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4期 | 强雯:暮云长
强雯,重庆人。有四百万字小说、散文随笔、诗歌散见于各刊,著有散文集《访古记》《重庆人绝不拉稀摆带》《母城之光》,小说集《岭上一号》《石燕》,长篇小说《养羞人》《吃鲸鱼的骡子》。曾获重庆文学奖、红岩文学奖、中国新闻奖、《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等。
1.春日幻觉
老态龙钟像是浮肿的年,尽管人们的厚重衣服还未脱下,但晨风已不再凌冽。
鸟声一日密过一日,慵懒的人,即使躺在只见阴晦天空的床上,也会莫名地兴奋起来,想起即将到来的明媚,或过去日子的芳菲。早起的人会主动下楼,到逼仄的小巷中去寻找鸟鸣——城市中哪来这么多鸟?只是,很难找到,或者说很难看到,灰黑色的残叶在枝头摇曳,这明明还是冬天。你伫立片刻,不能辨明飞鸟之向。
然而,城市的寻鸟人一日日增多,他们认为这鸟声催促着春天的到来,有着一种好意和期待。喜好“打鸟”的摄影者三五个约做一块,长枪短炮聚齐,在公园、溪畔、林间蹲候,梨花渐次芬芳、李花一夜雪白,春寒料峭,却也带着一丝清新和憧憬。
每一个春日的来临都会给人无数幻想,游走的人会走得更深,孤独的人或在家里神游千里之外,或注视着一棵被阳光抚摸得雀跃的樟树出神。在鸟鸣的幻觉中偷懒过一天,也是春日。这样的偷懒是自觉的,不作为的,留下能量在内心的隧道中进行,这隧道可连接阅读、回忆、亲情,以及刹那间的恩馈、人情反复……统统都与春日有关。
没有什么是必须要做,非做不可的。跟得上跟不上,都没有内疚、自责,似冷非冷的日子里,无意中停下来,听一听鸟鸣,捕捉到了,便是喜悦,若一无所获,也不自薄。
春日就是给人幻觉的时刻,好像来了,好像未尽。那么鸟儿在哪里呢?在新老社区的夹缝处,在推倒了一半的旧豆腐干厂的砖瓦上,在荒废了一个冬天的小型足球场中……为了防止烟花爆竹,下水道的井盖上红色的“沼气危险”封条还没有撕掉,路人绕道而行,小心翼翼中掩饰不住对春天的追逐。
2.字字如注
暴雨、中雨、阵雨……几乎每个周末都是雨水连连。
六月是重庆的雨季,是贵州的雨季,也是鄂北的雨季。气温不到30摄氏度,湿度为95度以上。天上的水阻断了人在户外的行动,而张爱玲的长篇小说《易经》已经读到了日本大轰炸中国香港那一段无所适从、灾难频仍的章节。
窗外是稀里哗啦、不可一世的暴雨,而脑子里却是日本飞机,地毯式的轰炸,冷不丁的炮弹,夺人性命,夺去熟悉之人的胳膊、内脏。
女主人公琵琶在这样混乱危险的香港,仍旧寻找一两本旧小说,安抚着内心。张爱玲笔下的战争和女性的细腻互为交织,让人觉得皮肤被一层一层掀开。没有预备的空袭警报,凌乱的被洗劫一空的楼梯、书柜、衣物,还有突如而至的死亡,还有女孩子被日本人强暴……这种种不安、流言。
雨水似乎很契合这种灾难的场面。
虽然是两种互不相干的外界环境,却无意中有一种偶合,因为它们都有一种残暴、肆虐和坚定不移的阻止人类美好的相似性。
周末,我想订一间在江津四面山上的房。我期待在森林中醒来,呼吸绿色充盈的湿意,但刚刚在美团下单,就被店家的来电劝退,“这几天雾蒙蒙,能见度实在太差,整个雨季实在不好玩儿。好多客人待了半天就走了。”
我们在电话里聊到了天气、雨季、物候,像旧友一样絮絮叨叨,他十分诚恳。挂下电话的那一刻,我竟然觉得这个店老板是被雨水搞得有些寂寞了吧?
阳台上栽种的薄荷在雨水中浸泡,老去的叶子即将掉下,新叶正在勃发,尽管它们只有我的小指甲头般大小。
望乡台的瀑布一定很大吧。
那是四面山的灵魂。
大雨是裹住双脚的锁链,我能想象四面山中暴雨哗哗的景象,那也曾是我在海拔一千米以上的森林里见过无数次的情景。在雨季,我攀过武当山、大巴山、庐山、泰山,那种压抑、彷徨、流落的情景,仿佛昨天的一件脏雨衣。
雨像字一样落在书脊上。
张爱玲笔下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场的战乱,具体到个人的情感冲击,她如是表达:
缎子,雪纺绸,鹿皮,织锦,游泳衣,刺绣的龙,翻翻滚滚,洪流似的,看着她喘不过气来,她上去看个仔细,束手无策,像水管爆裂了。
我看了一下天空,大雨如注,一片灰茫。
3.夏隙有风
滚滚烈日,夏隙有风。
风是一种旨意。内观的刻度。
有风的早上,阳台晾晒的衣裾在动,七里香和忍冬的叶片在动。如果起床够早而天色又刚亮,就能捕捉到连续40度的三周以来,天气微薄的恩赐。
能被称作恩赐的东西,肯定不会如滔滔江水般,狂奔席卷,而是灵动如萤火,全凭自我的捕捉。
之后汲取其中细水长流般的精神支援。
酷暑令人狂躁,恩赐的微风,便有了内在的神光。在这样的暑热里,适合做一些缓慢的事情。
缓慢一:我在这难得的宁静里喜欢翻阅《汤头歌诀》。其中有谈到“六和汤”,虽然是药单方剂,但读来却不乏文学之趣。
“六和藿朴杏砂呈,半夏木瓜赤茯苓。术参扁豆同甘草,姜枣煎之六气平。”这四句诗里提到的藿香、浓朴、砂仁、半夏、木瓜、赤茯苓、白术、人参、扁豆、甘草,加姜、枣煎,都是食物,是药,煎煮之后能御风、寒、暑、湿、燥、火六气,故名曰六和。
听上去虽然有些十全十美,“既能攻子之矛,又能攻子之盾”,但其实不然,因单味剂量的轻重,便功效不同,譬如藿香若多,则更适合疗愈夏天里的伤暑。
人人都知道伤寒,却未必知道伤暑。
伤暑必然伤气,而气是人之魂魄,没有气,只得瘫软、躺平、无所事事。天之气,影响人之气,气,看不见摸不到,却游走于万事万物,肉体七窍。
夏日常常饮用的清凉饮料里,经常会有藿香、半夏、甘草、扁豆等,而其中的提到的藿香,我是最爱。在重庆这火炉之城,妇孺老幼,青壮男子,人人都会三五天,甚至每天喝一支藿香正气液。“没有副作用”,若有人拒绝,他们总会众口一词劝这么一句。这已经成为防暑必备之物,外地人夏日来重庆,也会禁不住手持一瓶这网红城市的奇异饮品。他们心里揣度着“是药三分毒”,没病不吃药,但又想一瓶而已,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差池。
但其实古人早就聪明地入戏了。
夏季暑气当令,饮食生冷不净,损耗脾胃阳气,而六合汤作为古代的一味药剂,方中诸药,相配可祛暑、化湿、健脾、和胃,此乃缓解伤暑之饮食。
这本书原是清代汪昂撰写的医方著作,刊于1694年。时至今日,书的版本换了无数,现代版本有更多图片、手绘,标注中草药的形态,说是科普书、文学书,也未尝不可。书中选录中医常用方剂三百余方,分为补益、发表、攻里、涌吐等二十类,以七言歌诀的形式加以归纳和概括。这七言歌诀又不是全然一味罗列,还注重押韵,民谣之美跃然纸上。
微风荡漾之片刻,字字入脑,虽没有食用单子上的东西,却获得心灵上太和。
缓慢二:遍浇诸物。
酷暑将阳台上的绿植、花卉晒得奄奄一息,尽管每日补水,仍旧抵不住高温的毒杀。虽也疑惑,小区、广场、景观道上的敞放植物,为何可以生生不息,但仍不得不叹息生命的脆弱与反复。唯有人是最适于生存之物,于是又不免对它们心生爱怜。
提壶浇水。青黄不接的文竹、黄了半身的君子兰,还有迎进家门不到一周的茶花,尽管有一半的叶子已经簌簌掉落,但佛家思想,物生了又死,死了又生,死了再来,一点一点地就从这些观物之处释放了出来。然而,这无意中,又暗合了儒家的“趋时更新”之理。佛家与儒家的相合部分,可不就从这些一花一叶里观得、习得?
仍有绿意,耐受的是忍冬、七里香,虽然高温之下难以开花,但仍旧维持着绿色的生命,已属不易。
它们皆是我所托之物,因为是心中所托,所以心安。
宋哲宗时期,诗人苏轼在惠州曾设想有一间自己的“容安亭”,先写下一文《名容安亭》,安放身体和灵魂,不想再宦海漂泊,人生羁旅。虽然心愿一直未果,但名篇却流传开来了。宋徽宗时期,南剑州人陈渊以“容斋”命名江陵学官的书室,并为此而写道,“天地亦大矣,曾不能外吾方寸之地,则是身之在心,犹海中之一沤耳。万物之理,大则不容,小则易措,古人能沤视其身者,必能随所托而安之”。这里的安,自然也有寄托之物,世间万象,皆可取一物一体而托付。宋代学者洪迈对苏轼极其敬重,让他名扬千秋的《容斋随笔》,也是赓续、发挥苏轼《名容安亭》之意义。俯仰自得的精神家园,自此出发,自此善终。
这是一种气象,不管是为文,为人,为心。
缓慢三:风已逝,燥热渐盛。一日之晨课似乎也抵达了终点。起身踏步,卷腹吐气。
汗从毛孔里渗透而出,罅隙处的风停下了脚步。远方的蓝天没有一丝游云,天气预报显示着高温红色预警。
六和似在别处,又慧在一心。
4.七月有猫
如果起得早,比如在七月不太热的清晨,比如昨夜刚好下过一场雨,早上雨已停了的时刻,带着睡意去户外散步、跑步,往往会有惊喜的发现。
这种发现不仅仅来自植物、晨曦,也可能来自夙夜奔波、余兴未了的猫。
七月的重庆,不到六点天就大亮了。城市背街、社区花园、盘旋往复的小径上还鲜有人类活动,那些在光天白日里隐匿在草丛、房顶的猫,则在步道上,搔首弄姿,公开求爱,全然没有紧张和警惕——对人类的警惕。
最开始,跑步的人会发现有三只猫,他们互相在角逐,很快,就会变成四五只。个别有好奇心、爱心的人会慢下来,停下来,观察那些原本在夜晚里集体活动的野猫,看他们在清晨继续游戏。
猫类也是生物,也许他们也觉得这日的空气适宜情感交流,雄雌互逗,观望、引诱、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些与荷尔蒙有关、与季节和自然节奏有关的力量,在他们体内发酵,来回拉扯,让它们在大白天赤裸裸地调情。
他们自然是公猫与母猫,都是野猫。他们是的人类熟悉又不太理解的喵星人,是城市里游荡的小影子。
一身金黄色皮毛,长得敦厚的公猫,看上去十分老练,他一直盯着两米开外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黑猫。小黑猫毛色很杂,黑灰两色胡乱堆砌,显得脏,不招人爱,加上骨骼突出,有孤苦伶仃之像。或许是被遗弃太久,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狡诈、凶狠、斤斤计较。因为瘦,她的眼睛就格外引人注目。她翻身举起后腿,舔舐自己,动作很挑逗,几乎是背脊着地,四脚朝天的姿势。金黄公猫安静地等待着她,不急。他似乎很明白,这是一只时刻准备着的母猫。
小黑猫不停地舔舐着自己的尾部和四肢,一遍又一遍,但它并没有让金黄公猫靠近自己。有几次,金黄公猫准备缩小两者之间的距离,小黑猫就立即站起来,离开,维持先前的距离。得到了情爱测试结果的金黄公猫,决定不再打扰,等她梳洗打扮,把戏做足。他在离她一米的地方,把自己躺成了舒服的样子,等着小黑猫。清晨的时光总是走得太快,风又凉爽,蟋蟀还在草丛中欢叫,公猫的眼睛都快眯上了,白天可真是睡觉的好时刻。
但是时机转瞬即逝,他一会儿又睁开眼,看看小黑猫的反应。
差不多了。他试图走过去,这时小黑猫的尾巴向上竖起,公然勾引他。金黄公猫紧跟两步闻了一下,试图扑上身去,但是很快就放弃了。他一只成熟的公猫,这事必须十拿九稳。他们俩又在一定距离内一个耐心等待,一个清理自己,重复之前的套路。花台上有一只猫,注意他们很久了,此时,他直接跳了下来,跟在小黑猫的屁股后面。旁边很快又来了一只猫,这下一共有四只猫了,他们似乎都明白这只小黑猫是处于发情状态,便这样周旋了几个来回,可是小黑猫自然是愿意选择那个一开始就等待着她的金黄公猫。
七点过后,清晨的宁静开始消失。上班的、上学的、晨练的人,逐渐多了,他们从这些猫中间走过,四只对峙的猫,变成了三只,又变成了两只,最后变成了一只,他们不得不根据环境和人类的干扰,放弃原本可能出现的爱情。
金黄公猫因为外形可爱,被更多的人抚摸、逗弄,两只猫的事情,受到了干扰和影响。小黑猫发出了不耐烦的“喵喵”声,谁要是去逗弄金黄公猫,她就冲谁喵。她尾巴竖着,充满敌意。之前的欲擒故纵,全被这几声“喵喵”给撕破了。
她显然是在等待一场爱情盛宴,之前做了那么久的准备工作,欲迎还拒,欲擒故纵,佯装生气,眼看就快成功了,却受到了人类的干扰,人们要分散公猫注意力,甚至让他彻底放弃,这令她十分不快。小黑猫眼神焦灼,极不耐烦,甚至快扑到人身上了。
她根本就不相信人类,也不相信猫,所以,她绵长的试探几乎让金黄公猫放弃了。
到底是老练的公猫。看清楚小黑猫的真实意图后,他决定继续互相纠缠。而小黑猫,此时则采取了主动的姿态,不再清理她的毛发,而是在公猫旁,躺了下来,躺的姿势也特别的慵懒,不像刚才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其他的两只猫又靠拢过来,他们闻到了小黑猫身上爱情的味道。金黄公猫多出来了两个竞争对手,这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是一种隐患,也许他想让这份爱情来得更心无旁骛一些。小黑猫一直在示好,表示“我已经选好了”;可是在雌雄对峙的世界中,有时并不是雌性说了算。金黄公猫显然想再思考一下。也许他觉得有些事情在草丛里处理比较好,但是小黑猫只是在水泥地上不停地翻滚。
撒娇,只要乐意,原来每只猫咪都可以做到。
这是难得的七月清凉的早晨,露水还在接骨草叶上残留,池塘里发出青蛙的鸣叫声,听上去闷闷的,却是一种原本属于夜晚田间的欢乐之声,蟋蟀也在灰藜丛中密集鸣响,这七月的声音,让人想到尚不知人世深涩的童年。
城市忙碌的噪音渐起。
拿着热包子、豆奶的人行色匆匆,汽笛声蜂拥而起,红绿灯一板一眼。新的一天是属于人类的一天。而猫咪们呢,则开始打盹、困觉,钻进草丛、房顶、树笼、菜摊底,遮蔽原始欲望或那些本该在夜里才发生的事情。
5.秋雾迷情
一入秋,雾便多了。低矮寒冷的白气远远地纠缠着裙楼,像浓得化不开的童年、青春。
侧耳细听,钻探声、铁器的敲击声,渐次传来,狗吠、顽童的尖叫,也间或夹杂。耐心一点,还能听见“冰箱、彩电、废书废报纸拿来卖……”
什么都不要看,静静地坐着或是躺着,像被击中了一样,几十年前的生活场景活生生地被拽到了面前。
几十年了,城市在发展;然而,几十年了,若忽略这些外在的变迁,彼地与此地,又什么分别?那些曾经的烟火岁月,在某种似是而非的场景里,一个都没耽误地跑来了,你甚至想一猛子扎进那些光阴,但那些光阴,只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火花,让你潸然,再缄默。
雾是一艘船。
上世纪80年代的大雾,总像赶趟似的,不分冬夏,不舍昼夜。法国梧桐和黄葛树交替而植的沿江路,便成了一域缠绵的绿梦。
碰上这样的天气,父亲就会早早地带我到缙云农场的大门边,等候同伴。同伴都是“撞”来的,有时“撞”上同班同学,不免喜出望外;有时等来的是不熟悉的高年级同学,想必是父亲对她们也有些不放心,宁愿错过;有时则等得很久,有时等来等去,竟等的是隔壁邻居的小女孩,我和父亲就都有些失望,早知道就一块约好走了,不至于在寒雾中等得如此之久。
但不管怎样,等候的结果大多还是满意的。
在大雾里,拾级而下,一路和同伴闲话,又或许是没有闲话,不然,为何我连说的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孩子的记忆又是如此透明,还记得内心欢快和那些湿漉漉的风景,相映成趣。
很多年后,我在想,父亲把我送走以后,他去干吗了呢?是回家睡个回笼觉呢,还是直接去上班?我总觉得时间还早,从家里到学校,要走上40分钟的路程。而同父亲在路口守候的光景,成为我一生频频回顾的美好。
记得有一次大雾天,与同行的女学生过澄江镇大桥,为了减轻我的恐惧感,她主动承担起说笑话的责任,说到七仙女下凡的故事,又说到1981年重庆发大洪水的往事,断断续续,一鳞半爪,估计也是从父母那里捡来的琐碎言语。
语言也是雾。
在半真半假中,我们愉快地又胜利地走完了大桥。
“洪水来袭的那会,真有人在桥上划船吗?”晚上,我向母亲求证1981年澄江大桥发洪水一事的真伪,竟引来一篇滔滔不绝的历史追述。母亲对于灾难的描述总是有些庆幸的色彩,她口中的逃难和恐慌,让听者不仅不是感到恐惧,反而还会生出一种虔诚,一种感恩,劫难之后的感恩。
那夜,灯光昏黄迷蒙,墙角的蜘蛛网微微反光,我小小的脑袋里,想象不来恐惧之殇,父母也很快忽略了我,这个话题的发起者。父母的声音渐渐变得温和、细密,像两只搭乘在蜘蛛网上的生物,温情地追忆起1981年的洪水带给他们的共同体验。
渐渐地,我也远离了他们的叙述中心,开始回味早上的那场大雾,那白茫茫地裹住我,又松垮垮地保持着一种距离的神秘物体。雾里的两个人彼此可以看见,却不能看得太远。那洪水呢?除了让一身湿透外,是不是也如这般,把人裹紧,但又疏离,再加一段稀奇古怪的记忆?
几十年后的城市大雾,已不再多见,中午不到,它们就逃遁得无影无踪了,像小女孩手中熄灭的火花,万千的瞬间都在不经意间溜走了,而那一刻却缠绵地留下来,蜕化为我对亲情的无尽舔舐。
6.冬季进山
十一月,我决定独自去山里,缙云山。我从小生活在它的山脚下,然后离开了,每次回家的时候我都能看见山顶上的那座塔。无论我在哪里,都能看见。
塔像一个指示明灯,你在高速路上,在嘉陵江边,在永辉超市门口,任何地方任何方位,只要空气清明,你都能望见它,一种莫名而澄澈的心情便油然而生,觉得它在望着你,望着你所做的和即将做的事情,你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错误。
冬季,橙黄色的柑橘依然自顾自挂满枝头,在农人的果林里。它们看上去像是野生的,漫山遍野,洋洋洒洒,但偶尔树丛中会出现一两个农人的身影,他们会探出头来,问你是否需要购买?
我微笑着摇摇头,可是我爱这样的颜色,爱这样蓬勃的生命,这些生命在我眼中,使我感受到一种乐观的积极向上的力量在我血脉里奔跑。
我已经太久没有在这种无拘无束的生命状态里感受到快乐了,我会纠结、会犹豫、会浮沉、会患得患失。可是这时只要你走到山里,你就会看见许许多多的生命,比如那些匍匐在地的红薯的根苗,它们已经老去,老得只能拿去喂猪,可是它们依旧在生长,那丛热烈的生命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山林。
柑橘让我想起童年。山林里长大的孩子,总会想起每年的四五月份,那时柑橘花的馨香飘满在整个农场,在我的阳台上,在我们的职工大楼里。我还曾经写过《我爱柑橘园》那样的作文,尝试着写成忆苦思甜的作文样式,那是高分作文的套路,多么幼稚又多么可爱的小学生。直到如今,柑橘花仍是真正进入了我生命的味道。那样的花香总是让我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它伴随了我完整的童年,影响了我整整一生。我爱山里的味道,山里的颜色,山里的声音。
这些声音让我相信冬天还没有把我摧毁,它们向下冲的声音,像春种的声音,其实他们不过只是虫虫。曾经有一句歌词写道:秋虫在呢喃,昆虫们仍旧在寒冷时节感到欢快,蟋蟀、甲壳虫、蚯蚓,还有一些鸟叫,冬天还未完全封冻。
一个人漫步在山里,不觉得孤独——无数生命都在竞相展现生机,我这个人,这个高级动物又有什么好自怨自艾的呢?有什么是不能放在一边的?就任由生命按自己的规律继续前行好了。
我没有爬上顶峰,只是在太阳能够照射到的地方,在田间地头的一条小路上漫步。我沉醉在我看见的每一幅画面里,它们都是很好的素描,很好的水彩,或是很好的油画,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把它们表现出来。可是我在用心感受,我知道它们让我回到了童年。我的童年如此珍贵,如此美好,它一去不复返,可是在山里我又拾回了我的童年。
生命大概是不会老的,因为我总是能在这里发现我的童年山川不移、星河不移。
我想到了他,我们都有同一个故乡,喜欢分享关于山林的信息,如今想来却遥不可及。人和人之间总有各种因缘际会,但我们一点都不孤独。只要你在山里,在自然里,生命的充盈感随时都会让你感到自己有力、有用。
7.去森林看书
冬尽春来,清风捎暖,我想找一个森林里幽静的地方看书,既不要有来往的人流,也不要完全密闭的丛林,要一个可以相对流通,半封闭的场地。那里要有木板凳可以坐着,木头的温性不会让臀部以及身上的器官受凉;当然,还要有鸟声,能看见微风,听见微风。
在照母山跋涉,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回廊迂回处。我坐下来,凝视了一会香樟,翻阅起《世说新语》。
其实这本书有点断章取义,从历史方面和叙述方面,都没有前几日逐字逐句读的《资治通鉴》好看。翻书时,总有鸟鸣将我唤起,让我突然地从书中抬起头来,仿佛空中有巨大的《中国古汉语字典》。
是的,你不能完全把《世说新语》当史实看,而应该把它看成是小说,那样它的毛病就不会太多。
在我身后生长着一人高的枇杷树,但主干只有大拇指粗细,旁边还有正在吐露新芽的黄桷兰。阳光从樟树枝干的缝隙中洒下来,那里也有被樟树隔断的飞檐、回廊。滴水观音东一块西一坨地站立着。香樟树是这里最主要的植物了,它们刚刚吐出的嫩绿色的柔软新叶,在春风中发出细浪般的声音。它只要一响动,我就忍不住去凝望,寻找是哪一丛叶片——是的,那是它们欢快的神情。渐渐地,阳光照向它的三分之一处,光斑也落在了树干上。
有风,有一些不知名的落叶随风而逝,但依然不影响森林整齐的繁茂葱绿,这样的绿色是有层次的。
野迎春花也绽放在岩石边的各个角落里,花不太密集,倒是从一片半米来高的绿枝条中探出头来,这柠檬黄色的植物,甚是惹人怜爱。黄色是天地间最明媚的颜色,是眼睛最能捕捉的颜色,它们让一片沉绿有了妩媚的流动感。
我会聆听一下细细的风声,在这里的天空能听见飞机掠过的声音,大概这边是航线范围之内吧。
看了一会儿书,我决定起来走走,有不甚清晰的人声在丛林之外,也许是因为回廊相隔,别人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别人。我们相安无事。
有一条切割得不规则的青石砖铺成的路径,曲折着,可以通往照母山的揽星塔,那是一座白色的石灰塔,是照母山的象征和标志。
但青石碎路坎坷,走了一小段我便放弃了,蹲下来看不规则石体中的青苔。阳光见缝插针地也长在了这里。每一个石块好像都承载着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伏在你脚下。零零星星的紫堇、铃铛草、苍耳,渐次铺陈——多希望这风、这阳光能够停留在我身上啊。
冬天大概是要结束了吧。
来到照母山上的大坡古寨,我在城墙上坐着,城市楼宇远远的,被苍茫的杨树、槐树推隔成人世。城市烟火终于不在我周围了。手握《世说新语》,随手一翻,看到晋成帝被苏峻挟持在石头城(今在南京),帮助苏峻起兵的任让,在成帝面前杀害了护卫成帝的侍中钟雅和右卫将军刘超。
这一段好不离奇!
当时七岁的晋成帝哭泣着说“还我侍中”,任让根本不听这个小皇帝的命令,杀掉了这两人。后来苏峻之乱平定之后,陶侃因和任让有老交情,要想保全他。同时参加作乱的许柳的儿子许思妣,品貌极好,在那个朝代,男子若是有好面貌,风神俊秀——是很受人欢迎的——一大帮公卿都想保他,但是如果保了许思妣,那就不得不为陶侃保全任让,他们于是打算请求晋成帝一并赫免这两个人。此事上奏到成帝处,成帝说任让是杀我侍中的人,不能赦免。一帮公卿认为小皇帝的旨意不能违抗,于是把这两人都杀了。
大概也是天意吧,真是一念天成,兵戎相见,谋反、匡正、立威。这和古寨风烟往事,应有某种应合之处。大坡古寨也是我攀走照母山的一处新发现。虽然只是堆砌了两块城墙,但这不多的一点文物,这舒朗的森林,苍绿之中也让人不得不感怀起来。
我很喜欢这个山头,它宽整干净顺畅的步行道,给人一种温暖的家的感觉。
三米外,有一片十来平方米的竹丛,竹丛前有一棵一人高的枇杷树,新长出的叶片结实有力,过不了两个月它就会结出青色的果子吧,虽然稀松平常,也是一株完整的生命。
风吹过来,竹叶短剑般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还没有春笋,但是已经有许多剥落的笋壳。竹子在长啊,它的叶子在阳光下,浅黄、亮绿、墨绿交替着拥抱阳光。它是我的内心这拥抱的姿态。
合上《世说新语》,忍不住又往森林深处走去。一方红色跃入眼帘——好大一株花,哦,不,是石楠的叶子。绿色的树丛里长出了一片红色的新芽,干净,泛着红光,绛红色灼灼夺目,这叶子简直就像花。冬末春初的石楠竟然是这么美!有的石楠的红叶像火焰一样直接蹦出来,甚至有点像塑料的,我忍不住捏了一下,有清脆的声音。杜鹃花和白色的鸢尾花开在刚吐了新芽的皂荚树下面,星星点点的草绿色新芽和淡青色、白色以及朱红色的杜鹃互相辉映,中间隔着布满苍苔的褐色树干,一切显得那么旷远。
在这样的环境里阅读是多么自在,多么愉快、安宁啊!什么时候我可以长久地拥抱这种阅读的时分,这种写作的理想环境?我想在山里有一个这样的房子,没有人干扰,没有杂事发生,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创作、吸收,以及和古代先知的对话,并从中汲取能量。
照母山发现了一处古墓建筑——王家大坟,旁边开满了雪白色的甜心樱花、红樱花、桃花、红梅,甚是可人。此处虽偏僻,但就像一个自成一体的古代园林,或曰古墓园林,小有风水之观。还有两株硕大的香樟树,苍劲有力,立在牌坊前,像是植物武士。
沿路开了好多木芙蓉,还有构树,它们非常粗壮,遒劲的枝干吐露着新叶片。
已经是傍晚六点半了,夕阳仍然挂在枝头,这最后的余晖。这多么迷人的春风啊,春风里走一走,草地里开满了浅葡萄色的紫堇,“一日一紫间,犹见我可怜”。这漫坡的春绿,因为紫堇花而分外温柔。虽然有的花已经开败了,但是不妨碍它们不断生长,这大概是春夏之交,在大树底下开得最为茂盛,生命力最强劲的花卉了吧。
就像同胞姐妹似的,紫堇旁边,总少不了诸葛菜,诸葛菜也正开着紫色的小花,四个花瓣。诸葛菜在民间俗称为“二月兰”,是一种农历二月前后开蓝紫色花的植物。今年是闰二月,有两个农历二月,它在我眼里是粉紫色的。
一个小时之后深蓝色的天幕覆盖下来,路灯便渐次亮了。天空还没有黑尽,它在前方发出紫堇色的光芒,紫堇色之外是湛蓝色的余晖。
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温暖,是会被某种特定光线点燃的。我想起童年和姑婆姑爷一块儿去看四川美术学院校区里看电影,天边也有那样的光线,真是像极了。通往电影院的路上,姑婆买了一包用报纸包裹的五香瓜子,三个人分着吃,你抓几颗,我抓几颗。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瓜子,五分钱或者八分钱一包,在我五岁那年。
后来我一直在寻找那样的瓜子,它一定是被报纸裹成粽子状,一定是在路边小贩的背篓里兜售,但这两个条件都满足了,却依然找不到那样的美味,因为没有了当年的电影院,也没有了姑婆姑爷的陪伴,他们早已去世了。
但我竟然遇见他们了,在深葡萄色的夜空里,春风、路灯、影影绰绰的路人背影,那感觉让人心头一颤,虽然还缺一包五香瓜子,但我触摸到了纯真无邪的童年和光阴。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我们才能感受到童年的珍贵。
从傍晚开始,森林的气味浓烈起来,香樟、槐树、青草的味道混合着,也许还有其他植物的味道吧。白天怎么就嗅不到呢?风虽然有点凉了,但有着路灯,并不令人觉得凄凉,反而愿意在这长长的夜里多走一走。
放弃一顿晚饭也值当。
其实夜里,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好的。家里也好,街头也行,山里也好,饭馆也好,只希望当下的时刻,更长久一些,更浸润一些。我想把它们全部都变成自己体内的一部分,变成呼吸,吐故纳新,不要有外人来干扰;然后,静静地听着那呼吸在肺腑与尘世间流淌,流淌成瀑布,密密实实,嘈嘈切切,营造出银河落九天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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