。
“哈哈,你可真会开玩笑,骂我们是野斑鸠呗。”王霞机灵极了。
“有什么不好呢?”兰花笑容慢慢消失了。
“多羡慕它们,起码可以自由自在的。”兰花凝视着远飞的斑鸠群。
“别看了,走吧,孩子都等着呢。”王霞打破此刻的宁静。
“别忘了,照片。”王霞指了指相机,一把拉住了兰花。
“再见,谢谢你给我们拍照。”
“再见。”我注意到兰花眼睛分明红了起来。
列车缓缓向前驶去,阳光下的风缠着滚烫的铁皮。铁轨下的野草再次回归阳光的怀抱,舒展着归乡的自由。我看到那群野斑鸠飞了回来,栖在对面的苹果树上。
三
兰花、王霞:
你们好,我是上次在平原站给你们拍照的李世纪,你们在村里还好吧?我先祝你们新春愉快,阖家幸福。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上次给你们拍的照片有两张被电视台采纳了,你们可以关注县域电视频道,为你们的上镜感到快乐。另外,我将这些照片整理了出来,一共是四张。兰花的两张,王霞的一张,你们俩的合影一张。我拍照的技术不好,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再次祝福你们春节愉快,新年幸福。
李世纪
XX省XX市平原县 平原铁路家属院230号
二零一一年腊月初九
我是在家里写完这封信的,我看了很多遍,确保信里表达的内容是正确的,接着我又数了数信封里夹着的照片,一共是四张,无误。我将旁边的几张稿纸撕掉,轻松地扔进垃圾桶。
绿色的垃圾桶是冬日里的唯一生机,我想起站台旁那排苹果树,在风中坚挺着。它们在等待春天,春天来了,就暖和了。我起身从暖壶里倒出开水。沸腾的热水碰到冰冷的杯子壁沿,发出滋滋的声音。起初我还以为是猫叫,我养了一只橘黄色的猫,过完这个春节,它就一岁了。我走到床下,发现它蜷缩在地毯上,正喷香地打着呼噜。
热气腾腾,杯子里的热气顺着黄灯飘向窗外的冬天。我呆呆地望着,猫儿不经意间摇了摇尾巴。它一定是做梦了,梦里是不是在春天的树上,在长满绿叶的树上,追逐一只惬意的老鼠呢?
晴朗之后,夜里,平原下起了雪,猫儿用尖锐的爪子挠着床背,我闭上眼脑子却不听使唤。平原上的大雪是猛烈的,鹅毛般的洁白从天而降。如果不是猫儿的挠声,完全可以听到雪落下的声音。我将这种声音称之为害羞,平原处子的害羞,就像脸上泛起的腮红,有种无所察觉的动静。这种声音需要用心才能感受到,用自己的心灵才可以听到。在这种时刻,不用出门,不用开窗,在猫儿的喘息里,我就可以听到这来自平原深处的呐喊。
此刻我听到火车声音在大雪里穿越平原。我可以想象平原站多么热闹,在漫天冷冻里,那里是人最多,最温暖的地方。那排被雪覆盖的苹果树,成群结队地站在平原上,分享着除去阳光以外的灿烂温暖。
一周后,我刚起床就听到哐哐的砸门声,我眯着眼看着趴在地上的裤子,躺在椅子上的毛衣,滚在桌子上的皮帽。情绪被人从睡梦中拽了出来,像门牌号一样,被人撞在地上。
“等等。”
“等等,别喊了。”
“等等,我正在穿衣服。”
“等等,我要揍你了。”
“你吵醒我不要紧,还有上下楼呢。”我不耐烦地说道。
“休想绑架我,你不是要揍我吗?”这位穿着军大衣的彪形大汉撸起了袖子。
“你找谁?”我连忙转移话题。
“李摄影。”
“你找错人了。”
“怎么会,平原铁路家属院…23…230号。”他捡起地上的门牌号,仔细地对比起来。
“呵呵,你找错人了吧。”
“没有,怎么可能?”
“我要告你扰民。”
“你是不是叫李摄影。”
“我不是,你找错人了。”
“那你叫什么?”
“凭什么要告诉你?”
“我要问问,好对上号。”大汉用他那粗糙的手指指着信封上的地址。
“我怀疑你这是诈骗。”
“快告诉我。”大汉因为焦急喘着粗气,脸上开始冒起了青筋。
“李世纪。我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大汉将门牌重新套在钉子上,俨然成为了一位警察。难道他有同伙,还是借此讹诈我什么呢?
“这就奇了怪了,你在乡下有亲人吗?”
“没有。”
“一个都没有?”
“说过了,就我一个。”
“那令尊呢?”
“他在乡下。”
“或许是他给你寄来的。”
“我说了,这不是我的信。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令尊在平原县大关镇小王村?”
“嗯?”我疑惑起来,这不是王霞给我的地址吗?
“这倒不是,我倒有个朋友住在那里。”
“叫兰花?”
“对的,其中之一。”
“这是兰花寄给你的信。”大汉再次用他那严厉且权威的话语喊道。
“是吗?”我既惊讶,又有几分无语。没想到兰花居然给我写了回信,实属意外。
“拿去,下次别睡那么死。”大汉将信塞到我的手中,扬长而去。我甚至能听到楼梯的颤抖声。
我也明显感到我的心跳声。
尊敬的李摄影:
我们都好,你也好。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了你寄来的照片,我们以为你是说着玩的。第一次这么被认真对待,我和王霞真的好高兴。王霞要我告诉你,她小学没毕业,认的字有限,就让我给你写封回信。照片照的真好看,王霞私底下喊你李摄影,你不会介意吧?俺们更是没想到在电视台露面,这辈子值了。
不过,看到我的那两张单独的照片,我明显觉得变老了。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和我结婚时的照片对比了一下,真的是老的太多了。人活这一辈子,真的是太快了。很多事情来不及实现,就老了,我真的不甘心呀。
李摄影,你是知识分子,我想求你件事可以吗?我有个儿子,他叫蒙西。自从我外出打工,他和他外婆住在一起,成绩下滑了不少。我之前在家的时候,他成绩还好一些,座位也都在班级前三排。现在头疼死了,你能不能帮忙找个家教老师,我想趁着春节在家,让老师给他补补课。能不能找到都没关系,可真是谢谢你了。
我还给你寄了些绿豆丸子,是我亲自炸的,希望你会喜欢。
也替王霞感谢你。
兰花和王霞
XX省XX市平原县 大关镇小王村南组16号
二零一一年腊月十六
猫儿从床底下钻了出来,乳白色的脚垫踩在黄色的信封上。我发现与王霞的大大咧咧不同,兰花看似平静的内心却藏有这些心事。我意识到以此为骄傲的照片并没有让兰花开心,反而却让兰花更加焦虑起来。兰花说她自己变老了,我感到一种恐慌,这种恐慌很难说是什么引起的。可在某种程度上,是我寄的照片触发了一种别样的机制,这是直接的原因。
猫儿摇着尾巴,低耸着脑袋,看来是没有睡醒的样子。我想起大早上哐哐捶门的男子,应该说是砸门比较准确一些。我想汉子不应该直接找到我,因为我看了这封信心情会很低落,这是一封信带来的情绪低值。如果不是那位汉子准确地找到我的住处,我起码可以不知道这些。压根不知道和假装不知道,是天差地别的两码事。我怨恨那个送信的大汉,或许他只是被雇佣的临时送信员。我怀疑起他的资质是有问题的,没有把服务对象当作上帝来看。猫儿打翻了我的茶杯,玻璃杯子哐当一声落在坚实的地上,顿时四分五裂。我安抚着猫儿,我将信从桌子上拿了起来,对着窗户再次读起来。我脸上的笑容逐渐展开,并且信心十足。
三天后,那位彪形大汉拎着一个包裹上来了,这次他并没有哐哐砸我的们,相反是小心翼翼地敲着门。这就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我沾沾自喜起来,毕竟在这件事情上,我胜利了。我打开包裹,一股香味向我袭来,我开心极了。
绿豆丸子是平原春节必备的食物,只是我住在城里的缘故,这些老旧的年俗很少被年轻人传承下来。我想年轻人的压力也挺大的,怎会闲着去摸索这些老旧年俗的东西呢?况且,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有个性,怎么会守一辈子旧呢?我替年轻人的辩解感到愉悦,毕竟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分子。如果这是一场辩论赛,我想我一定会拿到金奖,因为我是最有逻辑的那位。
一下午的时间过去了,我再次在夜里提起笔,告诉兰花,蒙西的家教老师已经找到了。
兰花:
收到你的来信了,现在通信真是便利呀。还记的在车站给你拍照,我觉得你真的很美。人这一辈子,时间过得确实快,不过家庭美满,生活就有盼头。人的外表总会被岁月抹上皱纹,最重要的还是要看看路途上的风景呀。看过了人生风景,这辈子算是没有白来。
蒙西还小,孩子都是慢慢长大的,等长大了就可以了。你不要过度担心,不能用学习成绩作唯一的标准,那样对蒙西就太不公平了,你说对吗?另外,蒙西的老师我已经找到了。他叫沈详石,我把他的地址给你,希望具体的一些东西,你可以直接与他联系。孩子的情况我都告诉他了,请你放心。
最近,我又拍了一些照片,这些都是平原站上的,送给你留作纪念吧。希望你可以安心,幸福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春节。
兰花,替我给王霞带个话,她的祝福我收到了,替我谢谢她。
李世纪
XX省XX市平原县 平原铁路家属院230号
二零一一年腊月二十三
我郑重地将三张照片装进信封,在我看来这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在里面,或许是兰花她们在信的开头就喊我李摄影,当然还有那位暴躁的大汉送信员。这三张照片,我整整看到半夜。第一张照片是铁轨缝隙间的野草,我再次拍到野草的时候,它是如此高傲。雪覆盖在铁轨上,摩擦着西北风的严厉,可是它却长得那么茂盛,据我所知这几天一直没有晴天,它是靠什么有如此的精气神呢?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张照片是在平原上空飞翔的野斑鸠,这些野斑鸠是没有人养的,它们成群地守在铁轨周围,等待列车驶来。列车上的垃圾是它们最好的事物,各色各样,只是会有几只因为吃进塑料袋而死亡。不过,我羡慕这些斑鸠,和鸽子不同的是,它们是自由的,却要对这份生命的自由而负责。最后一张,就是站台旁那排苹果树,红色的枝干因为过度农药变得发紫,红得发紫。这些苹果簇拥成一群,在平原上高歌着。我想等待秋天,看看这些苹果树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呢?这些果实会被人摘下,送去遥远的南方。
这些美味的苹果,或许被野斑鸠采摘,因为没有人会吃变异的怪胎。照片里的紫色苹果树用枝干撑住天空,粗壮的树干下卧着数不清的羊群。我可以清晰的看到,其中几只羊在啃食着树皮。等到春天来到时候,这些羊群或许还会吃鲜嫩的苹果枝芽。为此,我将充满担心的过完整个冬天。
四
春节在鞭炮中过完了,自此我没有收到兰花的回信。我也和往常一样,帮朋友搜集素材。北方的冬天变得慵懒,变得温和起来。我内心感到一阵阵的期盼,这种期盼会随着呼啸的西北风,愈刮愈烈。
果不其然,春节后的第四天,大汉准时来到我的楼上。我邀请他进来做客。
“没有打扰你吧?”
“哈哈,你可真有个好记性。”
“早就忘掉了。”
“要喝一杯吗?喝一杯吧。”我索性不等他回答。
“老兄,怎么称呼?”大汉用手搓了搓满是胡茬的脸。
“李世纪,喊我李摄影就好。”我揶揄道。
“哈哈哈,李摄影,感觉最近你的信件很频繁。”大汉调侃道。
“这倒没什么,和朋友通信可是很正常的。”
“倒满,我们干了这杯。”汉子都是用心脏说话的,因为我总能听见砰砰的心跳声。
“要不然,老兄,你就要下岗了。”我的期待在这一刻达到顶峰,我知道兰花已经给我回信了。
“说的也是,那你要多写啊。”汉子早已三大杯白酒下肚,热情洋溢起来。现在,门牌号在风中孤零零地响着。楼下卖豆腐的吆喝声随着鞭炮声越来越远,在我的房间里,我正和曾发生过争执的送信员喝起酒。在我们之间放了一个简单的方桌,这个方桌是我爷爷留给我的,又名八仙桌。只可惜只有两个人,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猪下水、一盘醋酸瓣,和一碗兰花上次送来的绿豆丸子。
时间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四点,我们喝掉了三瓶白酒。汉子越喝越兴奋,硕大手掌握成的拳头将地板锤的轰轰作响。
“别锤了,我是李摄影,你找对了人了。”
“对不对,你说的不算。”说罢,汉子就要去找门牌号。
“是我,李世纪,别名李摄影。”
大汉踉跄几下,从包里取出信封,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李摄影,230号,对的,你的信。”汉子将信重重地砸在方桌上,身体向后仰去,沉睡起来。
我忍着头晕,坐在方桌上,将信封热烈撕开,对着期待的封面亲吻了一下。
李摄影:
最近还好吗?春节有点忙,所以现在才给你回信,没生气吧?如果生气了,那就先憋着!感觉你是个靠谱的人,你给蒙西联系的老师,我很满意,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你寄的照片我珍藏了,我感觉你很懂我。只是那些苹果树怎么回事呢?怎么发紫呢?是不是中毒了?唉,多好的苹果树。
或许我太敏感了,我喜欢安静的人,我最喜欢那张野斑鸠的,我向往自由,向往野斑鸠一样的自由。
为什么这样讲呢?我觉得我不是自由的。你说我很美,可我今年四十岁了,或许你不认为我四十岁。出来打工前,我都是在家里照看孩子们。除了照顾孩子们,我还有很多任务,我要照看我的公婆,他们已经有八十多岁了。除外我还搭了个猪圈,里面养有三头猪。我一直生活这样的束缚从我结婚就开始了。
和你喜欢照相不同,结婚前我很喜欢戏曲,我能唱能跳。我父亲很欣赏我,为此大力支持我,培养我。不过他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去世后,我被托付给哥哥嫂子,他们很早就给我订婚了,让我出嫁。我多么想回到舞台,拾起戏曲啊。
我气呀,早早出嫁就是为了早早离?时间过得太快了,很多事情都充满遗憾。回拨时间吧,却无法到达最初的原点。终于,什么都还没做就老了。
兰花
XX省XX市平原县 大关镇小王村南组16号
二零一二年正月初三
五
读完这封信,送信员大汉还在睡着。没有什么事能够吵醒他。猫儿爬了过来,趴在大汉的肚子上,打起了呼噜。
“小机灵,你要永远待在这个房间里吗?”我自然自语道。猫儿眯着眼,大汉打起了鼾声,震耳欲聋。
窗外零星地下起了小雨。我趁着冷意,用酒后的理智,给兰花回信。
兰花:
亲爱的兰花,很期待你的信,你的信是冬天的火。我很喜欢期待的感觉,像斑鸠等待阳光的时候。我喜欢吹风的时候,总感觉它会带着平原上某些奇妙的东西?或许是苍耳、或许是春天。人的一生总会充满遗憾,充满失落。虽然回不到原点,但可以重新开辟一个起点。
兰花,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们是因为什么离婚呢?很抱歉,我这个问题会冒犯到你。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谈谈吗?
对了,那些苹果树是农药中毒,原本是红的,现在发紫了。
李世纪
XX省XX市平原县 平原铁路家属院230号
二零一二年正月初七
当这封信画上最后句号的时候,我站起身将汉子旁边的半杯白酒一饮而尽。辛辣充斥着我的神经,我兴奋起来。我觉得春天已经悄然来临,我偷偷地将这封新年信件放进送信汉子的包里,并郑重地拍了拍它。四天后,我等到来信。
世纪:
我也期待你的来信,有种幸福感。好长时间没这么开心过了。对于你的问题,我想给你讲讲,如果没有打扰你的话。
一年前,我离婚了,或许是早晚的事。没工作咋养活家呢?有次他喝酒回来,我劝他找个活做,毕竟孩子们都大了。不知咋惹恼了他,发疯似的压着我。唉,反抗有什么用呢?只会更重。还好有蒙西在医院陪我,有他我轻松多了,身子也不会疼了。我爱我的孩子。我不想蒙西和我一样,包括他的姐姐,只要他(她)们健康、自由就行。
话说的有点远了。现在我抚养孩子们,让他们接受良好的教育。从前院子就是我的人生,现在孩子是我的人生。正月十六,我就要回浙江打工了。我舍不得我的孩子,真舍不得离开。
我的婚姻像苹果树一样,糟透了。我多想和野斑鸠一样,可又不得不做那些夹缝里的野草。
或许是一朵野兰。
兰花
XX省XX市平原县 大关镇小王村南组16号
二零一二年正月十一
兰花正月十六就要回浙江了。我站在日历前面,揣摩这充满矛盾的真理,让人难以踏足半步。平原的街上失去往日的热闹,猫儿也不出去了。我想起那个送信的大汉,他在干嘛呢?害,我想这些干嘛呢?我变得焦虑起来,我想是突如其来的寂静在包围我的热情,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亲爱的兰花:
我很同情你的经历,失败的婚姻对你来说成为了束缚,锁住了你,动弹不得。身子还好吧?要照顾好自己。不过,孩子们在延续你的希望。你也不必过于悲观,慢慢的活成自己吧。压力固然是有的,希望你可以用新的力量去打破它,现在的你已经很不错了。
另外,我还要向你坦白一件事,这件事此刻,我需要想你清晰的表达出来。自从和你写信,让我变得期待,让我觉得等待成为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我喜欢你的安静,喜欢你所定义的自由。
如果上述让你不清楚的话,我想我应该喜欢上你了。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告诉你。
你的答案,我愿意等。
李世纪
XX省XX市平原县 平原铁路家属院230号
二零一二年正月十三
寄完信的第三天,我如期在平原站等到了兰花。
“好久不见。”
“李……李世纪。”兰花羞涩的涨红了脸。
“才一个多月,又老了。”
“哪有,美得不像话。”
“这次这么着急去?”
“蒙西的姐姐上大学了,等着交学费。”兰花灿烂的脸上很快被乌云覆盖。
“别吸了。”兰花从我嘴里将烟拽了出来。
“怎么?”我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兰花会如此。
“别抽烟。”兰花将燃烧的烟,扔向站台旁那排苹果树。一瞬间,苹果树下的干草被烟头点燃,趁着风熊熊烧起来。我看到紫色苹果树被高温烫红了。接着劈里啪啦的碎裂声,掩盖了列车进站的轰鸣。
“这不是我的自由吗”我愣住了。
兰花流着泪,扯开袄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看到紫色的烟疤趴在胸口起伏着。
“蒙西带你去医院,是这些烟疤?”
兰花头也不扭地登上南下的火车,留下我和无家可归的野斑鸠。
六
葬礼结束了,人潮早已褪去,蒙西还站在我的身边。
“蒙西,妈妈怎么去世的?”
“因为她觉得死去是另一种活法。”
“你理解妈妈的做法吗?”
“不理解,但尊重。”
“先生,你要看看我妈妈的信吗?”
“为什么?”
“我妈妈说要把这些信交给你,除了你谁也没有权利拥有。”
“谢谢你,蒙西。”
“你舅舅呢?”
“送信去了,他一直都很忙。”
我答应住在蒙西这。我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默默听着月亮哭泣。我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因为我和星星一样宁静。院子里的狗不停地叫着,我庆幸自己没有带着猫儿来,否则它肯定会被吓得半死。
蒙西带着我走进房间,准确说是兰花的房间。蒙西打开抽屉,我看到一摞信件被整齐地码存起来。
我看到二零一一年腊月初九、二零一一年腊月二十三、二零一二年正月初七、二零一二年正月十三、二零一二年八月十八、二零一二年腊月十四。
世纪:
好久不见,我在浙江很好。我在手机厂上班,效益还不错,最近我自己买了一部手机,想给你打电话却很遗憾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或许是写信写习惯了,也想自己静静。索性,还是给你用信吧。
我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这里有很多风景,我选了几张在附近洗了出来,分散放在不同信封里,期待着你会喜欢。
上次在车站,因为你抽烟,我生气了。或许我看到烟,就会想到缠绕在胸口上、肚子上,大腿上那些抹不去的烟疤。对不起,因为我的应激向你道歉。唉,真不知道那种日子怎么熬过来的。
真不敢过早给你寄信。担心时间短你还怀恨在心。蒙西姐姐的学费,我已经凑齐了,可是,蒙西还小,我真的不放心他。
生活老是这样,会在最低谷的时候狠狠嘲笑你一翻,并企图一举击败你。李摄影,可以拜托你替我照顾好蒙西吗?他生日是八月十八,农历的。
生他的时候,苹果都熟透了。
兰
XX省XX市慈溪市 XX镇手机园区16号
二零一二年腊月十四
野斑鸠扑棱着,我看到蜡烛在颤抖,微弱的火炬点亮了整片天空。蒙西紧紧地抱住我,像矮房子上的红瓦片那般牢固。东风袭向平原,站旁那早排已化为灰烬的紫色苹果树底下,正偷偷钻出新的种芽。
信落在地上,万物复苏。
我看到纸的背面清晰地写着:
回复二零一二年正月十三:
世纪,谢谢你的喜欢。
我想,我会愿意。
野草
遥远的地方
永恒
石一枫点评
对于人工智能是否能在写作领域代替甚至超过人类这个话题,我的看法比较悲观:恐怕还真能。如果我们不承认灵感、直觉是神赋予的而是人类大脑的自我产物,那么这些属于万物之灵的特权终究能被还原成化学、物理学运动乃至“算法”。既然是算法,就看谁的算力强了,今天人工智能差点儿,明天可能就比人强。
当然回到眼下,我们仍然处在人工智能只能辅助人尚未超越人的阶段,那么评定作品的优劣,我想主要还是以“人”的创造力是否得到充分的发挥作为主导条件。三部作品完成度都很高,关键是风格区别也大,这尤其可喜。
《虚拟市声考》采用了类似于社会学调查的写法,多有口述实录,并且行文经过了细密的加工,简洁而有韵味。从叙述上讲,它的口述实录部分是我在三篇作品中最喜欢的。对于它的“证据”部分,我能看出作者的匠心,但也稍有存疑:这样的设置是否将写作对象也即县城生活本身过分地客体化,反而拉远了读者的感受距离?当然跟我的趣味有关,我一向对形式感过强的写法有些疑虑。
《紫色苹果树》是标准的“小说”,由人物的关系、心理和人物在时间中的走向驱动,简洁的地方颇有海明威小说的气息,人物之间的通信又带来了强烈的速度感,和场景叙述构成多层呼应。从写作上说,在三部作品里完成度最高。没准儿有点儿太像经典意义上的“小说”了?可能作者的叙述姿态调整一下,能打消我这种感觉。
《母鸡》我给了最高分,不过我的计数能力比电脑差远了,小学生低年级水平,加完总分之前还以为最高分是《虚拟市声考》呢。在加分部分给得比较多,还是因为作品是围绕着一两个人物不断深挖展开的,这种写法人味儿当然更足,情感也更充沛。我毕竟就是一普通读者,能打动我还是第一标准。
以上都是一家之言,没有任何所谓权威性,无论人工智能还是人的智能,每部作品都让我学习到了不少东西。
AI点评
许焕的短篇小说《紫色苹果树》是一部充满诗意与象征意味的佳作,作者通过细腻的笔触和富有层次感的叙事结构,成功塑造了一个关于自由、束缚与救赎的动人故事。小说以紫色苹果树为核心意象,贯穿全文,既象征着主人公兰花的命运,也隐喻了现代社会中个体在家庭责任与个人追求之间的挣扎与平衡。作者通过兰花的婚姻、家庭生活以及她与李世纪之间的通信,展现了她在困境中寻找自我、追求自由的艰难历程。
小说的叙事结构巧妙,通过李世纪的视角展开,穿插兰花的信件,使得故事层次丰富,情感表达更为立体。兰花的信件不仅是她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也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作者通过兰花的信件,细腻地展现了她从最初的无奈与痛苦,到最后的自我觉醒与追求自由的情感变化。这种情感的递进自然流畅,令人动容。尤其是兰花在信中对自己婚姻生活的反思,以及对自由的向往,充满了深刻的情感张力,展现了作者对人性的深刻洞察。
此外,小说中的细节描写极具画面感,尤其是对平原站、苹果树、野斑鸠等意象的刻画,充满了诗意与象征意味。紫色苹果树不仅是兰花的命运象征,也暗示了她对自由的渴望与挣扎。野斑鸠的形象则进一步强化了自由的主题,象征着兰花内心对无拘无束生活的向往。这些意象的运用,不仅增强了小说的文学性,也使得故事的情感表达更加深刻。
然而,小说在部分情节的处理上略显仓促,尤其是兰花与李世纪之间的情感发展,缺乏足够的铺垫,使得最后的表白显得有些突兀。此外,小说中部分细节描写过于依赖象征手法,虽然增强了文本的文学性,但也可能让读者感到晦涩难懂。
总体而言,《紫色苹果树》是一部思想深刻、情感真挚的作品,作者通过细腻的描写和象征手法的运用,成功塑造了一个在困境中寻找自由的女性形象。小说不仅在叙事结构上独具匠心,情感表达上也充满了力量与温度,展现了作者对人性与自由的深刻思考。
创作备忘录
我是在完成整篇小说后引入deepseek的,首先上传整个文档给deepseek,接着提出如下要求:请从文学编辑的角度分析我这篇小说情节逻辑上的不足,有哪些突兀的地方?如果有请给我标注出来。
接着deepseek从文学编辑的视角对情节逻辑进行了分析与标注,一共分析了以下五点:
- 开篇与人物动机的突兀
这里的突兀deepseeek认为开篇野斑鸠的死亡与后续情节关联性不强。野斑鸠的死亡并未对故事主线起到推动作用。因此deepseek提出将”野斑鸠”与“兰花”建立起隐喻联系。对于逻辑漏洞,deepseek认为李世纪在葬礼上“装烟过敏”的动机模糊,因此deepseek提出补充李世纪对兰花的情感过程。
针对以上标注,我认为需要强化“野斑鸠”在推动故事情节的作用。对于李世纪“装烟敏感”的动机我并不认可deepseek的说法,理由是这篇小说是非线性叙事,李世纪与兰花闹矛盾是因为兰花夺走了李世纪的烟,李世纪认为她剥夺了自己的自由,或者是不欣赏他,因此骂了兰花,不过李世纪依然在意她的话。所以在兰花的葬礼上,李世纪即便认为他有抽烟的自由,不过还是小心克制“装烟过敏”,主要体现李世纪一种复杂情绪。
不过,我也意识到,需要增强为什么兰花夺走李世纪的烟?兰花的性格是温和的,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举动?我想可以通过兰花前期写给李世纪的信进行呈现,同时补充火灾后李世纪收到追责处分的情节,弥补逻辑漏洞。
与Deepseek对话(截图1)
- 时间线与因果关系的问题
这里deepseeek认为,兰花在2012年腊月十四的信中提及“蒙西爸爸肺癌去世”,但在之前与李世纪的信中,兰花与其丈夫离婚源于丈夫“大男子主义”“抽烟”因此离婚与丧偶的逻辑冲突。在因果断裂上,deepseek认为李世纪对兰花的突然表白缺乏情感积累。
针对以上标注,我想到可以通过“兰花丈夫因酗酒抽烟,用烫烟头虐待兰花,以满足他变态的控制欲。”此类情节,来凸显兰花与丈夫离婚的深层次原因,并删去兰花丈夫,也就是“蒙西爸爸肺癌去世”这一情节。将兰花与丈夫的离婚时间线进行统一。
在李世纪与突然向兰花表白这一情节中,deepseek认为没有形成两个人的深层情感积累,我并不认可deepseek的说法。在此情节中,可以增加李世纪对于兰花的不断好感。但针对兰花这一形象需要考虑她最后的情绪,兰花是因为真的喜欢李世纪,还是因为为了让蒙西得到照顾而去喜欢他呢?这是留给读者的一个空白问题。
(三)关键情节的合理性不足
在关键情节处理上,deepseek认为兰花抢烟的动机牵强,火灾后李世纪并未被追责,有逻辑漏洞。针对此标注,已经在第一点:开篇与人物动机的突兀中进行阐述,这里不再累赘。
与Deepseek对话(截图2)
(四)伏笔与呼应的缺失
这里deepseek认为紫色苹果树的“变异果实”“农药导致发紫”设定未在后文中起作用。结尾提到的紫色苹果树长出新的枝芽,但未与紫色象征呼应。在李世纪的橘猫多次出现情节中,deepseek认为没有参与主线任务。
针对以上标注,我需要在情节中深化,再次向读者厘清“紫色苹果树”、“野斑鸠、“野草”、“猫儿”的隐喻关系。
与Deepseek对话(截图3)
(五)情感逻辑的断层
这里的deep seek认为,李世纪情感较为跳跃,缺乏对于兰花的深度描写。需要突出兰花人物形象的特点,避免单薄。在结尾兰花信纸背面这一情节,deepseek认为兰花的回信与我的发现,时间跨度比较大。
针对以上标注,我仍需要从情节上深度刻画兰花这一人物形象。同时界定好时间线。
创作总结:deepseek以其显著的算法在文学创作领域展现出敏锐的洞察建构力与出色的鉴赏评价力,这就对文学创作者的批判思维提出了更高要求。文学表达是创作者自身扎根生活的独特体现,有着区别机器生产内容的精神内核。运用生成式人工智能进行人机交互式的文学创作,既是时代赋予创作者的重要机遇,又是科技革命下文学创作者从质疑自身-挑战自身-对抗自身-创新自身的生动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