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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5年第2期|宋尾:不存在的她(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5年第2期 | 宋尾  2025年04月28日11:00

序章

黄昏到江边散步是他近两年才学会的一件事。他喜欢这个时分。江水蜿蜒像一根孤独的线条被丢弃在那儿。在它内里,有一种曾经奔涌但忽然放缓的节奏感,让人感到宁静。远处那些斑斓的云霞,没有哪天重复过,一时一刻都不会。就像有个神秘的魔术师把玩着那些云块与霞光,前一秒还是一座连绵红色沙丘,转眼就变幻为一个怪兽形象,有雄奇的躯干、马头和鹿角,但并不可怖,相反,仿佛一种遥远的温柔。事实上,夜幕才是真正的饕餮,它们啃噬到最后连自己也可以吞咽得一干二净。而此刻的霞光是一天中最为稀缺的事物。

他路过了滔滔江流、水面上的黑色树枝;路过疾驰的车辆、矫健的跑者、老人,还有飘浮的风筝;他路过那些嗡嗡的无人机,它们在缓坡带密林之上梭巡,不知道想要窥视什么。当然,他也在路过自己——当他路过任何事物的时候。暮色全面临近之前,那片余烬霎时熄灭,对岸灯火渐次燃起。不管你满不满意,尽没尽力,这一天就要结束了。而他也要回家了。

他的小区,连同这整个片区,几乎是全新的,绝大多数房间喑哑着,就像时刻期待着填充的水泥幽灵。少许的灯高悬在寂静中。他享受这种冷清。当那些窗口全部点亮,步道上踩满脚印,满耳喧嚣,反而就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只是住户过少会导致一个问题——商业十分冷僻。有天他发现街上不知何时开了一间咖啡馆,店名别致:有风。每次路过很少看到顾客。守店的一男一女,每日寂寥地坐着,就像两株等待什么的毫无希望的植物。

这是第一次,高明看到咖啡馆有客人,坐在户外那个绿帆布马扎上,被头顶流泻的蒙蒙光晕覆盖,远看就像在淋雨一样。

“高明哥……”

他正要路过咖啡馆,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那个弯曲的上身从马扎上伸展出来,露出一张颓丧的脸。

“李晓冬?”

“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一直没接。”

“我没带手机。”高明意识到,他一直在这儿等着自己。

“先坐,”李晓冬指着另一把马扎,“茶还是咖啡?”

高明注意到他手指捏着半支烟——以前没见他抽过烟,可现在他右手两根手指微微发黄。

李晓冬曾是他的实习生,那是九年前的事了。当时李显明是报社分管业务的执行副总编,跟高明亦师亦友。有天李显明对高明说:“我儿马上毕业,我让他跟着你学点东西。”于是高明就带了李晓冬,对他并没过多苛求,知道只是增加个体验罢了。四个月后,李晓冬去英国读研。回国后,李晓东在父亲要求下考了公务员,进了主城某区旅游局。不得不说,李显明预见总是很准。这几年媒体颓势显著,旅游却成了重要增长点。李晓冬聪明,能干,会处事,有媒体思维又有媒体资源,懂宣传,策划了不少大型活动,工作卓有成效,很快提为办公室主任,就等接任副局长。两人见面不多,但情分还在的。尤其这两年,他试着给高明塞一些杂七杂八的业务,想给他找点费用,每次却说“你是我哥,应该帮帮我”。虽然活儿大多没成,但高明自觉还是欠了人情。

他摸出烟点上,“说吧,出了啥事?”

“说来话长。”

“那就捡短的说。”

“我女朋友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

“离开我了。”

才松口气,李晓冬下句又把他的心提起来了。

“就是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她给我留了个条子。贴在冰箱门上,我拍下来了。”

李晓冬把照片调出来,递给他。

晓东,我走了。这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冲动,而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现在分开对我们都是好事。你不要找我。你找不到的,即使找到了也不会改变任何结果。我们不会再见了。但我希望你好好的。忘了我。

秋英

4月29日

高明按着屏幕反复翻看,钢笔字写得很干净,像蚕豆一样,一颗一颗,摆在A4纸居中位置。

“确定是她写的?”

“是她写的,”李晓冬说,“到现在都没有她消息。”

今天七号,也就是说,这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他忖了忖,把手机还给李晓冬。

“从留言上看不出来什么,唯一确定的就是,她要跟你分手。你们之间是有啥问题?”

“不是这么回事,这太莫名其妙了吧?我接受不了的是为什么——理由呢?多少也得有个说法吧?在一起两年,说分就分。关键是,为什么呀?你走,我不拦着你,但你总得告诉我,要是我错了,那我错在哪啊?”

“真没吵架?”

李晓冬把烟头甩出去。

“你是指吵什么样的架?互相抓挠?地动天摇死去活来那种?从来没有!我们几乎没吵过。”

“那是为什么呢?好好想想。是不是她有了新的感情?”

“不可能,我觉得不——”

李晓冬吞下没说完的话。那个男孩端咖啡出来,托盘里还有两碟瓜子果仁。等他回到室内,高明问:“你咋这么确定?”

“如果她真有什么情人,我不可能啥都不知道吧,不可能一点儿蛛丝马迹也发现不了吧?不可能是!”

你发现不了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多了。高明原本想要怼一句的,算了。

“看留言,二十九号的事?”

“但她啥时走的,我也不知道。”

高明抬头看着他:“你们不住一起?”

“她不愿住我那。她租了间房,在北滨路,上下班方便,就几站。我一般周末才过去。”

“有没有这种可能?也许她遇到什么事了,但不能跟你说,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但看李晓冬的脸色,高明意识到情形并非自己说的这么轻松。“她总不可能不回来吧?毕竟还租着房呢。”

李晓冬瓜着一张脸。“房东说,秋英通知他不再续租了。”

高明摸了摸鼻子,确实搞不懂了。

“就算要分手,就算有确切的分手理由,也不用这样吧?”他及时从口中撤回了“决绝”两字。“你应该检查过房间了吧?她的东西什么的,难道都搬了?”

李晓冬有气无力地答道:“除了衣物、化妆品、几个随身包、几本书,我感觉她啥都没带。不过她本来也不怎么喜欢攒啥东西,比较崇尚极简。”

当一个人决意离开,不是要尽可能地将自己的东西都带走吗?难道是临时决定,或只是一个烟雾弹,为某个不知情的事情置气?高明试着安慰说:“也可能她出去耍几天就回了呢,她总得回来上班吧?”

李晓冬咧开嘴,笑得有点难看。

“经理说,她辞职了。”

这是高明完完全全没预料的。

“什么时候辞的?”

李晓冬噎了一下。

“这个……我没问。”

高明沉思一秒:“我记得你说过,她老家是外省的,是吧?”

李晓冬点头,“对,我没去过。”

高明只能苦笑。

“所以啊,我就来找你了!”李晓冬扬起脸,“哥,这事还得你帮我。”

“关键是,我能做什么?”他隐隐有点焦虑。

“问题是,只有你帮得上。”李晓冬左右看了看,倾着上半身,脸颊缩在一团阴影当中。“首先,这个事吧,我没法给其他人说,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其次,你那会儿就是最会找线索的记者……”

高明打断道:“谁说的?”

“我爸说的!我好赖跟你混了几个月,还能不清楚?就没你找不到的人。”

高明把视线挪走。

“跟你这不是一码事。”

“有啥不一样?再说,你现在也没什么固定工作……”

他觉得李晓冬说得太不委婉了。“这倒是,我现在就是一无业民工,单身一人,无牵无挂,时间自由。”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李晓冬哽了一下。“哥,我的事是不是你的事?我这事,你觉得除了你还有谁适合?”

高明缄默了。

“再说了,你前年不还去帮别人到滨海找过一个女的吗?我听说你一去就找到了。你怎么就不能帮我找?”

高明怔了怔,长叹一声。

“这种事,恐怕得找警察才行。”

“又不是走失、绑票。你觉得去派出所有用么?案都立不了。”

这倒是真的。

“哥呀!但凡我还有办法,我就不求你了。她电话到现在一直关机。但凡我有时间,我也不来麻烦你。我得上班,手上一大摊破事,扔都扔不了啊。”李晓冬语气缓和下来,“你不是还见过黄秋英的么?”

“我见过?”高明在脑子里使劲搜寻。

“就上次,在九街,咱们在酒吧撞见了,我给你介绍来着,怎么你忘了?”

高明完全没印象,“我们还说过话?”

“那天你喝醉了!但你是见过的,你见到人肯定能认出来。”李晓冬的眼里充满期待。

“你再好生想想,你觉得她可能会出什么事?”

“就是不知道啊!”李晓冬无辜地说道:“留条子前几天,我们一切都还很正常。你别这样看我,我没出轨,没偷情,我压根就没那个时间。事实上,本来我还盼着这个五一假期能够好好放松一下。我们还聊起假期要去哪儿玩来着。”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节前最后一个周五,26号。那晚我们还在商量假期出游的事儿。”

那是2015年4月26号,周五。因调休,李晓冬第二天照常上班,但仍选择去秋英那儿。因为这是他们每周固定的相聚日。关于最后这晚,实在没有让他觉得特别可疑的细节。应该说,跟之前并没太多区别。清早七点他就起床,去迎接沿海某城的考察团一行,离开房间的时候她还在睡梦中。

之后三天,他一直在随同接待,其间抽空跟她互通短信。假期前一晚,29号,他打电话给她,她没接。关机。于是他驱车过来,发现房间没人。他去冰箱拿饮料,看见了那张纸条。

“这不很诡异吗?我觉得她可能是出事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不管什么事,帮我找到她,绑匪拿了人也得给个通知吧?你说得对,我甚至不知道那纸条到底是不是她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哎!我真是头都肿了,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我需要知道。”

看着他痛苦的脸,高明忽然对这个找人的活儿产生了兴趣。归根结底是他对所有悬而未决的谜题都充满好奇。这种好奇心顷刻间便压倒了一切,包括萦绕在他心里驱之不去的那个魔鬼。

他咬了咬嘴唇。

“好吧——我试试。”

第一章

1

20号,准确地说,其实是21号凌晨。李晓冬忽然抛出了一个计划,听起来就像一个即时性的念头。在说这话时,他刚刚从你身体里抽离不久,而你还沉浸在那种被迫离开的空洞里,就像一股细小的海浪缓慢又清晰地从自己那儿抽离。这是你喜欢他,不,也许是迷恋他的原因。温柔而又娴熟,他总能让你出离。然而就在这种愉悦的时刻他提到了一个事。

“秋英啊,这个五一假期我们可以到你家玩玩。”

“为什么?”

你感觉自己迅速离开那种蒙昧,就像一个人突然苏醒。

“你不是说很久都没回去了么?”

他将你揽过来,就像居高临下审视自己学生的老师。事实上他总希望在你面前扮演一个导师而不自知。他看你的表情是认真的。这说明他的提议并不是一个偶然、无心和忽然而至的念头。

你将眼睛移开。

“可是我不想浪费这个长假。”

“什么意思?”

你使用了一个小小的策略,表达不满。

“上次我们说了这个假期要去厦门的,你怎么忽然又变了?”

“鼓浪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怎么,难道你不想回去?”

我不想。你在心里说。

他瞪着你,就像等着一颗糖的孩子。

“我们那里没什么可玩的。”你淡淡地说。

这句话把他噎到了。你看得出来他有点生气,他一生气脸就很僵,他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毕竟,他觉得这个提议的出发点是为了你,或者说至少在某种层面上是在为你着想。

果然,他继续说:“我还以为你会想家。”

我不想。你再次在心里说。

沉默几秒,他说:“其实,我是想看看你原来生活的地方。”

这句话有一种缠绵的蜜意,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你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多久没回去了?”他还在问。

这是个蠢问题,你也不打算说,而是下意识将脖颈缩了起来,好像这样能够将这个话题阻隔或者延宕下去。

你不作声。他以为或者就当作你默认了,脸上露出一种满足,就像那些在妻子面前刮到福彩三等奖的丈夫的那种微笑:

“那就这样定了啊。”

你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他将头往枕头上放下,很快入眠了。他少有失眠,几乎没有什么焦虑。这是你羡慕他的地方,也是你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没有焦虑的人不会对身边的人产生压力。你特别喜欢这种没有压力的相处方式,不担忧什么,不必被其他人影响。今晚他很满足,而且也确信满足了你,不论是身体,还是情感意义上。你也——几乎就要——确信这点。

可你睡不着了。

你一直在黑暗中看着他。他熟睡的样子真是可爱,像一只小猫儿,或者像是小毛熊。那些凶悍和大男子气就像被收进了他身体里的某个抽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洁又脆弱的东西,让人很想轻轻抚摸,缓慢地爱怜他。这个男人也许不帅,有许多似是而非和自以为是,但在整体上,你对他是满意的。你非常确定,他正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另一半。单纯,不复杂,轻松。就像一直想要攥紧又经常从手指间流走的那种东西。

你忽然有种梦游的感觉,这些真实存在的过程就像并不是真的一样。

只需要轻轻一捅,眼前一切就会像水幕那样倏然收回。

你预感到发生过的事情又要重新再来一遍。

2

中午十二点半,高明站在浪漫大厦门口。这个时段商场没什么人。这栋大厦位于观音桥步行街外围,以浪漫消费为主题的商业综合体,跟婚恋相关的产品你只要想得到的这儿应该都能找到,包括分手和离婚的定制礼品。

对他来说,首要的麻烦在于,几乎没线索可循。因为该找的地方、该找的人,李晓冬都找过了。

但也只能重新来一遍。

他相信的是,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分手也是。消失只是结果——而她的消失缺少理由。没有理由并不意味着理由不存在。就像谋杀的背后必然藏有动机。尽管李晓冬是委托者,一个“受害人”,但也可能有意无意隐瞒对自己不利的信息,这是很可能的,也是正常的。那么,理由是什么呢?首先是得找到这个纽扣。再说,一个人无论消失得多么干净,总会留下一些踪迹。哪怕是一辆吊车将你挪走,空地上也会储藏你的部分信息,或多或少,包括周围环境的变动,轮辙,气味。一个活人凭空消失完全不被发现,这是魔术。即便超现实里也隐含着现实逻辑,就像科幻,也是立足于人类自身境遇所幻想的。他唯一疑惑的是,她为什么这样做?

找人这个事儿,应当说,也不算那么难。高明之所以一再推诿,并非不愿意相助,实在是他自个儿的原因——一桩没法启齿但又确凿存在的问题。最困难的地方在他自身。但眼下他没别的办法了,答应了李晓冬,只能硬着头皮上马。然而,当他答允此事时,新的焦虑也同时也产生了。

——最难的,往往是事前。

她是不是也一样?难的不是消失,而是消失之前。

黄秋英所在那间品牌珠宝店专营店——在商厦底楼的核心位置,面朝浪漫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对没成熟的半裸男女石雕,在喷水池里搂抱着。他在外面站了很久。始终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他的焦虑被这些刻意的迟疑放大了。在他脑子里,有一些猴子,还有耗子,有树林,还有地洞,猴子在枝头攀越,嘶声叫唤;耗子在黑暗的洞穴蹿出来又跳回去。

他吸了好几支烟。终于觉得——是时候了。

再不进去,很可能他就不会进去了。

在经理室门口,高明压抑着神经的波动。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随后他推开了那道门。而在推门那一瞬,他忽然想到——刚刚在广场上那对雕像男女可能是天使。

他克服了自己,走入经理办公室。

事情比他想象的顺利。曾经理,一位落落大方的女性接待了他。当听了他的诉求,她带着遗憾的神情告诉他,她也不知秋英为何突然要辞职。

“秋英是我们店的销冠,当她提出辞职的时候我都没法接受,舍不得让她走。我问她是不是对我们的提成比率不满,是不是找到更好的平台了?她说不是,说在这里干得很开心,但现在遇到了一个状况,只能离开。我还劝她,你就算走也可以等假期后走。她说不行,拖不了。”

“她没说是什么状况?”

“具体原因她不说,我也不好问……”她无奈地摊手。

“是什么时候的事,提出辞职?”

她翻了翻工作笔记。“上个月,25号上午。她下午就提交了正式辞职信。我们这儿本来流程是要提前一个月,但她说事情很急,所以网开一面。有些由她长期维护的客户资源,需要交付转移出来。其他,好像没什么了。对了,她希望我为她保密。”

25号她就提出了辞职。26号那晚,她跟李晓冬在一块,却只字未提。

他问了些其他问题。比如最近秋英有没有比较奇怪的举动,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她,以及有没有一些追求者——尤其是后者。

“这些事都没有,根本不存在。”经理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们的店员都很漂亮,但你知道,我们这儿的顾客群体主要是什么人。年少多金一见钟情又单身的白马王子只是电影桥段,是臆想。”

高明笑了,这是他很长时间来第一次笑。他开始觉得,跟人相处,即便是陌生人,也没什么困难的。

“在店里秋英跟谁关系最好?”

“她跟同事关系都很融洽。”

“就没一个走得近的么?”

她想了想。“有一个,叫林珊,她休年假了,要下周才回来上班。”

在离开前,他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你这儿有秋英的入职档案吧?”

她面露难色,那种距离感又重新回来了。

他表示只看一眼。

经理摇摇头。“不是我不给,”她说,“老实说,我们只有用工合同,什么档案之类的东西,我们这儿都没有。”

从大厦出来,高明迫不及待地摸出烟,在烟雾中眯起眼,打量潮水般的人群,没一张脸是认识的,也没有一张脸是完全陌生的。每个陌生人身上都有一些自己熟悉的东西。每个熟悉的人身上也有让你觉得陌生的黑洞。

世界还是那么纷扰复杂,但今天的他跟昨天的他有些不一样了。他很久没跟陌生人搭话了。

3

你对这个新房子不是很满意。但也只能这样,没更多时间供你挑选,也不知道会待多久。这个临时居所空间小,装饰少,材料倒是不错,还算干净。但你要的其实就是这个:简单。

你曾在一部纪录片里看到一个艺术家的房间,印象很深,空空荡荡的房子,墙壁全被刷成白色,窗前有一具可移动的画架,居中是一具床垫,一盏灯从上方吊下来,用一张废弃的素描纸折叠成灯罩,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桌子,没有电器,甚至没有凳子。这种简约适于思考。你喜欢那种方式。然而租这间房主要是因为方便,就在原小区对面,方便你搬离。搬后你也能够随时过去——要取什么物品的话。而且这个宽阔的露台足以抵消它所有的缺陷,在这儿,你能全览之前那间房子。

29号,你看到李晓冬来过。

他在房间里逗留到很晚。你看着他崩溃地拿起电话走来走去的样子。

翌日他又来了两次。上午进来看了看就走了;晚上又来一趟,翻抽屉,床垫,没用的。什么都不可能找到。

他走时踹了一脚衣柜。

他愤怒,说明他还揣着一丝希望。可希望早就破灭了。你比他更清楚事情的本质。以前是有的,或者说你以前以为是有的。你想不通的是,感情的建立和持续必然要以一座墓碑来认定吗?婚姻就是墓碑。其实你也可以,但你没法向他袒露自己,无论他能不能接受。就算是日记,当你写下它的时候也是有保留的。接受不能接受的,才是这世上最大的困境。因为你接受的东西正是他不能接受的。说来说去,人不会真的为任何一个人改变自己。人都是自私的。

凌晨后,你过去了一趟,取了几本遗漏的书,还有你的植物。阳台上种了五盆,你带了一盆过来。离开前你给它们浇了足够的水。因为你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关上房门那刻,回看房间里熟悉的一切,你觉得自己的心就要碎掉了。

而且,那些碎掉的东西很可能不会重新愈合起来了。

4

秋英那个小区面朝嘉陵江。以前这片江岸泊满了趸船,现在禁渔期,那些船只都消失了,只剩下寂寥空旷的江滩和江面。

在门外,高明谨慎地敲了四五下,确定无人,才拿出李晓冬给的钥匙。

她的寓所跟他脑子里想象的不大一样,奇妙的是,很符合他的审美想象。他甚至想,以后似乎可按这样的思路来布置自己的房间。

这是个一室一厅,全部打通,卧室就是客厅,客厅就是卧室,恰恰只有极注重私密感的人才会这样布置,说明这儿很少来外人。房间不到五十平,全屋只有两种颜色,墙壁和天花板是白色乳胶漆,家具全是木色,但分辨不出那些是不是原木。没有电视机,没有茶几,没有餐桌,甚至没有沙发,有两个蒲团放在擦得锃亮的木地板上。靠椅背后,是一排书架,夹杂着一些工艺品,茶具、花瓶、陶罐之类。书架上有些文学书,他年轻时读过其中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到现在依旧不懂它在讲一些什么,只记住少许隐晦的细节,就像电影镜头一般镌刻在脑子。他记得其中一句话:一个女人不能充分享受自己的肉体时,这肉体就会变成她的敌人。但他不确定是不是这本书里的内容。她也许知道。她读了这么多书。床头还有个竖立书架,没有一本是没开封的。这些书很多都是日本推理小说,他都没读过。阿加莎倒是听闻过。

书架上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发现,没有纸条、笔记、账单等等之类被遗漏的东西。

阳台与房间连通,空间很大,约十五平,全落地玻璃,居中搁一张长条工作台,船木制作,就像是天空投到阳台上的一缕阴影。他拖出木椅坐下,拿出烟点上。这个阳台不错,尽管对面有一栋高楼阻挡了部分视野,就像一根突兀的楔子插在眼里,却不影响他看到灰扑扑的蜿蜒江流,它像一根静止的绳索,一动不动,实际上它片刻不曾歇息,它不懂倦怠。

吸完烟,继续细致检查:厨房、卫生间、床柜的三节抽屉,衣柜,包括玄关。一点有价值的内容都没有。就像一个完全袒露,大大方方让你窥视,却又毫无秘密的女人。这不合理,看似没有秘密就是最大的秘密。当她离开后,这个家却依旧完整,完整无瑕,她好像把所有东西都留下了,从容不迫,没有一点点慌张,也没带走任何值得让人注意的东西。

高明忍不住点上第二支烟,拿出手机给李晓冬拨过去。

“你说得对,感觉她啥都没带走。”

“她把手提电脑带走了,还有相机。昨晚我又回去查看了一下,浴室里一些她常用的器具都带走了。还有衣服鞋子,其实带走不少。另外,可能还有几本书。”

“她应该早准备好了,房间里没有一点点慌乱。”

“你现在看到了,就是这么个情况。”

“她有没有耍得好的朋友?”

“没有。”

“这么确定?”

“我也是她消失后才发现的。平常跟她联系的人,其实都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其实都是我朋友圈的。我想了想,她基本上没给我提到她有什么朋友,她的手机基本上没什么来电。哦!她跟一个同事好像还不错。”

“家里人呢,也不经常联系?”

“很少吧?我都不知道有没有联系。她说父亲已经去世了。有个妈妈,但两人相处不来。所以她很少回家。”

“说了原因没有?”

“我一提到她家里,尤其是她妈,就不愿谈。”

“她以前是干啥的,在珠宝店之前?”

“说过,在解放碑,一家奢侈品店,具体是哪一家我忘了。”

“看起来你对她——”高明没有说“一无所知”,而是换了个说法,“很不关心啊。”

“也不能这么说吧。只能说我们之间很纯粹。我们更多看重那些本质的东西,相互的即时感受。她是不婚主义者。”

“嗯?”

“其实,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走到一起的原因——价值观相同。”

他佩服这小子把拈花惹草的动物性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你倒是不想结婚,但你老妈同意么?前不久我遇到你爸,他对你不结婚这件事意见大得很啊。”

“对了!我要问问我妈。刚我们通了个电话,她含含糊糊的,听她那意思,她们好像前段时间见过一次。晚上我问问。不说了,我马上开会。”

高明将手机搁在一旁。这次他注意到一个细节,但这个发现也许毫无意义。

阳台花架上,没有一株家庭常见的绿植,而是一排盆景形状的浅土花盆,这种植物他从未见过,像是一种藻类,也许是藓草。土壤仍是湿的。在离开这个房间消失前,她特意浇了足够的水。

带上门出来后,他忽然想到,房间里没有一张照片。

在公交车上,高明从手机电话簿里翻找,有一个“大陈”,后缀是观音桥派出所。他完全不记得是怎么添加的号码,也许是某次采访中结识的。

但是,拨打和接听电话,对他来说依旧很难。几乎是最难的。他抓着手机,想拨,又不想,犹犹豫豫,终于摁出号码。等了几秒,正准备挂掉,那个完全没有面目的“大陈”忽然接通,热情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准确报出他的名字:“高记者你好!”

好在对方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假装热情寒暄几句,提出自己想要一个用工档案。他很确信,从曾经理的表情以及她们的职业特性来看,人事资料肯定是有的。“大陈”松了口气。“就这?”大陈说,“现在我有点任务,明天帮你找。”

他在公交车上眯了一小会。很长时间,他很少办什么事儿了,略有些疲惫。不过很充实。紧张又兴奋。当他回到家,兴奋还在,紧张已经消失了。他为身上的这些变化感到高兴——看了一场电影犒劳自己,希区柯克的《电话谋杀案》。一晚上都在做梦。他不记得是什么了。那些梦就像海浪,一个接一个,梦境湿漉漉的。

5

很有意思,下午你对面那间房来了一个陌生人。一开始你以为是房东,不可能。小偷?

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慢慢地,你认出来了。

你见过他,是李晓冬曾经在报社实习的老师。他名字很好记,高明的高,高明的明。你们唯一一次见面,他自我介绍时这样说。一个据说性格乖僻,很有点故事的记者。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了,他被指控敲诈勒索,被羁押了一段,因为证据不足放出来了。但什么都没有了。这样说好像不准确。其实是,就好比一个人离开了一段时间重新回到自己家,家还是那个家,但家里每一样东西的位置可能悄悄变了——甚至也没有了你的位置。仅仅两个月之后,他就不再是以前的他了。报社没强制解除和他的聘用关系,但他也不可能再回报社了。据说,有其他媒体愿意用他,可他不想去,忽然就颓了。也许跟另一件事有关——他妻子离开了他。不知什么原因。

讽刺的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他不愿回报社,但还得靠写稿为生。以前他做报道,得罪了不少人,现在据说是靠给一些单位、企业撰写软文为生,还都是些同情他的老朋友给介绍的业务。当然,这些都是李晓冬告诉你的,他说高明得罪了人,被人家设了个局,很轻易就把他做掉了。人家也不是真要把他送到牢里,仅仅这样就够了。你看,那些人的目的达到了,只要把他从平台上驱逐出去就行,没有平台你就屁也不是一个,就算想翻个浪花都不可能。李晓冬这样说的时候你想,这个人的痛苦不在于什么都没有了——而是先拥有,然后再失去。这更痛苦,更难接受。而你,是一开始就一无所有。某种意义上,你比他幸运。

你只见过他一次,一次就记住他了。

在九街一间新开的酒吧,你跟李晓冬一块。李晓冬看到他跟一群陌生人坐在一起。非拉着你过去,还非向他介绍你是谁谁。你们站在桌边聊了几句,感觉他是个挺温厚的人,柔声柔气。那时他还算清醒,但也只是故作清醒,其实眼睛都直了,舌头也不利落。他烟瘾大,一支接一支,不离手。李晓冬让他待会过来一块喝点。他答应了。没多久,酒吧忽然打起来了,李晓冬站起来就说,“糟了!是高明。肯定又喝多了——他一喝多就要惹事。”然后跑过去把高明拖到外头,塞进出租车。当时你很害怕,过后又觉得这个人挺好玩的。人家请他吃饭,又请他来酒吧,也不知道哪句话把他惹到了,他就炸锅了。关键是,你第一眼看到他完全人畜无害的样子。反差太大了。

就像这个下午,他又变了,冷静,克制,理性,像个精通哲学的侦探。

当然,你猜得到他为什么来。

只不过,这种感觉真的太奇怪。当你消失后,来找你的是一个与你无关的人。他能找到什么呢?他会怎么找呢?不知道为什么,一闪念中——你希望能被他找到。最好是他,而不是那些看似跟你有关的人。

6

上午九点,他艰难爬出梦中。照例先烧水,泡茶,才启动手机——跳出好几条未读消息。做记者那会儿他二十四小时待机,现在习惯了睡前关机。白天多是静音。好的一方面是,给他来电的人越来越少。

发送者是银祥地产开发公司品牌部负责跟他对接的联络人小辛。最后一条留言是:

高老师,这是我们新项目的全部资料,都发给您了。请务必在后天上午交稿。拜托了,谢谢。有什么需要请直接电话我。

他不会回电给她。

这一年多来,他确实没上班,但并非不工作。他只做不需要跟人接触的工作——尤其是那些互不理解的人。不可避免地,他也需要跟人打交道。只是不用“直接”打交道罢了。

近年来很多老同事都跳槽到地产板块,在开发商那儿的,做广告营销的,做地产全案的。共同特点是,都急缺好文案。所以,前同事小商联系他了。十万火急中忽而想到他——新项目明天下午就要面向全球发布了,通稿还是过不了。小商已经尽了吃奶的力,本地就不说了,上海、北京,所谓行内高手都找遍了,老板就是不满意!穷途末路之际小商想到了他。稿费令他无法拒绝,几乎是他以前一个月薪水。他花半宿浏览项目概略,认真拜读之前被否的每篇稿子,思路渐渐清晰。写稿实际只用一个多小时。发给小商。小商发来信息说:你先别睡,老板兴许还要改。他等了会儿,睡着了。醒来时手机上有两个未接电话。以为那边急着要修改,回拨过去,小商大笑,“我是想告诉你,老板看了,秒过,一字不改!”下午,新浪网首页满屏都是该项目新闻,以及那篇没署名的稿件。其实,他只是在之前稿件上做了两件事:一是调整了文章调性,以符合项目的气质;二是把该项目的定义进行适当调整,与之跟城市比肩。他确定,老板说不出来但心里要的就是这个——“项目的城市高度”。而之前众多稿件过于拘泥项目本身。之后,他就成了该公司合作写手。慢慢地,他这“救火队员”的名声被传开,来找他的项目越来越多。

他打开电脑,沉心静气,一口气完成初稿,写完最后一个字,忽觉肠胃痉挛。难怪,已经下午两点了。但他起码心不慌了。

下楼在豆花馆刨饭时,他试着联系林珊。

一则短信,写了三遍,反复看,觉得没问题才发送过去,说了大概事由,提出想跟她约个时间见见。

几分钟后,她回复信息:就今天。

“下午五点半你看怎么样?就在观音桥吧。我约了朋友在附近吃饭。我们可以先聊聊。”

他表示感谢。

她说:“真没事,其实我昨天就回来了。再说是为秋英的事,这点时间我还是有的。”

当林珊朝他走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知道是她,并且大约知道为什么秋英唯独跟她走得更近。他想起了曾经理的说法,我们店里的小妹都很乖,很漂亮。这是事实。但这句话是有瑕疵的。林珊就不漂亮,脸圆圆的,身材也是。同时他大概也猜到为什么一个不漂亮的女孩能够跻身于那些漂亮女孩当中。

很久前,高明才入行,随李显明去一家宾馆采访。老李说,待会看到那些长得丑的女孩,招子放亮点,要尊重。高明问为什么。他说,这种漂亮女生都很难进的地方,如果长得丑,指不定有什么背景。老李给他上的这课让他印象深刻。林珊或许并不是这种情况。但她有一种清晰的特质:甜美笑容和强烈的亲和力。跟她一起你不用担忧冷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他跟林珊在星巴克面对面坐着。隔着玻璃能看到步行街上行人就像水波一样,每个人脸下面都藏着外界所不了解的故事。

“秋英是个很善良的人。”林珊带着一丝留恋的神情回忆说,“珠宝店周围有很多流浪猫,她经常会带猫粮放在几个固定点,关键是,不是一天两天,是自从她上班这么久以来一直这样。有次,一只母猫不知道怎么死了,留下四个猫崽,长得丑兮了,浑身跳蚤。菜市场贩子想要抱走,她不放心,抱回公司,买来羊奶,用纸盒养起来,请同事们发动各种朋友,最后把猫儿都送出去了。我表妹也领养了一只。每只猫儿的去向、动态,秋英都会关注。我常把表妹发我的照片给她看,她开心惨了。说猫儿就没有丑的,只要你用心养,都会很乖。我问她为什么自己不养一只?她说她从不养小动物,怕养出感情。”

也许她是那种说走就走的人,随时准备着,所以不适合收养小动物。高明心念一动:“她养花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应该是喜欢养花弄草的,她有这个气质。”

“什么气质?”

“嗯,怎么说呢,一种草本气质。”

这个说法挺有意思。“听起来,这样的人不是很好接近。”

“对,她有点……清冷。也不是高傲,就这性格。就是走不近她。”

“怎么讲?”

“就是明明很熟,很融洽,可以说很多事,包括悄悄话,但始终就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回想起来,她确实说了很多话,但没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或者说,很私密的。我也问过她,老家在哪,哪儿毕业的,前男友什么的。她也说,只不过说得很笼统。比如现在,发现没有一样信息是有价值的。”

“前男友——她跟你谈论过?”

“很偶然地提到过,说是很早前的事了。看样子应该是受了很深的伤。”

“发生了什么?”

“她没说。只说以后一定不会结婚的。”

“为什么呢?”

“不知道呀,我也觉得好奇怪。有次一位同事出嫁,那天婚庆设计了很多环节,挺煽情的。她看着看着就流泪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就是很感动。就是那回我发现她其实挺矛盾的。还有就是,我准备结婚的时候,她听到这个消息真的很高兴,绝对是真心的,我看得出来。”

“你觉得她是不是跟李晓冬有什么矛盾?”

“要是你觉得她外面有第三者,或喜欢上了别人,我觉得不大可能。都是女人,我感觉得到,她对李晓冬是满意的。谁能想到她突然来这一出?对了,前不久,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她问我准备出去耍不?我说没计划。然后我问她假期准备去哪?她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一会说还没定,一会又说这次可能走远点。”

“具体是哪天,你还记得不?”

“我想想,那天我们下午有个VIP客户活动,对,礼拜三,22号。”

高明心想,那时她已经在思考“消失”了。

“你能不能提供一些其他让你印象很深的事,什么都行。”

“印象最深的?怎么说呢,秋英有一种特别的素质,遇到什么事都很稳。店里但凡遇到什么突发状况,都是她出面。我不知道这对你有用不?真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也没给我说一声。”

“你说秋英比你早来几个月,之前她在哪,你知道不?”

“古驰专营店,美美百货。对了,去年,有天我们在上井吃自助餐,一个男的跟她打了个招呼,我感觉神情有点古怪。那个男的问‘是你吧?’,秋英跟他小声说了几句,给我介绍说那是她前同事。他们站在走道上说了几句。不多会我们就走了。我记得之后那个男的还来找过秋英。我感觉他们之前有过一段,那个男的,看秋英的表情有点古怪。”说完,林珊瞟了一眼手机屏幕。

高明觉得很难再问出其他什么东西了,向她道谢。

“要是你找到她,”她站起来,“请你转告她,她欠我一个道别。”

汹涌的步行街,人们摩肩擦踵却没有声息。他继续坐在玻璃后面,享受着这种熙熙攘攘包裹着的巨大的寂静。

原来,我没有问题。他想,我可以跟任何人沟通。那些一度巨大的障碍物,就这么消失了。也许它们从未真正存在过。他恐惧和被他恐惧的,只是自己。

他约李晓冬在观音桥见面。

下班后,李晓冬踅摸到这家毛血旺小店,吃惊地拿起他面前的酸梅汁,摇了摇:“没喝酒?”他说:“戒了。”

李晓冬夸张地后退半步,上身后倾。

“这不像你啊!”

“哪儿不像?”

“那是酒!是酒啊!”李晓冬坐下来,抽出筷子。“你以前不经常说,酒是你的命吗?”

“说明我现在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他指着锅子,“开干吧。”

“咋,你不喝我就不喝啊?”李晓冬侧身吆喝,“老板,拿箱啤酒。”

新消息是,李晓冬妈妈确实跟秋英私下见过一面。上个月,17号。一开始她咬定,就是一次寻常的见面。上月初她从香港旅游回来,给秋英带了一套化妆品,约她吃饭,顺便带给她。

儿子是了解母亲的。说不通——如果只是给她带礼品,怎么不给我说?为什么不请来家里?在儿子各种装崩溃、逼迫下,她承认说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李晓冬急了,“我不是说了这事由我去跟她谈吗?”母亲横了他一眼说:“那你倒是说呀!”“我说了啊!”李晓冬跟母亲吼起来,“我说她为什么不见了,肯定跟你这么紧紧相逼有关。”母亲反过来吼他:“我就关心了一下你们好久结婚的事,就能把她吓跑?”李晓冬说:“你明知道她是不婚主义者,工作要慢慢做。”母亲说:“什么不婚主义,我看就是对你没感情,不然舍得走?再说我又没强迫她,只是关心一下,天地良心,我连句重话都没有的,怎么倒成了我的错?”母亲又说:“你怪我?我还想问你呢,是不是你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她死心了。”李晓冬说:“我啥都没说!你不是让我做工作吗,我都跟她说好了,五一要去她家的。现在可好,不用了。”

“什么时候,”高明问,“说去她家?”

“20号。只是随便聊了聊。”

“你想趁机去见见家长,把该定的事定了?”

“我妈,你知道,催命一样。我爸虽然啥都不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那晚,我心想马上就五一了,正好去她老家,见见她妈,见见她亲戚什么的,可能的话我就把话挑穿,秋英也不好反对。我觉得我这安排挺好的,谁知道——”

高明敲了敲筷子。“就是这个。”

李晓冬懵然看着他。

“可能就是你提到的这个假期计划,让她产生了逃离的念头。也不单是这一件,还有你妈跟她见面让她感到了压力。除了这些我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

他告诉李晓冬,秋英22号跟同事聊天时,已有了出走的预想。三天后,也就是25号,提交了辞职,很坚决。

“这样看,时间就能串起来了。”

“为什么呀?”李晓冬抓着头发。“跟我结婚就这么可怕?”

“估计就是恐婚,跟是不是你关系不大。”

“不可能吧,反应这么强烈?”

“她这个不婚主义者,你觉得,那种意愿到底有多强烈?”

“老实说,我真没细想。哪里会想那么多。我也不想结婚,谁愿意呀,就这样轻轻松松多好?非得弄一张纸把两个人捆绑起来?”

“那你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结婚?”

“这个我倒是知道,”李晓冬说,“我们认识时她就说不会结婚的,原因是她父母婚姻很不幸。”

高明摇摇头,这个答案毫无说服力。不过,现在像秋英这样恐婚的年轻人挺多的。似乎也不需什么特定理由。这是一个新潮流。这个女孩只是躲起来了,现在的年轻人有选择和把握自己命运的任何权利。

“如果真是这样,告诉我不行吗?直接给我说不行吗?”李晓冬说。

是啊,是很怪啊。高明吃力地站起来,走出餐馆,走到外边吸烟。站在走廊的一圈光亮里,周围是一圈浓密的黑暗,他看到一只耗子沿墙角匍匐前行,随后遁入到视线之外。

这时,他发现手机上有未读信息。

是大陈发来的一则彩信。

是一张黄秋英的入职档案,用手机拍的,可能拍的时候手抖了一下,画面有点发虚,需要稍稍放大才能看得清楚那些表格里的文字。

7

那一晚,你根本没睡。因为你知道这是你们的最后一夜。

凌晨三点过了,你依旧清醒得就像上午刚起床甚至洗漱后一样。他蜷睡在床上,腿间夹着一个枕头。那是他专用的。如果他的腿没搭在你的腿上,就会夹着它。最终仍然是它。有时你觉得那个枕头更像他伴侣,毫无抱怨。

他酣睡的样子就像个孩子。他在做梦,哼了几声。嘴角还有点委屈。是的,他会感到委屈的。因为你要离开了。这是你们最后一次亲吻、最后一次拥抱、最后一次亲热、最后一次贴身缠绕……无论什么,都将是最后一次。从明天起,你们就不可能再见了。

他当然会很委屈,你完全能想象。

几小时前,他还试图跟你商量假期的安排。你没有反对,没这个必要了。你敷衍说,不用马上订票,提前一两天就行,又不是什么热门旅游城市,只是一个很小、几乎没有任何旅游资源的城市。

更早几个小时前,他带你一起去吃了一种之前没尝过的美食——鸭脚板汤锅,像以往周末一样。然后你们去了一个全新的市集,那个地方你非常喜欢。一个破败的以为已经死去的街区,也可以重新活过来,充满生机。你打心眼喜欢这种转折,这种陡然的变幻,是种点石成金,原本溃烂的、衰竭的、丑的东西,在适当的改造后,也能绽放和成为一种美。那种美就像是从潮湿颓败的砖墙里长出来的。

他不知道醒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你会消失,更不可能理解你为什么消失。但你知道,他会如约在29号夜晚过来,以为你们将会一起出行。然而你根本不会出现在房间里,他找不到,也联系不上你。他当然委屈,因为他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确实也是。错误的根源在你。你爱他,但归根结底,你爱得最多的仍是你自己。你的错误在于,不该渴求你不能渴求的东西。只能说,你确确实实爱过他。你也没有辜负跟他在一起的时光。你会想念他,想念他的抚摸,想念他轻巧的手指,想念他的体味,想念他在你身体里与你融为一体的那种难以言喻的丰盈。

可是你要走了。得走了。

事实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早就注定了。早在上月初接他母亲电话时,你就知道了。

那天见面,寒暄几句她便直奔主题。

“秋英啊,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我们,嗯,我们还没考虑过……”

“嘿,那你们就准备一直这样?”她摊开手说,“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的,你们就从来不考虑以后?这就好比水开了壶要叫,时间到了花苞要绽开,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啊。就一直不清不楚的?再说,我这是为你好,我也是女人,我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你们现在在一起还不到两年,但之后呢?三年五年后呢?如果没有那个东西,我不是说对你,而是说对你们的感情来说,一点保障都没有,是吧?”

你只能木讷地点头,心想接下来就要提到孩子的事了。

“你们还年轻,不知道事物都是在运动中变化的。我部门有个女同事,丁克,后来三十九岁了,忽然想要个孩子,结果,你猜怎么着,死活要不上,想了各种办法,就是不行。为什么古人说花该摘的时候就要摘,因为只要过了那个点,再想回头,以前很容易的事情就很难很难。”

你不敢正眼看她,说:“就看李晓冬怎么想了。”

她眼睛一亮。

“秋英,只要你没问题就行!李晓冬不是问题!”

你真蠢啊,还想努下力,“其实结婚也就是形式,我们即使结婚,可能也不会要孩子的。”

“为什么呀?小孩子多可爱啊。如果你们有孩子,不用你们管,你只要生出来,后面所有的事都交给我们。”

所以你很清楚,21号凌晨,为什么李晓冬会忽然抛出那样一番提议。其实之前他暗示过,说父亲心脏不好,血压过高,前列腺癌虽然控制住了,但心情不好对健康极为不利。所以,他已经在打伏笔。

他难道忘了么?你之所以接纳他正因他是不婚主义者。可世事就这么荒谬。

他妈妈说得对,事物看起来一动不动,实际上一直在变化或者准备发生变化。你没有告诉他的是,其实,你是想结婚的,你一直都想,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你渴望的了。你只是不敢去想婚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任何一件后续,都无异于一次灾难。不是不想,就像不是不愿栽花植柳。明明美好的事谁会不愿意呢?是不能。

你喜欢的诗人顾城,他有首诗就像长在你心里,说的几乎就是你: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遗憾的是,你做不到。

这是痛苦的根源:你可以选择结束,但你做不到避免开始。

8

那人身高约170公分,身形很周正,脚步和姿态有点轻佻,还有一种能言善辩左右逢源的表情,不过那双眼无精打采,眼睑略微浮肿。上午十一点四十,他走出商场,左拐,背离步行街,穿过巷子来到一条背街,熟门熟路地走到王眼镜牛肉面,冲灶台上喊了一声:“牛肉面,多菜,加醋!”然后找个空桌坐下。

高明也要了一碗同样的,在他对面坐下。

“姚南?”

那人霍然扬脸:“你是?”

“我是秋英的朋友。”

“什么?”

“黄秋英,”高明说,“她以前和你在一个店里上班。”

“哦,她都离职很久了。你有什么事?”

“只是想了解下情况。”他告诉姚南,前不久黄秋英忽然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姚南阴阳怪气地:“又玩失踪了?”

“她之前也这样消失过?”

“是啊,”姚南满脸都是不配合。“但你要问我,也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高明调整一下策略。

“听说,你们之前有过一段?”

“我们?谁跟谁?”

“你和秋英。”

“谁他妈乱嚼舌头。”姚南转过头对店堂里吼:“老板,我的牛肉面好没得?”

里面回应:“马上马上。”

高明试着施压。

“要不,我为什么来找你呢。”

“我就该搭理你?”

高明眯起眼,看着他。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去找你老板问问。”

姚南愤懑地鼓起眼,看出眼前这个人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本来我没这个义务告诉你,但还是给你说说,免得你还以为我跟她有啥纠葛。想知道什么?”

“她当时为什么要消失?”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情况。老板,也就是我表姐,身边那种王老五特别多,我表姐很喜欢秋英,看她单身,有心给她介绍一个。恰好,也有个人看上她了。名字就不说了,搞餐饮连锁的,年纪是有点大,不是你想的那种,不是做小三,是找老婆,人家还很挑,好些漂亮女娃都看不上。偏偏就看上这秋英了,常来找她。老板提醒秋英,不要光顾着耍,还是要来实的,抓紧了,意思是赶紧把证拿了,早点落轿。这也是那个餐饮老板的意思。他也不想拖,四十六七岁的人。让秋英早点把婚结了,以后也不用出来上班,多生几个,就在家带娃,无聊了就出国耍一圈。老板替她着急,让她尽快定个日子。她说这么大的事要跟家里商量。结果,商量个屁。几天后不辞而别,最后一个月工资都没领。我还找到她家,守了两天,鬼影子都没有。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说神不神?”

“后来你不是还是找到了她么?在观音桥那家珠宝店。”

姚南侧过身来,“你怎么晓得?”

“不然我怎么来找你呢?”

姚南嗤了一声。

高明追问:“你去找她干吗?”

“也不怕告诉你,纯粹就是好奇。有次我在观音桥无意碰到了她,后来就把这个事告诉那个餐饮老板。没想到他是个情种,居然还不死心,让我去找找她。”

“他还喜欢着秋英?”

“那我说不准,他已经结婚了。他说只想知道为什么。嗤!他觉得自己大小也算个人物,居然被女人给甩了,而且甩得干脆利落,他一直想不通,受挫得很。”

“结果呢?”他也想获悉答案。

姚南一哂:“结果他就释然了。”

“什么意思?”

可姚南不开腔了。

高明想了想,“是不是她说自己有恐婚,或者不婚主义什么的?”

“大概就是这意思吧。”

看表情,高明相信他肯定隐瞒了一些什么内容,他不可能完全坦白,但似乎也没必要全晓。至少,高明获悉了那个事实——她对结婚是特别排斥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去你们店之前,秋英做什么职业?”

“嗯?”姚南顿了一下,好像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那还真不晓得。”

他感觉姚南在说谎。

谈话结束了,起身离开前,姚南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追了一句:

“我劝你还是别找了,你找到又能怎么样?让你那哥们再去找个女朋友吧。”

高明怔了怔,猛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线索:

“你刚刚说,你去过她家?”

9

你并不是第一次从他人的生活中消失。

上一次是五年前。

那个男人,显然比不上李晓冬,没一点可比的。但你那时就喜欢这样的人。你喜欢的第一个男人,也是那种。不高不矮,普普通通,偏胖。

也不能说没有优点,他口才颇佳,擅于逗耍,精于计算,思维活跃,有一种农民式的狡黠——说不清这是优点还是缺点。

他相貌普通,但能让自己看起来不普通——他很擅于、也很愿意花更多代价打理自己。他有一个坚信不疑的理论:男人的帅,都是搭出来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都是精挑细选,贵得适当,合适自己。他说,人的外在是有“语言”和“情绪”的。这句至理名言——是他多年销售生涯的经验之谈,也是工作内容的一部分——他的大部分工作就是接待和游说。

认识他,因你租他的房子。在大坪,一个二居室。原本你不需要这么大房子,可挑来挑去你只看上了那一套。你想要什么东西就很难放弃,你对它有种特别的渴望。再说房租不高,相较小区其他同户型来说。

见面移交钥匙时,他对你有种超乎寻常的客气,关照,足够细心。

如果不是住的房子频频出现问题,你们很难熟悉起来。

首先是热水器无故坏掉,然后是地漏渗水,接着是卫生间——这次问题尤其严重,污水倒灌。前两次,是他请物业帮忙处置的。最后一次,是他本人过来查看的。专业人员上门后,他临时有急事,接到电话匆匆走了。

过后,你收到他短信。给你道歉,说给你带来了麻烦。你没理睬。

真正将你们联系在一起的,是另一件事。你忽然听到一个很恶心的消息,给他打电话,你转述邻居的话,言语很不客气:你怎么事先不说这房子前不久才死过人,据说死了几天都没人发现!

这个指责过于重大,所以他马上过来跟你见面协商。之前他说过公司就在附近那栋地标商务大楼。

他完全否认这是事实。

他说:“我不晓得哪个烂牙巴给你瞎说的,纯属胡扯,哪有死多少天没人发现,压根没这回事!”

在你引述邻居说的一些细节后,他终于承认,房子里死过人,确有其事,但并不是传闻那样,是老年人正常过世,且两年了。

你听后稍微好受了些,说:“我胆子小,没听到还好,听说之后,晚上连灯都不敢关,老觉得有人在房子里走动。”说完你哆嗦了一下。

他安慰道:“都是乱嚼舌头的事,你莫当真。再说,你跟男朋友一起住,也不用怕啊。”

你说:“哪儿来的男朋友。”

他很意外:“像你这么漂亮的女生怎么会没男朋友呢?”

“要不,”他建议,“你找个人合租?收个租客,有伴儿,我给你减点租金,就当补偿。咱们合同签的一年,这样,我只收你半年租。”

如此优厚的补偿,是你未曾想到的。事实上,他完全可以退租。显然他不想这样。你更不想。

你第一次意识到一个事实:姣好的容貌永远是一种极微妙又无与伦比的力量,尤其是,当你的美里面还兼有柔弱和温和的话,那种吸引和诱惑更加强烈,会激发他们的保护欲。你还发现,当你漂亮又穿着适合那种漂亮的衣服,男人往往不大敢于直接鲁莽地盯着你的脸,但他们随时会投来偷窥的眼光。

你说:“合租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去哪找租客?”

他笑:“这个我可以帮忙,我公司要是来了新人,需要租房,我给你介绍过来。”

你脱口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搞得我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作了。”

他说:“不不,怪我。毕竟我没交代清楚嘛。我请你吃饭,当赔罪。其实上次就应该请你吃饭的,房子老是扯拐,给你添麻烦。”

你说:“那我请你吧。”

他笑:“必须是我请啊,哪能让女士请啊。”

你争不过他,他总有一大堆理由。只要他开腔,你就没办法了。

他带你去吃饭,绝不是他说的“随便找一家”,他专程带你去了老四川酒楼,虽然只两人,也要了包房,点了红酒。你如实告诉他,你不喝白酒,但红酒是喜欢的。

你还不太适应单独和一个男人在这种私密的空间,不自在,你们碰杯时就像网友见面那般作态。可能更像被婚介所勉强拉来见面的一对男女。

他问了你许多问题:哪儿的?多大了?现在做什么行业?

你如实回答:“正在找呢。”

他问:“你之前做什么的?”

“上一个公司是文化公司,写文案,也作了短期的编辑。”

他“呀”了一声,笑得很鬼:“你愿不愿去我公司?”

你吓了一跳,说:“这怕不是可怜我吧?”

他说:“还真不是,我现在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这是一家新注册的科技公司,他是总经理,合伙人之一。他在南方打拼了三年多,才回来,是带着项目回来大展拳脚的。

具体地说,他这个公司主打去甲醛全系列产品,厂家在广东,技术支持来自欧洲,厚厚一匝法国方面的授权材料。产品很多,面向全国,主要是西部地区,做加盟。然而他的加盟模式有所不同,是免费的。你问过他,“免费,那你还挣啥钱?”他笑而不语。

你被安排做企宣。部门还有另一个熟手,就是总监。简单说,这个部门任务就是投放加盟广告,主要投向各门户生活网站,标题都很具诱惑性:“不用你投钱,一年给你30万”“一天2000,你想不想挣?”“不需要经验,不用出成本,只要干一年,就等着收钱”等等之类。你主要负责另一任务:从网上寻觅写手创作软文。一篇软文500-800字,稿费30-50元,一个作者一天可写六七篇。核心要素,就是以各种身份、亲身经历来自述(编造)免费加盟后获利的故事。煽情向,励志向,有暖心细节和反转。你自己也编写了几十篇。因你不像总监,他的写手太多,QQ群都建了不知多少个。而你资源匮乏,效率不高。

一般只要加盟者来探访,多半由他亲自接待,实体店就在公司楼下,位于这栋地标建筑3楼,开敞式专卖店,很是醒目。基本上,在参观完公司和实体店后,客人大都会选择欣然加盟。

这就是“免费加盟”的运行逻辑,说来也简单:就是尽可能低的门槛、足够强烈的诱惑。当一部分人被吸引而来,他们会看到实体店,听到对产品的解说和对未来的市场预期,以及目睹来自法国的技术授权书。然而,真正的免费是不存在的——加盟不用钱,品牌使用费和保证金是必须支付的,毕竟公司总部需要运营和推广;加盟后,还有定期定量的进货款需提前支付。

你加入公司第三个月,他已拥有了五十九家加盟商。几乎无限接近全年总目标。那晚他非常兴奋,在北温泉大宴宾客,包下一栋假日酒店,开了三十多瓶红酒,将同事和部分合伙人拉去,洗浴、打牌、纵酒狂欢。就在这晚,他牵着你,走进一间流淌温泉的套房。你是他征途上的一个标志物,另一件胜利品。

你们的同居生活仅维系了四个多月。

诚实地说,他精于商业,但不能算合格的情侣。因为他习惯将心力投放在他的事业上。甚至在床上,他讲得最多的,并不是情话,而是喜欢兴致勃勃给你描绘一幅邈远蓝图。

他身上没什么浪漫因子。性爱上也很糟糕,但欲望极强烈。对你来说,那种体验感相当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很难受。每次之后,你都会借故躲在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发呆。有时还会流泪。

他完全不知道你的心情。因为他一旦得到发泄,便从你身上翻下来呼呼大睡。

那时你已得悉一个事实:他是你的同居男友,同时也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甚至两人新婚不久。他每月都会消失几天,说是去广州总部,其实就是去看她妻子。准确地说,是回家。她在广州。

他回山城那晚,你已收拾好行李。当他进门时,迎接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这是漫长等待中你最想干的一件事。

他抱住你,不让你走。赌咒发誓,说跟那个女人毫无感情,说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之前甚至没见过面。他说他是真的喜欢你,真的爱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他说这次去广州就是准备跟她摊牌。你只要再忍耐几个月,到年底他就会坚决跟她离婚。他有一万个理由。最大的理由是,现在公司的主体资金和渠道来源,是她家族。现在摊牌还不是时候,但很快就能实现了。他可以完全摆脱她和她的家族了。

虽然他没有说服你,但成功留住了你。

那晚,他跟以往都不一样,酣畅淋漓,像头野兽。他充分展示自己的欲望,就像那是他的爱,爱的一种进攻方式。

为了让你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第二天他提前送你一件生日礼物。一张银行卡,里面有十五万。他说他知道你一直在东瞧西看,想买个小户型。“去吧,”他说,“应该可以付个首付了。”

到月底,他又偷偷飞回广州见妻子。

你实在难以忍受了。

你决定离开。

10

连李晓冬也不知道,黄秋英是有置业的,就是她身份证上的地址,两路农业园区。十年前他来过这,一趟正经公交都没有,只有大巴和黑车,虽然也属主城,但间隔着一条心理距离相当漫长的机场高速。小区名为在水一方,开盘主打的是“5+2”周末度假概念,可想该地区当时有多偏僻。十年过去,这儿已经极繁盛,人烟稠密。

房子在19栋,底楼,小户型,大概五十平,从结构看可改为小两室。这栋小区大多数都是租户,原业主很少。这是高明从保安那里获悉的。但保安对秋英很陌生。包括19栋入户口那家便利店,老板娘说这栋楼里住户她基本都认识,但对秋英没什么印象。她记得是有个女孩住过,无声无息的,也不与邻居打交道,还以为是租户。老板娘说起码有四五年没见过那个女孩了。高明问:“房子一直空着?”老板娘说:“没有呀。一直住着人的。都是年轻人,附近政法大学的学生,一般都是两人合租。”高明问:“他们每天回来吗?”老板娘笑道:“你应该问我,他们每天都出门不?”

高明试着敲敲门。敲到六七遍后,终于有了回应。

“谁呀?”里面说。

高明说:“麻烦你开一下。”

犹豫几秒,门开了。

一张苍白的脸,上面像顶着个鸟窝,满眼迷惑:“你找谁?”

高明说:“我跟房主是朋友,跟她好久没见了,听说她把房子租给你们了?”

男生点点头:“有什么问题?”

高明看着那片乌紫的嘴唇,递给他一支烟,又往客厅沙发上有气无力的另一个平头甩了一支。

接着,高明拿火机给他点上。

“也没別的事,就是太久没联系,失联了,号码掉了,我现在找她有点事。你们应该有她电话。”

毕竟是政法大学的。“电话我不能随随便便给你吧,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朋友?”

“老实说,这里多年前我都来过。”

男生嗞地深吸一口,摇头说:“不行,我不能给你。”

他把嘴贴到男生耳边说:“但你可以告诉朋友吧?这样,我请你们喝酒,喝完酒咱们就算朋友了。”

男生挪开脸。“酒就不用喝了,酒对身体有害。”

高明笑道:“没问题,把酒钱折算给你。我进去看看可以不?”

男生想了想,让开身体。“就是有点乱。”话虽如此,脸上毫无愧色。

屋子里岂止乱?是臭!整个屋内都臭烘烘的。他都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进来,这里没有关于她的任何痕迹。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想必她已很久没来过。

男生跟在后面说:“你把钱给我啊。”

他掏出手机,“先把号码给我。”

男生念出号码,高明随即拨出去,无人接听。他对男生说,我用你手机拨一下。男生说那你先把钱付了。高明摸出二百块钱递给他。那部手机马上转移到高明手上。

高明走到阳台,深呼吸后,拨出号码。

电话通了。他有些激动,激动维持了半秒,只来得及说半截话:“我是李晓……”电话挂了。

接着那边便关机了。

高明站在落地窗前,外面是绿油油的草坪,一盏黑色草坪灯竖立在中央,脚下那些灌木和藤蔓几乎都要爬进户内来了。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注意到窗台上,几乎一样的褐色浅花盆,一样的植物,只不过这些藻藓因无人照顾而早已死去,就像枯干的茅草根可悲地缩成一团。

他转身问两个男孩:“窗台上植物是谁的?”男生说:“不知道,反正我们来的时候就有。”

高明盯着它们:“都枯死了。”

男生毫无生气地咧嘴一笑:“这东西不会死的,只是看起来死了。”

他再次审视一眼那些缟素的枯草。

晚上十一点前,高明把软文重新梳理一遍,将定稿用QQ发送过去,等那边审稿。

下午离开秋英房子前,他把阳台上的植物拍了几张。从手机调出图片,在电脑上识别了一下,结果显示是:卷柏。

她为什么喜欢这种毫无美感的植物?就像她的伙伴。或者,一种秘密的伙伴。这个东西必然对她十分重要。

高明拿起手机,审视那个号码。他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秋英,然而他只能攥住这根绳子。他选择了一种更稳妥的方式。

秋英你好,我是高明。李晓冬的朋友。我希望能见你一面,不管你有什么问题,什么困难,都可以告诉我。放心,我没有恶意。我只想知道,你是否是自由的,有没有危险,以及离开的原因。

他将这则短信发送出去,就像将一颗石子扔进一口深井,始终没能听到石子坠落溅起的水声。

小辛倒是回话了:领导现在还在开会,可能明天早上才有时间审稿。

高明看了看时间,深夜十一点四十。这个行业里的人能挣大钱不是没有原因的,每天像打仗一样,而战火总是无休无止。

他松弛了一些,倒在沙发上,继续发送信息:

今天我到过在水一方,我发现之前你留在房子里的植物,是卷柏吧?北滨路你那个房间阳台上,也种了好多。而且你离开前还给它浇了水。有人喜欢兰草,因为它高贵;有人种牡丹蔷薇,因为家花很亲切,好养;现在多肉也蛮流行的,年轻人很喜欢。但我没见过谁特意种植卷柏,并且只养这一种?应该很少有人养这样的植物吧,我甚至都不知道它开不开花。但我感觉你跟它之间似乎有一点什么隐秘关联?我对这个挺感兴趣的,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听你讲一讲,想必这里面一定有故事。我想听,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他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不知何时吊灯罩上缀满了蛛网,新的,旧的,残的,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如同被污染的云层,寂静地结在上面,等待着猎物。他感觉自己也像一件残破的网,众多事物从网眼里泄露而出。

11

他找到在水一方去了。

接电话那一瞬间,你忽然一阵慌张,赶紧挂了,关了机。不知道他是怎么摸去的。没人知道这件事,那也是你唯一的房产,相当于一笔备用金,一份存款。这几年一直租给那些学生,因为租金便宜,从来没空着。

既然他找到那个房子,那他一定已去解放碑了解过。如果这样,他一定见了姚南。你不确信他会给高明说什么。说来你见识的坏人不少,但比他还要猥琐卑鄙下流的真不多。偏偏看起来道貌岸然。人的相貌真的不能说明什么。所谓气质也是如此,一样可以造伪。实际上你清楚,很多“气质”只是用金钱垒起来的,只不过有的是直接垒在脸上、挂在躯体上,有的是垒在心理上,就像一种坚固的偏见。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帮了你,帮你隐瞒了一些事,你的秘密。而你也给了他想要的。但他完全没意识到这只是一种交换。他居然以为已将你占有。男人就是这样吧,当他们进入你身体后就以为你已是他们的了,一种私有物品。恶心的是他的目的,他想利用你,将你供奉给其他人,美其名曰是为你好。他交代那些计划的时候你心里简直恶心得想吐。

不过你也利用了他。你也一度真的对陈功——那个餐饮老板——有好感。很多人,在发达后,首先学会的是“绅士”,然而只是“绅士”的那套形式。可能他们这类人都觉得在女人——尤其你这样没有背景的女人面前,胜券在握。他们甚至不曾动手动脚,在未经你允许之前。这类人真的很擅长运营,不管是生意,还是感情,不慌不急,就像一种游戏,或者程序。很好笑,你差点就入戏了。直到他说出了内心的想法,他想要一个孩子,像你这么漂亮的,并且一定要是女儿。太好笑了,他想要一个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儿!

深夜时,你打开手机。果然,高明发来几条短消息。

你没想到的是,他忽然提到了你养在阳台上的植物。他告诉你——自己特意用软件查询了,问你为什么会喜欢种植卷柏?

他还说,你可能跟这种植物之间肯定有着什么联系,里面肯定有故事。故事,确实是有的,但也许不是他想象的那种,也许他所联想到的是一个凄美的故事,关于爱情。一般人在下意识都是这样。听见雨落荷叶上的声音会伤感,看到斑斓的彩虹会联系到梦幻,目睹别人受伤流出血自己就会抽痛……然而这是一个残酷的故事,跟凄美毫不沾边。

但最有意思的是,他是近二十年第一个注意到你养的植物的人。那些短暂相逢的男人,包括那些曾同居一室的爱人,都没注意到它们或者说忽略了它们。而他是第一个向你提问的人。并且他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确确实实,你在所有住过的房间里都种植过这种植物,而当你离开时会把它们遗留在原处。

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就像在街上被一阵狂风忽然卷起了薄薄裙子露出内裤,有一种羞耻,也无端有些兴奋。

事实上那不是卷柏,虽然属于同一科。

你小时,或者说,在你认识它的时候,它有个很俗气的名字:不死草。也有人叫它还魂草。但它并不是草,它也会开花。事实上它就是花,只是长成了草的形象。你不喜欢它这个名字。但你喜欢它。很久后,很偶然地,你查了查,发现它居然有个很美的别称,一个真正的名字。一个叫作普宁的俄国作家还曾写过它。“我把我过去的根茎浸入心田的活水,浸入挚爱、忧愁和柔情的清泉——于是,我的珍贵的小草再一次、再一次神奇地萌发出新芽,直到有朝一日,一切都不可逆转,心田贫瘠干涸,清泉永远枯竭,那时,它才会埋进遗忘的死灰,我的耶利哥的玫瑰。”

那不是你么?那就是你!

只是,发现这个秘密的,为什么偏偏是一个无关的陌生人而不是你自以为亲近的那些人。这世界真是荒谬极了。你忽然有种惶恐,有一丝害怕。你害怕被找到,又担心没人能够发现你。这真是很矛盾。就像失望地看着最后一班公交车驶出很远了,忽然停了下来,又缓缓向你倒过来。就像你躲在某个角落,其实隐隐希望被人瞧见,结果真的被人发现了。

现在,你好奇的是他为什么会发现它,又在它里面发现了什么呢?

一种不真实的漂浮感。

就像是坐在一条船上。

12

秋英为什么在园区置房?购置那套小户型几乎没怎么自住。很少年轻人这样。当然从理财角度看,结果是很好的,这个区域房价比当时至少翻了五番。

此外,她留在珠宝店的入职表,除最近两份工作,更早前的履历基本是伪造的。今天他一一核实过了:她没有在保险公司江北分公司担任过VIP客户经理;也没有在某私营医院任职医药代表。而更早前的工作履历,她没填写。

经检索,她就读和毕业的那所师范学校倒是存在,网络上提供的查询起始年代是2000年之后,也就说,她那一级毕业生名单无法确定。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困局。就像扑到了一张软绵绵的网上,没什么确切信息能够指向她。线索到这忽然断掉。现在他有理由相信,她是刻意的,是有预谋的。她似乎是有意在隐蔽自己。她为什么这样做?她的过去像一段空白,不,确切地说,是一个谜。

他对她真正产生好奇了。

于是,他重新跑了一趟解放碑。姚南见到他,就像见着鬼一样。

“你咋又来了?”

他笑:“我只有找你。”

“为什么?”因为店里除了店员,还有一些顾客,姚南压低声,咬着说出来。

“你没说实话。”

“你要听什么实话?”

“秋英之前是干啥的,”他补充,“莫说你不知道。”

姚南木着脸,忽然笑了。

“真想知道?”

“当然。”

“只有一个要求:你龟儿再也不来烦我。”

“行。”

姚南用眼剜了他一下,在柜台下扯了一张废弃的单据,在背后空白处龙飞凤舞地画了一行字,递给他。

字写得像医生的药方一样潦草。

“什么意思?”他抖了抖这张纸。

姚南很不耐烦,“我就是在这认识她的。”

“世纪汇KTV”。这是个高端夜场,位于渝北CBD,这倒是对上了——为什么她会选择那小区,相距不远。

这种地方很难贸然访问,不管以何种身份。好在还有一种捷径。有个熟人,谈不上交情多好,请他出个面交涉下还是没问题的。他在电话里特别强调:无关工作,就是私人请求——要找个人。

十多分钟后他得到了一个号码,一个名字。他与这个潘总联系上,约时间。对方说现在就可以。随后他便打车过去。

夜总会自然是属于夜晚的,充斥着各种夸张艳俗的色彩、味道、声音。他从未见过它这么安静的时候,一个如此空洞、茫然、昏暗的洞窟。

潘总领他进到一间包房,开着灯,却倍加压抑。他不想逗留太久,就直说了,来这打听一个人。

“黄秋英?”这儿总共差不多一百多个女生。有全职,也有兼职,来来去去,流动性很强。“女孩一般都是用化名,或干脆就是数字。”潘总说,这个名字他没听说过。

高明苦笑道:“这个女孩,四五年前在这儿待过。”

“那就更困难了,我只能尽量帮你问问。”潘总说,场子换过老板,他本人则是三年前从成都过来,算是职业经理人。

他略感失望,这基本上相当于海底捞针。

潘总说:“也有几个老人,兴许能帮你问到什么。”

他很清楚。这只是礼貌性的回复,不大可能真的去为你费这般周折,况且又是这样一种特殊行业。这相当于说,他白跑了一趟。

对秋英的回溯好像只能到这了,又卡顿在这里——并且,这件事也不适合告知李晓冬。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身份证是真实的,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修改过的结果,现在她的户籍是渝北区在水一方,相当于用这种方式将原户籍悄悄覆盖了。或许,这才是她买房的真实目的?当然也只是猜测。

好在,无论一个人怎么调换户籍地址,身份证号码是不会变动的。所以要找到秋英,只剩下唯一的线索,就是竟陵市——黄秋英的原户籍地址,她曾经生活和成长的地方。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平原小城。他搜索了一下,位于长江流域上游,傍依着某条支流,曾经水运发达,樯帆林立,舟楫穿梭。然而,由于远离高铁动车线,此地显然没落了,没有工业,也没有旅游资源,流动人口很少,当地人外出务工、经商是主流选项。看起来,是个遗留在狂飙猛进背后的角落。

这几乎是唯一的线索。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5年第2期)

【作者简介】

宋尾,诗人、小说家;1973年12月出生于湖北天门;著有长篇小说《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说集《奇妙故事集》《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失踪在街上的人》,曾获红岩文学奖、重庆文学奖等;现居重庆。