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四川文学》2025年第4期 | 温亚军:假牙
来源:《四川文学》2025年第4期 | 温亚军  2025年04月29日08:05

肖世伟厌倦了这种生活,每天早起赶通勤车,穿过大半个城,为的是吃单位食堂的免费早餐。然后,剔着牙踩着钟点走进会议室,听领导车轱辘似的复制文件上的那些字句,没完没了地抄笔记,当然还要写学习体会,准备接受每月的例行检查。日积月累,仅有的那点“免疫力”早就消失殆尽,他的体内已无法产生抗体。所以,这天早上他踏上开往郊区的公交车时,一点没意识到,自己上错了车。这不能怪他,因为总务科昨天下班时才匆忙发通知,从明天起,通勤车改在家属区北门的公交站前停靠,取消东门的站点。明天就是今天,肖世伟严格按照通知要求在家属区北门乘车,习惯性坐错了车。

一路上,肖世伟低头刷着手机——这其实是他无意识地消磨坐车时间的动作,屏幕上被划过的无论是文字还是视频,都没正经落入他的眼里,他面对的其实是虚无,是无聊。他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的,是昨晚与儿子简单直接的无话语对峙,这是个没有硝烟却又弥漫着硝烟的场面,他的怒火在眼睛里燃烧,握紧的拳头因为极度的控制而微微颤抖。他看到儿子绷紧的身体更像是一支待发的利箭,随时可能带着凌厉的尖啸声飞奔而来。他不知道从何时起就处于争吵的劣势,儿子不但能轻而易举地化解他所有用语言组织起来的攻击,还让他在自己织就的网里四处碰壁,恼怒却又无可奈何。面对牛高马大的儿子,像以前一样用武力征服,他显然没有这个自信,只能凭伦理上的先天优势,阻碍儿子的啃老血脉,但是——谈何容易。此时,他心里一团糟,偶尔扫眼车外,一路上挺纳闷,通勤车只是改了个停靠点,怎么连行车路线也改了?而且不断地停车,下人上人,瞧着怪热闹的。无尽的阳光从车窗冲进来,打在他身上久了,感觉浑身燥热难耐,额头冒出了细汗,他这才从无尽的思绪里把落在手机上的目光狠劲拔出来,奢侈地望了一眼窗外。外面的阳光热烈猛辣,灼人眼球,收回目光的同时,他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好像绕到郊区来了。

咣当一声,公交车稳稳地刹住,停在空荡荡的终点站。肖世伟坐在座位上一时缓不过神,车上再无其他人,他是这趟车上唯一坐到终点的人,被司机嘲讽一番请下了车,竟然连他没刷乘车卡都不介意。肖世伟彻底蒙圈,看了眼站牌,“张坊”两个字直愣愣地瞅着他,陌生得使人瞬间绝望。再看四周,低矮的两层门面房,大多门窗紧闭,街道却宽敞干净,除一两个忙碌的环卫工人,就是餐馆门外垃圾桶翻找食物的几只流浪狗了。

一阵热风匆匆走过,吹醒了肖世伟,他抹去脸庞的汗粒,打开手机搜索从张坊到城里的距离,竟然有四十一公里。看来自己真的乱了方寸,这么远的距离,竟然一点都没觉察出来?他痛恨自己,不就是和儿子耍了一通脾气,至于出这么大的丑?他心里非常懊恼,假若现在往城里赶,正值上班高峰,少说也得一个半小时。今天的会议肯定是赶不上了,他顿时感觉身心松弛了许多,不像往日那样紧绷绷的。也好,既来之则安之。但是得给处长说一声,不然无故不上班,尤其是参加不了会议,不请个假怎么行。肖世伟四十出头混到四级调研员,在当时看上去意气风发大有作为,谁知原地踏步十六年,还有几年要退休了,才勉强给调成二级调研员,与处长职级平起平坐,可他没有实职,归处长管。这个处长比他年轻十几岁,很会当领导,嘴上对他谦恭礼让,实际很享受凌驾于他之上,动不动摆谱,常常给他脸色看。肖世伟过了知天命的年龄,表面上不与处长计较,也不能让他抓住任何把柄。所以,在酝酿请假理由时,他一时举棋不定,实话实说处长肯定不会相信。别说他人,连肖世伟自己都不信——能把通勤车坐成公交车也就罢了,十几公里的路程能坐出去四十多公里还无知无觉,这到底是考验谁的智商?编瞎话倒是很容易,这些年他早练出来了,很多时候真话在别人眼里是存疑的,倒是假话信手拈来,不带一点磕绊,更有可信度。可这会儿已过了上班时间,编什么样的瞎话才能蒙混过关?他得好好琢磨一下,别留有漏洞。

错过开会时间,当然也误了免费早餐,肚子已经提出了抗议。肖世伟看见车站旁边有个早点铺开了门,便过去要了一笼素包子、一碗小米粥,边吃边在手机上写请假事由。店里就肖世伟一个客人,相对安静的环境适合他斟字酌句。一笼包子只剩下两个,他拟好了请假理由:后半夜突然牙疼,本打算忍痛去上班开会的,谁知临上通勤车了,牙疼可能牵涉到神经,扯得半个身子疼痛不堪,所以,得请假去趟医院。反复看了几遍确认这理由无懈可击,才按下发送键。轻松了没几分钟,等不到处长的回复,轻松感就像是突如其来的雾岚,临幸了他一下又倏忽而去,却又很刻意地留下几丝湿气挂在眼眉,以确证他曾经来过。肖世伟说到底不是那种具有强大心理素质的人,处长不回复,让他不免在心里把请假事由一遍一遍地过,甚至把每个字的意思都咀嚼了好几次,标点符号的用法是否恰当,还有连贯的语气也推敲了,认为没啥问题,可心里就是不踏实。从早餐店出来,他向两边张望,都是向前延伸的街道,空旷静寂,近处无人,远处冒出来的一两个身影没等他看清来处,又被去处抹掉了痕迹。

一个被他蓦然闯入的陌生之地而已,仅仅于他所熟悉的那些街道显得更冷清,像被人遗忘似的。

走在空旷的街道,肖世伟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干什么。

才一顿早餐的工夫,阳光就滤净了金色的成分,变得热辣骄横,肆无忌惮。张坊街道看来是扩建没多久,道旁的银杏树显然是刚移栽的,树身中间围了个两指宽的铁圈,铁圈四边撑了四根木棍,自然是为支撑根须尚未扎实的树木。刚移栽的银杏树挺拔笔直,张开的枝杈不多,枝叶极其吝啬,投不下多大的阴影,连街道房屋的投影都狭窄细小,几乎与道路平行,像是一门心思要竭力避开庇荫这街道似的。

没有遮蔽阳光的地方,肖世伟也不再试图找寻浓密的阴凉,在白热的阳光下毫无目的地行走着。握着发烫的手机,不时扫眼屏幕,没有他想要的回复信息,倒是有人发来的早安问候或千年不变味道的鸡汤不断跳出,让他心烦意乱。放在以前,他会耐下心给这些无聊的人回复两个字“早安”,或者回个表情包,此时此刻,他恨透了这些人。

七月的阳光让早晨变得不那么轻松愉悦,肖世伟没走一会儿汗水在前胸后背流淌,额上的汗滴滑入眼睛里,蜇得眼仁酸涩泛红。熬不住这炽热,为找个躲避阳光的地方,他放大步子走向街道的尽头,拐过弯却看到前面有个不大的城门,城门两边有几棵高大挺拔的杨树,绿叶厚密,浓荫如盖,心头顿时感觉凉爽了很多,大步走过去,顾不上瞻仰城头的文字,一头扎进门洞。城门完全被护在阴凉之中,像开足空调的室内,与阳光的烈焰之下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肖世伟心情好了许多。他告诫自己,不再去想处长的回复,反正都这样了,爱咋咋地,有必要期待他的回复吗?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应该给老婆说一下自己的处境,拨打她的电话,没有接,改为语音留言,六十秒的语音时长说足了两条,也没把早上的意外遭际说完,准备说第三条时,老婆的回复已经进来了,他贴到耳朵上细听,竟然是老婆的冷笑和嘲讽:鬼才信呢,你谎话都编不圆,这么离谱的理由,哄一下我算了,千万别给单位领导说这种瞎话,免得失信!

给老婆的第三条语音没必要发了,只能越描越黑。连老婆都说这是瞎话,看来说真话果然不合时宜,目前没有行情。肖世伟吸了口凉气,左边的牙隐隐约约疼痛起来,他叩了几下牙齿,赶紧退出老婆的微信,点开处长的,当然看不到他一直期待的回复信息。他把自己发出的请假理由又看了一遍,还是没觉出有什么破绽,心里顿时踏实下来。幸亏给单位领导说的是假话,不然,连老婆都讥笑的话,处长肯定会认为他在扯谎编瞎话。他扯了扯嘴角,苦笑还没扯出来,左边太阳穴忽然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突地一跳,又一跳,像有只手拨动神经在弹跳。是左边的牙,不知道在应什么景,隐痛变成了明目张胆的疼痛,真牵扯到神经了。肖世伟不得不咬紧牙,一只手揉搓着左边的太阳穴。

透过城门洞,他看到不远处有个专治牙科的招牌,下面是个不起眼的小门面,他捂着腮帮把寻医问药的念头迅速掐断。

从张坊回来,肖世伟本想着与老婆再唠叨几句这次的遭遇,刚开个头,平淡的叙述还没勾起老婆的倾听欲,他自己忽然切断了话题,他的牙又疼了。这次怎么嗑牙也不管用,牙疼像一把打开的折扇,他能清楚感觉到折扇最下方那个凝聚的点,可就是没法收拢成扇形发散的那份疼痛。这次牵扯的不再是太阳穴,而是半个脑袋像是通了电流,细密绵软,却又无法捕捉——细细的疼痛。他甩手拍打脸颊和脑袋,焦虑感让他有种要去寻把刀来将脑袋劈开的冲动。

不会是上火了吧?老婆意识到他的痛苦,扔下这么一句,去药柜里找到牛黄解毒片,叮嘱他吃几粒,不然晚上会更疼。还别说,牛黄解毒片真的管用,吃后不久牙不疼了,脑袋也不木了,腮帮子倒是莫名其妙地鼓了起来。肖世伟自己没注意到,第二天在办公室楼道碰上处长,他盯着肖世伟的脸不认识似的,这边看了又看那边。肖世伟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昨天一直没等到处长的回复,他因为牙疼也失去了期待,以为处长这会儿是不是想借昨天的事玩幺蛾子,或者说他昨天耽误了开会,需要补上学习笔记之类,他心里正盘算着对策,谁知处长竟然用关切的口气说道:“哟,瞧你腮帮子肿得老高,不细看都认不出这张脸了,昨晚疼了一夜吧?”

肖世伟不知该如何回答,含糊地点点头,摸着腮帮去卫生间镜子前一瞧,左腮鼓得老高,嘴里像含个乒乓球,可他的牙一点都不疼了,至于吗,这么夸张。他没进办公室,直接下楼到单位的卫生室要了些消肿的药,吃了三天,腮帮子才恢复正常。

周末晚上,老婆边看电视边刷手机,这是她一贯的日常状态:一心二用。忽然,啪的一声,她把手机拍到茶几上,紧跟着关掉电视,冲过来将肖世伟拉进卧室,关上门才说:“儿子中午去见那个女孩了,一起吃的饭,结账时他只付了一半的饭钱,什么玩意这是?”

肖世伟半天没回过神来,这哪跟哪儿?

老婆咬牙切齿地说:“这可是刘姐介绍的她外甥女,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去!”

“这样做是太过分了,一个大老爷们,跟小女孩相亲,一顿饭钱都不付全乎,搁哪儿都说不过去。”肖世伟觉得有必要找儿子去理论一下,儿子到底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手头钱不够,又不是拿相亲当惯常,玩什么AA制概念。何况这还是熟人间的介绍,一顿普通的饭,就算请客了又能怎样?

老婆一把拉住他,身子顶住门说:“你上哪儿理论去?人家压根就没回咱这边来。”

“这倒新鲜,人没回来,你拉我进屋还关紧门,这是闹的哪一出?”

老婆开门出去,拿回自己的手机打开家庭摄像头,肖世伟很惊讶,他不知道家里居然安装了这玩意儿,看到老婆手机里显示的客厅画面,除了摄像头下面是个死角外,其余地方都很清晰,确实干点什么小动作都一览无余。肖世伟怒火往头顶蹿,想也没想冲进卫生间拿来拖把,要将摄像头捅下来,被老婆强硬拦下:“你这会儿逞什么能?有本事冲你儿子发威去,问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肖世伟似气球被树枝戳破,顿时泄了气。目前,他最大的烦恼来自儿子,根本不是单位。儿子外经贸大学毕业后,自认为天分卓越怀才不遇,起初还能在一个公司干够半年,后来走马灯似的,今天去这个公司应聘,明天去那个单位面试,扬言是为选择时间宽松点的,能挤出时间复习考研。时间如流水般哗啦啦流走了三四年,也没见他报考过一次研究生,却见他从年年换工作升级到月月换,步伐节奏快得根本跟不上。儿子一晃已经摸到三十岁的门槛了,别说独立养活自己,起码成个家过安稳日子吧,从二十五六岁,做父母的就开始托人牵线搭桥,把亲戚朋友同事求了个遍,介绍不下三十个女孩,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仅有几个稍微能对上眼的,处上两个月以上算是奇迹,大多夭折在一个月零几天,超过一个月零十天的屈指可数。这样久了,他自己倒很气馁,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死样子,谁也懒得理,整天沉迷于网络游戏,无所事事。肖世伟对儿子是恨铁不成钢,两人从最初的互相捧场到后来的谁也瞧不上谁,无论肖世伟说什么,儿子每句话甚至每个字都能用他的见识和观点一一驳回,即使偶尔在某个问题上他们的立场一致,也要另辟蹊径拐着弯来敌对,父子俩在日积月累的摩擦和冲突中彼此都积攒下太多的怨愤情绪,几乎形同仇敌,大多时候一句话没说完,就摆好了开战的架势。儿子跟肖世伟一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架势,对他妈妈则要稍微温和一些,瞪眼生气,扬言再不回这个家了,自己在外面租了一间宿舍,手头不宽裕了,厚着脸皮回来给母亲撒娇卖萌,目的是要到钱。每次给过钱后,肖世伟都要和老婆吵闹一番。老婆也清楚这样下去会害了儿子,发誓不再帮他,可到了下次看到儿子嬉笑耍赖,怎么狠得下心?经常背着肖世伟,不告诉他实情。

老婆说,为了这次相亲,她专门给儿子转了两千块钱,够吃一顿山珍海味了吧。谁知这玩意儿,竟然又玩起了幺蛾子。

肖世伟气不打一处来,可他没责怪老婆,这样的责怪无济于事,已经验证过多次,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没等到周一早晨,后半夜肖世伟的牙就疼得睡不着了。这次疼出了另一种境界,好像一根两头尖的针挑着牙龈和某根神经,两头的疼痛同样尖锐细长,可是,这次腮帮子却没鼓起。他边吃药边憎恨自己的牙,还有腮帮子,关键时候不给力,牙疼得这么紧,腮帮子却不愿帮忙表现一把,没让牙疼出明显的症状来,说给谁估计都不会相信。这让他想起自己坐错车的事,真相为什么总不能表现得郑重其事?

他托着自己半张疼得不肯变形的脸,心里哀叹着,只能疼痛自知了。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瞧瞧这话说的,真是不经历过体验不到,喝口水都像是渗进去无数个锥子在扎,连呼吸的空气都是带着旋的钻头。肖世伟一上午跑了两趟卫生室,吃了几种止疼的药,没起多大效果。午饭只喝了点蛋汤,别的咀嚼不了,他提前回到办公室,等到隔壁处长的门响,赶紧出来连比带画请假。因为疼痛难忍,他说话含糊不清,好像含了一口水在嘴里,但他的表情却一点也不痛苦。毫无疑问,处长一脸的不信任,也不看他微微张开的嘴,只看了两边比较大的脸型。脸当然没变化,肖世伟在等待处长的时间里把脸拍了又拍,他满怀的希望被迅速挫败。

肖世伟顾不得处长的疑虑,解释不清,他丢下一脸懵逼的处长,扬长而去。

倒了两次地铁,赶到中关村的口腔医院,还是午休时间,门诊大厅空空荡荡。牙疼带动半张脸都疼,肖世伟极其痛恨这种冷峭、细腻而又凌厉的疼痛,它疼得不动声色,叫人无端生疑。心里异常烦躁,门诊大厅里难得的安静让人有种惶恐不安,肖世伟待不住,想出去走走。外面的阳光似着了火一般,楼前、路边均是高大的杨树,树叶苍翠,却在烈日之下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门诊大厅倒是冷气较足,窗户玻璃却摸着烫手,他放弃了往远处走的想法,沿着大厅的边沿快步疾走,以分散疼痛的注意力。还没走几分钟,浑身已在暴汗,因为热,他的确忘掉了绵密的牙疼。直到快上班了,他往大厅瞅了一眼,见窗口已经有人在排队,他赶紧过去排队挂号。

还算顺利,没等多久就见到了医生。不愧是口腔专科,人家用灯光一照,就判定左边第四颗牙患有牙髓炎。一般的牙髓炎疼痛是发散性的,吃药根本不管用,唯一的办法是封杀这颗牙的神经,也就是动手术。肖世伟拿着处方到药房取麻醉药时,看到“局部麻醉手术”几个字,才知道要手术,“手术”这个词让他心有惴惴。不过是牙疼而已,怎么就到了要用“手术”的地步?他避开人群,到角落里给老婆拨打电话,依然不见接听,他气得冒火,恨恨地自语道:“行,手术就手术!”语音也不给老婆留了,拿上麻醉药一口气回到诊室。

牙科医生是个老手,做好局部麻醉,将牙磨开,还用上了钻头。肖世伟大张着嘴,能感受到钻头在口腔里旋动的震颤,他的头仰靠在椅背上,眼神从牙医白得没那么纯粹的外衣上移开,斜落在身边冰冷的金属水池上,对“手术”的恐惧像那根细软的水管不停歇地细流,不待在池盆里荡漾开便淌走了。

大约过了几分钟,牙医往他的牙里塞了一个棉球,把手中的镊子往托盘里一扔,一边摘橡胶手套一边说道:“好了,棉球咬上十来分钟就可以了。”肖世伟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脸轻松的牙医:“这就完事了?”咬着棉球,他含混地问道。牙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杀个神经,让你牙不疼就好,其他的现在也做不了。”

肖世伟不知道牙医的话可不可信,他只能半信半疑。

刚上地铁不久,麻醉药效散失,左边脸还是有点木,但肖世伟能清楚地感触到被杀了牙神经的那颗牙被钻出来的洞,还有刚才钻头引起的震颤感,尖锐的疼痛消失了,也没有被抻皮筋似的神经疼,唯有一点隐隐的痛感,像是没有做好的善后残留,其实可以忽略不计。经历过大痛,他无心追究这微风轻荡、若有若无的感觉。只是吃饭时,能感觉到这颗牙的空洞不适,引起他一丝不安。好在这不安,也是不适的那几天,久了,习以为常,肖世伟忘记左边第四颗牙曾经做过手术,小手术。

再次得到提醒,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这天早晨在食堂就餐,他吃烧饼时,一口咬下去,感觉牙有异样,赶紧吐出来,看到带血的半颗牙混在一团食物里。他舔了舔第四颗牙的位置,空洞感早就没有了,在他适应了牙齿被掏空之后,他的舌头精准地感觉到还有半颗牙不依不饶地挂在牙床上,不是竖着,像他曾看到过被雷电一劈两半的树木,新鲜的茬口带着丝丝缕缕的经脉纹理,他细细地用舌头梳理了一下那半颗牙,不疼却有强烈的异物感,如同横生出来的新鲜事物。回到办公楼进卫生间照镜子,发现牙床上一直在冒血,他撕了几片手纸,塞在牙床上一边止血,一边给还没到办公室的处长发微信,向他告假。这次,处长秒回,告诫他上午有重要的会议,谁也不得缺席。

哪天不是重要的会议?肖世伟冷哼一声,吐了口血水,故意不冲洗手池里的污秽,也不再给处长回微信,干脆利落地关上办公室的门,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次碰到的不是上回那个老牙医。

眼前年轻的女医生——事后肖世伟一直怀疑她是护士,听肖世伟一说只剩下半颗牙,还连筋带肉,她连看都没看,说一句“那就拔了吧”,已经抓起拔牙的钳子,按着肖世伟的头对着灯光,她或许想来个出其不意,没给病人反应的时机,迅速将其连根拔起。可是,没有剔除牙龈,连带在肉上,半颗牙利索地从牙床上脱落,却没有如愿与牙龈剥离,她生拉硬扯一番,疼得肖世伟大呼小叫,顺便咽下了几口血水,清晰地感觉到横躺在牙床上的半颗牙像命悬一丝的娇小生命,摇摇欲坠又坚强地不肯坠落,其滋生的疼痛则如呼啸的箭镞,迅速而有力量。肖世伟的眼泪都疼出来了,他说不出话,横生的意外让大脑清醒的他足够痛悔终生了。他不该过多地用语言来描述这半颗牙的状态,而让女牙医失去她个人的判断,果断下手,当时,他什么都不说就好了。在他意识到麻烦与危险并存,接下来该如何抉择的重要时刻,女牙医临危不惧,又一次当机立断,操起剪刀咔嚓一下剪断牙龈,将半颗血糊糊的废牙扔进雪白的托盘。肖世伟目瞪口呆,惊魂未定地咬着止血棉球,几乎是落荒而逃,根本没注意医生的诸多忠告,当然,还有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后果是肖世伟的口腔严重发炎,左边的脸肿得老高。疼痛和绝望使他目露凶光,情绪达到即将失控的临界点,导致老婆都不敢询问他的情况,更不敢提及儿子的只言片语。其实,儿子真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他商量。经过严密和长久的市场分析,达到深思熟虑后,儿子决定买辆“特斯拉”双电机全驱动,专门用来跑网约车。为显示这次的决心,儿子已给4S店交了五万元定金……

第二天早上,进食堂刚坐下就碰到处长端着盘子过来,望着肖世伟肿得老高的半边脸,伴有他喝稀粥的巨大噪音,处长竟然小心翼翼,用同情的目光打量他,根本没提昨天开会告假的事,连补抄会议笔记似乎都丢到了脑后。以前,处长可不是这样,他的工作重心之一就是开会和敦促大家开会,随时随地把开会做学习笔记挂在嘴边,似乎不这样强调,就不能很好地贯彻和领会每天的会议精神,会直接影响到大家的进步。

肖世伟牙疼心里烦躁,懒得搭理处长,由着他随意地泛滥自己理解不了的情感。突然间,他想起了最初牙痛时,他用来掩饰坐错车的借口,现在却成了他难以摆脱的事实。天知道它们是怎么转换关系的,他懊恼当初为什么要编这么个理由,要是换个别的,或者实话实说,又能怎样?

处长见肖世伟不说话,也不尴尬,等他把粥喝完,没有了打呼噜般的响声,才体贴地说道:“老肖,我给你推荐个医院,口腔专科医院。你还是去预约种牙吧,现在种牙也不贵。你看你看——”他张开嘴,指着嘴里面的大牙又说,“里面这两颗都是种的,我前年去种的,两颗还不到两万块钱。去年,我推荐一个朋友也去那里种了两颗,这不现在吃嘛嘛香,一点都不遭罪。”

肖世伟看不出来处长指着的是哪两颗牙,他不是牙医,没法对着处长一口被烟熏黄的大板牙,仔仔细细地观赏,他用迷茫的眼神望着处长。处长瞅着他的半边肿脸,笑得有些潦草,看上去一脸的真诚。肖世伟却感觉不到处长的良苦用心。

这段时间对肖世伟来说像做噩梦,嘴里有了障碍——其实是齿豁般空缺,他的大脑跟随着牙齿的缺失似乎也缺少了一块。没过多久,左腮慢慢消肿,舌头像熟悉牙齿里的空洞一样熟悉了那个空间,可是,肖世伟的大脑却跟不上,时不时出现临时性短路。拿儿子买车的事来说,老婆瞅肖世伟情绪趋于稳定,表情虽说时不时有些忧郁,但再没有过狰狞之感,也能正常进食了,就择机将儿子买车的前前后后说与他听,再多的铺垫竟没能引起肖世伟的足够警惕,他面无表情,认真地对付着一块酱肘子。老婆见时机大致成熟,试探性抛出购买“特斯拉”的资金来源,这可是他们积攒多年,准备给儿子娶妻生子的箱底。谁知,肖世伟的做法让老婆难以置信,他竟然沉默地点了点头,那就是表示默许?这也太容易了吧,反而让老婆心里极不踏实,在银行给儿子转账时,她心里慌乱,输错了两次密码。

连绵不绝的秋雨,打湿了街道、桥梁、树木,当然还有楼房。室内潮湿度逐渐升高,一些角落和窗边滋生了霉菌,霉味跟着湿气四处扩散。公共领域纷纷开空调除湿去霉,冷飕飕的风钻进骨头缝里,比冬天的北风还要犀利。肖世伟恢复到之前的循规蹈矩中,开会、做会议笔记,应付上面的各种检查,他觉得自己适应能力够强,工作和生活,无论起什么样的变化,他总能很快地适应各种不适,接纳或者无视。

接到口腔专科医院通知,去做种牙准备时,肖世伟决定采纳处长的建议,放弃了之前的口腔医院。那个医院太恐怖了。他改换成处长竭力推荐的这家口腔专科医院。见处长又准备张开嘴指给他看种的两颗牙,肖世伟赶紧应承下来。有处长和那个朋友的前车之鉴,他没什么可担心的。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他相信自己不会再遇到那个拔牙的粗暴女牙医了。

接受了处长的建议,去跟他请假,没有了一点点障碍。肖世伟“请假”两个字还没说完整,处长已经批准,让他赶紧去医院排队。

到医院根据建议做了拍片、口腔检查后,医生确认肖世伟的牙槽骨和牙龈处于稳定状态,可以植入植体了。

注射麻醉剂时,肖世伟心有余悸,待半张脸逐渐麻木,见拎起钻头要给他牙槽骨实施打孔的医生换了个人。这个牙医看上去老成持重,钻洞的整个过程轻柔、沉静,肖世伟除了闻到强烈的焦煳味比霉味更难闻之外,没感到任何不适。只是,往孔洞里植入钛金属时,遇到了麻烦。老牙医试了几次,都无法将植体旋转钉入,原因竟然是槽骨上的孔洞打歪了。

肖世伟坐躺在诊疗椅上,从医生的议论声中听了个大概,待麻药的劲过去,牙医们终于停止折腾,将他带到医生办公室,阐明植体失败的种种原因。并且,医生已给他建立了医疗档案,竭诚为他服务,一切为他着想。当然,医生轻描淡写,没有定性为医疗失败,更与他们的技术没任何关联。

离开医院后,肖世伟上网搜索,网上说这种牙槽骨打孔失败不算事故,属于正常医疗误差,与那个医生说的一样,牙槽骨可以逐渐恢复,待长好后,再打孔种植即可。医生当时也说了,肖世伟的牙槽骨比较厚实,只要往孔洞里填充树脂或者做嵌体修复,能完好如初。只是,这需要时间,牙槽骨恢复至少得半年以上。

我勒个去,这么久谁受得了?受不了也得受。

自从给牙槽骨打了孔洞,牙床极为不适,舌尖不由自主地去舔,无数次磨合导致牙龈溃疡频繁出血。疼痛暂且不论,每次饭后,积蓄在那个洞里的残渣余孽清除不净,总有异物感存在,不能用牙刷,喝口清水漱口,得吐半天血水出来。肖世伟不胜其烦,去口腔专科医院找给他牙槽骨打孔的牙医咨询——本来是要质问,话到嘴边却改了声调。医生翻了半天,找到他的医疗档案,让他坐躺在诊疗椅上,又检查一番,告诉他没办法处理,只能自己克服。医生一脸认真地说:“咬咬牙,忍忍就过去了。”

说得好听,肖世伟哪敢咬牙?自从拔掉半颗牙,中间多了个缺口,他吃饭都不敢用劲咀嚼,大多食物是含混吞咽下去的,哪还能咬牙?他从网上看到,上下牙齿相互错别时,用劲稍微大点,就会挤松旁边的好牙,长此以往,会导致满口牙齿松动,直至脱落——也就是掉光。现在,又往那个缺口的牙槽骨上打了孔洞,一时又填充不了植体,那里还不形如沙滩上的沙堡,一击即溃?

弄成如今这般境地,他心里埋怨处长推荐这么一个医院,还专科呢。仔细一想,得自己认倒霉,碰上一个技术弱的牙医,与处长有何相干?又不是处长指定的牙医!只能怪自己“牙运”不济。

可是,他才五十四岁,到退休还有六年呢,依然一头浓密的黑发,假若掉光了牙齿,露出粉红的牙床,或者安装一套假牙,跟离世的父亲生前那样,戴上、取下,变脸似的,完全是两个人的模样,可怎么办?父亲那时已经八十一岁,装个假牙还说得过去,以肖世伟目前这个年龄,别说家人、同事,连他自己都难以接受。再说,儿子还没成家立业,他不能过早地进入老人的行列。一想到儿子,他忍不住叹气,唉,这才是最要命的。

一时,从网上找不到确切的解决方法,肖世伟接连去了几家医院的口腔科,这些医生像商量好似的,得知他的牙槽骨上已打过孔洞,说修补与种植牙是一体,他们无能为力,不接这个诊。

仅仅一颗牙齿,竟然把肖世伟逼得无路可走,回家跟老婆商量,干脆找家私人诊所,镶颗牙算了,拖得久了,祸害了其他好牙,得不偿失。这半年来,老婆目睹了肖世伟被牙疾折磨得苦不堪言,对他的这种心理感同身受。可是,那些私人诊所能信吗?

肖世伟气愤地说:“这些口腔医院全是专科,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再看那些小诊所,如果不可信,他们怎么一直开着门在营业?”

老婆沉思默想半天,才说出自己的担忧:“小诊所万一镶坏了呢?”

“不就镶颗牙吗,还能镶出人命来!”

“这倒也是。”只是用一颗假牙堵住那个缺口,维护其余牙齿的正常生命,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别动不动跟生死挂上钩。

上网查找,周边搜出近百个口腔诊所,上门咨询或打电话,却没一家镶牙的。有家牙医用嘲讽的口气说,都什么时代了,牙科技术突飞猛进,镶牙那种拙劣玩意儿早就淘汰得不见影儿了。终于,有个牙医勇于接收肖世伟这个患者,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一周内给他修复好牙槽骨上那个残废的孔洞,连同种植牙齿,绝不会拖到第八天。肖世伟听后转身就走,牙医追出门来,扯住他信誓旦旦地背诵他们的广告词:“种植牙后如果不满意,全额退款!”

老婆告诉肖世伟,儿子说不妨去远处的郊区看看,说不定那里能找到镶牙的老手艺人。

肖世伟一脸诧异,过了会儿却冷笑道:“他还能顾及老子牙疼?”

老婆白了一眼:“德行!你什么时候给过儿子好脸色了?我把你镶牙的事一说,他立马在网上查找咨询,郊区偏远处能镶牙的店倒有几个,他让你自己选择。”

肖世伟习惯性捂着腮帮子,老婆以为他牙又疼了,倒杯热水端来。他摆摆手,吸了口凉气,说:“我刚才想,上次去的那个张坊,我看到了有个镶牙的招牌。”

“我让儿子马上查一下。”

“不用,我自己会查。”肖世伟打开手机,边查边说,“上次因为坐错车去了张坊,天气太热没有逛逛,那个城楼子倒不错,高大雄伟,挺气派的,看介绍,下面还有地道呢,只是那天牙开始疼,没心情下地道里看看,有些遗憾。”

老婆趁机说道:“如果张坊那边能镶牙,儿子早就说过,他要开车送你去。那咱们选个周末,我和儿子陪你一起去。我们一家三口,多少年没一起出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