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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4期|娜仁高娃:大雾中消失的早晨
来源:《草原》2025年第4期 | 娜仁高娃  2025年04月30日08:03

编者按

“草原骑手”作为《草原》杂志的品牌栏目,至今,已经走过了十二年。十二年中,海勒根那、拖雷、娜仁高娃、阿尼苏、陈萨日娜、渡澜、刘惠春、谢春卉、苏热、阿塔尔、晓角、田逸凡等许多本土作家从这里出发,崭露头角,羽翼渐丰。2025年,为持续强化“草原骑手”的品牌影响,《草原》杂志将于全年交替推出“草原骑手·00后”和“草原骑手·多文体”栏目,充分激发本土青年作家的创作潜能,深入发掘更多文学新锐,继续对本土青年作家的培育方面发挥重要作用。“草原骑手”作为一个文学群体,将继续集中呈现内蒙古青年作家文学创作的审美趋向和地域特色,建构起独具魅力的文学景观。读者也可以通过他们作品中兼顾的个人经验和时代话语,感受青年一代对人生、价值、世界的构建与思索。

大雾中消失的早晨

/ 娜仁高娃

沙尘暴从清明的前一天开始,盖过清明,延续至清明过后的第三天早晨。这天中午,丹毕掮着铁锹和大扫帚走到额毕尔泰树下。他要收拾树四周散落的经幡、哈达、风马图碎片,同时他还打算忙完这边后到伊勒拜河那边去看看。他在望远镜里看到泥窝窝儿里有个黑点,他不确定黑点究竟是什么,不过他觉得妻子明嘎说得对,那个黑点一定是个活物。

“哎,清明风从南来,大旱熬走了七八月。嗬,老天爷叫你活,你就能活着。”丹毕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从虚沙里抽出一截褪色的哈达缠到树枝上。“叫你不活,你就——嗬嗬!”丹毕拽起一截缀满经幡的细绳,抬高手臂,左左右右地甩着,好让细绳与树枝分开来。天色灰蒙蒙的,刚才还看得见的浅白色太阳这会儿被一大片生铁色的云挡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丹毕终于忙完了。他站在树下,双臂叉腰,仰着头满目温情地望着近乎“花团锦簇”的树冠,又绕着树走了走,走到那对“长”在树上的公羊角跟前。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是什么人、为了什么,将这对羊角嵌进了树皮下,也没人知道羊角最初的大小。总之,羊角在树上“活”了近五十年,“活”出了巨大螺旋身子。在丹毕记忆里,他是从六七岁上开始不准靠近额毕尔泰树,更不准爬着玩。也是从那时起,沙窝地的人们开始往树上缠哈达挂经幡,择鄂尔多斯旧历五月十三为祭神树的吉日。

“嚯咦,咱家马克思,泥窝窝儿那边有黑点,那个黑点不是人,是头骡子,哟呵呀呀,要不就是头毛驴,咱得去瞅瞅。”

听见妻子跟自己说话,丹毕却没有回应。就在刚才,当他靠近树身将额头贴着羊角礼拜时,赫然发现羊角根部沁溢着暗红的液体。

“诶咦——,说话啊,哦,出什么事了?”

明嘎忽地提高嗓门又迅速压低,因为她也看到一股血色液体正顺着树皮纹理慢慢地滑下去。

“丹毕,哪来的血——?”

见丹毕不吭声,明嘎翻着丈夫的大手掌看了看,又认真地盯着丈夫的脸,眼神从他蹙紧的眉宇间匆匆扫到沾着尘土的髭须,以及连鬓带腮的大胡子。

“你,吐血了?”

丹毕摇摇头。

“那是有东西死在树上了?”

“呃,不是,是树的——呃,是它的。”

丹毕提把铁锹,揣着半瓶酒向伊勒拜河那边走去,酒是明嘎塞给他的。她说,那人影没准就是老丹毕,若是老丹毕,酒比水当紧。丹毕先是沿着土路走了几里地,跨围栏走入一小片灌木丛,又在裸露的沙地里走了很久,终于在太阳下去之前到了泥窝窝儿附近。

“老哥,您是瞅着天空赶路了?”丹毕说着将酒递给老丹毕。

“嗨,谁能想到风扫刮得地形都变了,再说了,这泥窝儿没准还想一口吞了老哥。”

老丹毕接过酒,猛猛地下了几大口,顿住,挺直腰板,嘘嘘地吐气。他的手上、脸上沾满泥浆,就连稀疏的头发上也是。丹毕看了看陷在弧形烂泥窝中只露出个头的骡子。骡头两侧尽是深浅不一的凹坑,那是老丹毕徒手刨挖烂泥时留下的痕迹。

“老哥,这泥窝窝儿是很烂糊,但从来都不吞活物。甭说一头大骡子或牛马羊,就是沙狐掉进去了也会露个头。”

“咦,噗——糖稀稀的很磨人,也死缠手,刚扒拉出一点,又稀糊糊地漫上来了。”

“把那给我。”

“啥?”

“酒啊。”

老丹毕迟疑片刻,见丹毕的手仍旧向自己伸着,他满眼无奈地将差不多还留三两酒的酒瓶递到丹毕手里。丹毕走过去,绕着骡子边走边洒酒,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骡子发出低沉的嚯嚯声。

“啊湿啧啧,哎——,沙窝地的马克思啊,给我留几口吧。”

老丹毕站起身,踱出几步停住,弯腰,双臂桨似的一前一后勾着等腿部麻劲儿过去。他浑身沾满泥浆,裤子膝盖处的泥浆已干透,硬撅撅地鼓起个大包,鞋口也塞满了泥沙。

 

翌日,明嘎忙乎半天才把老丹毕的衣物、褡裢和三个装有腌蔓菁的塑料桶冲洗干净。等到下午,老丹毕准备出发。他穿上丹毕的灰色风衣,因身板瘦小,风衣又太大,只好在当腰束了条腰带。

“你说,今年他们回来不?”老丹毕说。

丹毕和老丹毕站在院门口,老丹毕站在骡子一侧,手在额上搭个檐望向“金沙湾”沙漠度假区。八年前,“金沙湾”沙漠旅游度假区在大漠中初具规模时,老丹毕便在那里牵骆驼。后来,在老丹毕的牵线下,丹毕夫妇在度假区歌舞剧《鄂尔多斯婚礼》中扮演女方的父母。也是从那时开始,丹毕在导演的要求下蓄起了胡子。起初,丹毕还有些抵触这个角色,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婚礼上的吟诵者,然而在导演的一番劝说下他就不再坚持了。导演的原话是:“老乡,您啊,啥都不要干,您就端端地坐着,您不知道您的神态有多威风,尤其您这钢丝一样的胡须,简直就是古时可汗的化身。”

“再不来,我的胡子就要拖地了。”

丹毕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望向不远处的额毕尔泰树。从前一天的傍晚到这一刻,有几次他差点把神树流血的事告诉老丹毕。可每每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摸不准这事到底是吉兆还是凶兆。若是吉兆,说出去了等于是说破了,白瞎了;若是凶兆,说出去后万一应验了呢。丹毕依稀记得,从前年六月初伊始,度假区的游客量骤然减少,就算是在黄金档的七八月份,人也稀稀疏疏的,有几回还出现了门票零的局面。这番萧条景象与四五年前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我看哇,够呛,他们把大锅炉都给卸了。”老丹毕说。

“哦。”

“丹毕哥,您这一桶腌蔓菁能卖多少钱?”明嘎走过来问道。

“嗨,能卖多少了,三五十呗,我喊五十,人家给个三二十,比那露水买卖还恓惶。”

“熬过这阵就好了。”明嘎轻声说着,见三人都缄默着,于是没话找话似的说,“那您怎么不走公路?”

“这老哥不走呀。”老丹毕说着,挠了挠骡头,有些黯然地望着“金沙湾”继续说,“正月那天花雀朝南叫得欢,今年雨水准会足。”

“嗬,清明那天的大风可是从南朝北刮的。”

 

沙尘暴又持续了几日,沙窝地的天空变得黄澄澄的,就连炊烟都变成枯黄色。这几日,丹毕总要去看看额毕尔泰树,他已确定这株神树在淌血。那一股股蜂蜜似的黏稠液体,就是它的血。丹毕用棉花沾了沾后拿回屋里在油灯上烤,烤得幽幽地浮来一团黑烟的同时,也浮来一股难闻的血腥气。这几日还发生了一件令丹毕夫妇不知该如何应对的事。就在丹毕烤棉花的那天傍晚,他先是没注意到站在地柜一旁的妻子。等他掐了油灯灯芯嘀咕了一句:佳哒,是神是鬼咱是不知道了,反正是来了。末了,丹毕冲妻子瞥了一眼,昏暗中看不清妻子的面孔,只见一个黑影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嚯咦,活着的话吭个声儿啊。”

“呃——呃。”

“哦,心脏不舒服了?”

“呃——我看见宝日呼了。”

足足有半分钟,这对老夫妇谁都没说话,只是在幽暗里相互盯着看。

“他还在饲养区被关着,白天我去那边找咱的衣物时看见的。那边谁都不在,宿舍的门都锁着,厨房也是,剧场门口堆着好多塑料凳子,售票窗口焊上了铁栅栏,厕所的窗户玻璃被敲碎了,热水器也被敲坏了,还有门市部的玻璃也是,货架被拆了丢到一角。”

丹毕坐到靠椅上,安静地听着。屋外,从很远的野地里传来低沉的风声。透过窗户,能望见度假区黑沉沉地矗立在沙海里的建筑群。如若在前些年,每到夜里,度假区的灯光简直就是在沙海里陡然“炸开”的巨型火焰,还有那交叉着射向高空的灯柱,直戳戳地挺着,仿佛是在召唤着什么。那会儿,丹毕夫妇完全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年这一切便不复存在了。那些从外地来到这片沙海里耍杂技,比如转呼啦圈、踩独轮车、抛接球的年轻孩子们不见了,那两个一天到晚清扫马厩又给马刷毛的马夫不见了,那几个见了沙和尚会尖叫的厨娘不见了,还有那个脾气非常温和的导演,他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大清早,丹毕背着装有米窝窝、胡萝卜、红枣的编织袋到了“金沙湾”度假区,绕过曾经饲养过羊驼、灰鹤、鸵鸟的栅栏,沿着愈来愈攀高的台阶走了一段距离后,来到一座假山跟前。假山坐东朝西,中央部位有一人高的门洞,巨大的圆顶被铁笼罩着,入口处挂着拳头大的铁锁。

“宝日呼——宝日呼!”

丹毕压低嗓门唤了几次后屏住呼吸,冲着黑漆漆的洞口看。

“宝日呼,呼呼呼,吃米窝窝喽。”

直到日头爬高,丹毕才有些心灰意懒地离开度假区往回走去。之后几日里,丹毕从小镇买来好多蔬菜、水果和冻鱼,然后变着花样给宝日呼准备伙食。他用大铁锅蒸熟胡萝卜,切碎,搁进笸箩趁热拌玉米。用铁丝勾住鱼尾,挂到铁笼栅栏上。然而,即便他每天都在铁笼外待三四个小时,却始终没能看见宝日呼。被他丢到石槽里的蔬菜和水果开始发黑发霉,还有那几条鱼,从青灰色变成深酱色,还散发着恶臭。他也仔细观察洞口,却没有发现任何脚踪。有一日,丹毕面露悲伤、神色沮丧地跟妻子明嘎说,宝日呼会不会继续昏睡过去了。

“嗬,怎么会呢,草爬子都钻土了,棕熊还要冬眠?”

明嘎说着往桌上勾下巴,示意丹毕看桌上三枚红枣般大小、毛茸茸的是什么东西。

“看出是啥了吧,我是从假山北侧的杂草丛里捡到的。宝日呼喜欢吃杂草,还刨着树根吃,白天睡觉,后半夜才出洞。”

“怪不得啊。”丹毕说着,有些钦佩似的看着妻子明嘎,继续说:“咱得给它备饲草。”

“呃!”

明嘎疑惑地盯着丈夫,很显然她没想过要长期饲养一头棕熊。

五月初的一个深夜,熟睡中的丹毕夫妇被醉醺醺的老丹毕吵醒了。

“我的好兄弟,沙窝地的马克思,快给我熬壶茶,酽酽的,喉咙都冒烟了。”

进屋后,老丹毕坐到椅子上,龇牙又闭眼,将直打哆嗦的双手夹在双腿间,嗯嗯地呻吟着,仿佛正在遭受某种难忍的疼痛。丹毕知道老丹毕这是酒精中毒后的反应,他忙从地柜里找来多半瓶酒递给老丹毕。

“哟呵,差点死在大漠里。”

“骡子呢?”丹毕问。

老丹毕不应声。

“处理了,又倒腾了个买卖?”

早年,在整个沙窝地,老丹毕是出了名的脑子活泛的人。他从十几岁开始倒腾羊绒、甘草、牛羊马,等到二十五六时已经成了沙窝地唯一一个有家用吉普车的大买卖人。丹毕记得有一年正月初一,当时还很年轻的老丹毕给他塞了张五十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他一个高中生一个月的伙食费差不多也就五十元。丹毕还记得,那天老丹毕跟他说了句:小伙子,好好读书,读书那玩意儿比你跟着羊屁股出坡管用。后来大概有十多年,很少见到老丹毕,只听说他在小镇娶了老婆,又死了老婆。再后来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一个瘦小的老头,牵着一头骡子,给度假区的伙房接送蔬菜,同时在度假区牵骆驼。

“不处理不行啊,不顶用啦,上次在泥窝窝儿里受凉了,光拉稀。”老丹毕说着,手指着躺柜上的编筐说:“明嘎,把那递我一个。”

明嘎瞥了一眼编筐里的米窝窝,又冲着丈夫丹毕看了看,见老丹毕的手还指着编筐,于是只好捡来两个窝窝搁在碗里放到桌上。

“咦,玉米窝窝,你俩咋吃开牲口吃的了,学着人家吃粗粮啦?”

明嘎不吭声,丹毕也不搭腔,他俩甚至都不看老丹毕,一个坐到炉前烤火,一个斜对着老丹毕坐在靠椅上。

“这日子是愈来愈不好过了,是吧?”

“嗯。”

须臾,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屋内陷入凝固一样的寂静中,唯有炉口上的铜壶吱吱地冒着热气。

“这年头啊,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啦。老嘛姆那银泰的儿子不给他换假牙,嗬,害得老嘛姆只能喝稀糊糊。”

“老哥,您可别乱讲,那是老嘛姆不愿意戴牙套。”明嘎说。

“哼,你是说我乱嚼舌头,是吧?嗬,你俩根本不晓得现如今大伙儿的日子都不好过啦,丹毕刚才说要买些草料,我跟你讲啊,一捆草一百二十斤八十块钱,捆心儿还是沤烂了的,你说谁能买得起?”

见丹毕夫妇不应腔,老丹毕继续说:“咦,你俩干嘛要买草料,养牲口呀,不当演员了?”

“老哥,宝日呼还在度假区,您知道不?”丹毕说。

老丹毕听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似的停止了嚼动,他迟疑地看着丹毕夫妇。

“那边一个人都没有。”丹毕说。

“咦——”老丹毕的嘴角抽搐了好几回都没能说出话来。

“门房那个秃头老汉也不在,我去找过了。”

“所以你俩要买草料。”

“嗯,总不能看着宝日呼饿着吧,它不吃我们蒸的米窝窝,也不吃萝卜和蔬菜。”明嘎说。

“宝日呼才不吃那些玩意儿。”

“我记得宝日呼吃蔬菜呢,我见过那个饲养员给它喂蔬菜。”

“人家可是饲养员。”

“老哥,问题是现在那个饲养员也不在啊。”

“他才不管宝日呼的死活呢。”

老丹毕说着,吧咂吧咂地嚼着米窝窝,看那样子像是很生气。接着,他喝了几口酒,嚯嚯地咳嗽着,突然抬起头,轮流看向丹毕夫妇,然后噗嗤一笑,说:“宝日呼是个宝啊。”

丹毕夫妇同时扭头,近乎惊讶地看向老丹毕,“大胡子老弟,还有明嘎,你俩听好喽——”也许是空腹喝了几口,加上前几日的酒还没有完全散去,老丹毕明显有了几分醉意。

“老哥今年虚岁七十一了,七十一岁嗬,啥玩意儿,我还能活多久,是不是?那天若不是你——我的大胡子马克思,我准会死在烂泥里。是吧,我说得没错吧。”

“老哥,甭唠叨了,咱睡吧,天都快亮了。”丹毕说。

“咦,着什么急?丹毕,咱咔嚓一下——。”老丹毕说着,抬手做了个抹脖子动作。

“嗨,丹毕哥,大半夜的您胡说些什么呢!”明嘎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熊掌——明嘎,听说过吧?还有熊胆,哼,没听说过吧?你们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出过沙窝地,你们知道什么呀!”

老丹毕越说越激动,中间又咳了几下,嗓音变得粗粗哑哑的。

“大胡子老弟,嗬——听我讲,明天晚上天黑后咱就行动,白天咱把刀磨好了,磨得寒光闪闪的,然后咱来个漂亮的咔嚓!四个熊掌,咱三个一人一个,还多出一个,嗬——明嘎,你多吃一个,算是尝了回人间美味。”

“苍天饶恕,今晚我是听了些什么话啊,造孽啊。”

“嗨,你们女人就是没出息,那可是到嘴的肥肉啊,是不是丹毕,你说呢?”老丹毕说着,冲丹毕露出一丝诡异地笑。

“啊,噢噢,是啊,老哥说得对,咱来个鬼神都吓破胆的咔嚓。”

“还是咱的马克思老弟明白事。”

“反正咱不动手,准会有人动手,不然他们怎么就单单把宝日呼给丢下不管了呢,咱是最厉害的猎人。”

“哈哈,是,咱是猎人,咱是沙窝地的老猎人。”

“老哥,把那都喝了。”丹毕带着重重的鼻音说。

明嘎呼地站起来,一会儿看看丈夫,一会儿又看看老丹毕,眼睛里亮亮的,手摁着胸口,如若谁再说一句她准会发出尖叫声。

第二天一整天,明嘎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早晨,她见老丹毕和丹毕走向神树,并且在那里待了很久,她便肯定他们一定避着她密谋如何实施“猎人”计划。这让她感到极度的烦躁与担忧。她趁二人不注意,从仓房里拿出镰刀和铡刀藏到柴垛下,又把踩刀和剔骨刀也藏到柴垛下。吃午饭的时候,她小心地观察着二人,心想但凡他俩提起宝日呼,她就要告诫他俩不要做犯法的事。棕熊可不是你想杀就能杀掉的动物。然而出乎她预料,老丹毕和丹毕闭口不谈宝日呼,而且还故意讲给她听似的单单聊起神树和那对公羊角。

“甭说在沙窝地了,就是在整个中国,甚至在地球上也不会有第二个这么奇怪的事。”老丹毕说,他仍旧醉醺醺的,那是因为上午他还喝了半瓶酒。

“老哥,那你说,这预兆着什么?”

“我不知道预兆着什么,只能说老古人的话没错,万物都有生命。”

听到这儿,明嘎悬着的心仿佛落下来了,她断定这二人已经把夜里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些令她恐慌的话语只不过是两个老头子发昏后的一派乱言。

临近傍晚,老丹毕背着他来时背的黑包向公路走去,他说他到路口随便搭个车回小镇。送走老丹毕后,丹毕准备切萝卜和白菜。

“咱家菜刀呢?”

“我藏到柴垛下了。”明嘎说着,不由得笑起来。丹毕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学着妻子的口音,带着一种哭腔说:“造孽啊——造孽——”

然而,次日早晨,丹毕从度假区回来时却阴着脸,将装着胡萝卜蔬菜的麻袋丢在门口。

“嚯咦,出什么事了?”

丹毕一言不发,也不理会妻子。随后的几日里,丹毕都闷声闷气地天一亮便出门,等到天完全黑了才回来。他神色疲倦,头发乱乱的,也许是嫌麻烦,他用一截细绳扎紧垂胸的胡须,那样子瞅着很滑稽。

“宝日呼不见了,是不是?”

“嗯。”

“是不见了,还是被——”明嘎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死了。”

瞬时,明嘎的泪簌簌地下来了,她坐到靠椅上,用巴掌不停地撸去愈来愈多的泪,但并没有哭出声响。

“有人撬开了铁笼的锁子。”

丹毕低声说着,冲着妻子扫了一眼,继续说:“他陷在烂泥里。”

“老丹毕哥骡子陷的那地方?”

“嗯。”

“那地方死不了动物的。”

“他太瘦了,抬不起脑袋——嘴杵进烂泥了。”

 

从谷雨、立夏、小满以及到芒种、夏至和小暑,甚至到大暑,沙窝地也没有迎来一场雨。骄阳炙烤,大地泛着青白而干热的光,除了一簇簇黑绿的狼毒草传递着夏季的气息外,伊勒拜河干涸的河床地除了附近的虎尾草、沙棘豆和苦豆草外,整个沙窝地几乎看不到别的植物。

处暑过后的一天早晨,明嘎从外面回来,看见丹毕站在镜前,别扭地歪着脸,正用剃须刀小心地剃着须根,一旁的地柜上放着一把已经用剪刀绞下来的长须。明嘎看了看丹毕被香皂泡沫覆盖的脸,语塞似的“呃”了一声后便再也找不出话来了。

夜里下过一场冷雨,早晨起了大雾,沙窝地被烟似的浓雾遮覆着。明嘎一早去搂前一天揉好的黄蒿籽儿,可草籽儿被雨水打湿了,她只好空手回来。她的腮上湿乎乎的,因晨露又冷又潮嘴唇变成暗紫色。

“我看到它的头骨了,圆乎乎的,浮在水洼儿里。”

“哦。”

“远远看见一个白东西,我就知道是它。”

“哦。”

“刚才我去看它了,还差点迷路了。”明嘎低头看了看湿湿的裤腿,以及沾着湿土的鞋子说。

“嗯,好大的雾。”

第二年春天,丹毕夫妇离开沙窝地到八十里地之外的“银沙湾”旅游区牵骆驼。有天午后,两人在帐篷里等待游客时,明嘎突然说:“丹毕,其实,就算咱不管它,也总会有人管它的,是不是?”

“问题是咱管了啊。”

“你一直都知道是他打开了铁笼放走宝日呼的,是吧。”

“谁?”

“还能有谁?”

“哎呀,他也只不过是想叫它活着。”

丹毕带着一种慵懒的语气说。他斜身躺在折叠椅上,一条腿搁在成堆的毛绳上。这些毛绳是明嘎一点一点地用驼毛揉搓而成的。

“活着?”

“嗯,活着。”

“叫它活着?”

“嗯,叫它活着,跟那树上的公羊角一样。”

“哦。”

【作者简介】

娜仁高娃,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荣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二届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多篇中短篇小说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度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